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斑马  作者:傅真

她站在阳光下,被蔚蓝海水和蓊郁树荫所包围。这里毫无疑问是大溪地,树下成群地坐着和高更画中一模一样的女子——棕褐色的光滑皮肤,色彩艳丽的纱笼,鬓边别着大朵鸡蛋花。苏昂走向其中一位女子,就好像知道对方会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她们穿过树林来到一座茅草屋,木头门框上雕刻着两行法文。不知怎的她竟看懂了,也许是因为她曾在巴黎的奥赛美术馆里见过以它们为标题的木雕作品。女子让她等在门外,然后Alex出现了,对她微笑着,看上去一如往常。他们一同走到海滩上,她示意他看一只小螃蟹,但手指刚碰到他的衣服,他就像沙子一样瞬间散掉了——好似漫威漫画中的沙人——露出下面的另一个Alex,只是体形更小一点。她再次伸手,但那个更小的Alex也一碰即碎,又露出一个更小的他……同样的过程周而复始,直到她眼睁睁地看着最里面的、那个最小的他也破碎散开,化作一小堆沙子,又被冲上海滩的潮水带走……

苏昂蓦然醒来,心脏犹自颤动不已。她把头靠在舷窗上,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还有外面海浪般的云层。前排有个婴儿忽然哭了起来,年轻的父亲抱着他不断安抚,指向窗外跟他说着什么。与梦中仿佛蒙上一层滤镜般的画面相比,机舱里的所有细节清晰而真实,她能看见那婴儿胖腿上藕节般的褶皱,还有父亲壮实手臂上被蹭红的一小块皮肤。孩子的妈妈把头靠在丈夫的肩上,伸手摸了摸婴儿光滑无瑕的脸蛋。苏昂感到了一丝妒忌。登机前她已注意到了这个幸福的小家庭,他们看对方的眼里满是温柔和深情。

她从背包里拿出脉动来喝,一只手仍习惯性地放在腹部。这两天腹水似乎缓解了许多,腰围和腹围也正逐渐回复正常。“我本来可以早点给你用药,那样你会舒服很多,”Songchai医生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为什么要拖到现在才做决定?”

上午苏昂去诊所见医生。还没等他给她做检查,她就先行宣布了自己的决定:放弃当月移植,等到身体恢复后再来移植冻胚——如果有“幸存者”的话。

Songchai医生皱起了眉头。你的腹水不算严重,他做完检查后告诉她,介于可移植与不可移植之间,但为了保险起见,我也不建议你当月移植。可是,你刚取完卵就知道自己的情况了,为什么不早点做决定呢?

“我……只是这两天才想清楚。”她底气不足地回答。

医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第5天胚胎发育报告。他以一种驾轻就熟的、略带歉意又不失乐观的口吻告诉她,7位“战士”中有4位不幸已被淘汰,只剩下3个坚强的囊胚(一个扩张,两个正在孵化),实验室专家会提取它们的外部细胞进行PGS筛查。不出意料的话,明天她就能知道筛查结果了。

真是过关斩将啊,她感慨地想,每次来见医生都像是在等待彩票开奖,抑或是法官宣读判决。她坐在那里听Songchai医生解释囊胚的质量分级,但大脑正兀自做着算术题:已知31个卵泡中有18个成熟的卵子,受精后配成7个胚胎,发育到现在只剩3个合格,求解最后会有几个正常胚胎?

1个?还是0个?

正常?还是不正常?

所以想象中的幸运大礼包并没有砸中她。并没有10个以上的优质胚胎排成一列任她选择。就算PGS筛查出的正常胚胎能保证移植后一定成功怀孕分娩,她也很可能并没有正常的胚胎可供移植。所以,在投入了这么多的时间、金钱和精力以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与自然怀孕时如出一辙的不确定性:正常,还是不正常?

在Songchai医生的办公室里,苏昂又想起了“薛定谔的猫”,那个令她着迷的量子理论思想实验。这个实验不仅证明了宇宙的随机和不确定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还强调了参与观测的人的意识对于实验结果的决定性——只有在揭开盖子的一瞬间,你才能确切地知道猫是死是活,否则猫永远处于一种活与不活的叠加态。也就是说,除非进行观测,否则一切都是不确定的。猫既死又活显然违背逻辑,除非你用“多世界理论”进行诠释:两种可能性,活猫或死猫,都并列存在于平行宇宙中,同样的真实。

平川一向反对这个理论,对他来说这太唯心、太虚无主义了。他坚信事物有其内在规律,上帝不会掷骰子,结果早已注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只待你去发现。苏昂以往不置可否,然而自从第一次怀孕以后,她渐渐开始欣赏量子理论隐含的不确定性。每次怀孕之初,坐在B超室门口满怀焦虑地等待时,她发现自己打心底里拒绝接受“B超结果(正常或胎停)早已注定”这件事;相反,她站到了薛定谔那边,认为存在一个叠加态——她肚子里的胎儿既正常也不正常,直到医生通过B超看看发生了什么。

“那你祈祷又有什么用呢?”平川犀利地指出她的自相矛盾之处,“反正到头来上帝还是会掷骰子啊。”

苏昂想象着实验室培养皿里的那3个小小囊胚。是的,她一直在为它们祈祷——向上帝,向四面佛,向生育女神,向宇宙间所有的神——但神真的会掷骰子吗?按照平川的看法,无论PGS检测结果是“normal”还是“abnormal”,它们早已独立地存在,只是尚未向她揭晓。

奇怪的是,这两天她陷入了一种陌生的、对一切都感到无所谓的情绪,一种冷静的虚无感,也许就从读到艾伦文章的那个夜晚开始。在她的脑海里,艾伦和Alex的形象开始四分五裂,整个世界变成一片虚无——用量子理论的语言来说,一大堆粒子开始按照波函数弥散开去,世界从确定的状态变成无数不确定的叠加。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既晕眩又清醒?可这正是苏昂的真实感受。她好像一下子就醒了——更确切地说,就像在一场梦中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艾伦并非她想象中的好友,Alex向她隐瞒了致命的秘密,她那崭新而精彩的异国生活充满了欺骗与幻觉。若她仍有自尊,就应奋力醒来,回到现实,重新成为自己。

这意味着做出决定,一个接一个的决定。首先是放弃“一定要当月移植”的愚蠢信念,她曾经的坚持只不过是想死死拽住幻梦的一角。如今她回归了理性,意识到“延后移植”才是明智的选择——不只关乎风险和成功率,她和平川还可以用这段时间来修复彼此的关系。如果有正常胚胎的话,他们甚至还可以决定到底什么时候来做移植——比如说,避开他工作最忙的时期……

没错,她已决定要做出小小的妥协,不再继续我行我素。是的,她无法控制自己是否被某人吸引,但至少可以选择是否要去维持自己的婚姻。更何况,她和平川是实验室里那几个小东西的父亲和母亲,是已经结盟的战友,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沿着这条路一起走下去。Alex曾试图迷惑她,指给她另一条道路,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可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他是谁啊?罪犯,骗子,还是一个被疯狂的泰国妻子毁掉了人生的可怜虫?

这正是为什么她还需要再见他一面,苏昂这样告诉自己。若想回到现实,你需要亲手打破幻象——揭开盖子,确认猫是死是活。这两天她一直在汇合所有的信息碎片,试图拼出完整的真相。她曾以为自己做到了,但那拼图并非严丝合缝,这里那里总会出现不和谐的空隙。有什么东西漏掉了,她竭力想象那是什么。而好奇心和好胜心像两只饿狗,在她的大脑里到处扒拉,坚持不懈地寻找着答案。

可如果这是一场法庭辩论,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经得起对手的层层盘问。“果真如此吗,斑马小姐?”她想象着鲍勃以他洞若观火的犀利向她发起进攻,“这就是你执意纠缠我的当事人的真实动机?只为了厘清过去,没想过构建未来?”

“反对,法官大人!诱导性提问!”

与鲍勃的会面是她的孤注一掷。离开酒吧时,她以为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一切到此为止;但就在今天早晨,她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上面只有一个名字:

The Sunset Beach Resort & Spa, Koh Samui.

那是一个旅馆的名字,地址在苏梅岛。

苏昂盯着手机,又拉远了一点,好像并不相信那就是答案埋藏之地。她用谷歌搜索这个名字,它的确是个真实的存在——有地址,有照片,还有几百条住客点评。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努力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信息炸弹。先是短暂的胜利感,觉得自己像童话故事里的英雄,刚刚打赢了一场艰难的战争。但这么想其实很荒谬,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谁是她的敌人;紧接着,一阵不安攫住了她——这是邀请还是陷阱?发信息的人期待她做出怎样的反应?

苏昂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Alex仍在曼谷,甚至幻想着他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却从未想过“通往真相之路”有可能是一趟真正的旅程。看着手机里的那个地址,她几乎能听见Alex的声音,八分诚意,两分挑衅:求仁得仁,我敢见你,你敢来吗?

机舱里响起了广播,提醒乘客飞机正在下降。四周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忙着重新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空气中洋溢着淡淡的兴奋和疲惫,前排的婴儿咯咯笑了起来,两条胖腿欢快地蹬个不停,仿佛知道自己即将摆脱这狭小空间的束缚。关机前苏昂又一次看了看那条陌生号码的短信。订好机票后她便把航班信息发了过去,但对方再无回应。

她望向窗外。落日熔金,浮云流转,安达曼海上的岛屿如绿色小碗倒扣在水中,持续散发着诱惑的气息。飞机缓缓下降,浓翠的海岸丛林越来越近,伴随着仿佛被完美设计过的白沙碧浪。乘客们兴奋地指点着,就像在海水中见到了天堂的倒影——对苏昂来说却是海妖之歌的所在,Alex那无人岛般的过去。他们都是理性的游客,只有她是个正在走向边缘的疯女人。她知道在边缘之地,危险会乘虚而入,如影随形;但她也知道,只有边缘才能界定,才能令你看清你所能承受的极限。

尽管潜意识里并不相信会有性命之虞,但她还是买好了第二天回程的机票,并已准备好两封定时发送的邮件——若她果真遭遇不测,后天早晨8点便会自动发送到平川和艾伦的邮箱,令他们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她的下落。

写邮件时苏昂再次被那种巨大的荒诞感所包围。她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执着,为了接近真相甘愿承受任何风险。也许Alex是对的,她想,他们确是同类。又或者人生就是由一种超自然力量早已写好的剧本,你只能懵懵懂懂照之演绎。无论是三次胎停流产,还是提前备好遗嘱般的邮件,其实都是剧中注定的一幕;但入戏至深的渺小人类,还是免不了要对自己的命运规划一番。

苏梅岛机场是她所见过最可爱的机场。一下飞机,外面俨然是一座热带花园。廊桥显然毫无必要,因为整个机场非常袖珍,两三辆摆渡车已经够用。进港大厅和候机室都是四面通透的泰式茅草棚,小小的行李提取转盘被各种绿色植物所环绕,每个人都在微笑,苏昂的心情也忽然轻盈了不少。

有人在出口处等她。一位身穿白色Polo衫的中年本地女子,举着一块纸牌,上面写着“Su Ang”。看到苏昂后她立刻向她微笑招手,像是早已知道她长什么样,并且很高兴见到她。迟疑片刻后苏昂向她走去,她收起纸牌,双手合十:“苏小姐,老板让我来接你。”

“Alex?”

她点头,语气很恭敬:“Khun Alex。”

“他人在哪里?”

“在酒店等你。”苏昂注意到她的Polo衫是件员工制服,上面印着酒店的名字——她在心里叫它“日落酒店”。

一丝怀疑萦绕在心,但苏昂很快决定跟她走。Nong看起来相当稳重,言行举止利落大方。苏昂喜欢她的眼神,不带任何揣测和评判;还有她的微笑,令人放下戒备的微笑。她决定跟从直觉的指引——尽管直觉也经常把人引入歧途。

她们登上一辆白色七座面包车,车身上同样印着酒店的名字。Nong发动车子,告诉她从机场到酒店大约需要45分钟。路上车很少,太阳已经落山,天空褪成一种柔和的蓝紫色,暮色中的热带丛林也不再绿得那么激烈,那么令人心悸。到处都是椰子树,无穷无尽般绵延至看不见的远方,就像一大群顶着满头乱发的高个子男人。没过多久,车窗两旁就出现了大片农田,花花绿绿的酒店和餐馆广告牌穿插其间。Nong偶尔向她介绍几句岛上的情况,她的英语非常流利。

“苏小姐,你还没吃晚饭吧?”

“没有。”

“Khun Alex想请你共进晚餐,苏小姐,他都安排好了。”

Nong说起Alex的语气,就好像他是这里的国王,令苏昂有些许不适。

道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平,四周的景象也越来越荒僻,不时有一两头牛在窗外严肃地与她对视。苏梅岛和曼谷太不一样了。她一直默默留意着每一个转弯和标志性景物,却仍不由自主地在颠簸中渐渐睡着。醒来时天已彻底黑了,车子正转弯驶入酒店。苏昂恍惚地眨着眼,仿佛从原始风情一步迈入现代文明。

正如她出发前在网上看到的信息,日落酒店完全不是她此前想象中那种只有几个房间的小民宿,而是真正的小型精品酒店,甚至可以说是个小度假村,泳池、餐厅、酒吧、水疗中心、健身房一应俱全,25个房间分布在酒店各处——“日落房”位于两层高的主楼,泳池边环绕着一幢幢泰式风格的“花园别墅”,“海滩别墅”则自然坐落在海滩前沿——鲜花绿树蔚然丰盛,点缀了每一处空间。

此刻她站在半露天的前台大厅。一位身穿同样制服的女孩送来一杯冷饮和一卷冰镇过的小毛巾。苏昂用毛巾擦着后颈,一面仰头四顾,不自觉地寻找着监控摄像头。她注意到从天花板垂落下来的巨大竹编吊灯,造型抽象而灵动,像鱼类又像蝴蝶,与对面墙上的大型蝴蝶壁画交相呼应。墙壁大胆地刷成一种朱红色,与散落四周的朱红色圆凳座椅相得益彰。小巧的圆形茶几有着原木色的桌面和黑色细腿,落地窗边的黑色大陶瓮里种着绿植,另一面墙上挂了一排木框肖像画。能看出所有的色彩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冲突与和谐,在以木材为基础的自然装饰风格中增添了一份现代艺术的趣味。这是Alex的手笔?

Alex仍然没有现身,但Nong显然是依照他的指示,直接把苏昂带到了海滩别墅。这是日落酒店最好的房型,附带小巧的私人花园和水力按摩池,客厅和卧室都相当宽敞。装潢设计则延续着前台大厅的风格,以红、黑和原木色为基调,墙角放着竹编落地灯,墙上挂着大幅风格抽象的肖像画。从落地窗望出去,大海仿佛近在咫尺,此刻正发出轻柔的呜咽。

“你想什么时候去吃晚餐,苏小姐?”Nong笑意盈盈,“Khun Alex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苏昂请她给自己30分钟。然后她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快速洗了个澡,换上一条在Chatuchak买的裙子——有小小金色佩斯利印花图案的蓝色连衣裙。头发往后梳,光着脖子。她对着浴室的镜子化妆,仔细地描了眉毛和眼线——许多天来的第一次。唇膏必不可少,30岁以后她发觉自己已无法离开唇膏,否则就会被人关切地询问是否身体不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这个场合刻意装扮,但就是本能地这样做了。她审视镜中的自己,觉得还少了点什么,于是决定戴上从Fai那里买的金色双圈耳环。她再次望向镜子,终于有点满意了——合适的光线,合适的装扮,也许她仍勉强称得上有魅力。

Nong准时来接她。穿过一条窄窄的石板小径,沙滩与海水在她们眼前徐徐展开。苏昂有一丝疑惑,因为餐厅显然在另一个方向。走下台阶,细软的沙子立刻淹没了她穿着凉鞋的脚。Nong示意她把鞋子脱下放在台阶旁,她们光脚走在沙滩上。

夜色四合,椰树上方悬着一弯新月,月光下她看见前方舞台布景般的画面——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两把藤编沙发椅,立式烛台矗立一旁,燃着稳重而温柔的火焰。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和酒杯,出人意料的晚餐地点。

Alex正站在沙滩上看海。独自一人,仍穿着那件常穿的白色亚麻衬衫,同样赤着脚。他有一种融入任何他所在之处的能力。下一秒他转过身来看她走近,镇定自若地扬起一边嘴角,就像舞台上的男主角正在恭迎他的搭档——抑或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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