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被隔绝的女孩  作者:巴尔特·范埃斯

利恩阿姆斯特丹公寓桌子上的红色相册中,第二页的照片是在20世纪40年代初拍摄的。标题写着“多德雷赫特”,下面标有下划线。第二页共有9张照片。顶部的2张都是一对小孩的照片,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站在一起,却几乎没有接触,他们是阿里和克斯。左边的照片是最早的,看起来应该是冬天拍摄的。这大概是他们的母亲在世时拍下的;姐姐阿里当时不过3岁。她一手抱着一个玩偶,另一只手扶着她的弟弟让他保持稳定,克斯则努力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右边的照片是几年后拍的,克斯已经冲在前面,在照相机前有些嬉皮笑脸,仰着脑袋。摄像师站在高于姐弟俩的位置,因此他们抬头看着,带着期待的表情,照片中则留下了太多的空白。现在阿里站在克斯的后方,在他的阴影之下——既是象征意义上的,也是字面意义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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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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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4

像这一页的大多数照片一样,他们的动作十分普通,对被拍照相当生疏;表情则难以读懂。页面中间有一些下方没有写名字的护照照片,主人公是利恩的“姨妈”和“姨父”。姨父是阿里、克斯和玛丽安娜的父亲。姨妈是玛丽安娜的母亲,现在也是阿里和克斯的继母。她有些圆润,相貌平平;很容易就可以想象到她是一个农场劳工的女儿,之后,从14岁起以女仆的工作为生,直到近30岁时遇到了未来的丈夫。她小时候被家里人叫作“胖扬斯”(fat Jans),虽然早年以面包和土豆为主要食物的人不太可能长得很胖。姨父则更加结实瘦长,虽然这张照片没怎么显示出来。它让我想起了为抵抗运动而偷运的身份证上的面无表情——这是他参与的诸多秘密活动之一,他很少提及这些事情,即使在后来的生活中也是如此。他平日的工作是装配发动机,在多德雷赫特的电机工厂上班,他特别擅长校准机器,使其尽可能良好地运作。这意味着他在全国范围内四处旅行,比如前往矿区和印刷厂,调整和维修在多特制造的发动机。这样的工作对于一个抵抗人士来说是一个相当好的掩护。

这对夫妇传统、内敛的外表体现了他们很多方面的特点。他们不会出现情绪上的大爆发,他们也不喜欢虚荣浮夸。他们会为你做许多事,但感谢的表情将会得到羞涩、略显不快地耸耸肩的回应。他们热情关注社会民主工人党,即荷兰工党的前身:不是革命性质的,而是公有性质的,他们相信制度、公共供给,以及通过给予所有人平等的机会来实现人性的改善。他们两人在这个组织的晚课上相识,他已经是有两个孩子的鳏夫,她则是一个理想主义的、热心的28岁女孩。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浪漫的事情。姨妈喜欢说的主要是家务、孩子和政治。她非常务实,不怎么在乎外表的精致。她的丈夫有一次告诉她:“瘦女人是用来观看的,胖女人是用来结婚的。”然后她就满意地把这句话重复给自己的朋友们。他相当严厉,希望妻子服从于自己,如果她偶尔跨过他为一家人划的界限,他就会命令她出去。这不是一个模范丈夫应有的行为。他身上带着锐气,但也有一股威严;他永远诚实,有自己的原则,而且言出必行。因此,虽然她有些惧怕自己的丈夫,更希望在没有丈夫雄性激情的压力下做事,但扬斯以自己的丈夫和她养育的孩子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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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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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6

相册左页有一张小玛丽安娜的照片,她扬扬自得地笑着,在白色木凳上保持平衡。这张照片是在德布鲁因夫人(Mrs de Bruyne)的房子外拍摄的,位于10号的正对面,两座房子中间隔着一条街道。德布鲁因夫人则坐在小玛丽安娜的旁边注视着她。在相册中,她被记为“比因夫人”(Fau Buyne),因为这是1岁的小玛丽安娜读韦鲁·布鲁因(Vroux Bruyne)时的发音,这个名字由此流行起来。寡妇比因夫人是这家人的好朋友,如果姨妈需要出门,她就会帮忙照看小玛丽安娜。她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女儿已经成年,就住在街拐角处。比因夫人是延伸兔管街内外庞大的亲朋近邻网的一部分,人们从事着相同种类的工作,同样收入微薄,尽最大的努力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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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7

这一页有两张照片的主人公不是他们的家庭成员。一张标着“安妮·穆克霍克”(Annie Mookhoek),这张照片的风格与其他的类似,一个纤细漂亮的小女孩穿着格纹裙、厚袜子和深色鞋。摄影师同样将她的全身置于照片的正中央,她不太自然地站在那里,双臂垂在身体两侧。一片绿色的灌木丛包围在她身边,打造了一种悬空的怪异之感,仿佛她就要冲上天际。明晃晃的阳光使她裙子上的格子花纹与光和影的交错融为一体。她似乎是从高处朝下微笑着。这个笑着的女孩住在几家之外,如果利恩不和克斯在一起,那她就会和安妮一同玩街头游戏,前往游泳池,或者探索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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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8

此页最后一张照片和其他的截然不同。这张泛黄的大照片边角圆滑,展现了一个深色头发、满脸愁容的男孩,他大概9岁。照片从中间被折成两半,底部撕去了一大块,边缘皱巴巴的,还遭到腐蚀,看起来就像有百年之久的羊皮纸。主人公的姿势是19世纪以来正规肖像画的姿态,男孩的头部和肩部一丝不苟地置于照片正中。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那些笨拙的照片则占据了相册页面上的剩余位置。照片下方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小汉斯”(Hansje)。照片被撕下了一大块,在男孩的心脏处留下了一个大洞,那正是犹太人的星星被固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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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

相册此页照片中出现的人们曾日日陪伴在来到多德雷赫特的利恩身边。她的哭泣开始得如此突然,但也随着融入兔管街的日常生活而日益变少。家里不会说起这种事情。事实上,没有人谈论过感情或父母;姨妈和姨父只是沉稳、可靠和公正。如果你摔倒并擦破了膝盖,姨妈就会用碘酒轻轻擦拭,给你一个吻,然后带你回家。

和克斯、安妮或者街上的其他小孩在一起时总是非常有趣。他们玩的游戏和利恩以前玩的有些不同,不过一旦你知道了要走多少步、在开始跑之前要捂住自己的眼睛多长时间,或者你可以一次握住多少颗石子,它们就都一样了。

9月的一个下午,当他们都在厨房时,利恩让克斯在自己的诗集上写东西。一开始,她担心或许他会认为这都是傻女孩的玩意儿,不过他一言不发地从利恩的手上接过了诗集,坐在桌子旁,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是咬着笔头。当他终于开始动笔时,他从嘴角边伸出了一点舌头。他完全写完之后,才允许利恩看,而当利恩查看自己的诗集时,她发现两页上都写满了克斯清秀的笔迹。每个单词的最后一个字母带有一些弧度,文字紧贴着轻轻画着的铅笔线。他加宽了单词之间的距离,以至于有时候需要从上到下,有时候需要从一角到另一角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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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0

给予——得到

我——不

保持——安然无恙

直到你——重达

500磅。

早上好星期一。

星期二过得怎么样?

向星期三问好

然后是星期四

我将乘坐星期五的火车

在星期六和星期日停留

狗、猫、鼠

小利恩是一个

珍宝

---你的兄弟克斯

几乎所有的字母都排列得十分完美。只有在页面顶部“小利恩”(Lientje)一词处因为墨渍而有些模糊,克斯首先写下了“利恩”,之后在词尾补上了tje。tje代表着“小”的意思,用于某些你珍视的人或物。

利恩很少见到阿里,因为阿里的年龄稍大,现在不怎么在街上玩耍了,所以利恩一般会和女友们待在一起,谈论衣服、头发、男孩,还有其他利恩并不十分感兴趣的东西。当阿里在利恩的诗集里写作时,她赠予利恩一个与她稚气的游戏大相径庭的未来:

亲爱的小利恩

我祝愿你:

拥有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

一座美丽绝佳的房子,

如山一般的财富,

每个明媚的早晨,

田野中的牛和马厩里的马,

盐里的猪和桌上的火腿,

这一切,没有忧虑,

直到百年。

---你的姐妹阿里

阿里的笔迹和她的其他方面一样整洁、端正和成熟。

阿里写下的这个世界中有关牛、马和马厩,这与他们生活的满是联排房屋和工厂工人的世界一点都不一样。不过利恩确实在多德雷赫特城外见过许多农场,她是在和克斯去探险找寻野生动物,或者去看望斯特赖恩(Strijen)祖父母的途中见到的,祖父母家离他们家有20分钟公交车的路程。祖父母在斯特赖恩的家位于一个小村庄里,是一座三室的租赁小屋,没有电,所以在晚上的时候要使用油灯,不过大部分情况下,天一黑就要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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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1

利恩经常在周末与克斯和阿里前往斯特赖恩。他们乘坐的公交车在堤坝上颠簸起伏,他们感觉像王室成员,向外观看四周的巨大平坦土地。在祖父母家,你要睡在坡屋顶下方的一个高台上,爬着梯子上去。从那里,你可以透过窗台偷窥下面的房间,不过煤油灯几乎立刻就熄灭了——火焰伴随着轻柔的“砰”的一声就灭了——所以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利恩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黑暗或沉寂。当她睁着眼时,模糊的影子在她眼前飘荡,还有铃声传入她的耳中。

到了早上,她帮忙喂猪(猪很快就要在食品储藏室中“进入盐里”了)、兔子和鸡。它们都生活在环绕小屋的一条狭长土地上的畜栏里,她的鞋则要深陷寒冷的黏土里。当兔子们哧哧地嗅着利恩手掌中的草时,它们的嘴就像柔软而清冷的黏土。小屋就建在堤坝的正对面,在它后面如山峰一般矗立着,俯瞰着运河的黑水,再往远处是一大片田地,一直延伸到远方的晨雾之中。

吃早饭时,利恩挤在克斯和阿里之间。祖母——她说的荷兰语带有一些乡下口音,利恩觉得很难听懂——将一条面包紧紧地抵在带着围裙的肚子上,在面包末端抹上黄油。她问道:“谁想来一块?”克斯是最快举手的,所以祖母迅速地在面包上切了一刀,朝着克斯的方向用刀子拍了拍一大块面包,准确地放在擦拭干净的木桌边的克斯面前,面包的表面涂上了黄油。祖母又问了一遍:“谁想来一块?”

在斯特赖恩,孩子们在小屋周边、田地边缘、能看到河对岸的堤坝上自由地闲逛。还有叔叔阿姨们在夹在堤坝和田地之间的其他小屋里生活,有时候他们也在那里吃饭。阿姨们十分和善,并不在意你加入她们。就像在祖父母家一样,在这里用餐前有十分漫长的祷告,不过如果有其他孩子坐在你身边,你就不能在祈祷时闭上眼睛太久,因为有人会从你的盘子里拿走好吃的。农场的工人们接纳了利恩,将她视作孩子们中的一分子。如果有人问起,她就是“波特家的一员”,因为祖父的外号就叫“波特”(Pot)。

斯特赖恩是一个多泥地的乡村,相当平坦。荷兰实际上是一个巨大的河口,由经历了数百万年侵蚀的阿尔卑斯山岩石组成,这些岩石被莱茵河搬运至此地。随着土地变得平坦,这条大河失去了力量,在东部留下了光滑圆润的碎石。当它在荷兰中部流动得更加缓慢,沙子就沉淀下来。最终,这条河受到潮汐影响,变得愈发平缓,就剩下了形成荷兰西南地区黏土的泥沙。这个河岸地区变成了围垦地,莱茵河(现在分成几条不同的宽阔水渠,每条河都有自己的名字)退到堤坝后面,在土地上方高高地涌动。

姨妈生长在这个多泥地、与水平面齐平的乡村,这里的天空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河边和海边。她的父亲和兄弟们都是流动农场工人,他们作为非熟练工,从一个农场辗转到另一个农场,以此勉强为生。他们播种、除草、收获,把土豆和甜菜拉到马车上,之后这些东西才能被送到镇子里。如果没有农活可以做,这些男人就会离家前往泥滩边的驳船上劳作,在那里收集芦苇,用来盖屋顶和编篮子。这些围垦地的劳工,双手粗糙得如同裂开的皮革,是荷兰社会中的最底层;他们几乎一无所有,就像阿尔卑斯山上被侵蚀的岩石,从巨石变成了碎石、沙子,直到泥土。

姨妈离开了这个满是黏土的乡村,来到城市,首先找了份女仆的工作,后来成了发动机装配工的妻子,要照顾丈夫的两个孩子、利恩,以及她自己的一个孩子。她已经背弃了父母的宗教——他们的祷告和诵读《圣经》,以及对雷电是上帝之怒的相信——取而代之的是对社会主义的信仰:男人和女人可以通过共同努力变得更好;通过教育、医疗、公共设施,以及共同占有,一个新的世界将会建立起来。德国的入侵是一股逆流,不过她和她的丈夫已经准备好战斗了。

利恩现在已经融入她的新家了。她不怎么思考战争或政治的事情,不过隐隐感到某些东西掌控着离她遥远得不可思议的成人世界。当然,她确实思念妈妈和爸爸。那种强烈的痛感在她生日后的几个星期中逐渐消散,但渴望这种强烈情感依然挥之不去,当她希望最起码妈妈可以在身边陪伴时,这种愿望紧紧地攫住了她。随着白昼渐渐变短,利恩开始想起当她来到多德雷赫特时脑海中的第二个日子:妈妈的生日,即10月28日。她的钱足够买一份礼物,她还要写一封信。因为他们不能使用公共邮政服务,所以利恩不得不在恰当的时候开始写信。一个下雨的星期四下午,利恩放学以后,姨妈让她坐在餐桌旁写信。距离妈妈的生日还有近一个月,却要假装那天已经到来,这样写下的信件还真是有趣:

1942年10月1日

亲爱的妈咪:

哇!我们一直期待的欢乐之日终于到来了。

我现在去上学了。从9月起我开始上学。我会送给你一份小礼物。明年是一份更大的礼物。现在我们则要开始唱歌,直到你的喉咙痛。

利恩写下了荷兰生日歌中的所有词,所以她的信已经占满这张大横格纸第一面三分之二的地方:“愿她长寿,愿她长寿,愿她永远活在荣光中。在荣光中……”现在纸上歌词的内容比利恩的消息更多。最后,整首歌写完了。“所以,”利恩写道,仿佛气喘吁吁地唱完了歌,“现在你的喉咙肯定很痛了吧?”给妈妈写信不如直接去见她好,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这封信的一大半已经完成了,不过还有另一面以及四分之一的横格空着,要写些最近的消息来填满它。

刚开始去上学时,感觉有点奇怪,也有点新鲜。我必须适应。过了一阵子之后感觉好了一些。幸运的是我的功课并没有落下。我们已经开始学分数了。虽然我并不是很擅长,但还是有进步。这里也有一个不再是犹太人的小男孩。你不再是一个犹太人了。去学校的话要走将近15分钟。我现在有了一个男老师,而不是一个女老师。他叫海门贝格先生(Mr Heimenberg),很爱开玩笑。一开始,他用黑板边的红色粉笔在一个女孩的脸颊上涂色……

你不再是一个犹太人了。去学校的话要走将近15分钟。她如何从一种身份转变到另一种?利恩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她的笔只是在纸上不停移动,心里一边想着妈妈,一边想着字迹会不会很快就干,这样就能出去玩了。她也开始想起她的老师海门贝格先生。她陷入了兴奋之中,变得有些迷糊,并开始重复自己的话了:

然后他也在她的鼻子上涂上了红色。之后数学课上的一个女孩或者男孩不得不指出某个东西,他拿着棍子像这样转过来,他们无法拿到。最终他把它给了他们,其他人则必须指出来。

无论阅读多少次,都无法弄清这个故事究竟讲的是什么,不过利恩的写作并未受到任何干扰:

至于其他的事,学校里和街上的孩子们非常友善。不到2岁的小女孩玛丽安娜则是个小淘气包。一开始她要在便壶上方便。她将它称作自己的“壶”。所以我就去拿便壶,接着姨妈说道:“小玛丽安娜,过来这里,你可以自己拿便壶。”但她说道:“不,不要壶——骗你的。”她的意思是她不需要那个便壶,她只是骗人的。

现在利恩终于写到了这张纸的底部,所以她的最后一句话必须挤在没有横格的空白处:

我祝愿你过得快乐,我们也会在这里小小地庆祝一番的。我会买一些花,还有美味的食物。我希望明年我们就会相聚了。十分思念你的小利恩,献上许多个吻。

她真的会为妈妈的生日买花和美食吗?这么说的话感觉是正确且成熟的,就像她寄去的礼物让人觉得正确和成熟。礼物是一块画着卡通画的小瓷砖,看起来是用水彩笔画上的。上面画着一个似乎要溺水的男人,不过说实话,他上身穿着一件小夹克,看起来十分干燥,他的身体则高高地探出水面。海岸就在他的身边,令人失望的却是他够不到岸边,幸好此时一个救生圈正朝他飞去。画面下方写道:“危险达到顶点时,救援近在咫尺。”利恩和姨妈在商店里挑礼物时,这似乎是个很合适的东西,而且如果使用秘密的邮寄,就不可能寄送体积庞大的物品。姨妈因利恩写完信而表扬了她,她把信包起来,把瓷砖塞入信封里,最后加了一些自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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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2

亲爱的利恩妈妈:

我只是想在小利恩的信里增加一些话。写这封信确实费了她不少工夫,不过她最终还是完成了!

她做得相当出色——她去上学了,我得到了有关她优异表现的报告。她举止得体,领悟力强。她向来欢快,不过偶尔也会十分思念你和她的爸爸。

小利恩自己挑选了礼物。她本来更喜欢“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这句格言,不过商店里没有这个。

就衣服而言,我是按照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来整理的。对于我们阿里来说太小的衣服,利恩穿上则正好。她有很多衣服,不过有一些她已经穿不了了。不管怎么说,一切顺利。

我经常对她说,她就像个假小子。然后她就会回复说:“这是我妈妈经常说的话。”

我希望你们的日子不会太艰难,如果可能的话。我还希望明年我们可以亲自庆祝你的生日,与你的丈夫和孩子一起。

我们会在这里弄得喜庆一些,利恩肯定会一整天都想着你的。

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们寄一封信,告诉我们是否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可以为利恩做。

送上美好的祝福,同样还有来自利恩的姨父亨克(Henk)的祝福。

---她的姨妈扬斯

写下这种信息,或者让利恩给她远方的母亲写信已实属不易,更难的是,信封回来时还未被拆封,以及必须瞒过利恩的眼睛。

与此同时,姨妈还在尽最大努力继续洗衣、打扫、烹饪,还有照顾孩子们。利恩的裙子(在博内特里买的灰蓝色丝裙,以及妈妈亲手缝制的钟形绸缎裙)需要传给其他孩子穿,不能被当作纪念物保留下来,即使利恩觉得自己仿佛遗失了珍贵的宝贝。

当利恩想在12月10日给她的爸爸写信的时候,姨妈告诉她,已经没有可寄信的地址了,那些信件都被送到了错误的地方。那天下午,厨房里十分静寂,利恩独自坐在角落里。她的手指上戴着两枚小戒指,这是父母送她的礼物,一枚是金的,一枚是银的。她摘下了两枚戒指,顺着地板把它们滚来滚去,来来回回地从一只手滚到另一只手。先是第一枚,然后是第二枚顺着墙边溜进了地板里,消失在黑暗之中。自此之后,利恩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想父母的事情了。

冬日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冷,利恩在家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在厨房里和小玛丽安娜玩耍,或者在隔壁房间里和一个朋友聊天。姨妈并不经常亲吻或者拥抱她,也很少表达爱意,但她确实给人一种安心感,而正是这种安心感让利恩得以继续做个孩子。火炉里散发出洁净、干燥的温暖,空气中则一直飘荡着令人舒适的味道,或是洗衣服的味道,或是熨烫的味道,抑或烹饪的味道。利恩放学回家后,家中总是有一杯温热的牛奶,还有浇着苹果糖浆的一厚片面包。姨妈总会询问她这一天过得怎么样,也会告诉利恩,小玛丽安娜与自己在家时做了些什么。

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朋友的名字出现在利恩的诗集中。利恩特别喜欢她的同学内莉·巴克斯(Nelly Baks)写下的一首诗,因为它书法飘逸,语言怪异而又令人着迷,还有一种逐渐消逝的老荷兰语风格。

小利恩

你说,你站在花丛中是什么,

芳香柔弱的植物,还是活泼欢快的香草?

扭曲的土石,你的力量从何而来?

噢,你,这个搅动我心扉的人!

这首诗出自一本书,书就放在内莉家雅室的一个玻璃柜里。当家里没人的时候,内莉有时就会蹑手蹑脚地进去,翻看这本书,虽然她不理解里面所写的全部词语,但她用心记住了这些。

利恩最好的朋友安妮·穆克霍克也非常欣赏这首诗,她希望自己的诗(诗集里多特部分的第一首,从9月1日开始记录)能够和内莉的一样浪漫。现在已是冬天,安妮·穆克霍克经常待在兔管街利恩家中的厨房里,同样喝着热牛奶,吃着浇了苹果糖浆的面包片。这个圆眼大睁、头发飘逸的女孩对古时候公主、骑士和城堡的故事无所不知。当她和利恩坐在厨房隔壁孩子们的卧室里时,她们会谈论浪漫的冒险故事,以及在一个邪恶国王的统治下过着逃亡生活的亡命之徒,此时她们少女般的脸庞就会绽放出兴奋的神采。然后,被这种气氛鼓动,利恩悄悄告诉安妮自己有一个秘密,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安妮把耳朵凑过去,想要听利恩说的悄悄话。利恩低语道:“我其实是一个正在躲藏的犹太人。”“犹太人”,这个词令人沉迷。

安妮转过身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重新审视起自己的朋友。她问道:“这是真的吗?”

几天之后,利恩回家后发现姨妈奇怪地颤抖着,正在厨房里等着她,既没有热牛奶,也没有淋上糖浆的面包。利恩的胳膊被紧紧地握住,接着她被领到了雅室。姨妈关上了门,然后双手抓住利恩的双肩,用同样结实的力量捏住了她的肩膀。姨妈弯下腰来贴近利恩,近得利恩能够看见姨妈脸颊上细细的红血丝,如蜘蛛网一般。安妮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的妈妈,后者又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姨妈。

“你不能,再也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姨妈缓慢地说着,说完每个词后都会停一下。

利恩没吃到晚饭就被送去睡觉了,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她躺在床上,干燥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听着椅子的摩擦声、盘子上刀叉碰撞的叮当声,以及透过薄薄的门传来的喧闹声。除了这些声音以外,此刻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进入她的意识里——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后悔,更没有任何关于家的记忆。外面有一个黑暗的实体压在她的心头:一个巨大的无形生物正在盘旋,只有听闻它羽翼的扇动声才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利恩还向另外一个人吐露了自己的秘密,不过小汉斯——相册上那个满面愁容的男孩——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这两个孩子更经常待在一起,即便是在寒冷1月的户外。他们在灌木丛林地的一堵修建到一半的墙边,玩一个叫“动物墓地”的游戏。他们会带来一只死去的老鼠、一只冻死的小鸟,或者一只翅膀破碎、色彩斑斓的蝴蝶。小汉斯和利恩用一块破损的石板在冻硬的土地上挖洞,建墓地和墓碑,还用指甲在一块砖上画上埋葬的日期。有时候他们找不到需要掩埋的动物,所以他们会寻找一些活着的动物,帮助它们“上路”。他们会砸碎甲虫的壳,或者压扁藏在岩石下的蠕虫的粉色螺旋血管。“得到帮助”的动物们的仪式和已经死去的基本一样:当它们的身体被缓缓地送入坟墓里时,利恩和小汉斯会在旁边轻柔地喃喃而语。小汉斯也“不再是犹太人了”,两人有一些共同之处,不过他们从未说起那是什么。

1942年与1943年之交的冬天比上一个冬天更加温和,不过仍有冻霜和冰雨,偶尔还会飘起雪花。利恩遭遇了所谓的“冬脚”:红蓝色的冻疮,脚趾周围又痛又痒。治疗方法相当原始:必须每天早上坐着,双脚泡在盛着晨尿的盆子里,尿液一开始是温热的,但很快就会变凉。除此之外——当波兰犹太人在面对最后对犹太人隔离区(隔都)的清除,发动华沙起义奋勇反抗时;当德军在斯大林格勒面临溃败时——多德雷赫特的一切都相当平静。虽然可选的食物大大减少了,但还是够吃的,而且利恩并不关心战争的进程。

对于她来说,生活像往常一样继续着。事实上,是比以前更加正常了。她只是家中的一员。随着池塘和沟渠里的薄冰渐渐消融,她开始与克斯外出寻找青蛙卵,然后把一大堆小黑籽组成的胶状物装入瓶子里。他们更频繁地前往斯特赖恩,去看耕地和播种。兔管街的日常生活规律并未受到打扰:朋友们依旧来家里吃晚饭;街上的游戏也在继续;姨妈以自己温暖、自信的关怀掌管着家里的一切。利恩和克斯宛如亲兄妹:他们一起度过假日,惹是生非。在学校里学习知识,与其他孩子成为朋友都很容易。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利恩在阳光下玩耍的时间越来越长。

1943年的一个春日,利恩与小玛丽安娜来到后院,小玛丽安娜现在能相当稳定地站着了。她们在玩一个追和跑的游戏,利恩是那个追逐者。利恩离逃跑的小玛丽安娜越近,小玛丽安娜的步子就越忙乱,直到最终她们因担忧而停了下来,咯咯地笑着,非常开心。利恩摇摇晃晃地把她抱到了被追者的位置,让小玛丽安娜跑起来,自己则再次追她。姨妈在大门敞开的厨房里做饭,切洋葱,接着在大平底锅里把洋葱炒得咝咝作响。这时门铃不寻常地响了,姨妈此时正忙着做菜,因此她让利恩从院子回到厨房,沿着走廊来到门前去看看是谁。在她身后,厨房里依旧散发着香气,嘈杂喧闹,灯光明亮。

利恩透过小玻璃窗看到了一个人影,然后拉开了面前的大门。门口台阶处站着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身材高大,气势汹汹——利恩还没来得及抬头仰望这两个警察的脸,他们就已经跨步通过她的身边,进入房子。她不知道的是,这两个人是哈里·埃弗斯和阿里·登布瑞珍。他们有力的步伐重重地砸在走廊地板上,之后利恩听到了厨房门的破碎声。

她瞬间呆在原地,感到困惑迷茫。

下一刻,姨妈来到了她的身边。

大衣的晾衣夹下,地板上放着一双旧靴子,可能是姨父的。姨妈把靴子推到利恩的怀里。

“穿上它们,去德布鲁因夫人那里,别回来。”

转眼间她就来到了街上,她的双脚在靴子里有些空荡,还差点跌倒了。现在兔管街似乎变了,或者说,它没有变,只是时间慢了下来。道路的对面就是德布鲁因夫人家,即便利恩尽可能快地跑过去,这段只有几步之遥的路依旧漫长得像一段旅途。她按下门铃,站在门口等着,只是向前盯着门把手,而没有回头看。如果她有那块妈妈希望送给她的手表,那么此时它的指针似乎就是静止不动的。

在似乎过了非常长的时间之后,德布鲁因夫人打开了门。只需一瞥,以及一句意外话语的第一个词,利恩就被拉了进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走廊尽头是一些楼梯,德布鲁因夫人凝视着它们,呆若木鸡。利恩可以看出,她非常熟悉的德布鲁因夫人不知如何是好,即使她是一个成年人,理应能掌控一切。德布鲁因夫人看起来瞬间变老了。不过,之后她就摆脱了困境,轻柔地拉着利恩的手,领她进入前面的房间,也就是雅室。

“待在这里,亲爱的。”她的嗓音里有一丝颤抖,仿佛一个老妇人发出的声音。

房门咔嗒一声关上了,门外有一阵非常迅速的动作: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利恩独自站在房间的中央,房间里凉爽黑暗,白窗帘几乎完全拉上了。马路的这一边处在阴影之中,另一边的10号则依然沐浴在阳光下——透过窗户就可以看到——利恩则站在暗处,观望着刚才从中离开的房子。一个穿制服的男人跨出前门,一只手遮在眼前以阻挡阳光,粗略地扫视着街道。利恩没有移动,奇怪的是,她没有感到害怕。很长一段时间,她就站在那里,看着男人们进进出出,不过最后利恩还是坐在了沙发上,房间里近乎一片黑暗,她研究着墙上若隐若现的照片,听着钟表的滴答声。

雅室是用来转移的地方:半年前,利恩坐在一个类似的地方,当时她第一次和赫洛马夫人来到了多德雷赫特。最终,赫洛马夫人将再次带她离开,前往另一户人家。在此之后,利恩会继续前往新的地址,遇到新的人。但她后来一直当作避难所来回顾的房子是兔管街10号,是扬斯·范埃斯和亨克·范埃斯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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