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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斑马 作者:傅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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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Alex以来的第一次,苏昂感到自己终于走进了他的心里,看到了被隐藏极深的愧疚。他在心房的废墟里翻找有用的材料,把愧疚打扮成另一种东西——也许是某种自我流放式的孤独——于是他才能在这片已轰然崩塌的土地上活下去。有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太过痛苦难堪,唯有孤独能助你活在那样的阴影之下。 她常觉得他是个飘浮着的人。言语可亲,又漫不经心。有产有业,却无根无凭。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是因为他的生活没有根基。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不属于任何人,对一切都三心二意,不为将来做任何打算,就像是在刻意挥霍生命——而其实只是在为自己的罪过服刑。 他们已吃完晚餐,一前一后地走在沙滩上,中间隔着一到两步的距离。月光毛茸茸地晕染着海面,小小的浪花前仆后继般在海岸上粉身碎骨,不时有从餐厅和酒吧里传来的音符飘荡至他们身边。每当晚风悄然拨动椰树叶子,他都好似忍不住似的侧头看看。一对西方老人在远处散步,手挽着手,不知是日落酒店还是旁边五星级酒店的住客。一群半透明的小螃蟹穿过沙滩,向海面游去。她仿佛正行走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心中有股冲动,想上前抓住Alex的衣服,看看他是否会化作流沙,被水冲走。但她最终只是用脚蹚了蹚漫上沙滩的海水,并为之感到震惊——不是海水有多凉,而是这一切竟是真的。 他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蹚完水回来。这场景将苏昂带回不久前的那个夜晚,他消失之前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没有发生的那个吻,被道德感和谎言击碎的暧昧。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目光。她本可以立刻逃开,但她没有。两个人久久目光相接,如同一场复杂而微妙的相互辨认。 “你本来可以不见我的。”她说。 这句话让他动了一下,好像某种咒语被打破了。 “是鲍勃说服你的吗?证明我确实安全无害?” 他却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鲍勃很喜欢你。” “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忽然挥动一下手臂,打断了她。“我也想见你,”他看向远方,“我很想你。” 顷刻间,苏昂身体里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断了。的确,所有感情的实质都是权力关系,而此时此刻,那股在“权力较量”中落了下风的怨气消融殆尽。我也是,但她只能在心里说。 “有些话我本来觉得不说也罢,反正我们也不大可能再见面了……” 他说得有些艰涩,但他还是说了。他坦然地用了“爱”这个字,说他也许爱上了她,毫无防备,身不由己,但这并不表示他期待她对此有所回应。他说Joy走后他从未想过自己还能爱上谁,不该也不配爱上谁,但这恐怕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事。他说他有时觉得她就像是魔法变出来的,是老天派来考验他的——他早已与从前的生活切断了联系,但她是他搬来泰国这些年所见到的第一个故人,况且是概率极低的偶遇。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对她日渐萌生的感情是因为当年那段暧昧往事,还是因为她连接着那个他怅望的世界和告别的人生。他说他一眼就看出了她身上的矛盾与悲伤,但正是这一点让她更吸引自己。他说他一直在尽力压抑自己的情感,但那天晚上,她低头转身的样子令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无法描述,甚至无法赞美——令他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受了蛊惑,竟渴望建立某种联系,于是在他们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他想要与她更为亲近,甚至想说服她挣脱原来的人生。他说他后来想明白了,明白她应该继续过着她正常安稳的日子,他瞬间的贪念需要悬崖勒马,于是他退回自己的世界,等待时间抹去这些记忆,直到他从鲍勃那里确认她真的想要再见他一面。他说他原本没必要也没打算向她解释一切,可是不知怎的,在这晦暗的天色之下,在藏着他过往秘密的小岛一隅,他突然有股冲动,渴望让她了解他,了解他所有的错误和矛盾。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可就是觉得她能够理解这一切。说到底,被倾听和被理解是人类最大的心理需求,不是吗? 他的倾诉很长,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她。有那么几个瞬间,苏昂觉得如此坦露心迹几乎有一种不得体,她甚至想让他停下来别说了。但在更多的时候,她放任自己深陷在他双眼里,任那种伤感的爱慕将她淹没。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看她,她无法否认心中有些享受。当他终于说完时,她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于是只好一直保持沉默。四下寂静,天地不言,连海浪和椰树都沉默着,时间微微膨胀,就好像它也在深呼吸。 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却又停住了。他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在记住一张照片。 说不感动不心动是假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夜色里,面对着俊朗若画中人的他。但苏昂大脑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她:别放过直觉告诉你不该放过的事情。你远道而来难道只为了听这番表白? 她突然绷紧了身体,就像一个人要打苍蝇时那样。别放过它,别让它过去。让她分神的东西正在拉扯着她的心——专注的目光,漂亮的脸,星光点点的海面,没发生的吻,虚荣心——但别管那些。别让它过去。 “你对艾伦做了什么?” 她仔细观察他的反应:忽然僵硬了几秒的肩膀,微微上挑的眉毛,那微妙的表情转瞬即逝。他笑了笑,迅速恢复了镇定。 “她都告诉你了?” “她哪敢啊,”苏昂语带讥讽地说,“她还托我向你道歉呢。” “你不知道,她——”Alex的语气带上了一点狠劲,又很快把它压了下去,“她要挟我。如果我不配合,她就要把我的事曝光。” 以一名记者的语言功力,艾伦委婉却足够准确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她甚至给了他两个选项,是她一直渴求的两样东西,让他从中择一。一是某“业内人士”的联络方式——她仍在诈死骗保这一领域进行深度调查,她明白他有更靠谱的线人和第一手的信息;二是……他的精子。 多荒唐,他的语气中同时夹杂着困惑和怜悯,多狂妄。 苏昂在心里笑起来,笑得由衷又长久,但脸上没有丝毫波动。艾伦就是艾伦啊,目标明确,不择手段——无论是工作还是私人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她也算是知行合一。苏昂一直很好奇她究竟是如何获得各行各业的线人,其实还能是什么呢?若非许以利益,便是加以要挟。 “可见她多欣赏你啊,”她揶揄他,“人才难得。” “聪明反被聪明误。” “然后呢?” “我让她给我几天时间考虑,”他目光湛然,“然后,她取卵那天,在她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有人在她耳边说:Alex says no……” 苏昂看着他,感觉自己失去控制,好像在看电影,那种“医院里混入了职业杀手”的情节。“谁?”她屏住呼吸,口干舌燥,“什么人?” “你还记得四楼负责推移动病床的护工吗?个子很高,女人打扮,但有喉结,是个ladyboy。” 她冻住了,就像血液在血管里凝结成冰。过了很久她才能开口说话:“她是你们的人。” 他眨了眨眼,暗示答案很明显。 “其实不算是,不过,”他心平气和地说,“记得吗?泰国人是钱能买到的最好的人。” 苏昂在记忆中捡拾自己取卵那一天的画面碎片:医生,护士,口罩,输液瓶,推动她病床的那双大手骨节分明。她记得自己曾好奇地往上看,注意到那突兀的喉结,低沉的嗓音。啊,ladyboy,她对自己说,泰国到处都是ladyboy。 但想想艾伦。想想她在那样的情境里蓦然听到仿佛来自魔鬼的话语,而几分钟后她的手脚就被绑住,麻醉药推入静脉。想想她当时所感到的恐惧。想想她麻醉醒来时的心情。 Alex像是完全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摊了摊手,说他不会也不想伤害她,只不过是个小小警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看,他解释,我们是爱好和平的民族,我们不喜欢痛苦,所以我们也不喜欢那些制造痛苦的人。从佛教徒的观点来看,法律、性、死亡……只不过是幻觉,其实并不重要,但故意制造痛苦是严重违背佛教教义的。 他朝她微笑。熟悉的、面具般的微笑。 天啊,苏昂对自己说,天啊,他以为他是泰国人。他甚至学会了泰国人的笑。那微笑不是真的,它是一层保护膜,一种伪装,他们以此来隐藏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真实意图。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farang一踏上这片土地就缴械投降了——他们看到灿烂的笑脸,于是以为每个人都爱他们。这就是为什么泰国人如此危险,为什么他们美丽的国家从未被殖民。他们微笑着欢迎你的到来,但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 Alex的语气中多了某种微妙的轻蔑。 这些farang啊,他们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知道。他们明明是自己受到诱惑留在这里,还总是对我们长篇大论地说教。他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了近乎冷笑的声音。但他们怎么可能赢呢?我们有更多的耐心,更多的历史,更多的法术——我们甚至比他们早十个小时见到太阳。他们怎么可能赢呢? 苏昂茫然地注视着他,海风吹拂着她的迷惑。 “所以,”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腹部,“你也已经知道我的……情况。” 他又是微微一笑,目光恢复了之前的温柔。 “还剩三个,对吧?”他安慰般地说,“我觉得还是有胜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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