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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斑马 作者: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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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坤逸33巷位于富人区Phom Phrong,对面就是传说中曼谷贵妇们最爱的EM District商圈,由EmQuartier和Emporium两个商场组成,里面不仅有众多世界知名设计师品牌、规模巨大的超市和美食街,更有3000平方米的空中花园和人造瀑布。精心修剪过的绿植装饰从楼顶盘旋而下,令人恍如置身一座室内的热带雨林。 上次来Phom Phrong的时候,苏昂就注意到这一带的日本人格外多。工作日的上午到处都是化着精致妆容的日本主妇们,推着婴儿车结伴在商场里闲逛。到了黄昏时分,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们成群结队地涌入商场的咖啡店,边喝冰咖啡边做作业,彼此之间以日语聊天。 此刻,站在33巷的巷口,她感觉自己正缓缓步入一个日本社区,嘈杂的曼谷城被隔离在巷外。道路两旁尽是日式食堂、拉面店、居酒屋、日文书店、漫画出租屋和日系小超市,夜晚10点以后的33巷依然生机勃勃。除了住在附近的日本居民,也有不少特地来此喝酒寻欢的夜游客,他们在那几家显然并不“单纯”的酒吧和按摩店门前驻足,比较和评估着店里的漂亮姑娘——其中不少像是来自俄罗斯或乌克兰,白肤长腿,红唇微张,让人挪不开目光。 她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可就是找不到那家酒吧,最后只好向倚在按摩店门口的一个女孩求助。“High five?”那女孩理一理身上丝绸睡袍的领口,露出泰国人的典型微笑,“近在眼前。”她指一指旁边的小门。 原来那是一家地下酒吧,挤在两家按摩店之间,入口处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级台阶通往一扇木门。推门进去,里面是个长方形的房间,墙上挂着古早的威士忌广告画。吧台很长,连接着两侧墙壁,后面顶天立地的酒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威士忌酒瓶。 酒吧里灯光昏暗,顾客不多,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日本人在用日语热切地交谈,领带已经解开,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吧台后面,一位身着白衬衫的光头中年男人正背对着她整理酒架;角落里有位老人正端坐独酌,身上的夏威夷衬衫花得刺眼。 苏昂的心怦怦直跳。她走过去,在老人旁边坐下。 “嗨,鲍勃。” 他转过头来,从眼镜上方瞪着她看。“哦,斑马女士,”他认出了她,但并无惊讶之色,“抱歉我忘了你的名字。” “叫我苏好了。” “苏,欢迎来到曼谷最好的威士忌酒吧。”他说,然后转向站在吧台里的光头男人,“Jay,给她来一杯。” 老板Jay来自大阪,永远面带微笑,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热情地向苏昂递上一份详尽的日本和苏格兰单麦芽威士忌、混合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的酒单。High five的威士忌收藏不俗,酒架上随便一瓶都可能是六位数。但Jay不是那种势利商人,当得知苏昂对威士忌所知不多,也依然表现得热情得体——先是体贴地询问她想要的类别和愿意承受的价格范围,再据此给出他的建议。最后苏昂选择了山崎18年单一麦芽威士忌,价格不便宜,但这一刻她想喝点好东西。 Jay用一种特殊工具把冰块雕刻成完美的球形。它滚落在琥珀色的酒液里,发出轻快的叹息。苏昂抿一口威士忌,让它在嘴里停留几秒,然后咽下去。这时味道来了:丰富的果香和浓郁的巧克力香味,甘美,醇厚,回味深长。 鲍勃斜眼观察着她的表情。“你喜欢威士忌?”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一直在学着喜欢它。” 在英国上大学时,对她来说,威士忌只不过是派对上用来与苏打水或可乐混合的烈性酒,帮助你尽快“进入状态”。她甚至有点害怕苏格兰威士忌,觉得它有一种奇怪的咸味和防腐剂的味道,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都会烧焦。这是为优雅的老绅士准备的酒,肖恩·康纳利的酒,她想,并不适合30岁以下的年轻人。 进入律所工作以后,一位热爱威士忌的上司喜欢在Holborn的一家威士忌酒吧组织同事聚会。苏昂开始从大家的交谈中偷得一点皮毛——比如说,关于气味和口味的词汇。就像品鉴咖啡和红酒一样,你不仅要具备敏锐的嗅觉和味觉,更要懂得描述这些味道。上司以一种上帝般的口吻说:你得先了解应该闻什么、尝什么,再开始试着在大脑里建立一个气味库。如果走在路上,闻到一些有趣的味道,努力分辨它,记住它。每一种气味都会触发一段回忆,你可以跟它们一起穿越时空。 苏昂仍记得有一天晚上,聚会结束后乘地铁回家的路上,坐在人种混杂得像个小联合国的车厢里,她忽然有股想哭的冲动。那时她已经出国八年了,有时不无得意地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融入这个社会,可时常会有什么事物在暗示着她的无知。毕竟,来英国以前,她从没有滑过雪,没参加过酒吧竞猜,没组装过宜家家具,没喝过手冲咖啡,没吃过牡蛎、鹅肝和舒芙蕾,不明白地铁里的广播“mind the gap”是什么意思,以为“Scotlandyard”是苏格兰的一个地方,搞不清吻面礼究竟适用于什么场合、哪个国家的人到底要吻几下、什么时候需要发出声音……好吧,如今网络发达,世界连为一体,现在的孩子们也许早已懂得一切;但在那个年代,她去英国前才刚刚注册了自己的电子邮箱。 无论是同学还是同事,他们总会在闲聊时提起年少时看过的某某电影或情景喜剧,默契十足地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会聊起曾经组过的乐队、玩过的运动(滑雪、攀岩、皮划艇)、看过的音乐剧、撞坏的车、稀奇古怪的亲戚、糟糕的夏令营、某个荒唐可笑又昙花一现的政客……那是他们真实而平凡的生活,对苏昂来说却是毫无共鸣的经验、全然陌生的文化里程碑。她努力掩饰自己的种种匮乏,跟他们一起大笑、点头、附和,默默在心里记下所有的新事物,但她也很清楚,他们都能一眼看穿她是个冒牌货。 听听上司对她说话的语气——“试着在你的大脑里建立一个气味库”!就好像她没有嗅觉和味觉,就好像她只用黑色和白色。 对苏昂来说,异国的生活像是一场眼花缭乱又永无止境的学习,一种为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和新的社会阶层所必须完成的自我再教育。她自认喜欢学习,但或许不是以这种频繁摧残自尊心的方式。然而更令她困惑的是,回国以后,回到熟悉的环境,回到自己人当中,一切就变得更亲切、更轻松了吗?并没有。祖国同样令她陌生。她不再是纯粹的东方人了,但也不是真正的西方人。她被两种截然不同的认同感撕裂。她变成了永远的异乡人。 但有一点上司并没说错:每种气味都会触发一段回忆。她在心里笑了笑,再次举起酒杯,把回忆一口咽下。 “那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鲍勃和她碰一碰杯。他的腰板始终那么挺直,眼神明亮又锐利。 “来找你。” 她本指望鲍勃问她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间酒吧,因为连她自己都为最近自我发掘的“侦查”能力感到得意——上次见面时,她记得鲍勃和Alex几次提起一家常去的日式威士忌酒吧。她不记得酒吧的名字,于是三个小时前特地去了唐人街的那家潮州鱼粥店,在与老板娘的刻意“闲聊”中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High five!”老板娘摇头笑道,“鲍勃简直住在那里!” 但鲍勃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对此完全不感到惊奇;要么就是在他看来,别人对他产生兴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只是点点头,又啜了一口,一脸满足。“你知道我喝的是什么?”他陶醉地旋转着酒杯,“羽生扑克牌系列,难得一见!70美元这么一小杯,但我必须得尝尝。” Jay很配合地把那个传奇的羽生酒瓶拿下来给苏昂看。它完全不像一般的威士忌,标签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一个小丑形象,戴一顶红色帽子,涂着噩梦般的口红。苏昂完全外行,但也配合地做欣赏状。 “日本人!”鲍勃喃喃地说,“现在他们比苏格兰人更懂威士忌。” “日本人擅长将复杂与微妙结合起来……” 她一开口就后悔了。这是上司对她说过的话。苏昂的大脑里有个地窖,里面塞满了别人曾经告诉她的话,随时准备着派上用场。她轻轻摇头,想把那些话统统甩掉。 鲍勃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听说你每天都来这里?” “我倒是想,可我的钱包不允许!”他自嘲地笑笑,抬头迎上老板的目光,“所以我一般都点最便宜的威士忌!” “你住在附近吗?” 这个问题忽然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是的,他就住在33巷,这里有一些曼谷最好的公寓,国际品质的生活场所。日本社区?是的,但不只是这里,Thong Lor和Ekkamai也住着大量日本人。曼谷是除日本外日本人口最多的亚洲城市之一,官方数据是5万人,但实际上可能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许多日本公司都在这里设有办事处,泰国大约四分之一的工作许可证发放给了日本人。所以这座城市才会有那么多的日本餐厅、酒吧、超市和商铺。但曼谷的日本文化有个特点:它们往往隐藏在游客的视线之外,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看见——就像这间酒吧。 “你几乎是个当地人了啊,”苏昂说,“你一定很适应这里。” “我只知道,一个人最终得住在能让你快乐的地方。” “所以曼谷让你快乐。” 他爆发出一阵笑声——有点做作,有点刺耳,不大可能是真正的笑。 “这里生活成本不高,你可以住在一个体面的公寓,性需求很容易解决,人们有礼貌又不多管闲事,从我家阳台上还能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日落……还能再要求什么呢?噢,更不用提美食了——你知道吗?街头小吃是我们西方根本没有的东西。纽约有多少家餐厅?3万?巴黎可能有4万,但曼谷至少有10万,算上街头小摊也许是20万。不管能活多久,你永远无法尝遍所有的东西,你永远也到不了天使之城的尽头……当然,这只是种快乐,不是幸福——但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不能自行定义我们的幸福呢?” 他开始向苏昂描述自己的一天。他临近中午起床,吃简单的早饭,看报纸,写作,在电脑上查看他的股票和基金走势。傍晚去街上走走,逛书店,在Let’s Relax按个摩,或者到万豪酒店的健身中心去蒸桑拿,接着在附近的一个酒吧喝几杯,那里常能遇到朋友,和他一样的老farang。“你看,年轻的女士,这就是退休生活,每天除了娱乐自己之外什么事也不用干。”晚上他在素坤逸大街上散步,有时去唐人街吃饭。10点以后他总会来High five喝两杯。以前去的是Nana Plaza的酒吧Lollipop,但现在他受不了那么吵。半夜他会去吃点夜宵——常常是芒果糯米饭,或者炭烤猪颈肉,有时是小摊上加了青橙、又苦又甜的炒面。回到家里,如果没有醉得太厉害,他会继续写作,直到天色发白。 “给报纸写专栏?” 鲍勃翻了个白眼,表示“那个不值一提”。他又抿了一小口威士忌。“在泰国生活太舒适了,你很容易被天生的拖延和无意识的快乐所主导,需要强大的自制力才能做点严肃的事——当然,这也挺可悲的——比如,写一本小说,或者类似小说的东西。” “关于什么?” “在曼谷的异乡人。当然不是那些背包客,年轻的享乐主义者,我对他们不感兴趣。”他挥一挥手,如同赶走一只苍蝇,“就像所有的作家一样,我认为自己的生活无与伦比地重要,值得被写下来。我想写的是和我一样的那些年老的farang、迷茫的中年人和流亡者的故事。你知道吗?他们能来到这里简直是个奇迹。不是因为他们跨越了半个地球,或者下了多大的决心;而是因为他们经历了生活中的一切——羞耻、失望、心痛、错过的机会、糟糕的家庭、糟糕的工作、糟糕的性生活、所有的错误和意外……活到现在,活在这里。” 苏昂忍不住牵起嘴角。她注意到他在像一个作家那样说话——某种拿腔拿调的戏剧口吻。 “……他们被那该死的第一世界文化不公平地压制了太久,需要在异国情调的东方重新体验人类的原始根源……” “你是说性吗?” “很大程度上,是的。当然,不包括那些性变态、恋童癖、暴力狂……他们全都只配去地狱!”他从鼻子里发出轻蔑和愤怒混合的声音,然后啜了口酒,“我的意思是,想象你是一个70岁的farang,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你的性生活已经从极度无聊变成了不存在——你甚至都很少想到这一点,因为你早就放弃了。你已经习惯了你的家人把你当成一个老不死的蠢蛋,应该自觉地早点死掉,这样他们才能继承你的房子。然后,忽然有一天,你听说你的老朋友最近去了曼谷,在蓝色小药片的帮助下,他每天都和年轻漂亮的泰国女孩快乐地待在一起。你会做何反应?就算冒着心脏病发作的危险你都会马上飞去曼谷! “然后你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狗屎日子。此前你之所以忍受,是因为你以为你没得选择。但曼谷为你打开了一扇门,让你知道还有另一种不那么可悲,甚至可能称得上快乐的老年生活。听着,我不想把这些姑娘描绘成英雄,但事实是如果没有她们,我们会死得更快。 “你马上就决定留下来。你情愿死在这里。就算只能再活十分钟,你也想在这里度过这十分钟。好吧,我知道,在你们年轻人眼里,我们只是一群肮脏好色的老怪物,不体面,政治不正确,甚至不道德;但让我告诉你吧,这里根本就不是你们年轻人待的地方。你们知道个屁!只有垂死的人——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才能体会到曼谷真正的美。它让你觉得地球在不停地转啊转啊,而一切都无关紧要。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很快会消失。我们来到这里,我们硬了起来,我们感觉死亡加速了,但它至少能让我们笑,对吧?” 苏昂想起她在Nana Plaza见到的那些几乎下一秒就会心脏病发作的老头,还有那个只剩一条手臂的年轻男子。也许那是他们在地球上最后的放纵。也许连佛陀都会同意,有些男人和酒吧女郎之间关系的本质是一种慈悲。她和鲍勃碰了碰杯,尽管她并不认为他留在这里只是因为性。 吧台另一端传来声响,一个喝多了的日本男人不小心从椅子上滑了下去。老板忙不迭地跑过去帮忙。 “看,”鲍勃向那边投去一瞥,“Bangkok has him now.” 苏昂心中一动。她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Nana,Rainbow,保罗——对,那个滔滔不绝的保罗。 “为什么你们都在说这句话?” 鲍勃看她一眼。“你没看过《宿醉2》?” 她只看过《宿醉》,一部关于四个男人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开婚前单身派对的喜剧电影。她和平川在伦敦时看的,当时整个影厅里的人都笑到打滚。听说原班人马以曼谷为背景拍了续集,他们一直想看却没有看过。 鲍勃告诉她,《宿醉2》创造了一句流行语——“Bangkok has him now”,一种将曼谷拟人化的说法。曼谷以无法无天著称,神秘莫测,令人迷醉,于是当电影里的一个角色Teddy失踪时,有些人认为曼谷抓住了他,他的朋友们再也找不回他了——“Bangkok has him now, and she’ll never let him go.” “那么,”苏昂说,“实际上是对曼谷的一种赞美。” “也许吧。你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喝醉了的日本男人,“这些年轻的外派员工看起来多么满足。白人老头并不是唯一觉得这座城市难以抗拒的人,所以它的魅力不可能只在于性,对吧?” “但那是什么呢?”苏昂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令她沦陷至深。 “至少,它是那么地人性化。在这里你觉得很松弛,很自由,就好像你又能随便走动了,不用担心会打碎什么贵重的东西……也许你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怪物、loser、异形……但这里到处都是异形,曼谷甚至会用自己的方式来滋养所有的异形……我说的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loser;许多高尚的人、做着富有意义的工作的人,他们也同样被曼谷滋养着。我认识的人里面,有在曼谷贫民窟一住四十年的神父,也有致力于把红色高棉的官员送进监狱的美国人权律师——因为他整天面对的是恶魔犯下的可怕罪行,所以需要时不时从柬埔寨回到曼谷来感受正常的人性……不过,当然,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迷失的灵魂——失败的、失落的、受伤的、自我放逐的,或者甚至只是百无聊赖的……这么说吧,那些被生活严重磨损、宁愿消失或重新开始的人。对于迷失的灵魂来说,在一个神秘的城市里迷失自己可能和找到自己同样有价值。” 苏昂的生活里没有像鲍勃这样说话的人。换个场合,她可能会在心里哧哧地笑;或是忍不住环顾四周,想抓住一个人跟她一同分享这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但在这一刻,她觉得他的语言令她沉迷——一种只会在银幕上出现的语言,让人心甘情愿地跟随它潜入剧情里。 “真想看看……” “什么?《异形》?” “你的小说,”她说,“感觉会很好看,至少可以满足人们猎奇或者窥私的心理。”鲍勃一向擅长将平常小事渲染成传奇。 他摇摇头,看上去有些伤感。“但它更像是一种文化档案,或是一种寓言——无法从中学到任何东西或得出任何结论的寓言。” “那你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一个旁观者?” “不,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徒劳地在杯中的冰窟窿里猛吸一通,“我们会一起腐烂,一起死去。” 苏昂将自己杯中残酒一口饮尽,然后让老板再给他们来一杯。“让我请你,好吗?”她对鲍勃说,“我好像一直在等待这样的对话,大学毕业以后就再也等不到了。”她周围的朋友们似乎已失去了闲聊的爱好,连聚会时都将自己囿于那部小小的手机。 “聊天是生活中至高乐趣,可惜只有闲人才能体会,”他高兴地笑了,“但泰国最不缺的就是闲人。” 苏昂对他喝的羽生威士忌很好奇,于是也奢侈地要了一小杯。Jay以一种郑重的手势为她斟上,然后和鲍勃一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反应。苏昂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神秘的羽生世界向她敞开了大门。香草?无花果?蜜枣?或者难道是太妃糖苹果?“哇哦,”她说不出更多赞美的话,只能重复着同样的感叹,“哇哦……”——她并不懂得判断威士忌的价值,所以那也许只是金钱发出的叹息。 鲍勃只点了一杯普通的美国波本威士忌。Jay又殷勤地给每人递上一小块热乎乎的面包,上面抹得厚厚的黄油正开始融化。他们又碰了碰杯。 “说吧,斑马女士。” “什么?” “你肯定有问题要问我——总不会又是斑马吧?”他嚼着面包,眼神中有种讥讽,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 这个时刻已在苏昂的大脑里演练了一天,终于到来时却仍令她想临阵脱逃。她不断摇晃杯子,心跳得很快,担心自己即将毁掉这一刻的完美气氛。而鲍勃只是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脸上那种勉强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让他看起来精明得可怕。 “刚才你说,”她终于开口,“你感兴趣的是那些想要消失,或者重新开始的人。” “没错。” “那么最极端的方法是假装死去。” 他看着她,身体微微往后退。“什么?” “想象一下,飞到异国他乡,住进一间旅馆,然后你就死了,再以另一种身份回来,继续住在那个国家,告诉所有人你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而他们没有丝毫怀疑。” 他停止咀嚼。“这是终极旅行体验,小说电影里永恒的幻想……”他在继续说下去之前仔细打量了她的脸,就像是在重新认识她这个人,“但现实中它很难操作。” “可你的确认识这样的人。”苏昂语气平稳地说,“你会写他们吗?” 他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但她能看出他已彻底从酒精里挣脱出来。然后他的眼神变得更锐利了一点。“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是被这种可能性吸引——”她顿了顿,“怎么说呢?我一直认为当骗子也许有一种阴暗的乐趣。” “抛弃你过去的生活并不违法。” “如果涉及保险金呢?” “哦,有备而来。”他点点头,重新开始咀嚼,脸上露出笑容,“恕我直言,你一看就不像能做这种事的人。” “也许吧,”她字斟句酌地说,“但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做出这种选择的朋友。” 然后他们两个同时抬起头来。鲍勃紧紧盯着她看,目光专注得近乎诡异,就像是在直视她的灵魂。这一刻她终于确定自己找对了人。 “我猜你们一直认为我是个白痴游客,”她静静地说,“是不是?” 鲍勃又啜了一口,没有说话。 苏昂叹了口气。他们一直在打哑谜,围着房间里的大象绕圈子。现在哑谜打够了,她决定直截了当地向他摊牌。 “但我找不到他了。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们一直没有提及那个名字,就像是一种无须挑明的默契。“你觉得发生了什么?” “我觉得……他担心我们发现了他的秘密。” “你们?” 鲍勃是受过训练的人,能够在任何文本里看到潜文本——他的第一反应是“你们”而不是“秘密”。 “我的一个记者朋友。我不知道……也许她跟他说了什么,总之结果就是他消失了——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皱起眉头,“而你无法接受?为什么?” “因为我感激他,甚至也许理解他……在泰国我得到他的帮助,也一同经历过某些事情,但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并不愉快,我对他说了些很不客气的话,我的朋友也许还……总之,我很自责,也很后悔。我希望能再见他一面,把误会澄清。” 鲍勃摘下眼镜,用鸟一般警觉的眼神瞥了她一眼。 “你觉得他还会愿意见你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对的,我的确是个天真的白痴游客。而天真的白痴游客不构成任何威胁,对吧?或者你可以问问他,为什么一开始要主动接近我呢?”她苦笑一下,“我猜是因为,像他那样的人也仍会渴望与过去的某种联系,而我是安全无害的人选,不是吗?我安全地连接着那个他已经告别的世界。而且我很快就会离开泰国,以后都不会再见……我们的命运只是偶然交织在一起,并且只此一次。” 她忽然很庆幸自己是在用英语对话。说英语时的苏昂具备另一种人格——更积极,更勇敢,更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在喝了酒以后。可就连酒精也无法掩盖她心里的难为情——毫无疑问,他们对话的走向越来越像一本翻译得很烂的蹩脚小说。 “既然只此一次,你又何必执着于再见一面呢?”他犀利的眼神里突然有笑意摇曳了一下,“相信我,他什么都明白,没有什么误会需要澄清。” 她的难为情变成了一股眩晕。她知道鲍勃已经看穿了她。过去的一天里,在忙着做出各种决定的中途,在处心积虑地打探鲍勃行踪的间隙,苏昂也反复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不到此为止?为什么非要再见一面? 因为不甘心啊!看看这些人——Alex、艾伦、鲍勃……由某种特殊材料制成的人。彻头彻尾的异形。他们竟能理直气壮地自行制定规则,有时甚至不择手段。他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生活就去哪里生活,想接近谁就接近谁,想欺骗谁就欺骗谁,想抛弃谁就抛弃谁——甚至包括自己的人生——转身离开时决绝得近乎残忍。这既令她气愤困惑,又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他们怎能如此随心所欲?是何种经历令他们变成今日的他们? 再看看她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总是落在后面,总是被动地等待,永远没法像他们一样充满盲目的力量,去主动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至少这是从前的她,他们眼中的她。 可他们不知道苏昂的心中也有恶魔——也可能只是一个学霸、一个律师天然的争强好胜,又或者所有的友谊和关系都牵涉着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交换。总之,自从苏昂闯进了那个她不曾涉足、此前甚至不知道其存在的世界,这一切就变成了一场权力的游戏。她想让他们知道她是一个比他们更好的玩家——好吧,就算她没法赢,她也不想输得太惨。她渴望着能站在Alex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 鲍勃喉管里发出了忍俊不禁的声音,“噢不,亲爱的,我不认为你真的知道。” “我知道Joy是谁,”她心平气和地说,“我还知道她以前是你的员工。”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什么也没法保证。” “我相信你会尽你所能,”苏昂与他碰杯,竭力展露最甜美的笑容,做着最后的挣扎,“对不对?” 鲍勃唇边浮起淡淡笑意,半是调侃,又带着警告意味。 “在曼谷,永远不要相信坐在你旁边吧凳上的陌生人。” “我不认为你是陌生人,不过……”她侧一侧头,“为什么我听说的是另一个版本?” “另一个版本?” “When in Bangkok, do what your mom told you never to do……” 他扬起一条眉毛。 “Talk to a stranger.” 从他的表情她能看出,这的确是一本翻译得很烂的蹩脚小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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