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斑马  作者:傅真

平川搭乘的红眼航班在清晨五点半抵达了北京。他显然没怎么睡,回家洗漱后便直奔公司。同时做着两份工作,他的压力可想而知。昨晚苏昂主动提起全职创业的事,让他自己做决定。我没意见,她告诉他。说到底,她才是先一意孤行的那个人,她有什么资格给他意见?

不过,一早起来看到平川的微信,她忽然想到,创业也像是一种转世。与刚加入互联网公司的年轻人相比,像平川这样三十多岁、有过海外经验的程序员几乎一定会遭遇不同程度的中年危机。他们在西方安逸麻木的职业生涯和无形的玻璃天花板下寻找着另一条通往康庄大道的出路,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纷纷回国——机会多,发展快,薪资也很有竞争力。他们是在追逐财富,当然,但也不止于此。归根结底也许他们寻求的仍是一种自我实现,对于冒险与重生的渴望也许深埋于每一个人的内心。

然而如今的互联网变成了新投行,国内的程序员就像被金钱绑架的劳工。不知从何时起,那些互联网大厂中开始盛传一种“35岁即失业”的“丛林法则”,认为这个行业追求的是创新,对经验传承要求不高,而程序员过了35岁脑力和体力就跟不上了,公司只会留下技术最牛的,大批年富力强的新鲜血液将前仆后继地填上空缺。于是对于这些临近危机边缘的中年程序员来说,要么想办法转成产品经理,要么自己出去创业。

平川显然也被这种思潮裹挟,就像追随指南针一样笃信自己应当去往的方向。我和某某大厂的朋友聊过,他会告诉苏昂,他们公司的确鲜有35岁以上的同事,这些人都去哪里了呢?他想象着他们被时代的黑洞吞噬,失去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坐标。苏昂有时能够理解,但也常常心生怀疑。平川目前在一家外企,工作琐碎但剥削较轻,上下级之间也不乏尊重和信任。虽然和那些大厂相比有些“边缘”,但工作颇为顺心,也能施展身手。这还不够吗?她想,敲一辈子代码又有什么问题呢?那些35岁以上的人肯定也有他们的去处。平川只喜欢写代码,那就一直写下去好了,他对技术的真心热爱足以令他自发地与时俱进,为什么非得追求什么事业突破,什么财务自由?没错,世界很残酷,竞争很激烈,但只要降低欲望,怎么都能活下去。更何况,坐标并不是死的,他们还可以考虑退回英国——那么多西方同行写了一辈子程序,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吗?他们并没有流落街头,或者从地球上消失,或者变成长了三个脑袋的外星人……当然,她知道平川不会轻易考虑搬回英国,他似乎将之视为某种失败的象征,它意味着他要回归他曾拒绝过的那种人生,也意味着他仔细考量后做出的回国决定是错误的。他从不相信犯错也是一种自由,一场空也有一场空的收获。

但除了那天晚上一鼓作气地发泄,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从未有过真正的坦诚对话,因为对话下面没有内心的宁静作为支撑。他们像两个在森林里迷路的旅人,手里握着各自的指南针,无法说服对方正确的出路其实是相反的方向。

苏昂握着茶杯站在窗前。天色阴沉,云朵变成水墨色,眼看就要下雨了。她对天气感到满意——这样她就更没有理由出门了。

早饭后她试着读书,但总是心猿意马,直到她终于放弃,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餐。她把平川买的三文鱼头解冻放进一个盆里,用盐和胡椒粉腌着。等待时她切了几片柠檬,给自己做了杯柠檬气泡水,又顺手挤了些柠檬汁在鱼头上。她喝着气泡水,一边玩儿一样把豆腐切成小块。刀划过豆腐的触感总是让她觉得很解压,现在她的一颗心慢慢安定下来了。苏昂并不喜欢下厨,但她发现这些琐碎而熟悉的步骤莫名地予以人慰藉。

等鱼头腌得差不多了,她又切了几片姜,点火,倒油,把姜片扔进锅里。煎鱼头是她最不擅长的步骤,她用筷子小心地夹着鱼头两面煎,直到它变成金黄色。然后倒入沸水,用大火煮。她看着锅里渐渐涌起的水泡,总觉得好像还少了点什么。在冰箱里翻了半天,最后找出一包凤尾菇,把它和豆腐一起丢进锅里炖,这才感觉像是那么回事了。

边吃饭边看电视新闻的时候,她一直在等的那个电话来了。她放下筷子,关掉电视,深呼吸一下才敢拿起手机。另一头是熟悉的美式英语,应该是苏昂之前见过的那位高个儿眼镜顾问姑娘。

“苏女士,你昨天取了31个卵泡,其中18个是成熟的卵子……”

她屏息凝神地听着,恨不能把数字刻在大脑皮层上。

“我们随后进行了单精子注射,一共配成了7个可用的受精卵……”

她的身体变得有点僵,就像突然被一根线拉紧了一样。

“只有7个?”

“呃,是的。”

“可是我有那么多卵子啊,”苏昂辩解般地说,就好像还有挽回的余地,“怎么会这样呢?”

对方不无为难地沉默片刻。“这个……精卵为什么能结合这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说,是生命的奥秘。有可能是精子的问题,有可能是卵子,也有可能它们都没问题,但结合在一起就容易出问题……总之,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原因。”

“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原因。”她重复着,尽可能让自己听起来冷静镇定。

“那,苏女士,我们会继续观察那些胚胎,后天我再给你报告新的进展。”电话那头停顿一下,“对了,苏女士,身体感觉还好吗?水肿得厉害吗?”

她用手指轻轻按压着肚子——它的确有些胀大,像是平日里便秘的状态。“还好。”她说。

“好的,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我们哦。”

挂掉电话,苏昂呆坐在那里,完全丧失了食欲。7个?思思只有6个卵子都配成了5个!忽然之间,她曾经的自信全都消失了。7个里面有几个能撑到第5天的PGS基因检测?而第5天的“幸存者”中又有多少会是染色体异常?尤其是她已经有过三次“不良记录”了……那个她曾努力挣脱的念头再一次追上了她:也许她和平川就是有什么问题——连试管技术都帮不上忙的问题。也许她仍逃不过统计学的魔爪。也许她的曼谷之行终究还是一场空。

有点想哭,但又觉得还没到哭的时候,不想浪费感情和精力。而这个想法本身又让她觉得好笑——成年人就是这么理智,连流泪都要挑选“正确”的时机。最后她只是又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

两天后顾问再次打来时,她本以为自己已做好了心理建设,可一看见那个熟悉的号码,还是忍不住想把手机扔出窗外。

但这次是好消息。她那7个宝贵的胚胎据说都在正常生长,而且全部达到了它们在第3天应该达到的标准。第3天的胚胎一般应该有6到8个细胞了,顾问语气欢快地告诉苏昂,而你的胚胎中最少的也有7个细胞,还有两个已经是10个细胞了……至于胚胎的质量等级,除了一个是三级之外,其他全都是二级。

“没有一级?”苏昂问。

“一级很少见的,”顾问笑了笑,“二级已经很好啦。”

几天来她头一次感到如此轻松,不由得想在房间里转圈,或是朝着空气挥拳——挺争气啊,小家伙们!

但顾问还带来了一枚定时炸弹。“Songchai医生想见你,苏女士,后天上午可以吗?”

Songchai医生还是担心她腹水的问题,他想面对面地评估她的情况是否严重到影响移植。若是果真如此,他会取消这个周期的移植计划——原本是打算将第5天的胚胎剥取细胞送去做PGS筛查,等到次日出结果后,直接挑选第6天新鲜的健康囊胚进行移植。但如果医生认为她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当月移植,就会将送检后的胚胎冷冻起来,如果筛查结果显示有正常胚胎的话,等她身体完全恢复正常后再安排冻胚移植——那至少也得是一个月后了。

这完全不在苏昂的计划之内。她预期的是一鼓作气——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却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中途叫停,来日再战?

这两天她身体的确水肿得更厉害了。公寓里没有体重秤,但她知道自己的腰围和腹围都在一点点增加。每次淋浴之后,苏昂都会站在浴室的落地镜前仔细观察她的身体。她一向颇为满意自己的苗条——不是皮包骨的瘦弱,而是健康轻盈的体态,而且体重波动几乎从不会超过1公斤。以往就算坐下时腹部略有脂肪堆积,只需挺直身躯吸一口气,那点不和谐的凸起便会消失。可自从取卵以后,尤其是昨天下午开始,她的小腹越来越明显,还伴随着闷闷的胀痛和腰酸。

除此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不适。苏昂特地用手机设置闹钟提醒自己不断喝水,这两天更是每天五瓶运动饮料,尿量没有问题。她从未感到胸闷恶心,睡觉走路也一如往常——昨天她还和思思走路去拜了四面佛呢!尽管腹胀常导致没有食欲,她还是很有意志力地努力补充高蛋白,每天至少两个鸡蛋一罐牛奶,再加上虾、鸡肉、牛肉……一次吃不下就分多次慢慢吃,有时一顿饭就得吃上一个多小时。

这并非小题大做。她查阅过网络资料,完全明白腹水的危险。头天晚上去思思那里吃饭,她也给苏昂讲了几个试管姐妹的腹水经历。其中一个症状特别严重,肚子简直像要炸开,吃什么吐什么,尿也尿不出来,最后只能去医院抽腹水。抽了一次3000ml,当下舒服了,可第二天又胀起来,最后只能去做腹部穿刺埋管——还得局部麻醉,腹部穿孔后把管子用线固定在肚皮上——每天分几次把腹水抽出来,整整一周后指标才恢复正常。

“那姑娘可太受罪了!”思思感叹,“你取的卵比她还多,你可千万注意!”她给苏昂做了油焖大虾、蒸鸡蛋羹和冬瓜排骨汤,临走前还冲了两勺蛋白粉强迫她喝下去。

苏昂被这个故事吓坏了,第二天也赶紧去超市买了一罐蛋白粉。

和顾问通过电话后,她脱掉衣服,再次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身体,不断地侧过身来看着那个陌生的凸起。她对着镜子用力吸气,但几乎毫无改善,显然那并不是脂肪,而是某种全然陌生的东西。真像孕肚啊,她想,怀孕四个月时也是这种感觉吗?她从未真正有过身为孕妇的体验,因为她最长的纪录都没超过两个月。

苏昂的手指轻轻抚过肚皮。不,肯定不一样。孕妇抚摸自己的肚子时一定感觉安定而踏实,她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蛋壳一样脆弱,只要在肚子上轻轻一摁,外壳就会裂开,里面所有的秘密都会涌出来。而其中有些事情,甚至对她本人来说也是秘密。

昨晚当她和思思聊到腹水的话题时,思思不大理解她对移植冻胚的抗拒心理。其实冻胚也很好啊,她说,冻胚的成功率好像比鲜胚还高。其实先回家休息一段多好啊!我是没办法,也不好再跟单位请假,而且在泰国待得无聊死了……

和苏昂选择的5天PGS不同,思思做的是3天的PGS,也就是在取卵后的第3天,从还只有大约8个细胞的早期胚胎中抽取一个细胞做筛查,只能查5对染色体(第13对、18对、21对、X和Y)。如果没发现异常,继续培养到第5天进行鲜胚移植。昨天她已经知道了结果,此刻应该正躺在手术室里等待移植呢——一男一女,正好如她所愿。

起初苏昂完全不能理解思思的选择。就准确率而言,3天的PGS显然没有5天的高——前者只能查5对染色体,后者却可以筛查全部23对,一次性把所有的异常统统揪出来,所以移植成功率和怀孕生产成功率也更高。那么理论上,如果没有费用方面的考量,患者当然应该选择技术更先进、成功率更高的5天PGS。

然而很多患者还是坚持只做3天的筛查。“我不想查23对,”思思说,“一查可能就查没了,3天查5对的话,至少还有胚胎可以移植。”

“什么叫查没了?”

“查23对要等它们在实验室里熬过5天,你想想,对胚胎质量要求多高啊!很可能最后根本没有胚胎可以用。第3天查的话,一般会有更多能用的胚胎。”

“可是如果第3天没查出来,移植了染色体有问题的胚胎,最后也是白搭——就算着床了也一定会流产的啊!”

“但你有没有想过,”思思看着她,“如果我有个胚胎本来是正常的,但撑不到第5天——中途发育得慢,或者自我淘汰了,最后连筛查的资格都没有。那对我来说就是白白损失了一个正常胚胎啊!我本来就只有5个!”

这正是试管治疗的复杂之所在,苏昂想,它不只倚赖科学技术,还关乎个体的选择。技术之上还笼罩着一层“神”的旨意,因此看似更合乎理性的选择也并不一定是真正理性的选择。对个体而言,你需要在成功率和风险之间找出那个你愿意承受的平衡点。

医生也会根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做出不同建议。一般对于像思思这样年龄偏大、胚胎数量少,又没有家族遗传病的患者来说,为了避免筛查后无胚胎可用,医生可能会建议做3天的PGS。但像苏昂这样有多次胎停史的患者,5天筛查则是更合理的选择,以减少因胚胎质量导致失败的可能性。

一般来说,如果选择做5天的PGS,医生更倾向于移植冻胚,因为曾经的PGS技术需要7—14天才能出结果,无法实现当月移植。现在SMB诊所有了自己的实验室,技术也已进步到只需24小时便能得到筛查报告,但一般除非患者强烈要求进行鲜胚移植,考虑到刚取完卵的身体条件等情况,医生通常还是认为冻胚移植更加稳妥。

苏昂就是那个强烈要求当月移植的患者。她不知该如何向思思解释自己对于冻胚的抗拒——是时间和费用的考量?内心难以言明的迷信?还是担心一旦医生否决了当月移植的计划,她就没有了继续在曼谷待下去的理由呢?她就得回到北京,回到现实,回到生活为她量身定制的牢笼,把过去这些天里发生的一切都当成一场热带的幻梦?

当然,也许她会再回来,但那时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就像咒语解除,夏日终结,还有些别的东西也会随之消逝。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她自己了,经过一段现实生活的沉淀,她总能找到办法把所有狂热念想统统压制下去。下次再来曼谷的时候,她又会变回那个不敢行差踏错的苏昂,也无法想象自己还能是谁。

最近她常常想起在Nana Plaza见到的那些男人,那些沉浸在异国温柔乡中醉生梦死的男人。他们真的只是在买春吗?还是在买一个梦、一场幻觉、天堂的一角?也许都不是。他们买的是逃离,很可能是逃离从前的自己。

所以她和他们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她也不愿从梦中醒来,她也想在迷狂的旋涡里尽情沉醉。

Alex。她对着镜子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Alex,梦的化身,旋涡的中心,曼谷的浓缩精华,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秘密。和平川短短一天半的相处令她如梦初醒,当下她发誓要尽全力控制心底深处的魔鬼。下次我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她颇有些大义凛然地想,用一种礼貌但坚决的方式。可出乎她的意料,那晚的“冲突”过后,Alex就杳无音信。就像一拳打到了空气里,他的冷淡令她惘然若失,又渐渐演变成一种焦躁的渴望。她心中的魔鬼又开始蠢蠢欲动。

昨天她终于忍不住主动发信息给他,却一直没有收到回复。他是在玩欲擒故纵的游戏?她想,还是真的在生我的气?那天晚上她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他,现在想来,那是何其愚蠢无礼之举!他不欠她任何东西——他甚至一直在帮她——她有什么资格对他发火?

她又编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分了几次才发出去,诚恳地向他道歉,但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忍不住直接打电话给他,但每一次都无人接听。这下她才慌了。她从未想过他会真的疏远她——不,看来不是疏远,而是直接把她从他的生活里删除掉。头脑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告诉她这是最好的结果,但她仍难以抑制地感觉被羞辱、被抛弃了。猜疑和恐慌填满了胸口,她的心像船锚一样沉重。

但更多的是困惑。苏昂打心底里不相信Alex会故意如此待她。整件事中还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它像一块暗礁等在某处,闪着冷冷的白光。她想起她和艾伦的讨论,他的谎言背后似乎有某种难言之隐,是它在阻止他与她联系吗?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

好奇也是一种可怕的欲望,这欲望像引擎一样拽得她身不由己。他越是没有消息,她就越是想他。而她越是努力不去想他,就越是没法把他从她的心里、脑子里驱赶出去。每当她无所事事地坐着,都会再一次体验到那种熟悉而罪恶的下坠感,堕入一个极深的深处,思念着他。有时夜里躺在床上,她闭上眼睛,依然能感觉他的目光慢慢拂过她的脸,惹得她浑身发麻。人生中总有一些事情会超出我们的掌控能力,她自我弃绝般地想,有些事你只能任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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