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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斑马 作者: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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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个并肩站在那里,盯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 各种形状、大小、颜色的木刻和石刻阳具在正午的热带艳阳下骄傲地耸立着。没有丝毫尴尬,几乎泛滥成灾。 他们看着阳具。阳具看着他们。 苏昂从不知道,离她住所走路不超过五分钟的地方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神社——就在瑞士酒店(Swissotel)的后面,除了那个不起眼的小神坛和四周的阳具雕塑,一眼看上去更像个小小公园。“公园”中央那棵高大的菩提树亭亭如盖,树干和树枝上绑着彩色丝带,还有许多像是供奉品的东西——娃娃、梳子、镜子、化妆品……甚至有一套晚装礼服被干洗店的袋子包裹好,整齐地挂在树枝上。 “我的老天啊!这是什么?阴茎神社?”艾伦兴奋地张大嘴,毫无顾忌地走来走去,不时摸一把身边的阳具雕塑。“快看,苏!这里还有个猪的生殖器!”她指着那头猪——确切地说,是一个猪的后半身的雕塑,浑圆的屁股和结实的后腿令它的生殖本领极具说服力。 “湿婆的林伽?”苏昂想起自己曾在那些印度寺庙里看到的林伽,也就是湿婆神的阴茎。硕大而粗壮的石雕阳具,或者只是圆形底座上一个椭圆的图案,它们是最简单也最古老的图腾,象征着湿婆创世的能力,是寺庙的核心和崇拜对象。它们用不带羞耻的骄傲向世人宣告: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我们的所来之径。 “应该说是湿婆的林伽的后代吧——总归都是从印度教来的。”Alex说,“但这个神社是专门供奉生育女神Thap Thim的。”据说Thap Thim的灵魂就住在那棵菩提树里,所以树上才会有那么多送给她的礼物。 苏昂心中一动。 “所以这些阳具也都是送给女神的礼物?”艾伦歪着脑袋,绿色眼眸里含着一丝顽皮的狐疑,“就像是……给她提供性方面的满足?” “也许吧,也许还有象征意义——毕竟是主管生育的女神嘛。” 可是,苏昂提出疑问,如果这里是女性神灵的领地,为什么它唯一女性化的表现只是这些娃娃、衣服和化妆品?她想起吴哥窟的圣剑寺,它最大的看点就是石器“林伽”和“尤尼”——分别代表男性和女性的生殖器。同样是源自印度教的生殖崇拜,为什么生育女神的“领地”上却只有林伽而没有尤尼呢? “这种问题你得去问鲍勃。”Alex遗憾地摊手。他个人的看法是:在泰国这样一个典型的男性主导的社会,男人因为害怕丧失性能力,甚至都不会在挂着女性内衣的晾衣绳下走过,当然更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崇拜一个女性生殖器了…… “男人也会来这里吗?” “当然,男女都会来。”他解释,单身女性想要一个忠诚富有的丈夫,男性希望能战胜阳痿,已婚夫妇则祈求女神送给他们一个孩子。 “很多供品都是愿望达成的男女送来的,”Alex的语气郑重其事,“听说Thap Thim女神特——别灵验。” 除非她是在做梦——而她并不认为她是在做梦——一种锐利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这个反应只持续了一瞬间,但她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如火舌般扫过她和艾伦,令她感到自己被烧得只剩下骨头,再也藏不住任何东西。 苏昂头晕目眩地别开脸。一阵惊恐攫住了她的心——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不可能知道……那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连艾伦都似乎觉察到了空气中的异样。她停下脚步,沉默地站在一旁。 当他和她的目光再次相遇时,苏昂突然想:别猜疑了,别憋着了,一吐为快吧。于是她用中文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从清迈一起吃饭开始,但那时不大确定,”他平静地说,“后来知道你住在这个地址,就大概猜到了。” “地址?” “游客不会住在这里,而且附近那间诊所很有名。”他微微一笑,“我毕竟在泰国待了这么多年。” 从清迈到曼谷的无数片段走马灯般在她的脑海里闪回,所有与他一起度过的时刻仿佛都有了新的意义。所以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想,所以这件事从来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谊”。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怅然若失,又若合心意。 她忍不住问他,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要现在说破呢? 他斟酌了一会,然后说,因为他能理解一个女人想成为母亲的渴望。他看看她,又看看艾伦,脸上表情复杂。Thap Thim女神很灵验,他说,泰国人都会来这里求子——反正已经来了泰国,为什么不试试呢?而且,它离你们住的地方这么近,简直就像是……天意。 有时候,出人意料的事也像是天意。苏昂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只能越过他的脸看着他身后的某一点。她觉得他们就像两个在长途火车旅行中偶然坐在一起的乘客,一开始,他们小心翼翼地交谈,彬彬有礼,互不侵犯,先谈论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就某些细节达成共识,再试探着一步步迈入私人领域。而跨越那条真正的分水岭,往往是从分享一个重要的秘密开始。 她转向艾伦,用英文说:“他知道了。” “哦,”艾伦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也知道我打过他精子的主意?” “什么?”Alex大吃一惊——又或者是假装大吃一惊,“你打过我精子的主意?” “怎么样?你愿意吗?” “我……”他顿住了,表情尴尬,“我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艾伦故意大声叹了口气,表示失望。“没关系,”她随即又拍了拍他的手臂,“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个时间慢慢聊,希望还有机会说服你。”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神社的后面,在一片树荫所形成的自然遮挡之下,是Klong Saen Saeb——曼谷幸存的运河之一,也正是苏昂从公寓窗前看见的那一条。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它仍是这一地区的商业要道——按照鲍勃那带着怀旧之情的、浪漫主义的说法,“在泛滥的洪水中,船只载着蜡烛和雨伞驶向晚宴”。他们三个站在运河边,看着如今只能用来充当water taxi的长尾船从他们面前疾驰而过。船舱两边拉起了蓝色和白色的塑料帆布,勉强抵挡着四处飞溅的水花。运河水很臭,是一种浑浊的灰色,船上的乘客与他们对视着,脸上带着漠然的愉快。 Alex告诉她们,当瑞士酒店于20世纪80年代末落成时,运河边菩提树下有着几十年历史的神社也被重新整修。一个曾经在这里求子的女人怀孕了,Thap Thim女神在生殖方面的神力逐渐声名远播。 最初是鲍勃带他来的——当然只能是鲍勃。为了写那篇文章,他甚至软磨硬泡地和酒店的保安交上了朋友。保安告诉他,神社的访客大多是泰国人,但也吸引了一些游客。出于某种误解,有些farang以为神社的忠实拥趸是性饥渴的女人们,于是他们来到这里等待这样的女性。 “啊哈!就像我也以为那些阳具是为了满足女神的性需求——”艾伦做了个鬼脸,“我们farang的脑回路都是一样的。” 曾一度滞重的空气又流动起来,有点像是回到了三个人在清迈时各怀心事却不失愉快的那顿晚餐。 Alex说,那些阳具雕塑或许是大型版本的palad khik——一种阳具形状的图腾柱,被认为具有护身辟邪的作用。有些男人会把它们挂在钥匙串上祈求好运,小商贩则把它们放在装钱的塑料篮子的底部,以保佑自己财源广进。护身符杂志会给那些用象牙雕成的、刻有高棉咒语的palad khik做广告,僧人会给它们开光。这类palad khik可以卖到几千泰铢,而在Tha Tien码头旁边的护身符市场里可以找到大量的“低配”版本,大多只卖十几或几十泰铢。 “我知道palad khik,”艾伦说,“我认识的一个摩的司机把它系在腰带上,藏在裤子里,就像是一种……超自然的伟哥。” “其实我觉得,”苏昂笑道,“没有任何身体部位要比阴茎更不适合用来辟邪了。”大多数情况下,它似乎欢迎每一种形式的邪恶与诱惑。 他们都表示同意。“事实上,它本身就有一点点邪恶。”艾伦大笑着补充。 泰国的信仰总是于神秘之下隐藏着某种幽默感,就像神社里那些斑马的来历。或者说,泰国人与宗教、神祇之间有一种界限模糊的亲密关系,这种亲密已经流动在他们的血液里,而外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和融入。 那天晚上鲍勃发表了一个观点,他认为一神教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缺乏幽默感。《圣经》里可有哪怕一个笑话?他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动着。可是多神教——比如印度教——就不一样了,他们的神明就好像一个超级英雄联盟,法力无边却各有弱点——那弱点甚至来源于人性。湿婆性格孤僻暴烈又常发悲悯之心,梵天因对一位女性的爱欲而失态蒙羞,象头神的坐骑是一只小小的老鼠……有时你会觉得可笑,甚至荒唐,然而印度教的奇妙之处在于:它把荒唐这个概念都转化为一个全新的宇宙,荒唐与神圣一体两面,相辅相成。 他们又回到菩提树下,看着被一大堆阴茎包围着的小小神龛——荒唐与神圣的最佳注解。Alex变魔术般从包里掏出了花环和香烛。他把这些供品交给她们,然后默默踱开。 苏昂和艾伦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跪地合十。当她们再度起身时,苏昂看见艾伦取下了绑住麻花辫的棕色发圈,发辫如有生命般缓慢散开,像一朵花逐渐绽放在她的肩头。 “我也开始了,”她用手指拨弄着发圈,“明天进周期。” “你确定?” “是的,”她听懂了苏昂的问题,“我想好了,大不了先冻卵子。” 艾伦踮起脚,郑重地把发圈挂在离她最近的一根树枝上。她再次低头合十,长发倏忽垂下,挡住了半边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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