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斑马  作者:傅真

苏昂的喉咙干得沙沙作响。按照要求,头天夜里10点以后她就没有吃过东西,没有喝过一滴水。跟前台确认过信息后,她和平川在大厅沙发上坐下来等待。他们到得很早,诊所里少见的冷清。

旁边沙发上坐着一对有些年纪的夫妻,女人看上去四十多,男人顶着一头不大自然的黑发,但一看就知道至少五六十岁了。他正和身边的中介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问她在哪里学的泰语。“云南?哦那边的确学起来方便。”他说起话来有种苏昂熟悉的领导口吻,“不错啊,技多不压身嘛……”他的妻子始终一言不发。

“一会儿那个取精是怎么个取法啊?”他又干笑两声,“不会是在厕所里吧?”

“当然不是,”中介姑娘有点尴尬,“有专门的房间……”

苏昂看了平川一眼,他正埋头看手机,对四周充耳不闻。沉默像第三个人坐在他们之间,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昨天晚上,她将那个鬼魂般追逼了他们那么久的话题摊开来说——而且语言像钉子一样尖锐——是不是做错了?整晚她僵硬地躺着,知道他也在装睡,心中半是解脱,半是懊悔。早上起来她没话找话,假装一切如常,但伤害已然造成,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了。

护士叫了他们的名字,然后示意平川留在原地,苏昂先跟另一个护士离开。临走前平川还是碰了碰她的手,给了她一个微笑。进电梯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平川,他的背影似乎隐隐散发着某种高尚,令她自惭形秽。不得不承认,尽管她昨天刚愤怒地讨伐过他的“理性”,但也正因如此,她不用担心他会意气用事,临阵脱逃。

她跟着护士坐电梯到四楼,在一个小房间里换上手术服——上身是和服式样的开襟系带布衣,下身是开裆裤,但前面有一块裙布作为遮挡。头发用一个浅绿色浴帽全部罩住。自己的随身衣物都要存放在一个寄物柜里,连手机都不能带进去。

然后她被带到里间休息室。墙边立起的小白板上已经写好了当日的手术排序——每个人的名字旁边都有一个具体的时间,一直排到了下午。护士让她在一张移动床上躺下,给她盖上薄被,挂上盐水。旁边还有五张床,只有一张空着。每个人都素着脸,穿戴着一模一样的手术服和浴帽,眼睛盯着天花板,偶尔小声交谈几句。

临床的中国女生主动和她搭话。她问起苏昂的“情况”,对她有那么多卵泡表示羡慕。她说自己只有6个基础卵泡,怎么促也不长——当她说起“卵泡”这个词的时候,那语气就像是在谈论某种类似金钱的财富。她看上去很年轻,但因为输卵管堵塞的问题,已是第三次尝试IVF了。前两次都是在国内做的,一次没有合适的胚胎可以移植,另一次移植失败。听说泰国诊所因为PGS技术提高了成功率,于是来这里再拼一把。

中介贵是贵,她说,但的确比在国内做试管幸福多了。除了每隔几天看一次医生,其他时间都可以和试管姐妹们一起去逛街血拼,按摩泡脚,要么就是躺在家里看剧刷手机,每天三餐都有人做好送过来……唉,这些日子好像做梦一样,从没享受过这样让别人伺候的生活。她和丈夫本来已经没有预算了,来泰国做试管的费用是她父母资助的,他们心疼她,想尽量为她减轻压力……

靠墙床位的女人被护工推出去了。她们暂时停止了交谈,看着那些忙碌的身影。

“紧张吗?”临床问她。

“还好……你呢?”

“有点儿,”她皱起眉头,“我怕全麻。”

苏昂不明白,“可是全麻就不庝了呀。”

“国内很多医院取卵不打麻药,我觉得其实也还能忍受吧,不过每个人不一样,有个大姐就说她疼得都不想活了。”

“为什么不打麻药呢?”粗长的取卵针,穿过阴道,穿过子宫,穿过膀胱,插入卵巢,光是想想都令苏昂打个冷战。

“谁知道呢,可能全麻成本高吧。也有人说麻醉药会影响卵子质量……”

“这没有科学依据吧……”

“但愿吧,”对方叹口气,“做试管可不就是这样,疑神疑鬼的,生怕哪里有一丁点差错……别人是生蛋,我们是造原子弹啊!”她停顿了一下,又告诉苏昂,就因为怀孕的事,为保“万无一失”,她已经三年没吃过辣椒和油炸食品了——而那些本来是她的最爱,尤其是水煮鱼和麻辣小龙虾……

苏昂躺在那里,既觉得震动,又不免羞愧。她又一次意识到她一直活在一个很自我的世界里,满心不忿,怨天尤人,认为自己被命运亏欠,从不像临床的女生一样,把这一切都当作西天取经般的磨难默默承担下来——挤压家庭预算,放弃最爱的美食,忍受不打麻药的痛苦,还有各种合理与不合理的“禁忌”……她甚至觉得,她们潜意识里或许还有种自我献祭式的迷信,希望自己的痛苦牺牲能够换来相应的回报,就像相信吃素清修禁欲能够积累功德一样……新生命仍遥遥无期,她们的肉体和精神却已经被消耗了,生活严重变形,只能服从于一个目标——而它只是远方灯塔若隐若现的亮光,谁知道她们还要穿越怎样的惊涛骇浪?

她听见另一边的两位“病友”也正在讨论各自卵泡的个数和大小,以及怎样将年假、病假和公共假期最有效率地拼凑起来以达成出国治疗的目标。小小空间里回荡着某种全新的女性语言,还有“患难与共”的姐妹之情,但更多的是迷茫和焦虑,以及习以为常的绝望。苏昂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创造生命的日子,里程碑般重大的日子,每个人的脸上都应该洋溢着期盼与欢欣。可现实却是相反的,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在嘲笑她的天真无知。她想着平川,他还在等待吗?是否已被带去了取精室?长久以来她头一次意识到那种荒诞:男人和女人,分处两个空间,各自完成各自的“任务”,再假他人之手获得所谓“爱的结晶”。没有鱼水交融,没有情不自禁,只有被精确管控的时间和身体,以及无动于衷的释放与采集。勃起也许心如死灰,取卵多半无知无觉,交合在实验室里完成,事后也没有和谐与满足,两人只是麻木地进入下一阶段的等待和焦虑。试管婴儿和自然受孕实在太不一样了,她想知道诊所里有多少“爱的结晶”真的纯然发自爱情。

快到9点半的时候,护士让苏昂去小便,然后她终于被推进了手术室,躺在一张刑具般的手术床上,手脚都被牢牢固定。心率,血压,清洗阴道,戴着口罩的护士们忙忙碌碌。手术室里有一个精确到毫秒的钟,持续不断的嘀嗒声制造出一种悬疑片般的紧张感——kronos时间。

护士反复核对她的身份: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年龄?最后一次B超,你有几颗卵泡?重复几次,不容有失。Songchai医生也出现了,在口罩后冲她笑着打招呼,比平日里热情得多。他用力握她的手,又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意思是让她放心。“祝你好运!”医生用不大标准的中文说。

心情如战士奔赴沙场,肉体却退化为任人“宰割”的动物。这已是她的第四次全麻手术。苏昂读过全麻影响记忆力的科学论文,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有点享受被麻醉的感觉——就像是进入了一种鹅绒般柔软的时间空洞,甩掉了肉体,超脱了一切。

护士给她戴上氧气面罩。她知道麻醉师正在往她的静脉推注药水。那些戴口罩的人行动开始变得缓慢,说话的声音也拉长了,渐渐融合成混沌的一团。苏昂感到自己越来越轻,仿佛在温软的云朵间飘浮。等到头顶的手术灯变成好几个的时候,她的身体彻底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仿佛睡了一个很长很安稳的觉,又似乎只过了一秒钟的时间,苏昂醒来了,脑子里一团糨糊,然后她记起了一切——科技的伟大刚刚在她身上聚焦了片刻。她努力撑起眼皮,看见了熟悉的绿色帘布和头顶的日光灯。她意识到已经换了房间,又回到了之前等待时的休息室。腰腹部传来隐隐的酸胀,像痛经的感觉,但几乎算不了什么。

护士拿来果汁和饼干,把床支起来让她坐着吃喝。在护士搀扶下去上厕所的时候,她看到了之前和她聊天的女生,她们现在隔着两张床。她侧过头,向苏昂投来一个小小的微笑,像是在说“看哪,我们终于打完了第一场仗”。

苏昂继续躺在床上输液,眼看着“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她也想走,但护士说她需要比别人多输一袋药液,因为她刚刚取了“很多卵子”,卵巢受到过度刺激,很有可能会导致腹水。

腹水。她心头一紧。来曼谷前她还跟平川提起过“OHSS”(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尽管它是IVF疗程中较为常见的并发症,轻重和危险程度也不尽相同,但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可能“中招”。

“我到底取了多少卵子?”

“31个。”

她吃了一惊。“那……卵子多,是好事吗?”她想知道这是否意味着能配成更多的胚胎。

“嗯……”护士不无为难地笑了笑,“这可不好说。”

其实她也知道,取得多并不代表卵泡质量好——有些很可能是空泡,或者质量不足以成功受精。她呆滞地躺着,心中忐忑不安,想起了艾伦的话:做IVF的感觉就像在坐过山车,心情总是大起大落……对了,不知道平川那边进展如何?应该早就完事了吧?她又一次感到了那种荒谬:你冒着腹水的风险,每天打针,一次取出很多卵子,而本来你的身体是被“设计”成一个月只排一个;与此同时,男人只需看着AV小电影,在一个舒服的房间里自慰射精。真不公平啊,但生活从来就不公平。

她终于被批准离开。换完衣服出来,平川已等在外面,和几个显然也是家属的男人坐在一起。他一见她便立刻站起来,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如释重负。“还好吗?”他说,“我已经交过费了。”

护士把开的药给她,并详细解释了用途——止痛的,消炎的,还有每天两粒塞入下体的黄体酮软胶囊。然后她语气郑重地告诉苏昂,Songchai医生担心她腹水的问题,无法保证能按原计划五天后移植鲜胚。

她有点蒙。“无法保证是什么意思?”

护士解释说,如果腹水严重的话,移植后情况更不乐观。她的身体会很不舒服,甚至需要住院治疗。考虑到这些风险,不如先暂停移植,把胚胎冷冻起来,等腹水消失,身体好转,下个月——或是随便多久以后——再来移植冻胚更为稳妥。

这完全不在她的计划之内,苏昂一颗心直往下沉。她定了定神,问护士移植冻胚的成功率是否不如鲜胚。

两者其实差别不大,护士告诉她,腹水的情况也要看个人体质,如果只是轻度的话,过几天很可能自然消失,或许还是可以按原计划移植鲜胚。不过,反正她的胚胎要等五天做PGS筛查,不如这五天先好好休养——如果有不舒服一定要马上来看医生——五天以后再做决定也来得及。

平川一直神情凝重地听着,这时忽然插话,询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消除腹水。护士说也没什么好办法,就是要多喝水多排尿,另外要补充高蛋白,让卵巢恢复得快一点。

尽管苏昂一再说自己走路没问题,诊所还是给她安排了轮椅。她像个病人似的坐着轮椅下电梯到了大门口,保安还给叫了出租车——而走路回家本来只需几分钟。在车上,她发现平川一直小心翼翼地用余光观察她,于是主动打破沉默:“你吃饭了?”

“嗯,”他说,“就在马路对面吃的猪血粉。我给你打包了海南鸡饭。”

“看的什么片儿啊?”

“片儿?”他很茫然,下一秒忽然反应过来,“咳……都是美国五级片,怪不习惯的。”

她扑哧一笑:“要求还挺高。”

他却没有笑,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怎么了?”

“疼吗?”

“哎呀不疼,”她说,“打了麻药的嘛!”

不过,下车走进公寓楼的时候,苏昂还是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某种轻微的坠痛感,就好像里面有东西在晃动,也许是因为取卵后肿大的卵巢。她不敢走得太快。

吃了一半海南鸡饭,苏昂靠在沙发上,顺手打开了电视。中文台在放无聊的战争纪录片,她换了个频道,化着浓妆的女主播正在用泰语播报国际新闻,各种枪击、轰炸、游行示威的画面——满地碎石瓦砾,哀恸的哭泣,惊慌挥动的手臂……外面的世界显然也是一团糟。但不知怎的,从电视里看到的战乱和灾难仿佛都不是真的,而更像是某种舞台表演,某种生长在客厅的景观。它们的效果也往往不会持久——一旦媒体不再追踪报道,观众马上就将其抛到脑后,也许正因为在我们那理性无法穿透的潜意识里,这些悲剧不是真实的,它们只不过是被盛进屏幕形状的盘子里,端到我们面前,试图唤起我们的情绪。也正因为这些情绪不是真实的,只是被调动了,于是当这些事件淡出视野时,我们也就不再关心了。

她换了一圈台,最后关掉电视,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来。

“你知道吗?”她闭着眼说,“有一天天都没亮,楼上的邻居来敲我的门。”

“邻居?”平川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警惕。

“也是来做试管的中国人。”她任由自己的思绪飘荡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到了那个凌晨。当时的思思就像她现在这样,就躺在这张沙发上。

“为什么敲门?”

“因为她的同屋割腕自杀了。”她用一种刀刃般冷静的语气说。

奇怪的是,现在想起余姐,她曾经的存在变得不像真的,如同电视上看到的新闻;可她的死却显得栩栩如生,热带阳光般长盛不衰——尽管两者理应反过来才对。不过短短几天,有关她的记忆画面便渐渐褪色,摇摇欲坠,或许因为她们的“友谊”本身就发育不全,没有支点,宛若空中楼阁。而死亡却变成鲜活的真相,比它所攫取的生命更为真实,像一根线缝进她的皮肤里,与她血肉相连。也许人与人的联结之所以如此重要,其本质就在于它的偶然性:你并不一定要跟这个人成为朋友,但偶然的联结却有可能带给你一些东西,甚至令你永远无法和从前一样——即便在她离去后依然如此。

她的话显然令他如芒在背。平川半靠半坐在沙发扶手上,脸色异常凝重,又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苏昂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是自杀事件的来龙去脉,而是她竟然一直没告诉他这些!他们竟已互不了解到了如此地步,令小别之后的重聚变成一条探险之路,一脚脚踩下去步步惊心。

“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苏昂给他讲了思思和余姐的事。她讲了她们的相识,短暂的交往,惨剧发生后的那个凌晨。但还不止这些。她还讲了她去寺庙给余姐超度的事——那棵大树,那个智慧的老和尚。她说她一直在思考该如何叩问朋友的厄运之谜——那究竟是宇宙的计划,还是一条环环相扣的责任之链,而她们的袖手旁观又是否构成了链条的某一部分。她说她想知道生者与死者的国度之间有何幸存之物。她说她脑子里偶尔会蹿出疯狂的念头,认为余姐最后终于掌控了自己的生命——然后放手松开了它——而她们活着的人没有一个胆敢这么做……她忍不住想告诉平川一切——并不因为他是她的丈夫,而是把他当成一位聆听告解的神父。她想向他讲述她的遭遇、她遇见的人和发生在她身上的改变,告诉他那有多美妙和多危险。但她总能及时闭嘴,因为她的故事里有太多Alex的影子。不过,她也没有隐瞒Alex的存在,但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起,把他说成是一个偶遇的老朋友,一起吃了几顿饭而已。提到他的时候,她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不想让平川发现她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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