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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夕鹤2/3杀人事件  作者:岛田庄司

那天夜里,吉敷并不想在盛冈投宿。除了那封信的因素外,他也并不认为通子还在盛冈。所以,他搭了当天二十一点三十分盛冈开出的下行列车“初雁二十一号”,再度回到青森。到达青森的时候,是二十三点五十四分。

旅馆的大门都已经关上,灯也熄了。吉敷在新町路走了很久,才看到一家专门给情侣投宿的旅馆,他经过一番请求,才住了进去。虽然通子在信里叫吉敷不要找她,但是吉敷实在不能不去找。吉敷认为钏路那边一定出了什么事:把通子卷入麻烦事件的导火点,一定就在钏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去追查一下呢?

他事先调查过,知道上午七点三十分,有一班青函联络船会从青森开出,所以第二天一早就起床了。这艘联络船到达函馆的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

吉敷的眼睛看着联络船窗外的波浪,脑子不断在思考和通子有关的事。当他看到津轻半岛时,船开始缓缓往后退。

通子的信里面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信里写着:“我是有病的人……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还有,“我不会有问题的,即使孤身一人也能够处理所有的事情,所以,请你不要找我。”

吉敷从胸前的口袋里把信拿出来,从头又看了一次。既然知道自己有病,还可以“孤身一人也能够处理所有的事情”吗?身为警官的自己,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有病的女人独自在日本全国逃亡吗?

有病?说到通子的病,吉敷倒可以想到一二。不,可以想到的太多了。通子这个女人确实和别人不太一样,自己和她一起生活了六年,到了最后还是不能完全了解她。那些吉敷不能了解的部分,如果通子称之为“病”,那确实可以说是“病”。因此,通子说自己“有病”,那倒所言非虚。

那是刚结婚不久之后的事吧?吉敷带回一套从百货公司得到的女性化妆品的样品。是新产品,由一打小瓶子组合而成。小瓶子的形状都非常可爱,吉敷认为喜爱镀金工艺的通子一定会喜欢这样的东西,所以虽然是一个大男人,他仍然去百货公司取回了那套样品。

回到家后,他一边说自己带回来好东西了,一边将那些小瓶子拿出来,一个个地摆在被炉桌上。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通子的脸色却变了。吉敷一开始并没有发现,只是纳闷通子为什么突然发脾气了,完全没有想到通子的怒气和那些小瓶子有关。

第二天晚上,吉敷下班后,快回到家时——因为当天是收垃圾的日子——在放垃圾的地方发现一个好像是通子拿出来丢的纸袋子。他随意看了一下袋子里的东西,赫然发现昨天带回家的化妆品样品的小瓶子全部被通子扔掉了。

吉敷虽然不愉快,但是也没有特别生气,他只是很想知道理由。回到家里后便问通子原因,通子立刻沉下脸来,也不管炉子上还在煮的食物,就冲出家门。吉敷只好慌慌张张地关掉煤气,拧紧水龙头,随后追了出去。

通子像小孩一样,是个爱闹别扭的女人。不,应该说她根本就是个小孩。她跑出家门后,便去附近的小公园荡秋千。那个公园很小,四周都有大楼围绕,整个公园就像被群峰环绕的低洼山谷,无论什么时候都晒不到太阳。所以不管是白天去,还是晚上去,都给人一种潮湿的印象。通子知道吉敷追来了,却不管他,任凭吉敷站在秋千旁问了不知多少次“怎么了”。在心情平静下来以前,她总是闷不吭声,一句话也不说。因此吉敷经常想,是不是因为是独生女,被宠坏了,所以她的个性才会变成这样?

吉敷默默地站在秋千旁,通子却突然从秋千上跳下来,跑到公园一角的另一个游戏区,那里并排放着几个凸出地面的半圆形轮胎。通子在那些轮胎上跳跃着,并且欢欣雀跃地问吉敷:“你会这样吗?”这让吉敷哭笑不得。她的不愉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吉敷无法理解通子,老是被她作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当然也不能了解她离去的原因。是因为自己不够了解她,让她想离开自己?还是自己赚的钱太少,只能让她住在狭小的公寓里,让她不高兴?抑或是作为丈夫的自己每天都因为工作而太晚回家了?吉敷能想到的原因不算少,但是从不认为通子是因为不爱他了,才要离开他。心情已经好转的通子,挽着吉敷的右臂,一起从公园里走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她说:“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还说,“全世界没有一个老婆比我更爱自己的丈夫了。”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通子说要离婚时,才会让吉敷觉得有如晴天霹雳。

通子的情绪总是难以捉摸。有一次,她说:“我讨厌小的东西。”然后就拿下天花板上的灯罩,拆掉黄色的小灯泡,拿到玄关敲破了。还有一次,因为不喜欢吉敷买的小酱油瓶子,竟然拿一公升装的大瓶子来代替。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吉敷觉得通子有“小瓶子抗拒症”的倾向。通子使用的化妆水之类的化妆品,都不是装在小瓶子里的。她对小瓶子里的东西,以接近神经质的态度予以排斥。

不止化妆品,她拥有的所有东西,完全没有类似小瓶子的形状。吉敷对这样的情形只是觉得奇怪,却不曾了解原因为何。虽然他也想过是不是该找医生询问看看,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如果早知道这会成为离婚的原因,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找医生询问一下的。

即使在盛冈的老家,通子也有怪异之处。老家的房子现在好像已经卖掉了。通子的娘家在盛冈算是有来历的大地主,所以有一栋气派的大房子。那栋房子里只住着通子的父母,房间却有很多。大概有很多是用人的房间吧。

那栋大房子里,有一间是通子绝不愿意进去的。问她为什么,她就回答:“那个房间里住着小孩的幽灵。”对通子而言,那个房间和那栋房子里的其他房间不同。可是,在吉敷的感觉里,那栋房子的采光不好,整栋房子看起来很阴暗,而那个房间则和其他房间一样阴暗,并没有比其他房间更显古怪之处啊!

吉敷也曾针对这个问题请教过通子的父母,他们则说:“也不知道为什么,通子从小就害怕那个房间,别说不愿意进去那里,连经过那个房间前的走廊都不愿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吉敷曾经进那个房间观察过数次。房间里确实很阴暗,只有一扇位于北边的小窗户。但是房间的天花板上垂挂着电灯,打开电灯时,它看起来就和普通的房间完全一样。不过,因为房间北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女鬼的面具,所以,若说这里令人不舒服,还真的会不舒服。

吉敷觉得通子的说法有些可笑,因此曾经硬要拉她进去那个房间,结果通子弓着身体,双脚抵住地板,怎么也不愿意进去。吉敷带着点闹着玩儿的心态,拼命想把通子拉去那个房间,没想到通子却哭了。当时通子的哭法完全不像一个大人。她像小孩一样号啕大哭,丝毫没有难为情的顾虑。她那一哭,让吉敷十分惊讶。

阴森森的房间固然可怕,但是通子的反应却让吉敷更害怕。这时他才第一次发觉通子有点奇怪。没错,通子还有其他古怪之处。吉敷的心里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便很容易想起通子其他异于常人的行为。

通子讨厌飞蛾,尤其对那种小小的蛾子更是恐惧到接近病态。讨厌飞蛾之类的昆虫并不稀奇,奇怪的是她并不害怕蟑螂或老鼠,就算厨房里的蟑螂在她的脚旁跑来跑去,她也不会特别惊慌或大叫。

夏天的时候,如果有小飞蛾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在电灯下飞来飞去,她一定会惊恐得大叫“杀死它”。此时如果吉敷稍有犹豫,她会立刻关掉电灯的电源,直到蛾子飞出去了,才会安定下来。这确实可以说是“病”吧?而且还可以说是相当严重的“病”吧?

吉敷搭乘十一点二十分函馆开出的特快列车“鸿”,到达札幌的时间是十五点四十六分。然后再换搭十七点零三分开往钏路的快车“天空七号”,其间有一个多小时的等待时间。他想起牛越。以前——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因为蓝色列车“隼鸟号”的幽灵女事件,吉敷去北海道时,曾经受到札幌警局的牛越的照顾。牛越是个举止优雅,有着奇特魅力的人物。

既然来到札幌,又好久不见了,能够见上一面也好。于是吉敷走到红色的公用电话亭,想打个电话给牛越。但是,他才拿起听筒,又放下了。太仓促了,所以吉敷只在车站内的咖啡馆内喝了一杯咖啡,就上了天空七号。

因为是正月初二,列车内相当拥挤。车厢内大多是穿着和服的女性乘客,有四个剃着五分头的男子正在玩纸牌。纸牌玩腻了后,他们就拿出碗和骰子,开始掷骰子。看样子,他们赌得很大。吉敷不想看他们,他坐在走道旁的座位上,偏着头看着窗外的雪景。但是,那几个人喝了酒,声音很大,实在让人难以忽视他们的存在。骰子在碗内跳跃的声音,让吉敷想起一件事。

那时吉敷和通子刚刚结婚不久,还是个新刑警,继中村之后,与他搭档的是一位叫做金越的中年刑警。中年、身材发福的金越,剪的也是五分头,有一张圆脸,夏天的时候总是穿着前胸大大敞开的衬衫,让人看到已经掺杂了白色胸毛的胸膛。在吉敷的印象里,他好像随时都在擦汗,一靠近他的身边,就会闻到汗臭味或劣质酒的臭味。吉敷之前的搭档是中村,他也是吉敷和通子的媒人。当他听说吉敷的下一个搭档是金越时,曾经皱了皱眉头。当时吉敷不了解中村是什么意思,而一旦和金越开始合作,他便立刻明白中村皱眉头的原因了。

在东京的警视厅里,金越那样的老刑警已经越来越少了。眼前的人越是软弱无助,他就越表现出威吓的神态。面对嫌犯时,即使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他也会毫不顾忌地把人拉进审问室,拍打着桌子,大声逼问。但是,别以为他那是办案认真,他那样不过是为了向上司讹诈出差的机会,拿点出差费去喝酒。

吉敷曾经和他一起出差,看到他只是简单调查一下之后,就钻进便宜的小酒店里喝酒。对他而言,犯人的作案目的是什么,他心中早有定论。他常说:“审问就像插在咖喱饭上的小旗子,不过是点缀而已。”可是,他所认定的犯人,有一半以上是无辜的。

他的酒品也不好,吉敷有好几次都因此觉得他很讨厌。有一次他们一起出差,列车还没有开动,金越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喝威士忌,列车离开东京车站时,他已经醉了。记得还有一次是去松滨吧,金越从座位上站起来,说是要去上厕所,结果却一去不回。等了半天不见人,吉敷只好到隔壁的车厢找,却看到他好像遇到了品行不良的朋友,三个人占据四人座的座位,正在旁若无人地掷骰子。

别的乘客都和他们保持距离,离他们远远的。那时金越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身上还在冒汗,可见当时是夏天。车内的人也像今天一样多。他们吆喝着,对着碗掷骰子,口吐粗话的行径完全是流氓的模样,而其中最像流氓的人,竟然就是金越。吉敷当时只好无奈地回座位。

过了一阵,金越擦着汗回来了。他看了一眼吉敷,突然说:“喂,借我五千块。”

金越红着脸,眼睛里还有血丝,吉敷完全了解他当时的状态。他不只醉了,还处于某种兴奋之中。

“我没有多余的钱可以借给你。”吉敷说。吉敷很清楚借出去的钱会有何种结局。

“借几天就好了,下个星期我一定还你。”金越的眼神和口气,和在审问室里逼问疑犯一样。

“不行,我没有钱。”吉敷不容分说地拒绝了,把金越气得小眼睛直往上翻。他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拳头也攥得紧紧的,一副要挥拳过来的样子。

“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想想你自己的立场。”金越气急败坏地大吼,周围的人都回头看他们。

现在回想起来还真好笑,到底谁该清楚自己的立场?吉敷当时真想对他说:“你才应该想想自己身为刑警的立场。”和金越搭档工作的那段时间,吉敷变得越来越厌恶刑警的工作。他们在犯罪现场进行的搜证工作,和吉敷原先心中的想象有极大的差别。金越很多时候根本不按程序处理,不把法律当回事,而是以缺乏理智的态度来处理事件。

他们真正接触到的案件,大多是很无聊的事情。例如,因为背负巨额债务而抢劫杀人的案件,或是强暴案,或分赃不均、黑吃黑的同伙互殴案,等等。金越处理这类案件的能力特别高超,游刃有余,他是个像刑警,更像流氓的人,别人无法理解的黑帮人物的想法,他却了然于胸。如果单从这一点来看,他倒是一位优秀的刑警。

但是,这一点却让吉敷觉得十分厌烦。为什么像金越这样低级的人物,却是优秀的刑警呢?这是当时吉敷心中极不以为然的想法。樱田门要对付的,是罪犯的世界,而那个世界远比自己想象的低劣百倍。这让吉敷对自己的工作感到非常失望。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时有人比他更觉得失望,那个人就是通子。

通子是个美人,为此金越一直很想去吉敷家。通子的厨艺不差,老实说吉敷并不怕金越来访,只是,吉敷也很清楚通子非常讨厌金越。金越的酒品很差,即使到了吉敷家也是酒不离口,喝了酒后,便唠唠叨叨地述说身为刑警的老婆该如何如何之类令人不舒服又老掉牙的话题。吉敷觉得金越讲的那些话,比小学的师长训话更像在说教,更让人难以忍受。

因为他每次都说相同的话,吉敷夫妇有时难免会忍不住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这种时候,金越却会拍着吉敷的背,有点嘲弄地对吉敷说:“你这个小子就是太迷糊了。”

五年后,金越离开樱田门,退休了。那时金越已经不是吉敷的搭档,通子也不是吉敷的妻子了。

吉敷的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窗外的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下山了,列车也到达钏路车站了。时间是二十一点五十七分。这么晚已无法采取任何行动,吉敷便找了一家车站前的旅馆,早早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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