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被隔绝的女孩  作者:巴尔特·范埃斯

当利恩和姨妈从自行车上下来时,她们站在了一座高高的堤坝上方,面对着比她们乘渡船横穿的河更宽的水面。这是新马斯河(Nieuwe Maas),往下游走几英里,河的另一侧就是鹿特丹。利恩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道将去向何方,但这里应该是她父母去世的地方(根据他们告诉多德雷赫特每个人的故事可知)。3年前,1940年5月14日,德国的轰炸机袭击了老城的核心地区,在一次突袭中就夷平了超过25000座房屋。这次摧毁,以及如果不投降乌得勒支也将会遭此厄运的威胁,使荷兰的战争努力付诸东流。没有空军,就无计可施。

当鹿特丹被这场火焰风暴包围时,战争对于利恩来说几乎毫无意义,当时的她只有6岁,即使到了现在,她也从未见过轰炸、射杀,或者身穿制服的人发出的怒火。曾经的文艺复兴之城的中心现已化为一片1平方英里的瓦砾,它位于地平线之外。不过,当利恩站在这条大河旁,她只能看到阳光和刚被修剪的草地。

然而,1943年春天,抵抗运动正在鹿特丹发展壮大。这里是荷兰的工业基地,也是工会力量的所在地,现已被禁的社会民主工人党(赫洛马夫妇和范埃斯夫妇都是其成员)深深扎根于此。河流的一侧是城市地带,另一侧则遍布农场、外围建筑和小村庄,有利于抵抗运动成员躲藏。因此,鉴于此时多德雷赫特形势非常危险,利恩无法再在此停留,鹿特丹就成了犹太孩子合理的藏身之地。

利恩不记得自己到达艾瑟尔蒙德(IJsselmonde)时的时间了。从范埃斯家离开之后,她又经历了在多德雷赫特的多个家庭中辗转的时期,每次停留都非常短暂,孤单寂寞,在此之后,她就已经越来越难以和外界接触了。

利恩再次被从一个大人转给另一个大人,没有一个真正的解释,也没有一个合宜的告别。这和仅8个月前在普莱特街被赫洛马夫人带走时一样。然而,这次利恩被转交的对象是一个不同的人:没有有趣的街道名可以吸引她的注意力了。她再也不哭泣,因为她思念自己的父母或范埃斯家,或是在到达新家时与一群新认识的小孩成为朋友。一张自我保护之帘已经落下。利恩很少思考过去或将来了,即便是考虑现在,也被缩减到一小部分必需之事的范围内。当她后来回顾艾瑟尔蒙德时,她会看到那里是黑白的,没有色彩。她记忆中所留下的,几乎只有冰冷的石地板和微弱的自然光。

她居住的这个小木屋是一座单层建筑,外面刷着白漆,看起来像一座谷仓,被堤坝挡住一半。这个小房子里住着10个人:一对夫妇及其6个孩子,还有利恩和另一个躲藏的孩子乔(Jo)。这对夫妇都是老师,他们和范埃斯夫妇一样是社会民主工人党的党员。母亲米内克(Mieneke)让她的孩子们在餐桌上给利恩腾个位置,后来她告诉利恩后者的睡处。里屋是小女孩们和已经成年的女孩们的房间,地上铺满了床铺,以至于几乎看不见地板了。米内克告诉利恩,她应该可以在右边紧靠墙的地方挤出一处地方睡觉,之后米内克查看了利恩的包,确定她有足够穿的衣服,并给她指向夜壶所在之处。

自从利恩隐藏在这个堤坝边的小屋,无法在白天出来以后,她内心的火热就渐渐凉了下来,也很少说话了。这家人活泼、友好,对她的健康非常关心,他们回家时脸上总是红扑扑的,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利恩很少见到他们。她从卧室移动到厨房,做一些打扫工作,削土豆皮,洗碗。她还不习惯做家务活,当她削带有泥土的土豆时,削皮刀在她手中笨拙地移动,一块干净的黄色厚片被削了下来。她必须告诉自己的手指——仿佛它们是别人的手指——切得轻柔一些,不要浪费食物。米内克给了她一些指导,站在利恩身后手把手地帮助她。

用餐时米内克通常在厨房里,不过之后她就会径直离开。在其他人都离开之后,只有利恩和乔留在家中时,利恩才会感觉与乔特别亲近。乔说着,利恩听着。乔18岁,他是从德国的一个集中营逃出来的,不过他不是犹太人。他告诉利恩,他们现在不仅带走犹太人,所有在德国的非必要职业的男人都被迫去工作。如果你不满35岁,没有居留许可证的话就不能得到粮食券;如果你因没有居留许可证而被抓住的话,他们就会把你送到劳动营(Arbeitslager),那里比监狱还糟。乔把他们称作德国佬(Moffen),他说自己绝对不会再为那些人工作,如果事情发展顺利,他会找到解决办法的。

乔体格高大,仿佛一个被禁锢在房顶椽条下的巨人,他几乎可以直直地看向房顶下四扇有些莫名熟悉的方形小窗,窗里漏进了一缕阳光。乔不需要窗户就能看见外面的世界。他和这家人一同欢笑,询问他们做了什么,观看耕作,与女孩们调笑,还记得她们的名字。

在艾瑟尔蒙德停留的时间从几周变成几个月——方窗透过的日光越来越明亮,接着,7月过去,8月到来,到了9月,阳光又逐渐减弱。利恩在日复一日之中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这个即使在盛夏也毫不变暖的房子,火炉没有被点着的时候就更加寒冷了。她的腿上有一些发痒的地方。刚开始抓挠时利恩并没有怎么注意到它们,但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的紫色硬肿块浮现,破裂后就开始出血,在她的腿上留下了黑痂。她想要隐藏它们,但它们以一种巨大的变化凸显出来。当她拉起袜子试图遮掩时,它们就会火辣辣地疼,所以她只能露着肿胀发紫的腿,颤巍巍地走动,当她走路时,她可以感受到其他女孩的目光。

到了晚上,利恩和其他女孩睡在拥挤的房间里,大大小小的女孩们在黑暗中挤来挤去,空气因她们的呼吸而变得浑浊。利恩紧紧地用被子裹着自己,周围是其他女孩身体的气味。冰凉的房间中弥漫着女孩们的热气,利恩的腿却让她难以入眠。早上,当整个房间苏醒过来,她站了起来。此时也没有比晚上明亮多少。在内心深处,她感到了一种麻木,这让她与所有事保持着距离,也不再有恐惧的感觉。

1943年末的一个晚上,又一个危急时刻来临了,敲门声再次传来。当时利恩正在厨房里洗碗,随后被告知马上藏起来。过了一会儿,利恩从卧室里听到了紧张不安的说话声,然后米内克进来了,告诉乔和利恩,警察正在路上,他们必须立刻逃跑。

奇怪的是,鞋子在这种时刻非常重要。当警察们来到兔管街时,她必须穿着立在门口的肥大鞋子,而现在,她双脚肿胀,无法穿进任何鞋里。

利恩感觉自己几乎很镇定,但一股强烈的感情席卷了家里的其他人,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夜晚冰冷的空气和黑暗就笼罩了她。乔把她粗鲁地扛在肩上,一条胳膊抱住了她疼痛的双腿。他知道要去哪里,沿谷仓和外围建筑蜷缩着跑动。两人猛地摔在了地上,当他们躲在一条沟渠里的时候,一股潮湿的感觉涌来,周围还有荆棘的刮擦。乔的胸口贴着利恩,静静地起伏着。

他们身边响起了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还有狗吠声。离他们不远处还有路上的灯光。灯光和说话声越来越近,在距他们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渐渐开始远去了。乔没有做出任何提醒就再次紧紧地抓住了利恩的双腿,以一半的速度穿过荆棘向前走。虽然应该会很疼,但当利恩使劲地抓住乔的大衣时,她只感觉到了兴奋。乔猛地从左边看向右边,第二次跑了起来,这次他是顺着堤坝的斜坡向上跑。他的双脚在堤坝上滑了一下,但他以惊人的力气稳住了重心,直到两人跑到了路上,风向他们袭来,利恩则在黑暗中看到了下面那条大河的微光。接着,两人再次滑倒,草在两人的重量下陷了下去,泥土露出。在斜坡上,他们依旧是面朝湿土倒下的。一瞬间,利恩想起了她以前在多德雷赫特和克斯经常去捉蝌蚪的那个岸边,当她顺着斜坡向阴暗的水塘滑下时,她感到了恐惧。

乔低声鼓励道:“事情发展得还不错。”休息了一会儿后,乔让利恩趴在自己的背上。这样的话两人就可以尽可能快地沿着陡峭湿滑的地面前行了。此时正是宵禁时间,所以从他们上方小路上偶尔传来的动静肯定来自警察。当乔跑的时候,他不得不使利恩的手指放松下来,因为她非常想要抱住乔,以至于紧紧地钳住了乔的喉咙。过了一会儿,乔转过身悄悄地告诉她:他们马上就要到村庄了,所以要回到堤坝上,然后进入房屋里。他们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现在,她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了,在月光的照耀下她可以看见更多的事物。不过此时此刻,她在黑暗中只能辨认出乔那宽阔而又毛发稀疏的脸庞。只有这个和斜坡的角度。她完全信任乔。他向来乐于助人。

到达村庄边缘后,他们继续向堤坝顶部行进,乔则更加疯狂地左右环顾。一切都变得清晰,他们冲到路上,乔紧紧地抓住她的双腿,这让利恩再次注意到它们有多疼。然而,在快速奔跑的兴奋之中,利恩只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清醒的和开心的警觉,使她比以往更加敏锐地观察和聆听一切。当他们在建筑物之间前行时,她注意到刮擦和碰撞的感觉——她的膝盖撞在墙上时,肌肤被蹭到;一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小树枝打到了她的眼睛。不过,这些伤并没有给她带来直接的痛感。它们仿佛发生在别人的身上。

他们现在就在大街上,当利恩抬头向上看时,她看见了浅灰色天空下房子前面的轮廓。乔背着她跑的时候,那些房子就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一座房子的房顶是方形的,边缘则是弧形的。另一座房子就像两架梯子汇集在一处,中间顶部则矗立着一座塔楼。接着,在街道的尽头,她看见了一个广场,广场的另一边则是教堂的尖顶。此外,远处黑暗的另一头,有两束灯光正在晃动。

灯光意味着危险,当乔注意到灯光时,他绕过一堵矮墙,走进了一座花园,他们在那里的一个小屋旁停留了很久。

除了夜里的动静外,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最终,他们大胆地再次出发,回到墙外,然后离开了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街道,街上都是低矮的建筑物。乔被一块鹅卵石绊倒,那块鹅卵石在诸多石头上跳来跳去。他们在绝对寂静中伫立了一会儿,利恩看见乔的呼吸中散发的水汽。

接着,事情就像开始那样迅速地结束了。乔敲了一座房子的门,在焦虑不安之中等待了片刻。门开了。他们快速地低声交谈了几句,接着他俩就匆匆地进去了。

之后他们前往的地方令人感觉混乱不清。周围黑暗又狭窄。一个利恩勉强能看清的男人首先领着他们上楼,然后下楼,穿过一条走廊,之后又爬上一个梯子。铰链嘎吱作响,地板上铺着一块沉重的地毯。他们一路兜兜绕绕,顺着一条狭窄的通道来到了一个橱柜。把这个橱柜往前挪动,它就成了通往一个房间的入口。

这是利恩待过的最肮脏的地方。宽阔的中心区域让她想起了一个小酒馆,虽然她从未去过小酒馆,而且小酒馆也肯定不是像这样的。墙边放着几把椅子和几张沙发,她可以看见人们走来走去。在中间,五六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围着一盏油灯打牌。当他们进来的时候,一些人的目光转向了他们。她现在下来自己走,赤裸的双脚走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时沾上了油渍。这个地方的气味差得让她难以置信。她怀疑没有足够的空气来呼吸。不过利恩心中还是没有丝毫恐惧,与一切保持着距离,夜里长途奔波中增强的意识和警觉开始渐渐消退。给他们引路的男人并没有进入这间屋子,而是关上了他们身后的橱柜。乔现在是唯一的领头人了,利恩耐心地等待着被告知要做什么。

即使是和乔在一起,利恩也没有很强的连带感。当他走向桌边打牌的男人们并与他们交谈时,她依然盯着中间的地方,十分介意房间里她身边的灰尘,以及在墙边沙发和椅子上时不时调整姿势的人们。

她的一个想法是“我不应该在这里”,但这不是叛逆的呼喊,只是不断在她脑中徘徊的观察判断。

过了一会儿,乔走回来告诉利恩,她可以睡在楼上,那里有床铺。他蹲下来,紧张地把手放在利恩的肩上,这样利恩就可以感受到它的重量和温暖。当他背着她逃跑时,两个人一直贴在一起,但现在他第一次充满感情地伸出手来,有些踌躇不决,似乎害怕伤害她。他稍显尴尬地嘟囔着,告诉她应该在隔壁房间的两个水桶里“做自己的事”。利恩听完后点了点头。过了一阵,当她站在水桶旁边时,她赤裸的双脚踏在发黄且湿漉漉的瓷砖上,差点被恶臭熏得作呕。

之后,她跟着乔爬上一个梯子,来到了一个所有床位都已被占据的卧室。乔让她去最左边靠后的一个位置。当她提起被子钻进被窝的时候,她觉得被子很潮湿。一位睡在最靠墙边位置的老妇人短暂地朝她眨眨眼,嘴巴发干,喃喃自语,然后把脸转向另一侧继续睡觉。利恩从未与人睡过一张床,当她和衣躺在这群人的旁边时,其他人把她推到床铺中间的感觉非常奇异。她一只手抓着冰凉的金属床架,尽可能面向房间内部,直直地躺在床上。她可以听到下方乔的声音,他已经加入了打牌的行列,告诉那些人突袭的事情和他们的冒险之旅。现在肯定是午夜后很久了,利恩不知道她所处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当她躺在那里时,睡意渐渐向她袭来。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感觉整个房间都在摇晃;当她听到乔在讲述他们的故事时,她再次看见了趴在乔背后的自己,当时她仰视着房屋正面的轮廓,在月光穿过的云下房子显得黑漆漆的。她放松了握着床架的手,一只脚在毯子下面伸向老妇人,当她的脚碰到对方时,她本能地缩了回来。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相当陌生,除了双腿上规律性的阵痛。

艾瑟尔蒙德那个肮脏黑暗的房子只是利恩待了几天的家。当她离开的时候,乔则动身前往其他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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