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斑马  作者:傅真

竹吧位于庭院边的长廊一侧,比苏昂想象中小得多。他们是第一批客人。

“晚上人很多,因为九点有爵士乐队表演。”Alex告诉她,“但我一般都傍晚来,这个时候最清静。”

正如它的名字,酒吧里竹子的元素无处不在。沙发上的丝绸靠垫印着竹子图案,座椅的扶手设计成竹节式样,天花板上复古风格的镜子以黑竹镶边。吊扇、深色木墙和黑色藤椅刻意营造出殖民风格。今时今日,“殖民风格”这个词在某些地方似乎只剩下美好的内涵,历史之痛早已被抛诸脑后。所有“殖民风格”的东西都被视为有型、经典、富有历史气息。竹吧是城中最受观光客喜爱的酒吧,显然,也是最具有“殖民风格”的。

Alex说,竹吧不仅有城中最好的爵士乐,也有最好的鸡尾酒。“它是那种……懂得鸡尾酒不只是Mojito的酒吧。”

竹吧的两位侍者都认识Alex。他们迎上来打招呼,双手合十。如今苏昂已能判断什么是真心诚意的“wai”——合十前后都要有眼神交流。她认为他们的“wai”是出于对Alex而非对她的尊重,但仍然回给了他们一个同样正式的“wai”。

调酒师是位戴着眼镜、华裔模样的微胖男子,Alex称呼他为“Ice”。苏昂在有酒精和无酒精的鸡尾酒间挣扎了一番,最后还是豁出去点了一杯Pisco Sour。

“好选择。”Ice礼貌地说,向她投来深深的一瞥。

Alex要的是竹吧版本的Negroni,基酒中有他们自制的焦糖金酒,端上来时附送一枚咖啡提拉米苏马卡龙。闻起来很香甜,不像传统的Negroni那么“男性化”。

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暴烈日光与喧嚣市声中结伴行走,或是在嘈杂的小餐厅里吃一顿地道的美食,这还是头一回在只有他们两人的高级酒吧里相对而坐,各自啜饮着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两个人都忽然有些局促。

苏昂环顾四周,没话找话地说,这个酒吧确实不错,有种让人静得下来的气氛……

Alex凝视她。“很像你啊。”

她的心跳加速,忍不住回看他一眼。他又好像忽然有点害羞,侧过脸去,轻轻叹了口气,几乎像是在演戏。

这似乎就是那种时刻了,当你不自觉地谈论起自己的隐私,潜意识里也许只是为了打破尴尬,而身处的封闭空间也令他们得以谈论一些需要具备某种亲密感才能谈论的话题。苏昂发现自己又一次讲起了那个已被重复过很多遍的故事,就像是又一次从自己的心口拔出一把刀。她向他说起那三次不得已的流产,三个从未来到世间的孩子,还有自己通过网络搜索做出的、不被平川看好的决定……她絮絮地说着,既是煎熬,也是释放。

Alex忽然问她,为什么平川没有和她一起来泰国。

“他工作走不开,而且……”苏昂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觉得他可能根本不想生小孩。”

他愕然,“这么重要的事,你们没有说清楚吗?”

“说清楚的话,很可能我就来不了泰国了……”她咬着下唇,“是我自私吧,我承认。”

“那你呢?你确定了吗?”

“确定什么?”

“你说你之前一直都不喜欢小孩——”他盯着她看,“那现在你是确定了自己真的想要,还是因为得不到才特别想要?”

“有区别吗?”

“当然。你可能不是想要小孩,而是不想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她不自在地笑了笑,“那又怎样?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怎么会一样呢?”

苏昂停顿不语。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了最近重读过的毛姆,他的故事总给人历久弥新的感受。

“如果你看过毛姆的游记,可能记得那个故事……”她沉吟着,等思路清晰,“一个男人……不想跟未婚妻结婚——很多年没见的未婚妻,感觉已经很陌生了。两个人终于快要见面的时候,他却临时逃跑,后来跑到中国的哪里来着……”

“四川还是西藏,好像是。”他说,“还是被她找到了。”

“对。”

“所以呢?”

“我看的时候一直在想,那个未婚妻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是因为真的太爱他,还是因为已经等了七年,要是最后还不能嫁就太没有面子了?”苏昂停顿一下,“但原因不重要,不是吗?反正她最后如愿以偿了。”

她小心地转动着杯子,细细观察,然后突然说:“我也一样,我想要一个健康的小孩,所以原因根本不重要。”

Alex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可是得到了以后呢?”他说,“得到了以后,真的会快乐吗?你想过吗?”

苏昂没有回答。她紧紧握着手中的酒杯,就像握着一件武器。

“人偏执起来就会盲目,太想要什么东西,以为得到了就等于幸福。但以后会不会觉得空虚?会不会后悔呢?对,你可能会高兴几天,因为你赢了。然后呢?养育孩子是一辈子的事。”

有新的客人推门进来,但苏昂甚至没有看清他们是男是女。Alex的话在她脑海里刮起龙卷风,扫过连她自己都不敢触及的角落。是的,她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如何实现这个愿望,却从未想过愿望实现之后的人生——她会是个好妈妈吗?她和平川的关系能否通过考验?他们会不会自动成为一个幸福的家庭?

可是……她又喝了一口Pisco Sour,试图理清自己的思绪——多么可笑,她想,我在靠酒精来理清思绪……“可是,”她字斟句酌地说,“如果不试一试,我也永远会有遗憾。你说得对,心愿达成以后可能也不会快乐,可是反正我现在已经很不快乐了。没办法啊,人就是短视的动物,只能看到眼前的痛苦,只能去想办法解决眼前的痛苦,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她停下来,又抿了一口酒,“后悔又怎么样呢?生小孩可能会后悔,不生小孩也可能会后悔,既然选择哪条路都会后悔,那我只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可以了——”

“你以为你可以负责。”他忽然打断她,“有时候那个代价是很沉重的,可能是你承担不起的,但是你又必须得承担……”

苏昂感到自己全身的刺一下子都竖起来了。她语无伦次又咄咄逼人地告诉他,你和一个生育困难的人说起生育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就像在说亿万富翁肯定也有烦恼一样,都是正确而无用的废话。就像她在公司里听到那些已为人母的女同事们抱怨孩子的顽皮和不省心,在网络上看到大家讨论全职妈妈的困境、育儿与工作的平衡、放开二胎或三胎的争议……这些话题都很严肃,很犀利,很有讨论的价值,但也时常给她带来另一重痛苦——她属于一个更边缘的群体,被排除在了这些公共讨论之外。身为女性,她完全能够理解母职的矛盾与艰辛,却也不免感到被自己的女性群体所忽略甚至轻视。在女性意识逐渐觉醒的大环境里,“不生育”的权利被视为是最急需保障与争取的,但这并不代表它是唯一重要的权利,也不代表生育与不生育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谁来“看见”她们这些沉默的少数呢——她,思思,余姐,还有国内医院不孕不育科室外的人山人海,她们的痛苦挣扎不仅不值得被关注,有时还会被冠以“繁殖癌”和“生育机器”的污名……

她吃力地说着,想把那些困惑和委屈统统倾吐出来,但发觉自己总是舌头打结,词不达意。Alex默默听着,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口无底深井。男人永远无法理解这些——即便是像Alex这样的男人——她这么想着,声音渐渐消沉了。

当她终于停下来时,他说:“我不是在劝你做什么选择,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等一等。”

“等什么?”

“等这阵冲动过去,等到你真的想清楚。”

“但生物钟不会等我。”

也许是察觉到了她声音中的紧绷,他沉默着,把酒杯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

“是我多管闲事。”他抬起头笑笑。

一阵歉意涌上苏昂的心头——她是不是反应过度了?为什么要把他的关心当作质问?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感觉像是在道歉。然后她往前探了探,双臂倚在桌子上,用一种刻意的轻快语气说,“说到生物钟啊——”

她不想再和他争论,最方便的办法便是退出私人领地,回到更安全的中立地带。于是她转了个话题,开始向他说起艾伦的事——她的渴望,她的困境,她的迫切……对艾伦来说,你是她目前所能遇到的最佳人选,她用一副就事论事的口吻做出总结,亚裔、单身、健康、好看、聪明、没有“不良”嗜好——说到这里两人同时笑了。这件事乍一听或许会觉得荒唐,她说,但仔细想来其实并无不可——一切都可以走正规的程序,你只是个捐精者,也不用承担任何后续的责任……

她的话又投进了深井。他似乎听得进去,但没有任何回应。

“当然啦,”苏昂说,“除非你不喜欢有自己的后代这个概念本身。”

他还是没有说话。

“你不喜欢?”她追问。

他往后靠了靠,一只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表情很郑重,就像一个演员要开口说一句很有名的台词一样。

“其实我挺喜欢小孩的,”他开口了,“应该比你更喜欢。”

“那为什么……”

“我要得起吗?”他嘴角抽动一下,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苦笑,“婚姻也好,孩子也好……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很好,可是真的适合我吗?我要得起吗?”

苏昂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可是她记得他在清迈时回答过同样的问题,与当时的答案相比,他此刻的反应似乎更为真实。

“我一直觉得,生小孩应该有个前提,”Alex解释,“就是你已经证明了人生是快乐的。”

“你不快乐吗?”Alex是她所见过最潇洒不羁的人,过着无数人梦想中的生活:无须起早贪黑地工作,时间在繁华都市和悠闲岛屿间分割,拥有好相貌和好品位,或许还有很多女朋友——她想起了艾伦对他的评价。当然,她知道他很孤独,但那孤独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孤独,与他身上散发的异域情调一样,也成了他魅力的一部分,就像流星、落花、萤火。

她能感觉到他在谨慎地挑选字眼,就像在一片布满地雷的森林里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

“快乐不适合我。”

“什么意思?”

“就是不适合像我这样的人吧。”

她皱起眉头看向他。

“我觉得,”她斟酌着说,“没有哪一种人生是完美的。”

“你不会想要我的人生。”

“为什么?”

他沉默片刻。

“我没有家。没有家人。没有爱人。”

“你只不过是离了一次婚……”

“没有离婚,”他突兀地说,“她死了。”

Pisco Sour的酒劲上来了——它那清新的口感总会让人在一开始掉以轻心。苏昂相信是酒精诱出了她的灵魂,它轻飘飘地飞起来,飞到他们头顶的藤制吊扇上,停在那里俯视着相对无言的两个人。时间也停止了,要么就是在停下的过程之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那场景看上去像是电影,甚至像是照片。她看着照片中的他,像是认不出他似的,像是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Alex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从不追根究底,同时又很爽快。他不像很多男人那样,有想把人逗笑的强迫症,或是好为人师,到处指指点点,炫耀自己的学识。Alex有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不动声色地接纳一切,又对一切都没有明显的渴望。他不怎么好奇,但相当体贴。他愿意倾听,也会适度地分享。当然,苏昂一直知道他有所保留。但她自己不也是如此吗?要说她那会儿就看懂了什么,这并非事实。不过她早就感觉到有一个秘密,某种他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东西。她甚至能从他的微笑和眼神里感觉出拥有那一类型的秘密所带来的孤独。

又或者这一切都在他计划之内——我揭开你一个秘密,再回报你一个秘密。

“怎么死的?”肉身充满同情地发问,灵魂仍在旁观。

“车祸……摩托车。”

“天哪……”她说,“你……”她没说下去,此刻不管说什么都是愚蠢的。

他摇了摇头。现在连他的脸看上去都不一样了。

“什么时候的事?”

“快一年半了。”

“在曼谷?”

“苏梅岛。”

她大脑里的某些齿轮咔嗒一声对上了。

“所以,那个旅馆是你们一起开的?”

他苦涩地点头:“那是她的梦想。”

“你是在泰国认识她的吗?”

“美国,”他说,“也是在美国结的婚。”

“然后一起回泰国开旅馆?”

“说来话长,”他停顿一下,“不过,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苏昂犹豫着是否要继续这个话题,但Alex似乎并不介意。他似乎早就决定了要和她说说这些事。自从他们在清迈重逢,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对她敞开心扉,让她也走进他的心里看看。毕竟,友谊的本质就是不断地交换:交换信息,交换情感,交换时间,以及更重要的——交换秘密。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他愿意和她待在一起了——两个破碎的人,被生活以不同的方式击碎。她为Alex感到难过,但心中也有种微妙的欣喜。她喜欢看到他袒露自己的脆弱与伤痛,这让她隐隐感到,他觉得她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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