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被隔绝的女孩  作者:巴尔特·范埃斯

利恩站在麦田边的一条路上,看着这片麦田:半圆形,一些色彩鲜艳的东西——蓝色、红色、黄色、绿色——正在飘落下来。

云层间出现了一个裂口,阳光从其中照射下来,是降落伞!

她身边站着一群孩子,正指着降落伞。这是英国的士兵们正在着陆。她扫视着这些不可计数的影子。在它们之上,数百架飞机正在翱翔,它们似乎被固定在一起,宛如模板一样划过天空。

看着它们,利恩有点想笑,就好像你明知一场事故非常严重,却无法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而笑出来一样。有这么多可真傻。数以千计。这不可能是真的。

她仰头看着降落伞,脖子有些酸疼。她的眼神追随着一架刚从飞机中弹出来的降落伞。首先是一块小蘑菇形状的布料,然后是一些绳子,接着是一个大块,那是个真人。它们向下滚落,大块首先落下,蘑菇在后面全速行进,越向下就变得越大。蘑菇里充满了空气,然后打开并缓慢降落。你看不到它们着陆,它们只是消失在远方的树后。当一顶降落伞消失后,她又抬起头来追寻另一顶的轨迹。它们从飞机后方倾泻而出,一顶接着一顶,仿佛正在倒塌的多米诺骨牌。

有时,拉绳上悬挂的不是士兵,而是包裹。加入他们之中的大人们告诉她其中的区别:一些携带着吉普车,一些运载着加农炮。之后,还有一些被其他飞机拖曳着的飞机。这些是不能独自飞行的滑翔机。她看见绳子被切断,滑翔机脱离于负责拖曳的飞机,它们的头部快速向下坠落,看起来就像一起坠机事故。

他们真的是英国人!每个人都在说着相同的事情!

英国人源源不断地前来,这本应变得无聊,不过她身边人的兴奋之情一直没有减弱。一个高个子男人对他身边窜上窜下的小男孩做出解释,重复着一些陌生的词语,比如“同盟国”、“达科他”和“高射炮”。利恩密切关注着那些颜色——蓝色、红色、黄色、绿色。

突然,他们的身后发出了一声闷响,人们转身看到火焰蔓延至空中,之后,一团黑色的烟雾从地上升腾而起。这发生在距他们很远的地方,因此感觉很不真实。

过了一会儿,一群骑着没有轮胎的自行车的男人疾驰而过,金属轮辋扎进了沙地之中。他们举着橙色的横幅,在她周围,人们开始狂热地演奏《女王万岁》。

远处传来了敲击声和有节奏的巨响。

接着,就在他们上方,两架飞机似乎凝固了片刻,它们靠得如此之近,以至于她可以看见它们灰条纹腹部上的铆钉和悬挂着的炸弹。螺旋桨在空中闪亮地旋转着。过了几秒钟飞机就消失了,不过它们的引擎发出的噪声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当她回到在阿尔格梅尔的家时,警报声长鸣,在街道上持久、低缓、可怜地哀号着。利恩打开前门时,她听到范拉尔夫人问是谁,而这在平常并不多见。利恩应答之后,就被命令直接前往地下室,全家人都挤在那里。满脸光泽的范拉尔夫人似乎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她说迪登路(Diedenweg)遭遇了轰炸,两个孩子因此丧生。范拉尔先生坐在她旁边的一个柳条箱上,他的头发斜着竖成了一撮。“英国人来了。”亚普说道,仿佛这对于利恩来说还是个新闻。过了一会儿,停电了。

三英里之外,金克尔荒野上的帚石楠和草丛一望无际,英国伞兵们正在荒野上向阿纳姆行进。这是“市场花园行动”(Operation Market Garden)的一部分,该行动计划从荷兰直接切入,直捣鲁尔区的工业核心地带。虽然参与行动的有多达一万人,但他们需要在敌人的领土上快速通过,以夺取并最终掌控莱茵河上的重要桥梁,桥梁的跨度长达八英里。

早上,很显然学校的课程被取消了,因为孩子们正在街上玩耍。利恩感到一种奇异的、获得释放的节日气氛,走到外面加入了孩子们之中,发现孩子们正在收集战利品。一个男孩面前的草地上散乱地铺着他的一整套战利品。利恩渐渐走向环绕他周围的孩子们中,听到他们说,带着搭扣和袋子的各种绿色帆布是降落伞。那个男孩还有弹壳,小小的铜色管子,闪闪发亮。男孩允许利恩拿起其中一个,利恩凝视着弹壳中的黑暗。“闻闻它顶部的味道。”他告诉她,于是她不假思索地深吸了一口气,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硫黄味。她猛地咳了起来,双眼眨动,很显然男孩喜欢她的这个反应。现在,这个男孩对她抱有特别的关心,接着郑重地将英国炸弹的涂彩翼片递给了利恩。当她腼腆地笑着接过时,两个人的手指触碰在一起。

登陆后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有种浪漫的氛围。远处常常迅猛地燃起大火,近处则甚至还有子弹的嗖嗖声。街上男孩们收藏的战利品越来越多,女孩们则身穿五颜六色的尼龙裙,这些裙子是她们的母亲用降落伞的布料制作而成的。利恩也想要这么一件。

然而,过了一阵子,学校复课的通知传来了,她周围的气氛也发生了变化。晴朗的空中转瞬间起雾,接着就开始下雨。在他们上方的天空中,以及地平线之外的地面上,战争仍然在继续:低空飞行的飞机,隆隆作响的大炮,偶尔还能闻到天空中弥漫的油烟味。有时候还会传来炮弹击中房子的新闻。不过,在这座村子的范围之内,一切似乎与原来无异。

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拥入本讷科姆:首先是拿着大堆行李的一家人,他们在隔壁的房子和谷仓里定居下来;然而,在此之后,几百名难民同时在这里停留了几个小时,接着继续出发。一天早上,利恩走在上学的路上,看到了一长列杂乱的队伍,一群满脸困惑、筋疲力尽的人在路上静静地站着,没人能够通过。队伍之中有步行者、马车和骑自行车的人,他们都局促不安地携带着行李,等待着离开这座村庄。马车的角落边,白旗沉重地悬挂在当作杆子的耙子和扫帚把上。在利恩前面,一位老绅士推着一辆组装的独轮手推车,许多行李箱被恰当地钉在上面的木板上。他的身边有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女孩。利恩探身去看车把上挂着什么东西,却惊讶地发现那是一群死去的兔子,它们的腿被捆在绳子上。天空中还有持续不断的盟军轰炸机的轰鸣声,轰炸机似乎很近,却无法看见,因为被云层遮盖住了。

那天下午,当利恩回到在阿尔格梅尔的家时,她被告知必须打包行李了。

1944年9月17日到10月20日,本讷科姆这座小村庄的命运悬而未决。在附近金克尔荒野的登陆处于“市场花园行动”的最远端,英国的伞兵们已经降落在那里,深入敌方领土超过60英里,他们期待着盟军坦克的增援。盟军坦克本打算加快对一条道路上的六座被占领桥梁的救援行动。那些桥梁都需要依靠空军力量的单独登陆来夺取。正是对这些桥梁的夺取与桥梁之间的道路上坦克的快速行进,在从旧前线至德国边境之间创造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第一天的推进相当成功。尽管遭遇了强烈的抵抗,但一支小分遣队迅速向西奔向阿纳姆,夺得了北端第六座及最后一座桥梁,从那里就可以直奔德国。然而,巨大的问题已经十分明显了:他们的吉普车没能安全着陆;恶劣的天气阻碍了波兰援军的行动;盟军的无线电也无法正常工作。不过最糟的事情还在后面。

英国空降军的总指挥弗雷德里克·布朗宁(Frederick Browning)发现两支党卫队装甲师在防守阿纳姆,不过,在行动开展的忙乱之中,他们的身影被忽视了。装备齐全、久经沙场的战斗师里有数千名士兵。他们拥有坦克、长距离枪炮,比轻装上阵的伞兵持有的弹药多得多。即便如此,英国的小分遣队还是坚守了九天。然而,到了9月25日,由于看不到盟军地面部队支援的前景[他们的穿越在索恩(Son)和奈梅亨(Nijmegen)受到了阻挠],他们被迫投降。到那时为止,1500名伞兵在阿纳姆及附近阵亡,超过6000人被俘虏,其中许多人身负重伤。他们的斗争将会因“遥远的桥”[指1997年上映的电影《遥远的桥》,片中复盘了盟军失败的“市场花园行动”。]而被人记住。

9月的大部分时间里,本讷科姆都处在直接冲突的区域之外,随着形势日渐恶化,本讷科姆接纳了从附近城镇来的难民。然而,就在奈梅亨即将被最终解放的时候,前线发生了转移,现在盟军部队距这座小村庄只有不到5英里的距离了。盟军的炮火击中了本讷科姆的边缘,就像德国的V-1火箭发射失败一样。到了10月中旬,党卫队部队穿过街道,征用民宅;10月20日,德国当局命令所有居民必须在22日中午前撤离。本讷科姆成了军事地区。曾经藏在乡下与世隔绝之处的利恩,现在则站在了整场战争的中心地带。

10月22日星期日早上,阿尔格梅尔33号的形势非常紧张。一辆老旧的婴儿车横挡在路中间,一条绳子将毯子绑在婴儿车上,几乎看不出车的形状了。厨房里,范拉尔夫人正把一罐罐食物放进行李箱里。房子上层传来了奇怪的回声,比平时的声音更轻,因为窗帘被放了下来。利恩的一小包行李被放在地上一堆杂乱的东西上,范拉尔先生正在用另一条毯子包裹起来,然后拿到了客厅里。他们让利恩坐在亚普身边,于是利恩和亚普静静地等待着,眼睛盯着空荡荡的架子,房子里半空的房间里回荡着碰撞声和摩擦声。

过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们走出家门外,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尽管有云层遮挡,天空还是十分明亮。利恩身上穿着三件裙子,这样就可以不必带着它们了。她可以感受到针织物扎进了自己的胳膊内侧。他们关上了大门,但没有锁住,因为德军有可能在几个小时后在这里住下。

整条街上都是情况类似、从门口出来的家庭,他们互相打招呼,掂量将会携带的行李的重量。男人们(人数不是很多)在一起站了一会儿,接着开始行动起来,所有人都在一列队伍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们放下了行李箱,把笨拙的物品留在半道上,但行进的节奏很快就建立起来,他们沿着利恩日常的上学路前行。村子中间有一些角落里挂着白旗的马车,从那里开始人们分散成更小的群体。

一切暂时还十分眼熟:面包店、蔬果店、肉店。之后,小村庄逐渐消失在越来越多间隔宽大的房子之中,最后他们来到了林地和未知的田野中。与马车保持近距离十分重要,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有被飞机击中的危险。因此,他们与几十个邻居靠在一起,这些邻居也向他们一样几乎默默地前行。范拉尔先生让亚普紧紧地待在自己身边。利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领队车的橡胶轮胎,还注视着被轮胎卷起来的湿叶子。有时,叶子会黏在轮胎上,跟着他们走了一路;有时,叶子就直接掉下去了。

这是一段漫长的路途,中间休息了很多次。有一次,他们经过了路边一匹死马身边,马蹄直直朝上,尸体上覆盖着一层抖动的苍蝇。利恩觉得很有趣,她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后来那群苍蝇猛地散开,嗡嗡地飞走了。

行走过程并不艰难,但穿着多层裙子的利恩觉得自己有如针扎。到了下午3点左右,他们接近了目的地埃德(Ede),她此前从未来过这里。在他们抵达任何建筑物之前,利恩首先看到的就是路边缘的一个弹坑。她和亚普密谋了一会儿,结伴离开队伍去看那个弹坑。弹坑几乎是个正圆形,看起来就像插入沙地的一个厨房里的碗。利恩很好奇下到里面会是什么感觉,于是就从边上堆得高高的地方俯视弹坑。

当他们来到城镇里的第一批建筑物前时,他们看到了一堆碎石。变了形的金属、砖块和混凝土沿着房屋堆成了大山,房屋的情况看起来还不错。他们面前的一座房子只是缺少了一个角:上面的房间被切开了,房门、床和半个房顶暴露在灰暗的天空之中。在街上,他们身边散落着一大堆乱糟糟的墙壁和窗户。

现在他们已经抵达了这个城镇,他们的团体就和其他群体混在一起了。人们说前面的道路被堵住了,因为德国人正在进行调查。所以他们就站在暗淡的午后日光下等待着。一开始,他们伸长脖子,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们开始躁动不安地盯着地面。身着制服的男人们缓缓地沿着家庭队伍走动,时不时停下来询问问题,或者大喊没人能完全理解的命令。十步之前,一个年轻的男人递出了一摞文件,尽管如此,他还是被突然拽着领子拖到了路边。利恩身边的范拉尔先生紧紧地握着一份硬纸板文件夹,与他的妻子窃窃私语。士兵的头盔现在合上了,头盔上有一块小小的白色遮挡,上面有两道并排的闪电标志。

接下来,士兵们就来到了他们身边,从范拉尔先生那里接过了文件。范拉尔先生反复对他们说“我是很重要的劳动力”,而这在利恩听来毫无意义。与此同时,一个一边喊叫、一边举枪的男人将早先被拉到一边的年轻男子带到一群人之中。现在,到处都是士兵们的叫喊声。但是,当利恩的心脏剧烈跳动时,她没有颤动,而是继续环视四处。她看到的这个世界既陌生又遥远,仿佛是某种戏剧。她觉得自己现在仿佛又能飞了,就像梦中的好利恩一样。

如果利恩可以飞到她与许多人正在等待的这条路上空,那么她就可以看见下方扩展开的埃德,这是一座城堡小镇。这里的树木被砍倒,以便划出清晰的火线;和那个站在利恩前面的男人一样被拉出队伍的年轻男人们现在则在枪口下挖着战壕。这个镇子已经被盟军的空袭包围起来,各处都是FLAK防空炮,炮筒的长钢管直指天空。通往埃德的路边吊着40具抵抗斗士的尸体以示警告,他们的胸口上别着“恐怖分子”的标志。森林里有数百辆坦克和成千上万名士兵:可能是两支党卫队装甲师,更多力量正在陆续到来。

1944年与1945年之交的冬季,即荷兰人所知的“饥饿之冬”,欧洲前线处于冰天雪地之中。在东部,苏联红军进入波兰,但就在抵达华沙之前停下了脚步。在南部,盟军面对着亚平宁山脉,直到来年3月才能翻越。而在西部,一场大规模反攻行动(即坦克大决战)使美军在阿登高地的积雪森林里确立了牢固的地位。在其北部,荷兰内部的形势截然不同。伴随着“市场花园行动”的展开,英国和加拿大的坦克向北行进至瓦尔河和莱茵河,解放了米德尔堡(Middelburg)、布雷达(Breda)、奈梅亨和斯海尔托亨博斯(’s-Hertogenbosch)。但荷兰的大城市——阿姆斯特丹、海牙、鹿特丹、多德雷赫特、乌得勒支和阿纳姆——依然处于德国的统治之下。

阿姆斯特丹,2015年1月,外面十分昏暗,天空中开始下雨。利恩和我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只开了一盏台灯。她的记忆并不像我所记述的那么清晰。她只有些零碎的记忆——登陆、警报、在地下室里蜷起身子、穿着用降落伞布料做成裙子的女孩们、埃德街道上的尸体——但我必须结合其他来源把剩下的部分拼凑起来,比如历史著作和日记,以及我从还未见面之人那里得到的目击者口述。随着利恩与其他人的接触越来越少,她记忆中的缺口也越来越大。关于前往埃德的路程,数百人对此的回忆还如此生动(比如,有人讲述了弹坑或者苍蝇落在上面的死马),利恩却无法描述出来。

利恩站起身去拿一些食物。一片漆黑之中,当她打开冰箱门时,里面刺眼的灯光照射在她的脸上。我主动在她家里走来走去,仿佛已经是自家一般,然后打开了更多的灯。我们此刻的沉默是一种友善的沉默,令人舒适,却也上心。仿佛我们两个人都在一场旅途之中,就像战时的利恩一样。我们拉伸了一下酸痛的四肢。

不知为何,餐食吃起来像路边摊的食物。明天我将会前往阿尔格梅尔,查看利恩住过的那个房子是什么样子的,我还会从那里走向教堂。利恩点了点头。她对范拉尔一家的房子还记忆犹新:一点亮光,但并不十分幸福。我们站了起来,晚餐的剩菜留在了桌子上。

我走出利恩的公寓,穿过暴风雨冲回了车上,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擦干眼镜,等待着汽车预热。过了一阵子,我倒车并将车开回公路上,只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刮雨器的沙沙声及滴落在窗户和车顶上的雨声。开了一小段路程后,我来到空旷的平原上,停下车加油。当我给汽车加油时,在黑夜的映衬下,加油站简洁的线条上配以彩色的灯光,加油站那非同一般的美丽震撼了我。在加油站里,我浏览了一会儿背光冰箱里的东西,之后用卡结账。接着,我再次上路,跟随着标志牌前往埃德,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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