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斑马  作者:傅真

泰国很适合你那些包,平川走在天桥上四处打量,告诉她他的“重大发现”:街上大部分女孩都背帆布包,不像国内女生人手一个名牌皮包。也许是因为天气热,他推测,要么就是旅游大国自带一种度假般的轻松氛围……然后他忽然凑近她,用一种非同小可的语气说:“而且这里有很多嬉皮士哦!”

苏昂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是他们之间的一个老梗,主题为“苏昂是个嬉皮士”。平川刚认识她时便说她是个嬉皮士,因为她的自由散漫、她的音乐品位、她对扎染T恤、彩色配饰和各种民族风情装束的迷恋……当然,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把自己打扮成嬉皮士,可他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本质。有一次,当他们在一个朋友聚会上讨论起乔布斯年轻时的印度之旅,平川忽然说,如果苏昂生对了时间地点啊,他敢肯定她也会从阿富汗开始,一路抽着大麻,沿着那条“嬉皮之路”一直走到印度……

去印度旅行是她的主意,而平川从下飞机的那一刻起就想立刻搭下一趟航班回去。即使连刷牙都用纯净水,旅途中他还是在不断地拉肚子。他几乎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陪她走完了全程,痛苦地面对着挑战人类极限的贫穷、脏乱、喧嚣、无序,以及他那一向引以为豪的理性和计划在印度全无用武之地的事实本身。每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似乎都在售卖一种被平川称为“阿里巴巴裤”的宽松大裆裤,各种颜色材质,裆部几乎垂至脚踝,背包客人手一条,就连政府官员穿上它也会立刻变身为嬉皮士。在瓦拉纳西,苏昂终于没忍住买了一条,结果一路上都不得不忍受平川的抱怨和嘲笑……

当她第一次给他看她做的包时,他只瞥了一眼就说:“这是嬉皮士背的吧?”

他说起这三个字时永远带着几分揶揄,令她感觉他并不怎么欣赏她的作品。但现在她又有些不确定了——离开了Fai的小店,一路上他不断地说起她的那些布包,看上去像是真心为她感到自豪。不过,显然,当一件事被赋予了商业价值,人们的态度往往也会随之更改。

他们穿过暹罗广场走向Central World商场,两边尽是新潮店铺、高楼大厦和购物中心,平川目不暇接,她能看出他的惊讶。他承认他从没想到曼谷这么国际化,这么现代,这么“文明”,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第三世界国家”。苏昂知道,对于包括平川在内的很多人来说,提到曼谷,他们只会立刻联想起红灯区、人妖、破旧的街道和摇摇欲坠的吊脚楼,而在曼谷以外的地方,人们整天穿着纱笼走来走去,坐在海滩上嚼槟榔。他们没想到泰国人也会去时髦的咖啡店喝咖啡,吃牛角包,开着摩托车去豪华商场。

她忽然有点开心起来。曼谷当然并不全是暹罗广场这样的繁华地带,但她很高兴平川能亲身来到这里,见证他自以为是的偏见。她想起他曾担心泰国的政局动荡——在她出发前几个月,泰国刚爆发了一场军事政变,铺天盖地的新闻上了世界各地的报纸头版,照片上是一片红色的海洋:红T恤,红头巾,红色横幅,红色的皮卡车,甚至是红色的血……所以当她告诉平川她要去泰国做试管时,他显得忧心忡忡,就好像她在冒一个天大的险,就好像她将要和坦克正面对决。而事实上,泰国政变的本质是一场权力再分配,犹如一场使用了坦克的辩论,既不会改变政治制度,也不会阻碍经济发展,对普通民众的影响更是微乎其微。外国媒体总是把它说得好像天都要塌了,鲍勃曾带着嘲讽的微笑告诉她,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们来到Central World的七层,餐厅是她早就订好的一家。经过等位的人群,身着泰式裹裙的服务生把他们带到里面的一张桌子。

餐厅以黑色和金色为装修基调,灯光也刻意调得非常昏暗,几乎仅靠桌上的烛台照明。烛光摇曳,愈发衬得邻桌的年轻女孩眼若秋水。她正和对面的男生轻声谈笑,小口小口地抿着一杯橙色饮料,时不时在对方的炽热目光中垂下眼睛。平川也注意到了这漂亮的一对,他看了看他们,又与苏昂对视一眼,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苏昂不禁微笑。这也是他们之间百玩不厌的无聊游戏——在餐厅、酒店、机舱之类的公共场所,猜测身边的人们是不是情侣。

“但是快了。”平川眨了眨眼。邻桌男女之间有明显的化学反应,两人眼中只有对方,全神贯注的暧昧像一张塑料薄膜将他们紧紧包裹,每个眼神每句话都让那张薄膜轻轻颤动,随时可能一戳即碎。他们不知道最美好的就是现在,苏昂不无惆怅地想,之后的一切也许再也配不上此刻的暧昧……

她自作主张点了四个菜:黄咖喱蟹、柠檬蒸鲈鱼、冬阴功虾汤和虾酱四季豆。平川饶有兴致地翻看着菜单,说他们应该多出来吃饭——感觉很久没有找家好餐厅吃饭了。

他工作太忙,而她也早就失去了到处寻觅美食的心情。他们也很少自己下厨,总是叫外卖或在家里楼下的餐厅解决。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也总是相对无言,各自看着各自的手机。

“还记得Belgo吗?”

令人怀念的名字。那是一家比利时餐厅,主打青口和啤酒。住在伦敦的时候,那家店在平川的公司附近,下班后他们常在那里碰面。店里的气氛有种大学食堂般的轻松愉快,啤酒有上百种,什么口味都有——甚至有巧克力味道的!每次他们都会点上一大锅青口,就着淡啤酒吃,再用面包或薯条把锅底的最后一滴酱汁吸干。

“我记得他们也有泰式风味的青口。”平川说。

“也不知道Belgo还在不在。”

“我一个同事上周才去过,”他忽然笑了,“说现在青口小得可怜,酱汁淡得像刷锅水!”

“哈!”她往后一仰,“那我就心理平衡了。”

服务生给他们端来巴黎水。平川举起杯子,和她的碰了一下。

“恭喜啊,”他的声音里有调侃,但更多的是愉快,“这么快就开辟了海外市场!”

她摇了摇头,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告诉他不能把话说得太早——那些包还不一定能卖得出去呢。

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来了。平川满意地看着那些菜,专心吃了起来。他一向爱吃螃蟹,此刻被店里的招牌咖喱蟹彻底征服,大快朵颐之余,还恨不得用米饭把那混合了黄咖喱、泰式香料和秘制蛋汁的酱汁全部搜刮干净。

他在啃螃蟹的忙碌中见缝插针地叹一口气:“唉,泰国真好。”

“就因为咖喱蟹?”

“说不好,”他放下一只蟹腿,出神地摇了摇头,“就是那种亲切感吧……那种烟火气。”

他说他一直在想她那句话——“泰国的穷人也活得挺开心。”的确如此,这才是最打动他的东西,那些高楼大厦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看看卖给我们烤串的人,在烈日下的火炉边流着汗,但他看起来也挺开心。看看街边那些小店,没有人沉默不语地干活,他们总是说笑个不停。刚才走过天桥的时候,他看到有个男人摆摊在卖不知什么东西做的老鼠、蜥蜴和蟑螂,栩栩如生,有点吓人。天桥底下,有个小胖子穿着缀满亮片的disco服装在打鼓,满脸笑容,浑身是劲。还有个女孩在旁若无人地跳舞,地上有一个碗和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跳舞赚学费”……他们都是穷人,可是他们看上去都很大方、很自在。就连那些走在马路上的人都是一副舒服自在的样子,就像是……就像是在享受走路本身的乐趣。

每个人都知道穷人长什么样子,苏昂想,衣着廉价,皮肤早衰,笑容局促,言行举止中泄露出某种坚硬和沉重。即便是出于某种虚伪的礼貌视而不见,但其实每个人都能接收到贫穷的信号。可是很奇怪,泰国穷人的身上似乎没有那种坚硬和沉重,没有额外的野心,没有不甘的戾气。佛教文化赋予了他们一种温顺柔软的态度,还有神权社会里心甘情愿的姿态。前世注定的“业”既是紧箍咒也是保护圈,人们安于现状,习惯了在被划定的生存区域里享受被允许享受的欢愉。

“所以,单比GDP的话,中国的确有钱,完全碾压泰国,”平川说,“但比起国民幸福度,可能还是泰国人更幸福吧?每天开开心心地逛吃逛吃。”

可是有时候,痛苦是更容易谈论的话题,苏昂想,幸福反而太过深奥。但她只是点了点头,把手肘支在桌上,半开玩笑地说的确如此,连她都想搬到泰国来住了。

平川想了一下,就好像真的在考虑一些可能性。然后他谨慎地说:“可是你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工作呢?”

“卖包呗!”她自嘲地一笑,“开玩笑啦,退休以后来这里养老还差不多。你知道吗?泰国可以办那个退休养老签证,50岁以上有点存款就能申请。”

“那咱们干脆在泰国买房得了,”平川半真半假地说,“反正北京也买不起。”

“然后就每天穿着夹脚拖,跟泰国人一样逛吃逛吃。”

“可是这里没有冬天,”他说,“一年到头都很热。”

“我就不需要冬天。我就喜欢热。”

“时间长了还是会无聊吧?”

“无聊的话,咱们就开个民宿什么的。”苏昂也半真半假地说。

“顺便在民宿里卖包。”

他俩又同时大笑起来。有那么一刹那,平川的脸变得十分孩子气,仿佛真的对他们构想的未来憧憬而好奇。四周飘浮着一种熟悉的理解与共情,她的心中忽然泛起一股爱意。当两个人彼此温柔以待的时候,多么愉快啊,谈论着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开着只有他们懂得的玩笑,不说一句带刺的话,不用随时剑拔弩张。

是的,她曾经很生他的气,觉得与他无法沟通,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味了,就像牛奶变质了一样。有时她甚至怀疑,她的不育是否预示着更深层的问题,暗示着他们在本质上合不来——在人类最基础、最实质的层面上无法相通。可是当平川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独自在泰国经历的一切变得好似一场幻梦。与此同时,异域氛围令一些平时的压力消失了,他们有了时间可以交谈,而深厚的温情凸显出来,久经考验,足以信赖。她怎能忘了呢?平川是她最好的朋友,他们共同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世界上没有别人能够知晓的事情。他知道她的一切——从她没法忍受哪怕只是长长了一毫米的指甲,到她从不穿印着字的衣服,以及如果流落孤岛她会带上哪几本书——他们早已深深地扎根在彼此的生命里了啊!

那种羞耻感再次汹涌而来。这些日子她到底在做什么?就像是在另一个星球度假,冒充土生土长的外星人。那是短暂而病态的冲动,一场鬼迷心窍的轻浮游戏。她怎能如此愚蠢?她怎能忘了自己是谁?赶紧回到现实中来!

“怎么了?”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假装不经意地用指尖抹了抹就快要涌出的泪水。太辣了,她故意又喝了一勺汤,做出龇牙咧嘴的样子,这个冬阴功怎么会这么辣啊。

吃饭中途平川接了个电话,是他的合伙人老韩打来的。他说了几句便起身,给她一个抱歉的眼神,然后拿着手机走出了餐厅。十多分钟后他才回来,眉头微蹙,看上去有些神不守舍。苏昂还以为他会跟她讲他们创业项目的事情,但他只是定了定神,便把刚端上来的芒果糯米饭放到两人中间,递给她一个叉子。

“所以,”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医生怎么说?到底靠不靠谱啊?”

她还以为他永远不会问呢。苏昂笑了笑,告诉他泰国的医疗水平没什么可担心的,至于成功率嘛,每家诊所其实相差不大,对个体而言就更没意义了。

“那你的情况算是好的?”

“我的卵泡数量算是不错的,但质量怎样就不知道了。”

“那要多久才能知道?”

“你是说PGS?五天,最多六天。”她翻出保存在手机里的IVF流程图,向他详细解释取卵取精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的卵子和精子将会被配成胚胎,放在培养液里培育。这些胚胎之中可能只有20%~50%能够发育到囊胚期——那时的囊胚大概已有100多个细胞,形态结构稳定,生命力也相对旺盛——然后就可以剥取5到10个滋养外胚层细胞,进行基因检测分析,筛查出异常胚胎。

“你说话好像生物老师啊,”平川调侃她,“然后医生就会选一个正常的胚胎放回你肚子里?”

“子宫里,”她纠正他,“如果有正常胚胎的话。”

“然后你就怀孕了?”

“如果胚胎能顺利着床。”

他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五天以后,医生就要——怎么说?给你移植这个胚胎?”

“是啊,怎么了?”

平川用纸巾擦一下嘴角。“五天以后……我可能真没法再过来陪你了,最近忙得昏天黑地的。”

“没关系,”苏昂说,“我自己没问题。移植很快的,休息一会儿就能下地了。”

“可是……如果你真的怀孕了,也很快就要生了吧?”

“九个多月算很快吗?”她警觉,“有什么问题吗?”

平川摇摇头,摩挲着下巴。“就是……有点太突然了……九个月以后,我那个项目很可能刚好是最忙的时候,我是担心……”

“可是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啊。”

“是啊,”他讪笑一声,“你通知过我的。”

苏昂一下子就坐直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努力让对话维持在一种避重就轻又有迹可循的层面,尽管那把利剑始终悬在头顶,随时会斩钉截铁地落下。

她小口地抿着巴黎水,满心烦躁,勉强支撑着不显露情绪。

“没关系,不会太麻烦你,”她说,“我会请月嫂,我妈也可以过来帮忙……”

“月嫂。”他重复。脸上的肌肉抖动了一下,有点像在微笑,但嘴角向下弯,而不是向上,“家里住得下这么多人吗?”

“我们可以搬家,租个大一点的房子。”

“怀着孕搬家?在我这么忙的时候?”

“或者不搬。总有办法解决。”

总有办法解决。他再次重复她的话,又是那种笑容——居高临下,嘲讽中透出谴责的意味,总令她自觉渺小而愚蠢。

“干吗这么阴阳怪气啊?”她有点火大,“反正针也打了,钱也付了,反悔也来不及了。”

她的语气很冲,他也意识到了,于是碰了碰她放在桌上的手,解释说他不是想反悔,只不过想要把之后的事情计划周全。照现在的融资趋势来看,老韩希望他尽快辞掉工作来全职做开发,而在做决定前他得列出时间表和收支计划,把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他俯在餐桌上,烛台的光从下面打上来,令他的脸熠熠生辉,仿如充满远见卓识的智者。他说他不想让她陷入无人照顾的境地,也担心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来参与育儿的宏大工程。所有重大的人生事件似乎都在同时发生,他需要仔细考量才能做出取舍与平衡……

可你不能把一切归咎于我,苏昂在心里说,是你自己选择去创业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把弄着叉子。两人都没了胃口,芒果糯米饭剩了一大半。他叫来服务员买单,晚餐在沉默中画下句点。

他们走到外面,一层层地下了扶梯。周末的晚上人流如织,情侣们手挽着手走过一家家流光溢彩的店铺。少男少女们嬉笑打闹着,用自拍杆拍下年轻荒唐的合影。苏昂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更羡慕他们全身心地属于这里。Central World是曼谷最大的购物中心,她每次来都会迷路,这一次又不出意料地错过了通往天桥和轻轨车站的出口。她踌躇着想找人问路,又不愿在平川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只好硬着头皮带他乱走,最后终于穿过伊势丹百货走出了这座巨大的迷宫。

伊势丹门口有两座香火鼎盛的神坛,一座是爱神Trimurti,一座是象神Ganesh。人们向爱神祈求爱情,向象神祈求财运和事业运。他们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发现还是想要爱情的人更多。传说爱神特别喜欢红色玫瑰,于是神像周围堆满了信众供奉的红玫瑰。就像四面佛一样,泰国的神坛总是安放在购物商场门口,人们膜拜过古老神明后又马上走进消费主义的寺庙。她想起自己曾认真考虑过要不要带平川一起去拜四面佛,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你说的这个PGS——”平川忽然说。

她的目光从那些红色玫瑰上移开了。

“是不是筛选过的胚胎就万无一失了?就能保证生下来的小孩完全健康?”

“不能。”

他显然吃了一惊,“他们不是号称可以检测全部23对染色体吗?难道不是可以把所有的问题都检查出来吗?就像排地雷一样?”

苏昂疲惫地叹了口气,转身向街边走去。PGS并不是万能的,她边走边向他解释,PGS目前只能筛查单基因、染色体异常等导致的遗传病,能明确筛查的也就100多种,比如唐氏综合征、白化病、地中海贫血等等。可是目前人类已知的遗传病至少超过7000种,对于一些多基因遗传病,比如唇腭裂、癫痫、精神分裂症,筛查起来就比较困难了。也就是说,你可能连地雷在哪里都不知道。就算知道在哪里,你也不知道它会以何种方式爆炸。而且这颗地雷还会变化。所以,是的,由于技术的局限,PGS筛查后依然可能生出带有缺陷或疾病的小孩。

那这个根本算不上什么保险嘛,他不以为然地说,费了那么大劲,花了那么多钱,结果还是不能保证有个健康的小孩。想想看,生出来才发现有问题,那比前三个月流产还要可怕多了……

“但风险小了很多。”她纠正他。

“但还是有风险。”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的眼睛。又开始了,是吧?他那永远居高临下的、“男性说教”式的自鸣得意和挑剔怀疑。其实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她的决定,正因为这个决定是苏昂一个人研究并实施的——不理智、不周全、不靠谱的苏昂。啊哈,她算是看明白了,他的灵魂由铜铁打造而成。他对新环境的好奇、他表现出来的轻松幽默全都是故作姿态。其实他对泰国、IVF、PGS仍统统抱以怀疑,觉得这一切都是她绝望之下自导自演的一趟疯狂之旅。时间流逝,背景转换,北京变成了曼谷,杨树变成了棕榈树,他的思想却依然没变,没有想象的热情,也没有任何反思。

她往旁边挪了几步,避开后面接踵而至的人群,压了压心头火,确保能平静说话后,这才开口道,风险是没法逃避的,生活中到处都是风险,活着本身就是运气。就算胚胎百分百正常,但你能保证整个孕期都安稳度过吗?能保证不受到外界任何的致畸影响吗?就算一切顺利,孩子健康地出生了,你能保证他以后就一定不会患上任何疾病?就算身体健康,你是不是又要担心他意外受伤、学习不好、找不到工作,或者事业失败、家庭破裂的风险呢?

“我只是就事论事,”平川错愕地看着她,“没必要这么上纲上线的。”

“反正,如果你决定了要生孩子,就已经决定了要冒险。如果一点风险都没法接受,那就不要生孩子。”

“我可没决定啊,是你决定的。”

“所以你根本就不想要孩子。”

他沉默了几秒。“说实话,我觉得不用这么着急。没做好准备,时机也不对,”他挠了挠颈背,表示为难,“你看,房子都是租的,又要全职创业,钱和时间都没法保证,怎么想都找不到最优解……”

苏昂的耳朵里刺刺作响,仿佛插着一根点燃的引线。内心深处她早已知道平川的态度,但当他们终于把话摊开来说,她还是一听就爆发了。怒火在她的身体里熊熊燃烧,涌入她的血液和大脑。

“你当然不着急了,”她挤出一个冷笑,“反正你是男的,你60岁都可以生孩子,大不了跟别人生呗。”他怔住了。“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她无法自制地打断他,告诉他她觉得他很虚伪。对,很虚伪。嘴上说着什么要考虑清楚,好好规划,其实心中早有打算——他的需求是第一位的,别人的需求都只是绊脚石。他总想让所有事情都按照他的想法来,走每一步前都要计划周全,不能出错,而且对别人也一样要求严格。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他总表现得高人一等。他永远是对的,所以她就是错的。他们根本没法平等地讨论问题。

“你讲话一点都不客观,”平川满脸不悦,“我从来没有……”

“别不承认了,你就是这样,只不过你自己注意不到。”她愈发控制不住自己,想说出她所认为的最丑陋的真相,也许只是为了戳破他那副波澜不惊的外壳,逼他跟她吵上一架。她告诉他,她早就觉得他变得很无趣,也令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无趣。他太理性了,太喜欢规划了,总想要正确,总想要安全,但他可能忘了,不正确和不安全里也有种东西,那叫人性。

平川盯着她,像是在研究她,想搞清楚一件她没有明说的事。

“我觉得可能是你变了。”他冷冷地开口,说他记得她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她明明喜欢那种安全感。

她又向前走去,目光绝望地扫过辉煌灯火和车水马龙,想让自己分心,忍住啜泣。但情绪就像被上了发条,结界已冲破,堤坝已溃决。她最终还是在马路边停下脚步,转头对他说,人生中就是有很多事情无法计划,没有最优解,因为人就是人,不是程序。你得承认逻辑是有限的,理性是有限的,人的见解和力量都是有限的,很多时候全局的利益最大化也未必是真正的最优解。

不时有路人朝他们投去一瞥——欢乐人群中的异类,两张紧绷可悲的脸。更年轻的时候,每当看见人们在路边争吵,她都觉得不可思议,几乎为人类感到尴尬,就好像这样的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她此刻终于理解了他们,因为那些本不该说的话仍源源不断地从她口中涌出:你不是喜欢讲逻辑吗,她听见自己说,那我告诉你实话吧,你去创业这件事才最不符合逻辑。看看你那些创业的朋友,如此狂热地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成功,简直到了令人难堪的地步。再问问你自己,你究竟为什么而创业?你是否真心相信你的项目?你从中看到了什么价值?你享受这个过程吗?它可值得你投入所有?

平川避开她的注视,紧紧咬着嘴唇,以沉默维护着尊严。

你真的变了。他最终得出结论。

她感叹了一声,介乎冷笑与抽泣之间。

可能是吧,她说,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像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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