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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人性的谜团 第1章 当心灵被绑架被绑架的心灵 作者:戴维·凯斯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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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一测 关于俘获的知识,你了解多少? 1. 以下情况,你遇到过哪些?【多选】 A. 认为自己一无是处,想要逃避现实 B. 对某一目标过分偏执 C. 大部分时间都被痛苦情绪笼罩 D. 厌恶周围的人或事 2. 威廉·詹姆斯在《宗教经验之种种》对俘获提出了什么问题?【单选】 A. 为什么某些观念会如此强大? B. 为什么我逃不出去? C. 俘获从何而来? D. 摆脱俘获有何方法? 认识“俘获” 每当我们感觉自己的理智被某些仿佛无法掌控的东西所绑架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希望能在本节中揭示精神痛苦的秘密,并挖掘导致一系列内心折磨的根源。这些强烈的内心折磨包括成瘾、抑郁、焦虑、躁狂、强迫思维以及暴怒。 在过去的20年里,我研究了某些东西(确切地说是烟草和食物)是怎样影响人们的,以及在某些情况下,它们是如何控制人们的行为的。其中最令我着迷的是,这些东西怎能未经我们同意,就压制我们的理性和意志,指引我们的思想、感受和行为。没有谁会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在自己的一生中抽780 000支香烟,大家都是先尝试着抽上一次或几次,看看会有什么感觉,然后才一头栽进去,无法自拔。人们吃东西时,也从来不会想吃到撑破肚皮、让人恶心的地步,但事实上不少人都在这么做1。因此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强大到控制人们的思想和行为。也许真的存在着一种普遍的生物机制,能选择性地操纵我们的注意,驱使我们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口接一口地猛吃不停,让我们做出有害自身的行为,而许多痛苦情绪的背后,也都是这种机制在兴风作浪。有没有这种可能呢? 经过多年研究,我得出了结论:在人类饱受诸多情绪困扰和精神疾病折磨的背后,确实都有一个共同的作用机制。简单来说,某个地点、某个想法、某段记忆或某个人物,都能作为某种刺激攫取人们的注意,并改变人们的感知。一旦注意越来越多地集中于这些刺激,人们的思考和感受还有行为方式,就有可能与自己的本意背道而驰,形象地说,就是你的心灵被绑架了。因此,我把这一机制称作“俘获”。俘获是很多人类行为背后的动因,其影响可能有利,也可能有害。从这一视角来看待人的行为,我希望能在俘获驱使人们产生毁灭性的冲动前,就让人们理解它会产生的不良影响。 俘获理论包含三个基本元素:注意窄化、行为失控、情绪失调。 有时,这三个元素还伴随着某种行为冲动。人们的注意会不受控制地集中于某样东西,进而人们的行为也受其左右,如此一来,人们就被“俘获”了,变成了这个东西的俘虏。 无论何时,总有东西在控制着人们的注意。人们会留意自己周围环境中的反常之处,眼球会被由无数黑点构成的背景上出现的一个小黄点所吸引;突然做出的某个动作,或是呼唤某人名字的声音,同样也会引人注意。但俘获需要的,绝不仅是吸引我们最初的注意那么简单。通过唤起记忆,激发想象,点燃欲望,制造恐惧,俘获改变着我们的心境。当被俘获时,我认为那个以某种语气喊我名字的人并不仅仅是在喊名字,其语气中还隐含着批评或轻视,而这些都深深地让我觉得不安或焦虑。这也是我当时所能感受到的一切。 日常生活中有无数的俘获现象,它们虽微乎其微,但数量众多。下面就有一个例子,来自我的亲身经历。当时我坐在飞机上,正打算写俘获这件事,计划利用这次长途飞行的好机会,不受干扰地写作。我有了想法后就打开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但就在这时,坐在我身旁的两个男人开始兴高采烈地大声聊天。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大,我感觉就像自己面前有辆卡车呼啸而过一样。我努力集中注意力,把心思放在写作上,但还是会不断听到他们的谈话声。尽管飞机引擎一直在发出“嗡嗡”的噪声,产生着高达约11吨的助推力,但我的意识并没有被干扰。而我越是想专注于写作,就越会听到越大的谈话声。我变得越来越烦躁,因为我越是焦灼地不想听他们聊天,就越会听到更多。如果能做到听而不闻,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尽管这些日常经历的具体特征各有不同,但这些经历本身是很常见的。当然,具有俘获力的特定物体或想法,还是带有强烈个人色彩的。有趣的是,在我还没敲键盘时,就注意到了这两个男人的谈话。难道我能根据以前的经验预测到他们会干扰我的工作?否则,为什么我会一开始就被他们吸引?或者,是因为他们说话声音太大,而这种噪声正具备某种能俘获我注意的感觉特点?工作时,我总是讨厌被嘈杂的声音打扰,但我为什么没有一种能力可以巧妙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呢?无论怎么努力,我的注意总是会被拉回到噪声上。也许,合理的结论是:我过多地“关注”了这些声音。 我们会定期审视自身所处的环境,根据遇到的刺激或所追求目标的特点,来分配和转移自己的注意。 俘获悄悄地攫取了我们的注意。我们或许能觉察到这种心理变化,但并不清楚它来自何处。这一切都发生于意识之外,而在我们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就已经缴械投降了。这可能是由某个念头、某种感觉或某个人所带来的结果,而这种结果会主宰人们的心灵,占据人们意识的中心,使人们把其他东西都推到一边。与俘获来源有关的线索,将会变得与这些来源本身一样重要。无论是闻到香水的气味还是听到一首歌,无论是听到直升机的轰鸣声还是目睹消防车从眼前而过的场景,无论是某次考试拿了高分还是要准备一场讲演,和任何刺激的关联都会对人产生不同的影响,但也不排除根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的可能。俘获也许只会在那些对这一刺激敏感的人身上展现威力,所以即便只是短暂地接触这些线索,这些线索也足以窄化我们的注意,影响我们的感受。 当被某种特定的刺激所吸引时,人们就会采取行动,以回应由它引发的某种感受或需要。每次回应,其实都会强化促使人们重复这些行为的神经回路。长此以往,随着人们持续不断地以同样的方式回应同样的刺激,人们头脑中相应的学习回路、记忆回路以及动机回路都会逐渐变得很敏感。结果就是:人们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情绪和行为模式。人们的思想、感受和行为开始变得越来越下意识:最初的快乐变成了一种需要,从前的不良情绪升级为持续性的自我谴责,曾经的烦恼也一跃而成为对自己的迫害。最后,俘获人们的东西会变得举足轻重、势不可当,甚至会出现最极端的情况,即人们好像被某种异己之物控制了,变成了它的奴隶。 俘获常常会给人带来巨大的烦恼和痛苦。即便如此,它有时也会温柔地对待人们。聆听一首心爱的歌,追求我们认为值得追求的事业,所有这些也都能成为俘获的来源。 俘获的起源带有极强的个性。我们的生命历程和人生故事,来自我们行动和经验的全部集合。而俘获我们的东西恰恰会影响对自我的认知,同时,对自我的认知也会反过来决定有什么东西能俘获我们。 理解俘获的一个理想方式是观察它是如何运作的,也就是去体验它,即便是间接地体验,比如,听一听那些与俘获进行斗争的人都说了些什么。本书中的诸多故事都展示了与此有关的一系列思想、感受和行动,其中,有些微不足道,有些则改变了当事人的生活。虽然这些有关精神痛苦的故事表面上看起来彼此都没什么关联,但显然,在任何一个故事中,“俘获”都扮演了中心角色。 找寻精神痛苦的本质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讲述了我们的心智到底是如何抓住我们、强迫我们、让我们违背自己的意志和理性而一意孤行的。在这一点上,他比包括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在内的任何人都要看得透彻。对此我希望能争取到他的父亲詹姆斯·华莱士(James Wallace)和母亲萨莉·华莱士(Sally Wallace)的支持,以便人们更好地理解他们的儿子所说的“可怕的主人”。当然,二人也慷慨地同意了和我聊聊他们的孩子。 于是,我去拜访了詹姆斯和萨莉,他们的家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厄巴纳市(Vrbana),在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附近,大卫便是在这里长大的。詹姆斯是这所大学的教授。他们的房子建于20世纪50年代,是一栋一层半的建筑,很朴素,旁边就是一条安静的街道,两边绿树成荫。房子坐北朝南,日照充裕,周围被深绿色的草坪环绕着。虽然这样的房子在美国很常见,但其中诞生了一个拥有非凡才华的人。 可惜,在大卫卓越的天赋和超凡的智力之下,却深埋着抑郁的种子,这最终导致他自杀身亡。长期以来,有一种医学观点认为,抑郁代表心智的“损坏”,而这种生物性的紊乱会使人经历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对人们而言,这种对于原因的过分简单化并无任何帮助。我们依然无法理解那种使人坠入深渊的力量,而只能把它称作“抑郁”。 萨莉试图向我解释究竟是什么让痛苦在大卫身上不断沉积。“大卫在16岁时第一次表现出某些奇怪的举动,这些行为让我们觉得很棘手,”萨莉说道,“他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而我们两个那时对青少年还都不太了解。当时,他对自己的妹妹满怀恶意。他常常愤愤不平,喜怒无常。我们都知道他吸大麻,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吸了多少。我们那时候甚至想过他可以去卧室旁的储藏室吸大麻,因为这样至少他就不会驾车离家了。后来,詹姆斯把他带到了大学里,但大卫吓坏了。” “他有焦虑症,”詹姆斯回忆说,“情况很糟糕,他脸色灰白,不停呕吐,浑身颤抖……” “大卫很高兴,阿默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很早就接收了他,因此他不必再经历那种噩梦一般的情景,”萨莉说道,“但是,到了该考虑上大学的时候,他又变得心乱如麻,说他不想去,并问我们他能不能待在家里。我们同意了,告诉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家,于是他就去上学了。后来,他又开始焦虑了,但他还是断断续续地上了两个学期的课。等再开学时,他回了家:他就是没办法适应。随后,他自己找了个心理医生,因为之前我们都喜欢的一个儿科医生现在已不再适合给他看病了。心理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我猜,他应该从那时便开始服用抗抑郁药物苯乙肼了。” 我们谈了好几个小时,讨论大卫当时对此会有何感受。有那么一瞬间,萨莉毫无征兆地低声说了一个“火”字。 “凯特·格姆波特(Kate Gompert)?”我想到了大卫笔下的一个人物,随口说道。 大卫笔下的这位凯特·格姆波特也曾跟“天敌般的抑郁”搏斗。在《无尽的玩笑》中,大卫这么谈论“它”(也就是火):“当看到有人从燃烧的窗户里跳出来时,请不要误解他们。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他们还是很害怕的,就像你我站在同样高度的窗边往下看时一样害怕。换句话说,坠落的恐惧是一个常量,而这里的变量是另一种恐惧——火焰。当火焰离你足够近时,跳下去摔死的恐惧相比之下还不那么令人心惊胆战。因此,不是人要往下跳,而是火焰让人恐惧。” “是啊,从一栋燃烧的大楼里跳下去,”萨莉沉思了一阵子,“这也是我眼中大卫自杀的样子。无论如何,他必须要结束这种痛苦,”萨莉接着说,“大卫想要从痛苦中解脱。他需要这样做。并不是说他想这么做,是他需要这么做。” 萨莉哭了起来。“抱歉。”她说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我与华莱士夫妇的对话总是很坦诚,但也会时常遇到困难。因为每到最后,我们总是会回到这样一个想法上:说到底,大卫是被某种他不能控制的东西驱使着走向末路的。大卫的父亲是一名伦理学教授,他从哲学和历史的角度考察了“俘获”的概念,即我们身上确实存在某种自己无法抵抗的激情。我们讨论了苏格拉底及其学说,苏格拉底认为,没有人会做自认为不理性的事2。 “比如,苏格拉底会说,假如一个人不断地吸毒,那么这个人就是无知的,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停下来,”詹姆斯说,“或者,如果这个人其实并不无知,但持续吸毒,那么他一定是身不由己的,一定有某种力量在迫使他这么做。” 但是,我问他,这股力量看起来像是构成极端情绪或极端行为的意识成分,那么我们该如何看待它? “柏拉图似乎对此有所领悟,”詹姆斯说道,“柏拉图意识到世上存在不同类型的愿望,它们有时会让人不理性3。比如,当你在小木筏上望向海水时,突然感觉非常渴,很想喝一口海水。但你很清楚,如果真的喝了,不仅不会解渴,还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但即便认识到这些,口渴的欲望还在,你还是想喝。” 然后呢,难道想喝海水的欲望就无法被理性驯服吗? “柏拉图认为,”詹姆斯回答说,“通过意志行为,你是能训练自己的,但仅仅说‘我现在打算这么做’还远远不够。你必须努力锻炼,直到足够强大,能控制这些非理性的念头。但我肯定,柏拉图也会同意,即总有一些人会完全失控,因为他们的激情早已变成了强迫。” “这就是抑郁控制人的过程,”我回答说,“而且这也是自杀意念能主宰人的原因。” 在大卫结束自己生命的前一个月,华莱士夫妇回忆说,他看起来好转了一些。事实上,他比以前更活跃了。而在此之前,大卫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危机时期:他打算不再吃苯乙肼,因为这种抗抑郁药他已经连续吃了近20年。在萨莉看来,这是一步致命而悲剧的失误,她猜测大卫只是想找到另一种药而已,大卫也许早就渴望过没有苯乙肼的生活了。在抗抑郁药中,苯乙肼属于在早期服用的药物。尽管它能稳定住大卫的情绪,但也会引发一系列副作用。而且,一旦减少服用,大卫就会发现,没有什么药能比它再有效了。于是,他又开始服用苯乙肼,希望它能再次让自己恢复到更稳定的状态,但这都无济于事。“这是最后的尝试,”萨莉解释说,“但还是不起作用。” 大卫惶恐不安。他感到,现在身边已没有任何东西能帮助他,让他好转。他确信,自己已经濒临绝境。 2008年8月,大卫的父母花了两周的时间陪伴他,两人答应和他待在一起。当时,大卫的妻子格林在外出差,大卫的父母留意到儿子的言谈举止有了变化。当他们刚到大卫家时,大卫看起来疲惫不堪,萎靡不振,就像患了很长时间的重病,受尽了折磨一样。但在他们快要离开的前几天,大卫看起来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了。在离开的前一天,大卫的父母陪着大卫去机场接他的妻子。萨莉还记得当时的细节,格林跳下自动扶梯,大卫跑过去拥抱她,小夫妻看起来很开心。萨莉回忆道:“驱车回家的路上,我们当时坐在后排,尽管那辆车是手动挡,但大卫大多数时间都把手放在格林的膝盖上。我当时就在想,看来一切都将会好起来。” “大卫欺骗了所有人,”詹姆斯说,“他骗了自己的心理医生,还骗了自己的妻子。” 我提高声音问他,大卫是否知道他欺骗了所有人。或许他已经做了决定,这个决定不仅能给人答案,也能让人解脱。 “可每个人都被他骗了,”詹姆斯反驳道,“即便大卫不是有意为之,但我们还是被骗了。我们都以为他转过弯儿了。” 詹姆斯继续往下说:“让我奇怪的是,大卫在结束生命之前的一两周里,精神状态竟然感觉好多了。我猜他可能是找到了问题的解决方案,不是吗?这个问题是个怪物,而这个怪物正是他自己。” 可以看出,詹姆斯和萨莉已经理解了他们儿子的痛苦,以及大卫最终的解决之道。或许这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居然有父母能接受他们的孩子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事实。然而,在我与他们的谈话中,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他们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他们的儿子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无论是什么样的事业成就或个人成功,大卫把他身上所有光鲜的东西都过滤掉了,转而把那些糟糕的东西吸收了进来。这种不利的过滤只会导致毁灭性的自我怀疑。萨莉和詹姆斯都目睹了这“可怕的主人”是如何发威的,他们觉得很无助,因为没能帮大卫成功逃离。 从这个令人心痛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知道,正是这种持续并不断升级的恶性循环,最终导致了大卫自杀身亡。而在其他情况下,它可能会导致其他类型的自我伤害,或导致针对他人的暴力事件,甚至是杀戮。我希望,通过加深对“俘获”现象的理解,以及通过考察不同的“俘获”经历,人们能学会如何在被“俘获”的情况下虎口脱险。 不同的心理问题,共同的致病机制 大家都期望精神病学能解决这个“可怕的主人”。耶鲁大学的精神病学系常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无论在研究还是在临床领域都表现卓越。史蒂夫·邦尼(Steve Bunney)曾任该系的系主任,现在是该系的名誉教授。他同时也是我的同事和老朋友。 邦尼只知道华莱士的故事梗概:一个广受好评的天才作家,刚结婚没多久,就在他如日中天的时候自杀了。我给邦尼补充了一些细节:华莱士一直都在与内心强烈的自我怀疑斗争,即便在他踌躇满志时也是这样;华莱士一边期望着100年后也有人读他的作品,一边又觉得自己根本不行,一点儿也配不上这种成功;华莱士担心《无尽的玩笑》这本让他声名鹊起的小说会耗尽他所有的能量,让他无法再写好另一本书。 我问邦尼,他认为华莱士痛苦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感受会成为某些人沉重的包袱,但对另外一些人毫无影响?到底什么是情感痛苦?如何描述这种体验? “像华莱士这样的人,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他们的内心其实是分裂的;一边是他们想成为的人,一边是他们眼中的自己,”邦尼说,“这会使人产生一种失控的感觉。而这在精神病学中也是最常见的问题之一。如果你始终无法掌控自己,那么你就会陷入麻烦。无论是焦虑、抑郁,还是别的什么心病,都将会对你的生命造成威胁。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个原本健康的人居然会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此之前他要经受怎样的痛苦。但我知道,自杀的人往往会觉得他们除此之外已没有别的选择,他们无法摆脱这些消极的念头和感受。而关于自杀的一大悖论就是:它是一个人能够对自己施加的最后也是唯一的控制。” 邦尼指出,各行各业的很多成功人士都有类似的痛苦,这不是什么稀罕事。研究发现,很有成就的人通常会认为自己就是个“骗子”。不少成功人士也会像华莱士那样,变得爱较真,他们很想知道大家是否了解自己,同时他们也会觉得自己根本不配获得那么大的成就。在邦尼看来,类似的自我怀疑并不罕见,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甚至还会很有用,但它也可能会变得病态,变得危险,甚至变得失控而致命。 在职业生涯中,邦尼研究了诸多评估精神痛苦的方式。一开始做内科医生时,他对精神分析很感兴趣,但他花了大把时间来研究心理疾病的生物原因。然而自始至终,邦尼都对生活经历的影响十分关注:这些经历会如何影响大脑的功能?它们在精神疾病的发展中又扮演什么角色? 我问邦尼,在他的领域中,现在主要研究什么。邦尼解释说,精神病学现在研究的主要还是开处方药,它关心的是如何找到对症的药。 邦尼的声音里有些令人怅惘的东西。“不要误会我的话。你应该高兴,毕竟我们在药理学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我们能带给患者实实在在的解脱,而对很多人来说,这种解脱就是救命稻草。到最后,或许药物没能对华莱士提供帮助,但从你告诉我的话里,还是能看出,药物让他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帮他完成了更多的作品,”邦尼说道,“问题不是药物,而是我们对它的看法。很多人,特别是这一行之外的人,当然也包括某些业内人士,会误以为精神疾病仅仅是源于某种简单的大脑故障,而事实上,精神疾病是两股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一边是体内的致病倾向,一边是外在事件,也就是现实刺激。我们的心灵一直在试图厘清实体大脑与生活经历交织而成的各种现象,而这也是我们必须要留意的地方。你要知道的不只是这些病症该如何治疗,还要清楚这些病症来自何处,以便我们能有的放矢,找到更好的治疗方案。” 邦尼知道,我在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任职期间就对成瘾现象很感兴趣。作为对烟草行业调查研究的一部分,我必须尽可能地了解成瘾科学的一切知识。邦尼也知道,我后来还研究过肥胖。在研究过程中,我考察人们如何对抗这种让他们吃得比需要的还多的欲望。我对邦尼解释说,我在成瘾、暴食还有精神疾病中发现了相似的心理,包括焦虑、强迫、冲动障碍、恐惧、恐慌、成瘾、抑郁、躁狂、疑病,甚至某些精神错乱。 “嗯,这很有趣,”邦尼回答道,“一方面,这个行业还在不断努力,试图做出越来越精细的诊断划分。我们的《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DSM),现在已经出到了第5版。我们靠它来进行诊断,并给数以百计的心理疾病分门别类。然而,生物学表明,这些障碍都有着内在联系。比如,精神分裂症与抑郁症已不再被认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疾病。这两种疾病的谱系更有可能是相互交叉、部分重叠的,而不是不同的神经递质系统疾病。而药物的效果虽然很不错,但通常不像它们声称的那样有精确的靶向性。我们经常看到,一种药能对一堆问题起作用,或完全不起任何作用。在很大程度上,这似乎是个体反应的问题。而与此同时,也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安慰剂在模拟精神药物方面能起到巨大的作用,这一点真令人羞愧,也该令人羞愧。” “物理和化学很复杂,”邦尼接着说,“天文学也很复杂。但只要坚持探索一个问题,我们就能找到这些复杂系统背后的规律。比如,热力学定律能解释很多我们以前根本理解不了的复杂现象。我认为,你正走在一条与此相似的道路上。” 邦尼的类比,让这个我已为之奋斗了20年的目标更加清晰了。虽然人类的情感体验和行为很复杂,但只要能找到这些复杂现象背后的共同机制,我们就有可能解锁某些复杂而潜在具有毁灭性,并会掌控我们行为的构念。我一直在为此努力。 在过去的100年里,心理学和精神病学不断进步,学者提出了很多见解,但人们依然无法抓住导致精神疾病的原因。抑郁症在全球致残榜上名列第二。邦尼提到的药物治疗作用很有限,而在某些情况下,它们所带来的伤害要远远大于好处。或许其中最关键的原因是,它们把人们与其感受隔离开了,让人们无法深入理解病因。当然,这不是什么新问题,而是一个由来已久的老难题。人们如何才能在这个艰难的任务上取得进步?要想找到答案,了解其他人在这些问题上都有什么发现会对我们大有帮助。 知识延伸 每一章的“知识延伸”都包括具有辅助性作用的各种注释,有些内容较长,特别是涉及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卡尔·荣格以及保罗·蒂利希(Paul Tillich)的几篇,这些思想家对我们理解心灵被俘获极为关键。维特根斯坦是与华莱士截然相反的一个强大人物,荣格则是谈论弗洛伊德任何文本都有必要考虑的一个人物,而蒂利希的观点有助于阐明信仰背后的心理学。这些内容对本书的主题很重要,但放入本书的正文会影响本书叙述的流畅性,所以将它们放在章后,作为正文知识的补充。 1. 我认识到,许多人在饮食方面经历着类似烟瘾的问题。他们报告说,自己伸手去拿一包薯片或一块比萨饼的盲目冲动就和烟鬼点烟一样。 作为我们研究的一部分,我和同事确定了这两类行为背后的三个共同特征:第一,丧失控制,向某个意识之外的强大力量交出了控制权;第二,在这种“符咒”之下的人觉得自己无法摆脱控制;第三,痛苦的同时被强迫行为所束缚,无法抵抗它们。 2. 在《普罗塔哥拉篇》中,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认为,我们从来不会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我们总是以自己认为理性和良善的方式行动,即便我们的信念常被证明是错误的。因此,知识“能够管理人”,也就是说“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的人,从来都只以所学知识为标杆,不会因为其他事物而动摇”。换句话说,理性为行为提供了终极的动力。尽管理性力量可能被错误的假设所误导,但苏格拉底仍不同意“理性太软弱,无法支配激情”的观点。(在情绪的力量最强大的时候,情绪可能会扭曲理性的命令,但无法克服它们。)苏格拉底认为,倘若我们做事时缺乏真正的理性和良善,那这本身就是错的;如果我的行为不当,那是因为我的想法就是错误的。 3. 与苏格拉底不同,柏拉图不认为一切不公正或不道德的行为都是某种错误念头导致的。相反,他指出,童年中特别令我们开心的记忆,或某些能够缓解痛苦的东西,可以在我们的成年自我中引发类似的欲望,即便这种欲望的对象已不再令我们感兴趣。曾给予慰藉或缓解饥饿的东西,对我们有了一种貌似非理性的吸引力。记忆的乐趣带着我们走向暴食或放纵,如母亲的乳房、甜美的果实等。 为了进一步表达这种观点,柏拉图想到了利昂提特斯(Leontius)的故事。利昂提特斯是阿格莱昂(Aglaion)的儿子,他沿着城市的北墙走去,看到不少尸体躺在行刑者的脚边。利昂提特斯发现,自己看到这个场景觉得很恶心,但同时又被它吸引着。起初,他捂着自己的脸,但很快就出于好奇,睁开了眼睛,奔向尸体,大哭起来:“你自己去看吧,你这个邪恶之徒,尽情去看这美丽的情景吧!”可以说,即便是柏拉图,也无法用理性驯服这种交织着恐惧和喜悦的感情,或解决冷静思考与审美狂喜之间的根本冲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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