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斑马  作者:傅真

一早起来,苏昂看到手机朋友圈里丁子转发的本周星座运程。如果她相信星座的话,接下来的几天里她的生活将“充满新希望”“可能在某特殊领域大放异彩”。她习惯性地继续查看工作邮箱,发现世界少了她依然在正常运转——也许还运转得比以前更好。她在心里笑了笑,把手机扔到一旁。

在真实的异国生活里,没有Alex做伴的日子毫无光彩。这两天他有工作要忙,苏昂只好自己消磨时间——她再一次和“战友”们去拜了四面佛。思思依然热情,小钟依然高冷,余姐依然有种诡异的神经质,而陈倩……苏昂本以为陈倩是个最温柔和顺的女子,然而回程时和她聊天,得知她为了二胎能生个儿子,已经打掉了三个女胎——前两次是自然受孕,最后一个是在国内医院做的试管婴儿。

“为什么要做试管?”苏昂仍处于极度的震惊之中,“国内又不能告诉你性别……”

陈倩懊悔地长叹一声:“唉,就是有认识的人说,医生看形状就知道是男是女嘛!”

“看……什么形状?”

“受精卵的形状嘛!”陈倩说,“结果被骗了啊!口口声声说一定帮我移植个男的,结果四个月一照B超还是女的,只好打掉了嘛!”

她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几乎令苏昂产生错觉,以为世界就是那样运作的。她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又艰难地咽了回去。人的悲欢无法相通,很多时候,也许只因为每个人都是基因和环境的产物。不过在那之后,当陈倩邀她一起逛街吃饭时,她还是找了个理由拒绝了,希望对方能听出她悬于舌尖的寒意——我承受着失去三个孩子的痛苦,你却随随便便谋杀三条生命……她苦涩地摇摇头,独自走进灼人的日光。

除了与Songchai医生的会面,这几天她几乎都是在暹罗广场度过的。现在苏昂明白为什么泰国人总在建造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商场——在这个地球上平均气温最高的大都市,商场就是最完美的避难所。它们与人行天桥和轻轨站相互连接,它们彼此之间也相互连接,形成了一个结构错综复杂的巨型灰色建筑物,宛如一艘停泊在暹罗广场上空的太空飞船,任凭城市在外面隆隆作响。

苏昂逛遍了所有的商场——许多都称得上是世界一流的商场。饿了就在商场里的餐厅吃一碗面,累了就找个咖啡店休息。全球品牌,国际美食,选择无穷无尽,多到几乎令人厌烦。她惊讶于这座城市的时髦与国际化,在保留传统美学的同时,人们物质生活上的西化程度比中国更甚。在许多方面,它可能比伦敦还要精致。当然,她也知道,首都城市都是它们国家的怪物,曼谷只是曼谷。

由于全世界的Zara、Gap、Armani、Gucci都长得一模一样,苏昂对那些泰国本土设计师品牌更感兴趣。它们集中在Siam Centre的三层,与其说是店铺,其实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现代艺术展。那些大胆的配色、华丽的刺绣、浮夸的图案、张扬的荷叶边与不对称设计……只适合出现在秀场、杂志和舞台,很难想象真的会有人穿上街去。但她还是逛得乐此不疲。每个爱逛街的人都知道,那种乐趣很大程度上来自于自我幻想——你可以幻想用衣服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很多时候,穿衣装扮是日常生活中仅存的创造性活动——她总会这样为自己的购物欲开脱——尽管那种“创造”往往只发生在头脑里,其成果却很少为旁人所留意。

每次逛完Siam Centre,她会从四层的空中长廊直接走到Siam Discovery。那是一间极具设计感的商场,售卖精挑细选的创意商品,像一个巨大的买手店,或是所谓的“生活方式体验馆”。这段时间它正忙着推出一个全新的“生态购物理念”,整个商场四层都被打造成了一个“生态乌托邦”,汇集着几千种“健康和环保生活方式”的潮流单品——食品、时尚、家居装饰等一应俱全。徜徉在这个精美而昂贵的乌托邦里,苏昂无法不感到某种讽刺:环保与消费怎可能兼容?但她依然在这场注定要失败的狂欢中游荡了一个多小时,买下了几件令她爱不释手但其实毫无必要的“绿色”文具——没有为环保做出任何贡献,只不过略为减轻了浪费资源的负疚感。

“生活方式”是当下最热也最被滥用的词,这是苏昂从飞船探索中得出的结论。所有的购物商场都在大肆宣扬着这种稀释人生的见鬼概念——当然啦,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充当营销工具、听起来又没那么赤裸裸的时髦词语,正好完美覆盖他们售卖的所有商品,从穿衣到护肤,从饮食到运动,从汽车到野营,从家居到旅行……那些“生活方式”展厅和店铺永远完美得无可挑剔,仿佛在鼓励每一位徜徉其中的顾客:你应该过一种更有品位的生活。其背后的潜台词是:你还差得远呢!

她和丁子常吐槽那些常年在社交媒体上塑造完美生活方式的博主们:那些看似拥有“毫不费力之美”的年轻男女,那些会让你相形见绌、觉得自己平庸粗糙的网络红人。她们都关注了一个推崇“极简生活方式”的北欧金发女孩,她有一张精灵般的面孔,永远穿款式简洁(但显然价格不菲)的衣服,头发散乱得恰到好处,泳装照里找不到一丝赘肉,皮肤好到可以任性地只涂凡士林,她的房子、花园、家居装饰,甚至她的狗和她的男朋友都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照片里的她永远笑容灿烂——坐在一尘不染的白色沙发上大笑,手捧一杯咖啡大笑,吃着“百分百有机小麦”制作的百吉饼大笑,在野外徒步时大笑,在向日葵花田里大笑,在后院里抱着她的狗大笑……不得不说,女孩的笑容和“生活方式”的确赏心悦目,但每次欣赏她更新的照片时,苏昂都会感到微微的刺痛——一半是妒忌,一半是怀疑。有一次丁子也承认,她总是想象着有那么一天,极简精灵女孩的男友和狗因被迫完美和被迫大笑而疲惫不堪,终于在半夜结伴偷偷跑掉……噢,她是多么想念丁子!

对美的物件的迷忘仍然支撑着她每天至少两万步的飞船之旅。有些商场实在太大了,它们超乎寻常的面积和布局令她渐渐迷失方向,有时想再回某家店铺看看,但逛了一圈便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到处都是大理石和玻璃幕墙,到处都是扶手电梯和人造灯光。她不知又走了多久,却永远无法抵达目标。或许还是得先回到中庭大厅。她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迟钝,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空虚。她停下脚步,靠在墙上,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她注定被困在此地,迷失于泛滥成灾的美,品尝更空虚的空虚。

最后依然是美解救了她。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苏昂跟在一位拎着名牌购物袋的美女身后,拐了几个弯,坐电梯下到一层,然后奇迹般地看见了出口。门卫殷勤地帮美女拉开了玻璃门,外面很可能有豪车和司机正在等候。泰国的富人们是另一种人类,就像是直接从泰剧里走出来的角色,只有在飞船里才会与普通人发生短暂的交集。

染过头发、穿着紧身范思哲衬衫、脸上打了肉毒杆菌的男人们,拎着名牌包、一身蕾丝裙、刚刚做完美甲的女人们,全都有着一口钱能买到的最白的牙,被昂贵化妆品和发型师打造得神采奕奕。他们的孩子们也在飞船里长大,很可能从来不去户外玩耍。外面太热了,而且阳光会晒黑他们的皮肤——和很多亚洲女性一样,美白也是泰国人毕生的追求。黑皮肤意味着在田间劳作的农民,而苍白是城市生活的颜色,金钱与地位的颜色。所以泰国人时时刻刻都在躲避太阳。而这些孩子长大以后又变成他们的父母,去有空调的商场购物,炫耀自己的白皮肤和新衣服。

黄昏来临时,苏昂会怀着解脱的心情走出飞船,站在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天桥上俯瞰城市。她看见真实的“生活方式”,还有曼谷的利爪和牙齿。数百万人在无情的生存斗争中挣扎,其中大部分是来自农村的打工者。当交通灯变成绿色,打头阵的摩托车呼啸着冲过斑马线。后座的女人双腿并拢地侧坐着,身体随着车子所画的弧线东歪西倒。紧随其后的是皮卡车、公共汽车、出租车、嘟嘟车和大货车,发动机咆哮着,喷出的烟雾渗入潮热的空气。双腿残疾的男子在人行道上乞讨,有时靠着墙壁睡着。在连接Paragon 和Central World的天桥上,一个女人总是坐在那里,以一种永恒的耐心将万寿菊和茉莉花穿成一串串出售。她的两个小女儿在旁边无所事事地嬉笑打闹,凌乱头发掩盖不了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有一次苏昂看见她俩在合吃一个甜筒,一人一口,珍而重之,小心翼翼。是的,每一点小小的运气都必须好好珍惜,街头生活充满不确定,危机四伏,来日大难。

然而,尽管曼谷居大不易,人们的身上却仍有一种柔软,一种在全球大都市中很可能是独一无二的温和慵懒。当你在人群中等待公交车,或是乘自动扶梯去坐轻轨,大家都自觉地排队,没有人抱怨,没有人互相推挤。即使列车刚刚进站,站在扶梯上的人们都懒得加快脚步。

傍晚是她的户外探索时间,目标是暹罗广场周边的街道。湿润的热风舔舐着脖子,苏昂慢慢走过一家又一家小店,有时进去看看,有时不。店铺里总是播放着缠绵娇柔的泰国流行歌曲,这里似乎并不欢迎愤怒的摇滚乐。忽然间她闯入一个服装市场,看见夕阳余晖泼洒在透明塑料顶棚,市场的无数条通道闪闪发亮。塑料模特们整齐地站成一列,展示着它们身上便宜而时髦的小洋装。一排排凉鞋有着热带丛林花朵般的外形和颜色,迎合着当地人的品位。这里的街道、市场、文字,甚至时尚,她统统都不熟悉,但这似乎正是她想要的:某种不求甚解的神秘。

她注意到每条街都有一大堆纠缠的电缆。也许是因为通信公司从不拿走那些已经停止运作的电缆,他们永远只加新的上去,最终制造出了一大团电缆意大利面。总有一天它们会占领整座城市,就像某种掠食生物。它们和破损的人行道共同组成一幅庞大而粗陋的画面——不美,一点也不,却同样击中了她的心。或许这也是她想要的:不被审美的自由。但这可能又是个悖论,因为不完美其实也是审美的对象。

眼前的景象渐渐与记忆中的电影画面重合。她意识到这里就是很多泰国青春电影的取景地。有那么一段时间,因为身边朋友的推荐,她接连看了好几部泰国电影。这个国家的青春片有种不可思议的清新,即便有时表情夸张、情节狗血,那种清新却是一流的、货真价实的。她也喜欢现实中的泰国青少年,他们穿着校服,如此斯文、干净、友好,不像那些叛逆的、带刺的、被宠坏了的西方孩子们,以及他们油腻腻的长头发和自以为很酷的衣服。

苏昂最喜欢的还是每天下午六点国歌奏响的时刻。泰国人总将“six o’clock”说成“sick o’clock”,她每次听见都在心中莞尔。国歌由泰皇谱曲,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军乐。每当“sick o’clock”音乐响起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停下手头的事情,保持静默以示尊敬。在户外运动场,人们拿着哑铃的手悬在半空,脸上表情扭曲。打太极或跳健美操的人也保持着那个姿势,就像被下了咒语一般。而在暹罗广场,少男少女们安安静静地站在街边,女孩子脸上有种无辜的神情,她们轻轻地攥着手指,书包垂在身侧,长发在风中飘。

她是如此喜爱这座城市,以至于开始相信它也会回报她以同样的爱,尤其是看到那间白色的店铺和那个熟悉的身影。Chatuchak偶遇的设计师店主,暹罗广场的新店……生活中的偶然性有时更像是宿命。潜意识里,或许她也一直在寻找这家店。

店面不大,但与Chatuchak的简陋小铺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俨然已是一家设计师店了。白墙上钉着大块的木板和挂钩,上面整齐地陈列着一件件首饰,顾客可以自行取下试戴。黑色、白色和金属色的凉鞋则看似随意地散落在木地板上。店主Fai正坐在柜台后面吃着一袋青木瓜沙拉。她今天穿一条简单的黑色A字连身短裙,搭配浅金色长耳坠和同色的绑带凉鞋——在她的世界里,首饰永远是主角。苏昂再次留意到她有多瘦,但优美而挺拔,像一棵树苗。

Fai立刻就认出了她。“Chatuchak,”她扔下那袋沙拉,上下打量着苏昂,露出欣喜的笑容,“很适合你!”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戴着上次在Chatuchak买的耳环,脚上也是Fai设计的凉鞋。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穿,走一整天都不累,性价比无敌。

“帅哥男朋友今天没来?”

“他只是朋友……”她有些尴尬,“你知道的吧?”

Fai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露出一种狡黠的神情,好像在说:现在是朋友,以后可不一定。

“我已经结婚了。”她急匆匆自证清白似的说,向Fai举起左手,亮出无名指上的婚戒。

“好吧,”Fai言若有憾,“好吧。”她忽然移开目光,指一指苏昂手里的椭圆形手袋。“美丽的包包,”她带着点撒娇般的嫉妒语气说,“你总是有美丽的包包。”

“也是我自己做的。”

Fai张大嘴,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凑近来看,用手指轻轻抚摸点缀在上面的小小镜片。“印度刺绣?”

“这种布料叫Shisha,”苏昂内心交织着腼腆与自豪,“其实原本是我在印度买的一个抱枕套……”

那天她在斋浦尔发现了两家相邻的服装兼面料店。其中一家足有四层楼,里面堆满了令她欣喜若狂的东西:拉贾斯坦邦特色刺绣的床罩、抱枕和民族服饰,古董蕾丝睡衣,寺庙里供奉用的装饰绣片,用金线缝纫的壁挂,用饰有贝壳的面料制作的钱包……顶楼全都是破旧不堪、比这栋楼还要老、但对她来说宛若宝藏的“垃圾”,其中既有旧窗帘和做降落伞的材料,也有华美惊人的婚礼纱丽和绸缎礼服。她在里面待了足足五个小时,和店主一起喝了两次茶,最后抱着一大包战利品离开。而在一楼等待的平川已经在Kindle上读完了一整本书。他看着她和她的那包“破烂”,无奈地抱怨说行李肯定又要超重罚款了……

“抱枕套!”Fai看上去很佩服,“天哪,你到底做了多少个包包?”

“一百多个吧……”

“出售吗?”Fai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会只是自己做来玩的吧?”

然后一切就这样自然地发生了,仿佛一列火车呼啸着跑上了属于它的轨道。事后,当她开始回忆这一过程,整个人依然好似飘浮在云端。她只记得她拿出手机给Fai看相册里的作品照片,而Fai惊叹着,不断发出赞美的声音。她感觉一切都发生得很快,记忆就像跳动的片段,她与Fai来来去去的对话宛如模糊的背景音,直到Fai说出那句话——

“你愿意拿一些来我的店里寄卖吗?”

苏昂的脑子嗡嗡作响,一时无法相信从天而降的运气。她小心地观察着Fai,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但Fai的眼神诚恳而热切并无半点调侃之意。她转过头去,看着四周的白色背景和墙上那些清冷的首饰。是的,她那些色彩丰富的布包将会是自然又别致的点缀。她听见Fai在一旁说,可以在这边加一个挂衣杆,把那些包包整齐地排成一列。然后她眼前就忽然出现了那幅画面——红色几何波点的小手提包,蓝白佩斯利花纹的单肩包,黑底白色数字图案的帆布翻盖斜挎包,野玫瑰刺绣的羊毛材质圆形手包,摩洛哥花纹的大号斜挎包……它们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就在这间纯白的店铺里,感觉再合适不过了。

“愿意,当然,”她努力按捺着声音里的激动,“太愿意了。”她算了算,还有五六天平川就来了,可以让他把那些包包带来曼谷。

她们又一起仔细浏览了一遍她手机里的照片,很快就挑好了二十个不同款式的包。Fai对那些零钱包也很有兴趣,但因为没有全部的照片,她让苏昂自己挑选一些带来。她们约好一周后来店里“交货”,顺便把合同签妥。Fai的条件是抽15%的佣金,而且给每个包定价时要两人一起商议。

“你可以相信我,”她认真地说,“我了解市场,而且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作品。”

苏昂完全没有意见。她对这类商业操作一无所知,她其实也并不在乎能赚多少钱。对她来说,整件事中唯一重要的,就是她那些包包不再只是一堆无用之物,这个世界上也许的确有人会真心喜欢她的作品,喜欢到甚至愿意付钱来拥有它们——这真的可能吗?她不会是在做梦吧?

“你学过设计吗?或者学过画画?”Fai还在看她手机里的照片,“我猜你应该有美术功底吧?”

苏昂下意识地点头,又随即摇头。“只学过油画,很久以前了……”她想起了那晚的回忆,想起当年放弃了的艺术院校。其实那放弃并不单纯来源于长辈的劝说和世俗的压力,还因为在内心深处,她深知自己不是天才,只是懂得绘画知识,有点普普通通的能力,半吊子的模仿搞得还不错而已。她曾对平川说起自己的困惑:如果你很喜欢艺术,但又早就知道自己只是平庸之辈,还有必要继续在这条路上努力下去吗?会不会太可悲了?

平川思索了一会儿。“不知道,”他承认,“但我觉得天才和平庸之间可能还有很多层吧。”

和平川交往以后,她从他身上看到另一种可能:即使没有横空出世的天才,做一个平凡而称职的专业人士也是不错的选择。只是在一个又一个长夜里,心底还是会有什么蠢蠢欲动,就像无法被完全扑灭的火种。在那样的时刻,她就会找出喜欢的布料,坐到老朋友般的缝纫机前。她曾以为那只是对美的眷恋,然而此时此刻,在这间布满作品的设计师小店里,她终于恍然大悟:那是一种对创造的渴望,与天赋或并无关联。无论是天才还是庸人,这一生总逃不掉某些时刻,不得不与生命的虚无感对抗,想要创造点什么,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是顺从人类繁衍的天性,创造一个自己的孩子。

一出店门她就给平川打了电话。他听起来并没有想象中惊讶,也答应会按照她发给他的照片把那些包包都找出来。以平川一贯的谨慎,苏昂本以为他会提醒她小心一点,别被人骗了,可他并没有。当然,也许他早已认定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那种无用的爱好,那些无人问津的包包,与其像大白菜一样堆在墙角,还不如去随便什么地方碰碰运气。

“您这是已经在开辟再就业途径了啊,”平川久违地调侃她,“还是海外市场。”

她被逗得扑哧一笑,心里却很受用。

“曼谷生活好像很精彩嘛。”他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讽刺。

“还真是,”她承认,“我太喜欢曼谷了。”

她的IVF进展也很顺利。两天前她再次见到了Songchai医生,阴超结果显示促排卵针效果不错,她卵巢里的那16个卵泡正在茁壮成长——身体收到激素,它就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实在不可思议。医生用鼠标在屏幕上比画着,逐个测量卵泡的直径。他用泰语报出各种数据,助理护士在病历本上做着记录。你的卵泡中至少有13个的直径已经超过了8毫米,他告诉苏昂,而8毫米被认为是“好”卵泡的标准之一。然后他根据阴超和验血结果再次给她开药,在促排卵针之外还加上了防排卵针——以防止卵子还没等到预定的取卵日就提前排出。

然而,在与Fai讨论合作的那个傍晚,与平川通话的那几分钟,苏昂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来到曼谷的初衷。曼谷让她想起了人们口中的伦敦:一个人若是厌倦了伦敦,那他必然是厌倦了生活。她抬头望向看不见的毗湿奴,这座城市的造物主。正是华灯初上之时,钢筋水泥的太空飞船奇迹般地变身为灯火辉煌的神仙宫殿。夜市小摊贩们纷纷出动,在人行天桥下排成一条长龙,叫卖着衣服、熟食、凉鞋、旅游纪念品、盗版DVD、成本还不及一杯酒的假劳力士和看起来像彩色药水的香奈儿瓶子。这是一座可以被闻到的城市——烧焦的辣椒和烤肉,香烟的烟雾,未经处理的污水,香蕉煎饼,茉莉花,香薰棒和按摩油,汽车尾气,切开的榴梿,打工妹身上的廉价香水……闪烁的霓虹灯点亮了无数张脸——漂亮的脸,丑陋的脸,farang游客的脸,残疾乞丐的脸,面无表情的脸。她看着身旁背着沉重背囊、显然初来乍到的farang男子露出难以置信的恍惚神情,仿佛正在一个热夜之梦中行走,仿佛见到了他只敢在梦中期待的东西。当异乡人来到这里,如同一条鱼离开了自己的水域,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呢?

也许像一块滚石,颤抖着投入未知,平生第一次,期待着无法预期的故事。

上一章:二十八 下一章:三十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