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斑马  作者:傅真

晚些时候,当他们在Saphan Taksin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餐厅吃着Pad Thai(泰式炒金边粉)时,周围的景象与东方酒店的奢华精致形成巨大反差,令人感觉身处另一个时空。这家店只做Pad Thai,据说非常有名,来买外卖的当地人大排长龙。但苏昂觉得太咸了,不是她印象中酸甜可口的正宗味道。可是谁知道呢?也许这才是泰国人心目中的正宗。给外国人吃的Pad Thai,和给当地人吃的Pad Thai,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东西。

她看着身边正在狼吞虎咽的Alex。把自己代入他的情境里,她无法想象他怎样能够生活下去,在他的妻子车祸去世之后,在一片已轰然坍塌的土地上,在他不熟悉的人群之中。

“Alex,”她忍不住问,“你没有想过回美国吗?或者中国?”

Alex停止了咀嚼。

“Joy……走了以后,我回了旧金山一趟,处理点事情……”他皱起眉头,“我以前从没发现旧金山那么冷,风那么大,人的皮肤那么苍白……当然了,旧金山是个好地方,那边的朋友都劝我回美国……”

“后来我飞回曼谷,从机场出来,打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的空调坏了,所以司机把车窗都打开了。”

他的目光越过她,仿佛在看着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那些热气,那些熟悉的味道马上冲进来,填满了整辆车……然后我觉得,几个月来我头一次真的感觉到放松,可能是我的大脑自动调到了‘回家’模式吧。我可能还偷偷流了眼泪,大概是发现有些事情已经彻底改变了,我再也回不去美国了。”

苏昂被狠狠打动了,她仿佛能看到出租车上的那一幕。对有些男人来说,落泪比挨打还痛苦,但哭泣是合乎人性的好事。

他举起一只手,抹过脸,再往上抹过短发。这手势抹掉他消沉的回忆,他又回复了轻松的态度。

“后来,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坐在一辆摩的的后座上,一边在超级混乱的车流里面左穿右插,一边还很自然地在用手机回复短信——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经差不多是个泰国人了……”

“鲍勃跟我说,有一次他回美国,觉得满大街的女人都特别高大,看起来全都像人妖……”Alex微笑,“他说,可能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S码。”

苏昂也笑了,但没有忘记他尚未回答的问题。“那香港呢?”

他的笑容消失了,就像一盏烛火忽然被吹熄了似的。

“我和Joy决定结婚的时候,我爸坚决反对——我妈很早就去世了……后来彻底闹翻了,他连婚礼都没来参加……之后我们回泰国,一开始我在曼谷一家公司上班,他已经不太高兴了,后来知道我又跑去苏梅岛开旅馆,简直气坏了,觉得我不务正业,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学业和事业——你知道,他是很传统的那种家长……到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联络了,只是偶尔通过我哥知道一些他的消息——我哥住在加拿大……”他摇摇头,“香港早就回不去了。”

苏昂不解:“为什么要反对你们结婚?”

Alex放下筷子,又露出那种复杂的神情,“他不喜欢Joy的……出身。”

她更诧异了,但没有追问,等他解释。

“她没有受过……很好的教育,出国前在酒吧工作。”他有些艰难地说,“而且她是跟一个美国人结婚去的美国,入籍以后又离婚了……我爸觉得她是为了拿美国身份才结的婚,一直很怀疑她的人品。”

她沉默着,心想这怀疑也并非毫无道理。

“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爸不相信。”他停了一下,“我没办法反驳,而且我也觉得不重要。”

“对啊,不管怎样那都是以前的事吧,”她小心地附和着,“只要你们两个幸福就好了。”

他沉默片刻。“我们……也算是幸福过的。”

他的眼睛很坦率。但她当时就已知道,有些事情他还不打算告诉她。俄罗斯套娃又剥开了一层,可他的人生还有很多层。

外面下雨了。那是泰国独有的类型,它同时混合了两种雨——鲁莽的、草率的、啪嗒啪嗒落下来的大颗雨滴,夹杂在一种雾蒙蒙的毛毛细雨中。雨水顺着屋顶的蓝色塑料布流下来,那些塑料布很可能已经挂在那里几十年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坐在那里,嗅着雨水带来的新鲜气味,各自吃着自己面前的那盘Pad Thai。邻桌的顾客正在欢快地聊天,不时发出泰语那独特的绵长尾音。种种思绪如雨水倾落在苏昂的脑海里,她想象着当年的Alex,抛下自己熟悉的一切,飞越半个地球,一头扎进陌生国度,在热带的烈日下汗流浃背地行走,努力练习着泰语的五个声调……某种混合着同情和感动的情愫油然而生,强烈到令她心疼。我们为爱所做的一切,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我们为爱所做的一切。

他们在轻轨的暹罗广场站告别。Alex要去Thong Lor,苏昂则换乘前往Chilom。Chilom站直接与Central百货的三楼相连,苏昂几乎是直接被明亮冰冷的车厢传送到同样明亮冰冷的商场。她下到一楼,推开大门,马上进入了由黑暗、热气、摩托车、小摊贩、流浪狗和乞丐所构成的世界。

路过时她把口袋里的零钱都分给了那些捧着破碗的乞丐们。破碗里除了几个硬币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还算是幸运的,有些人连碗都没有。这些人也算是幸运的,有些人连手都没有。

诊所里空空荡荡。白天的喧闹过后,医生带走了奇迹魔法,病人带走了痛苦烦恼,这个地方此刻已失去了它宗教场所般的氛围。注射室的电视上正放着大型玛丽苏家庭剧——一位长发高高盘在头顶的中年女子正在哀叹,显然是刚发现自己的丈夫在外面有个情妇。她信任的朋友同情地在一旁点头,拿出一盒纸巾。这时被背叛的妻子忽然哭了起来,瘫倒在沙发上,用一把纸巾轻拍着脸颊。打针的夜班护士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她的双手合在一起,紧紧拢在胸前。她几乎也要哭了。

“痛?不痛?”护士终于回到现实,给她打针,努力说着蹩脚的中文。

“不痛。”苏昂恍惚地说。她的大脑还在坐过山车,这一天高低起伏峰回路转,信息量大得难以消化。离开诊所的时候,她忽然非常想念平川。Alex的遭遇令她意识到她一直以来的自怜自伤何其可笑——你一路抱怨自己的破鞋,直到看见有人断脚。或许这就是人类的原罪,我们总是从大于自己的苦难中得到安慰。

平川还在加班,估计是在捣鼓他的“母婴地图”项目。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苏昂能够想象他是怎样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晚饭?已经吃了……吉野家的双拼饭。什么时候回家?可能再过一个小时吧……都好,就是忙。而且北京的雾霾天又开始了……你呢?直到此刻他才想起来问候她:你怎么样?打针了吗?曼谷没有雾霾吧?

苏昂没有回答。此刻她站在7-11便利店门口,抱着两大瓶纯净水,看着脚边的流浪狗。它正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舔着背上那块丑陋的粉色伤疤。

“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她能感觉到他的警惕和迟疑。他对她天马行空的问题并不陌生,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经过将近十年的共同生活,如今他们之间的问题只剩下:什么时候回家?交取暖费了吗?垃圾倒了吗?晚上吃什么?……

“我愿意相信,”他谨慎地说,“至少,相信的话会比较幸福吧。”

“如果一个人坏事做多了,下辈子变成了一只狗。那它怎样才能在下下辈子变回人呢?”她疑惑地说,眼睛仍盯着那块伤疤,“做一只好狗?”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你觉得,为什么人生在世有那么多的痛苦?各种各样的痛苦?”

平川叹了口气。“释迦牟尼当年在菩提树下思考的也是这个问题,你叫我怎么回答。”他停顿一下,“你喝酒了?”

“就一杯。”

“一个人?”

她迟疑一下,“和一个朋友。”

他想说点什么,又忍住了。但苏昂能感觉到他又在使用沉默的力量,他在用他的沉默谴责她。

“早点睡吧。”

“嗯,”她说,“你也是。”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她和平川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喝酒了,而那曾经是他们共同的爱好。住在英国很难与酒精绝缘,晚上两人常常浅酌一杯,但每周五晚的Friday Drink才是他们最盼望的。她和平川交往以后,他把她带进了他的朋友圈,那帮人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周五下班后在Charing Cross的一个酒吧相聚。她喜欢他的朋友们,他们也许谈不上光芒四射,他们的谈话有时略显乏味,但他们谦逊、善良、愉快,与她那些野心勃勃、愤世嫉俗的律所和投行朋友们截然不同。她和平川渐渐成了Friday Drink的中坚分子。就算有时要加班,她也总会在工作结束后赶到酒吧喝上一杯。她回忆着那段岁月,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她怀念酒吧狭长的过道、抛光的木地板和装在品脱杯里的啤酒,她怀念大家站着喝酒聊天、有时连晚餐都省略掉。她怀念平川和别人说话时也不忘朝她投来的温存一瞥。她怀念伦敦冬天的薄雾、公园里永远不会变黄的草地、广场上雪花般撒落一地的鸽子粪便。她怀念他们之间能够坦诚相对、无须隐藏或有所顾忌的曾经。

上一章:二十六 下一章:二十八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