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斑马  作者:傅真

艾伦约的是梅——苏昂在曼谷的房东。之前艾伦已在电话里向她解释过,她的采访中需要包括ladyboy的群体,而梅可以帮她找到愿意接受采访、更重要的是愿意袒露心声的采访对象。她向苏昂保证,梅并不介意她们一起见面。

她们原本约在Cascade,一个ladyboy的go-go bar,但艾伦觉得酒吧里音乐太吵,空气也不好,临时改约在Nana入口处的小吃摊见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打针,”她指指肚子,“这几天总是很容易累。”

“一切都好?”苏昂问。

“嗯,8个卵泡,对我来说不算差了。”

“我总觉得很不真实,”苏昂回想着酒池肉林般的景象,仍感觉脸颊滚烫,像是在发烧,“你和我,两个IVF患者,却跑来逛go-go bar,还约了一个ladyboy——也太刺激了吧!”

“做IVF压力大,”艾伦笑道,“更需要别的东西分散一下注意力啊。”

坐在小吃摊等梅的时候,苏昂忍不住对艾伦说了自己的感觉,关于保罗对于性工作者的态度。艾伦点头,承认自己也有同感。她认为保罗对那些女孩的看法随时间而改变,起初他同情她们,视她们为受害者,但渐渐转变想法,认为她们其实是猎食者,选择了一条轻松的捷径——她们每个月从酒吧那里领到一笔工资,还能从客人支付的“女士饮料”和“酒吧罚款”中分一杯羹,再加上出台的收入和从farang“男朋友”那里得到的补贴……一个月赚几万泰铢是很平常的事,而工厂女工或女佣却只有几千泰铢的微薄收入……

在某种程度上,苏昂理解保罗的看法。那些女孩的确像是猎手。她不会说她们在工作中很快乐,但她们也并非真的很痛苦。苏昂能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出一个事实:金钱与性的结合,加上狩猎的刺激、被需要的权力感,无疑会令人上瘾。

“那你的看法呢?”

艾伦思索片刻,手指敲打着油腻腻的桌面,“我认为一概而论是很不公平的……酒吧女郎大多来自Isaan,泰国东北部的水稻种植区,靠近老挝,天气干燥,极度贫穷,很难靠农业维持生计,所以很多家庭都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城市找工作——你不会相信她们工作的时间之长和收入之低。当然啦,她们不一定非得要投身色情业,但她们的选择真的很有限。在我采访过的性工作者中,很多人已经做过女佣或清洁工,在餐厅当过服务员,甚至缝过衣服,开过小摊……什么都做了,但赚的钱还是远远不够用。性工作者也是人,也要每个人都想要的东西,想让自己和家庭过上体面的生活。我一直记得有个采访过的女孩跟我说,她有时觉得当酒吧女郎前做过的其他工作都是在浪费时间,她说她早就该干这个了。坦白说,那些女工或女佣每天工作12个小时,每小时的工资还不到1美元,难道这不也是出卖身体?难道你看着她们刷12个小时盘子就会更心安理得?”

苏昂的大脑里又有一角崩塌了。艾伦总能令她看到她从未看到,也不知道自己从未看到的东西。

真正导致女性纷纷投身色情业的是资本主义和全球化,艾伦总结道,这是一个被媒体忽略的大新闻,因为它政治不正确。俄罗斯大学生在澳门从事性交易,南美洲的女性在世界各地卖身赚钱,美国、英国、西班牙和北欧的年轻姑娘在东南亚当私人伴游……没错,对底层女性来说,所谓的自愿往往并非真正的自愿,而是受到了制度性的剥削和压迫。但为什么没人讨论,即使是在欧美富裕国家的年轻女性中,也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参与肉体交易?不是因为她们被迫这样做,而是因为她们选择了这样做。资本主义运行的条件就是要不断鼓励和扩大人们的消费需求,你的欲望和情感都变成了资本操纵的对象。如果消费主义告诉每一个年轻姑娘,说你有权和其他人一样,买漂亮衣服,买名牌包,买一辆车,去国外旅行,受高等教育……那么十有八九只有一个职业——尤其是时间灵活的兼职——才能让你有这么多钱来做这些事情。我们应该回归传统的道德吗?也许吧,但是已经太晚了,腐蚀已经太严重了,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尽量减少损害,甚至佛陀也会同意这一点。

真相总是难以触及,苏昂想,而且真相往往不止一个。“但有一点我不明白,”她困惑地说,“为什么被指责的总是女性,而不是那些买春的男人呢?为什么嫖客可以理直气壮地批评妓女好逸恶劳?”

艾伦耸耸肩。

“你知道的,男人一向打心眼里觉得他们比地球上所有其他生物都要优越和聪明。”她翻了个白眼,“他们觉得你是女的,缺乏常识,需要他们来教育。他们自以为看穿了一切,对任何事情都要居高临下地指点一番。我采访过一个farang,他无比确定地说酒吧女郎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你可以每天都睡到很晚起床,像去party那样精心打扮自己。你去酒吧,有人会给你买酒。如果你喜欢一个男人,可以带他去酒店,他早上起来还会付你钱。”

苏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是啊,他们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看不到她们的负担,也看不到这一行的风险。”艾伦摇摇头,“有一次,梅带一个被客人打得血肉模糊的女孩去警察局,但是警察一听说这个女孩在帕蓬的go-go bar工作,就说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这不是特例——任何时候,一个泰国女孩被打,警方通常都会站在男人那一边。”

“是因为理论上性服务业在泰国仍是非法的?”

“没错,其实这正符合那些娱乐场所的利益,因为这样他们就不用向那些女孩提供任何福利保障了。”

她们点的肉丸粥和罗勒叶炒猪肉碎盖饭端上来的时候,梅刚好赶到,熟络地和她们两个打招呼。她今天穿一条V领的黑底印花连衣裙,上面有大朵大朵的粉色花朵。眼影比往日更为深浓,涂着玫红色亮泽唇膏的嘴唇湿漉漉的,长发紧紧束成一个高马尾,宛如某种面部提拉术。她的妆容似乎永远不会被热带的烈日融化,身上找不到一滴汗水。而苏昂和艾伦已经像两个流浪汉一样汗流浃背。这太不可思议了,她想,应该有人来调查一下,看看泰国人到底有没有汗腺。

和她一起的是个高挑苗条的长卷发“美女”——如果苏昂事先毫不知情,她绝对不会怀疑她的性别。Nut长得很美,是那种极具女人味的美,身材凹凸有致,连皮肤都白皙细腻,所以苏昂不明白为什么她还要往脸上扑那么多粉,涂那么艳丽的口红。和几乎所有的ladyboy一样,她喜欢性感暴露的衣着——极细极高的鞋跟,黑色露背长裙,除了关键部位,其余全是透明的薄纱,走起路来春光无限。但她的眼神很活泼,泄露了她的年轻。她在大笑之前总是先露出惊讶的表情,就好像对别人会开玩笑这件事感到吃惊。

Nut开口说话,是普通的女中音。唯一的不和谐只是那个阴影般的喉结,苏昂听说它可以通过手术来消除,但通常是变性过程中很后面的步骤了。刚才她已在Nana里看到无数的ladyboy,恐怕比大多数人一生中看过的还要多。有些只是把自己打扮成女人,另一些则已脱胎换骨,足以令真正的女性自惭形秽。

不过,她无法不注意到她们身上有时有种让人不大舒服的东西——眼里的某种浮夸和冷酷,抑或是臀部的曲线。臀部,苏昂认为,应当要么女性化,要么男性化,而不是介于二者之间。她们所唤起的兴奋大概来自那种混淆不清、边界模糊的神秘感吧,苏昂想。光是看着她们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在晕船。

人们常说东京就像《银翼杀手》中的洛杉矶(“天使之城”),但她觉得曼谷才更符合电影中的设定。想想看,临近午夜的素坤逸路上,坐在夜市摊位、大排档、按摩店、色情酒吧和货车后厢改造成的小酒摊之间,与泰国妓女、俄罗斯黑帮和ladyboy喝上一杯,看着街道上的霓虹灯、没有窗户的公交车、慵懒的衰败与淫秽的夜生活……更巧的是,曼谷的名字也是“天使之城”。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兀自迷失在这幅超现实的画面中,看着她们三个聊得热火朝天。Nut的英语没有时态也没有章法,但词汇量颇大,沟通不成问题。她说,自己今年20岁,来自泰北农村,现在在go-go bar工作,也会出台跟客人过夜,最低4000泰铢一次。选择这一行,是为了攒钱做变性手术。

“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机会,也没怎么受过教育,”她丝毫不带自怜地说,不断用手指梳理着长发,“而且我也很少考虑将来的事。”

Nut告诉艾伦,她很小就开始偷穿妈妈和姐姐的裙子,把泥灰抹在睫毛上充当睫毛膏。她的第一次变装实验在稻田里进行,“kwai”是唯一的见证者。那时她就已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男孩。

“kwai是谁?”艾伦有点困惑。

“是泰语里的‘水牛’啦!”梅哈哈大笑,用手掩着嘴。

自从星巴克的匆匆一面,这还是苏昂头一次与梅重逢。她一直觉得梅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此刻更是以一种欣赏的眼光观察着她出色的社交才能——令两个初相识的人很快就卸下心防。她总是笑声不断,以至于有时让你产生幻觉,以为自己说的那些话真的很有趣。起初,她在艾伦和Nut之间充当翻译和润滑剂,令双方适应彼此的语言和节奏。然后,当一切进入正轨,她便转向苏昂,开始照顾她的情绪。

“公寓住着还行?”

“太舒服了,”苏昂笑道,“简直要鼓起勇气才能出门。”

“你知道吗,苏小姐?”梅风情万种地把马尾拨向一边,露出修长的脖颈,“我接待过很多客人,但和你特别有缘。”

她俩不约而同地看一眼艾伦。梅用她的啤酒瓶和苏昂的矿泉水瓶轻轻碰了一下,眼神交汇间,她们都明白对方知道自己的来历——远非全部,却是一个人想在陌生人面前藏起来的那部分。但她们同时也在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坦然,这意味着她们不再视彼此为陌生人。

梅在两人初识的那个晚上便已猜到了她的来意。她知道公寓附近那家鼎鼎大名的诊所,当然,再加上苏昂浑身散发出的焦虑。“我很会看人,”梅盈盈浅笑,“毕竟这曾是我赖以谋生的本领……”她又仔细打量一下苏昂,目光中有些许惊讶,“但是今天看见你,感觉和上次完全不同了,你看起来很放松,也开心多了——发生了什么?”

苏昂感觉这个问题要经过很长的距离才能抵达她大脑中存储答案的部分。

“也许是因为……因为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吧,”她含糊地说,“生活那么充实,都没时间去焦虑了。”

“比如说来逛go-go bar?”梅笑得狡黠。

“比如说来逛go-go bar。”苏昂也笑了。她告诉梅刚才的见闻,包括与保罗的相遇,以及他那一套“猎食者”理论。而梅边听边喝着啤酒,不断轻轻摇头。这些男人,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farang,她感叹道,他们永远无法想象贫穷,无法想象一个人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来逃避贫穷。那么多farang辞职来泰国旅行,是因为他们知道回去就能找到工作,但想想泰国农民有多么渴望稳定的收入吧!

苏昂明白她的意思。也许一个农村家庭的女孩最深刻的恐惧是贫穷,所以当她有机会在色情场所工作并养活自己,似乎不能算是多么沉重的牺牲。

“羞耻吗?别跟我谈羞耻。在泰国,唯一的耻辱就是贫穷。做酒吧女郎当然并不伟大,但如果她能存下钱来,早早独立,她可以寄钱回家,给爸妈买块地,或者做点小生意,也许还可以结婚。这样她们就能得到家人和同乡的尊重……”梅的语调中透着淡淡感伤,“这不就是每个泰国女孩想要的吗?其他的选择?种田,带孩子,等酗酒的丈夫回家?”

“但也肯定有很多人没法存下钱来,甚至染上了毒瘾或赌瘾,连自身都难保,不是吗?”

梅没有回答她,因为一群嘈杂的farang正经过她们身边,走向Nana Plaza。那群人由一个光头、花臂、挺着啤酒肚的西方男人带领着,他们在群体之中找到了寻欢之行的正当性,因此格外亢奋,肆无忌惮地大声说笑,每隔几个字就是一句脏话。男人看见了性感的Nut,他频频回头,用目光揉皱了她的身体。

梅回过神来。“你肯定没种过水稻吧?”她突兀地问。

“……没有。”

她宽宏大量地笑了笑,又带着点苦涩。

“太辛苦了,我是说种水稻。辛苦得就像地狱。普通大米卖4泰铢1公斤——可是上一次公厕也要4泰铢!种水稻花销那么大,还能剩下多少钱?是啊,现在有机器可以提高效率,但也很昂贵。买碾米机,买打谷机,买拖拉机,买种子、肥料、杀虫剂,花钱雇人收割,花钱雇人搬运……一年到头都在工作,卖了米却赚不到钱。有时候年景不好,没有雨水,或者雨水来得不是时候,结果水稻都坏了,一切都完了。”

她点起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留下一个玫红色的唇印。

“最恐怖的是从银行贷款。农民只能在季末出售稻米,所以得先借钱才能支付一切开销。然后遇上坏年景,根本赚不到钱。如果没法偿还贷款,银行就会收回田地,然后这个家庭会失去一切:土地,收入,甚至他们的女儿。”一丝苦笑爬上她的嘴角,“我14岁的时候,爸爸贷了款买小拖拉机耕地,但那年雨水不好,收成很差,所以还不了钱。后来他拼命工作,也只够付利息给银行,好让他们暂时不拿走土地……我是家里的老大,所以我来曼谷工作。一开始在有钱人家做女佣,像水牛那样工作个不停,但赚得太少了,根本不够。再后来,爸爸生病去世,妈妈骑自行车的时候被车撞伤了,弟弟妹妹们都要吃饭,所以我去了帕蓬的go-go bar工作——那时还没有Nana呢——用一张假身份证,因为我那时还没满18岁。”

她的语调如此平静,就像是在讲述他人的故事。苏昂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而梅做出一种表情,被人关心时想让对方放心的那种表情,就像在说“你只能接受这个世界,悲伤愤怒都无济于事”。

性贸易,苏昂心想,就像稻米贸易,推动了泰国的GDP,给这个国家带来了大量的外汇。而这也意味着,这些贫困的农村家庭正在做出双重奉献——他们的大米和他们的孩子——去支持那些住在豪华别墅里的富人,去支付警察和军人的薪水。这真是一个奇怪透顶的系统啊,就像猎物付钱给牙医来保护猎食者的牙齿。

后来,梅告诉苏昂,赚钱变成了她人生中唯一的目的。她是如此决绝,甚至在业余时间也主动出击。每天傍晚,在开始酒吧的工作之前,她会去那些住客几乎全是farang的高级酒店和公寓楼,向他们传递眼神,或者挨户敲门。如果有人愿意开门,她也不提钱,走进去踢掉鞋子,露出灿烂的笑脸,问有没有冰可乐。她很熟悉那些farang的心理——他们都是头脑简单的大孩子,心中怀有一丝微妙的负疚感。他们通常都很礼貌,很抱歉,像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最重要的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或是没发生什么,最后他们都会给她钱。

曼谷有不少女孩都在玩这种狩猎游戏,但梅认为自己格外幸运,因为她正是在这一过程中结识了后来成为她丈夫的澳大利亚人大卫。他比她大三十多岁,是个成功的小商人,也是个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胖子,还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的人”。他们相识两年后结婚,在一起整整七年——每年有一半时间住在曼谷,另一半住在澳大利亚的珀斯,直到他心脏病突发去世,留给她所有的遗产。

苏昂有股冲动,想把保罗叫来听听梅的故事——看啊,一个罕见的成功案例,现实版的《漂亮女人》。

这笔遗产令梅得以“转世”,成为她想成为的任何人。梅把钱主要投资在房产和美甲店,收入颇为可观。被她资助多年的弟妹也都已独立,她甚至给每个人都存下了结婚的钱。妈妈仍在农村老家,但住在一幢舒适的新房子里。她和大卫没有孩子,这是她的小小遗憾,所以她收养了弟弟的女儿,现在已经在读小学了。

“所以你现在是过着收租和数钱的快乐人生咯?”苏昂调侃她,真心替她感到高兴。

“没那么夸张啦!”梅矜持地笑,低头欣赏自己那点缀着闪烁水钻的深红色指甲,“其实,我还在一个叫Empower的NGO工作——一个保护性工作者权益的NGO。我就是在那里遇见艾伦小姐的。”

苏昂有些意外。原来她并没有打算彻底抹掉过往的痕迹,变成另一个人。

梅说,既然国家没有给女性提供更好的福利和收入,而性服务业已然是泰国最大的产业,她的NGO认为她们应该着手将其现代化和规范化,给女孩们更好的待遇,保证她们的安全,让她们因年纪而强制退休后有机会从事新的职业……

“干这一行要承受很大的风险——其实也不只是这一行……我们有数据,差不多一半的泰国女性都曾经被强暴或遭受身体虐待。你以为我们为什么都想嫁给farang?当然,钱当然是主要原因,但也因为farang对待妻子比泰国男人好得多,家庭暴力也少得多。”梅轻轻摇头,“这就是我们的国家,表面上看起来很有礼貌、很开心、很好玩——sanuk sanuk,对不对?谁会知道下面藏着那么多的暴力,那么多的秘密……”

苏昂凝视她的眼睛。她知道梅也有属于她的秘密,不公平的黑暗秘密,但她显然已经超越了那些过往。是的,她仍在举手投足间不自觉地释放魅力,但那当中也有种确凿无疑的力量。

而另一边的艾伦和Nut恰好也在讨论相关的话题。Nut说,她最近在通过学习佛经来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比如说,为什么她生来就是这样。答案是业力的作用,Nut边嚼着烤猪肉串边向艾伦解释,她一定是在前世曾经强暴或虐待过女人,因此才不得不反复地转世为ladyboy来理解女人的感受,为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忏悔,直到业报偿清,才能再次重生为异性恋者。

然而在这一世,没有恶业会累积到Nut身上,她的行为和性取向也不会被视为罪孽,因为取向和命运都早已被注定,在今生无法更改。或许这正是泰国那不可思议的宽容的来源,苏昂怀着不可思议的心情想,或许我们每个人在某个前世都曾经是ladyboy。

“告诉我,Nut,”艾伦认真地问,“你觉得ladyboy和真正的女人有什么不同?”

Nut歪着头,笑了,“真正的女人有子宫。”

“仅此而已?”

那笑容慢慢漾开。“仅此而已。”

“攒够钱,变性成功以后,你还有什么打算吗?”

“再多攒些钱,做点小生意……也许学做裁缝。”Nut停顿一下,“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找个好男人啦——最好是个farang!”她捂着嘴大笑起来,就像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个笑话。

梅向苏昂抛来一个眼神,半是赞同,半是调侃,仿佛在说:你看,都一样……“All you need is love...”她用手指轻敲啤酒瓶,跟着旁边酒吧传来的音乐唱起了甲壳虫乐队的那首歌,“Love, love, love, love, love, love, love, love, love...”

Nut故意噘起嘴唇,摆出一个风骚的姿势,隔空向梅送去一个吻。艾伦在一旁哈哈大笑。苏昂也笑着,但她满脑子一直想着一些事,一些她似乎早该知道或理解的东西,它们通过某种最显而易见又让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联结在一起。但每当她想揪出那个联结点时,它们又变成了一片混沌。

“你有爱过谁吗,梅?”笑声停止后,她鼓起勇气发问。

“我年轻时太穷了,没有时间玩爱情的游戏。”她又喝了一口啤酒。玫红色唇膏的边界终于有些模糊了。

“那大卫呢?”

她把酒瓶放下,挥手赶走几只苍蝇。

“我只能说,我信任他。”她瞟一眼苏昂,莞尔一笑,“这已经很难得了——一直以来我都只能信任自己……别这么看着我,苏小姐。大卫很快乐,真的,他总说认识我以后的那些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你呢?你也快乐吗?”

“当然!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能去澳大利亚……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在珀斯举行了一个真正的婚礼?叫什么来着?对,草坪婚礼——有鲜花和气球的那种。喝香槟,切蛋糕,跟电影里一模一样……”她露出一个想起了什么似的微笑,就像是回到了澳大利亚的某片绿地,“大卫对我很好,给我买衣服,还会做早餐给我吃——跟电影里一样,直接端到床上!我们连在澳大利亚都不怎么吵架——别以为这很容易,farang和泰国女孩的婚姻结局一般都很糟。两个人住在泰国可能还凑合,一旦去了国外就不行了。我们泰国人不喜欢跟家人朋友分开,在国外人生地不熟,不习惯天气和食物,说不定还要打工赚钱补贴家用。男人的新鲜感过了,看你哪里都不顺眼……离婚率很高,也分不到多少钱……很多女孩最后还是要回来泰国……”

梅絮絮地说着,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就在下一秒,苏昂看见自己脑海里的那片雾气忽然散去,而那个一直蛰伏在意识深处的念头终于灵光乍现,就像一颗射向夜空的照明弹。

“我想问你个问题,梅,”她清了清嗓子,不知怎的有点紧张,“你认识很多女孩,对不对?”

“你是说这一行的女孩?”梅扬起一条眉毛,“算是吧。”

“你认识一个叫Joy的Issan女孩吗?”

她笑了,“那得有十几个吧。”

“有没有一个跟美国人结了婚的Joy?嗯……应该是至少十几年前就去了美国。”

她呷了一口水,看着梅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倒是有那么一个Joy——”梅忽然说。

她的心砰地撞了一下胸膛,但脸上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但她不算是酒吧女郎。我的意思是,不是go-go bar的那种酒吧女郎。她在一个farang的酒吧做侍应——那酒吧叫什么来着?什么动物,好像是……”

苏昂的心快跳到喉咙口了。“老板叫鲍勃?”

梅不无惊讶地点头,一直笑意盈盈的双眼此刻仔细地观察着苏昂。下一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的表情陡然一变:“不过……”

“嗯?”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神情,“听说那女孩已经死了……”

苏昂几乎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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