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被隔绝的女孩  作者:巴尔特·范埃斯

利恩回到多德雷赫特后不久,就把“姨妈”和“姨父”的称呼改为了“妈妈”和“爸爸”,像其他人一样。第一次改称呼发生在一个晚上,当时利恩坐在桌边写作业,画着荷兰的地图。“妈妈。”她大声喊道,当脱口而出这个词时,她自己也感到十分震惊。不过妈妈只是回答道“好的,小利恩”,这是她经常使用的昵称,在此之后,利恩就习惯性地叫她“妈妈”了。没有人对此说什么——全家人并不怎么谈论感情——不过这种感觉很正常,很合理,因为同父异母的克斯和阿里也一定是在某个时刻第一次用“妈妈”替代了“姨妈”的称呼。

至少在外面,弗雷德里克街上的生活还和在老房子时的一样。放学后,利恩和孩子们在街上踢罐子玩。锡罐被放在人行道角落里场地起点的位置,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爬过去。有的人穿过灌木丛,在荆棘中蜷缩前行,从而感受到透过鞋底的寒意。或者可以沿着栅栏缓缓移动。你也可以在艾玛街(Emmastraat)的树篱中躲闪,不过这要冒着彼得斯夫人(Mrs Peters)破口大骂的风险,因为她不喜欢别人弄弯她的植物。

如果有人喊出了你的名字,那么你的位置就暴露了。

“我看到你了,小利恩,在邮箱后面!”

“我看到你了,克斯,在艾玛街的树篱里!”

克斯此时并不算是利恩真正的朋友。他也参加街上的大型游戏,不过他不喜欢独自和女孩们玩耍。不过,利恩有许多朋友,比如里卡·马斯达姆(Rieka Maasdam),她在利恩的诗集里塞在后面的一叠松垮垮、日益变厚的纸中写道:

1946年3月11日

亲爱的小利恩

我应该在这上面写什么?

我想了很久很久!

嘿,小利恩,我知道,

对你所拥有的感到开心就好!

---为了记住你的朋友

---里卡·马斯达姆

在这一页的底部,里卡以对角线的形式写道:“11月29日,你必须铭记的日子。”这一天是里卡12岁的生日。利恩将迎来13岁生日:在她于战争期间错过了所有的课程之后,她已经回归学校一年了。

一些朋友是她的同班同学,比如里卡,一些则是街上的邻居家的孩子,还有一些来自社会主义青年俱乐部(Socialist Youth Club)、美国犹太人大会(AJC),她在这些地方度过了几乎所有周末时光。利恩还记得制作她制服的布料运抵时的事情:一块粗糙的棕色长方形曼彻斯特布(灯芯绒),用来做裙子;一块做衬衫的蓝色棉布;还有一条红围巾,这些都用一根绳子绑在一起。妈妈裁剪了布料,并为她缝成了衣服。现在,星期六的清晨,利恩、克斯和阿里将外出前往公园、城镇或火车站,在路上买点东西。在美国犹太人大会,他们玩圆场棒球,进行智力竞赛,练习跳舞或做体操。那里还有如“世界历史中的女性”或“集体农场里的生活”这种严肃话题的演讲。

被隔绝的女孩
图29

美国犹太人大会的重大事件是年度集会,此时全国各地的年轻人会云集于此。为了参加这次集会,她们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前往维尔豪特(Vierhouten)。利恩的小组名为“候鸟”,她们也确实听起来像挤在一个车厢里的鸟儿们,尖叫大笑,讨论谁睡在帐篷里的什么地方。小组领导试图通过开始练习唱歌来维持秩序,但过了一会儿她就放弃了。在乌得勒支,火车停了下来,她们透过窗户看到了另一组在站台上排队等候的青年人——披着紫罗兰披风的天主教女孩。

过了两个多小时,火车在一个没有屋顶、只有一个木制站台的地方停下来。火车门打开了,迎面而来的是棕色、蓝色和红色的海洋。为了不在人潮中走失,利恩的眼睛紧紧追随着“候鸟”的旗帜,她们在人群中缓缓前行,去寻找自己的露营地。在巨大的白色帐篷里,灯光模模糊糊的,有些诡异,闻起来还有草丛和土地的味道。利恩把自己的包放在了朋友马尔特的行李旁边。通过透亮和人影闪烁的帐篷帆布,她可以听到扩音器里传来的逐渐减弱的营地通知:自然知识演讲、森林徒步、篝火大会以及从法国远道而来的一群访问者等消息。

她们一整晚都在说悄悄话,到了第二天早上,则在太阳的照耀下享用早餐。早餐是从一个巨大的平底锅中盛出的粥。她们坐在干草堆上,小心地捧着盛着热食的餐碗,观察着旁边的男孩们。之后是锻炼,多列长队面对着架着麦克风的大舞台,一个女人穿着某种泳装站在上面,教她们弯腰、拉伸、原地跳跃等一系列动作。后来还有利恩喜欢的赛跑。当她赢得了比赛时,她的内心充满了骄傲。

马尔特说,那里有个喜欢利恩的男孩,名叫维姆(Wim)。到了第三天,他们两人紧张地互瞥对方。之后,在第四天晚上的五朔节跳舞时,他们的手指轻轻碰触,然后交叉在一起。后来,他们在徒步时也经常走在一起。她喜欢他为她讲述的有趣故事,也喜欢他的衣领贴在脖子上的样子。维姆也是从多德雷赫特来的,所以两人打算一直保持联系。

回家的旅途似乎更加短暂。当火车颠簸前行时,利恩倚靠在旁边的女孩身上。在多德雷赫特火车站最后一次点名时,她们有气无力地回应,昏昏欲睡。之后,她、克斯和阿里步履艰难地回到了弗雷德里克街。虽然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餐等着他们,但他们太疲惫了,没吃晚饭,也几乎没说什么。

第二天早晨,明亮的橘色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玛丽安娜在楼下四处乱跑,大声喊叫。阿里则在利恩旁边的床上伸懒腰。

她打了个哈欠:“我睡得超——级好!”

利恩则拉伸了手指和脚趾,让身体尽可能舒展。

之后,她们玩了名叫“抓挠揉搓”的游戏,游戏的顺序非常精确。一个女孩俯身趴着,另一个人开始轻柔地抓挠她的背部。最后是揉搓,伸开的手指在背上温暖地打圈按摩,这是个极其舒服的游戏。

此时,玛丽安娜跳着跑来,催她们去吃早饭。

“你们必须起床了!”她反复说着,每次蹦来蹦去的时候都重复说着“起床”这个词。

两个头发乱糟糟的女孩被赶到了餐桌旁,妈妈坐在那里,把一堆刚洗过的衣服分别整理好。她们的三件蓝色衬衫已经成排挂在窗户边,挡住了射入房间内的一些阳光。

“你们这些姑娘已经睡了一整天,”妈妈微笑着告诉她们,“你们需要的是一点健康的阳光,到了晚上,你们就要与鸡同眠了。明天又要去上学了。”

与鸡同眠。这意味着天黑时就要上床睡觉了。妈妈很喜欢这种幽默的表达方式。这是范埃斯一家与利恩在范拉尔家里习以为常的不同之一。

“如果我们和鸡一起睡觉,那么明天早上我们就也可以下蛋了!”利恩回答道,不过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瞬间意识到她的玩笑话不太合适。在本讷科姆,这种乡下话非常常见,而在这里,人们觉得下蛋的说法有些下流,而且利恩觉得自己的说话方式受到了影响,因为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房间里的气氛变了。阿里还是和善地微笑着,但利恩感到她的笑里有些怜悯之意。妈妈继续整理着刚洗好的衣服。

利恩在沉默中有些垂头丧气,在自己的秘密精神清单上添加了这个失误。比如,上周妈妈说她在洗衣服时吹毛求疵,因为范拉尔夫人告诉她要分开清洗衣服。还有她称作“臣下万岁”的自行车之旅,阿里后来告诉她,这样说完全是错的。很显然,臣下是坏家伙,而不是好人。范埃斯家是工党,他们是爱国者一边的;而臣下是教会一边的,即范拉尔家拥护的。所以她在本讷科姆和埃德阅读过的书里,那些城堡、塔楼、公主和王子的梦想也都是错的。

利恩坐在那里,愁眉不展。

“嘿,小利恩,”妈妈说道,她的语气并非不高兴,“你的臭脸已经摆够了!”

有一张拍摄于1948年的合照,照片的主人公是五个孩子——阿里、克斯、利恩、玛丽安娜和我的父亲。利恩此时已经15岁了,她坐在照片里孩子们的最左端,蝴蝶结在她的头上第一次显得有些幼稚。我的父亲还是家中的幼儿,就坐在她正前面,他姐姐的胳膊稳定地环抱着他。他一头金发,微笑着,像极了我儿子和他同岁时的样子。阿里靠在柳条后背的扶手椅上,斜坐在中间,身着长裙和白色衬衫,颈前别着一枚领扣,看起来已经像一位成熟的女性。当我成长到足以记住阿里姑妈时,她已经年过五旬,不过从其动人且自然、羞怯却真挚的表情中还是可以轻易地认出她。

时年8岁的玛丽安娜站在她大姐的身后,前者对于我来说则更加熟悉。她看起来沉着冷静,虽然头戴大大的白色蝴蝶结,却并不孩子气。

范埃斯一家都相貌过人,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克斯,他此时已身着西装,配着领带,笑起来十分自信,还有些调皮。你可以在他身上看出大人的模样:我父亲满怀感情地回忆说他的长兄是一个英俊和蔼的人,对一切事情似乎都驾轻就熟,也是后来岁月中的一家之主。

被隔绝的女孩
图30

照片之中,克斯和利恩之间有一处巨大的空白。这个空白看起来有些尴尬,因为他们两人曾经是如此亲密的朋友。不过,并不是只有在他面前利恩显得有些疏离。虽然肢体上的接触很密切,但她似乎与兄弟姐妹分离开来,而这不只是因为她更深色的皮肤和不同质感的头发。她身上有一种徘徊不去的特质,曾经是梦幻且猛烈的,这与此时利恩描述自己的感觉时相吻合。

在多德雷赫特的旅店房间里,我从利恩的《这将是一个我与范埃斯家族关系的具体故事》转回“儿童援助”组织的报告,我在这个早晨研究了这份报告。报告中提到了“女孩情感投入方面的断裂”,表示“这个孩子给人一种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的印象”。“她精神发展方面的迟缓,”报告总结道,“非常引人注目。”

也许我过于关注这张照片,但我确实感觉到相片中的疏离感。投射在她身上的灯光也截然不同。利恩看起来几乎就像拍摄于另一张照片,然后被移了过去。

利恩的“具体故事”中描述了一件大致发生在这家全家福被拍摄时的事件: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壁炉旁缝补袜子。我觉得这真是个有点乐趣的小工作。不过在某个瞬间,妈妈不让我吃晚饭就让我去睡觉了,这对我来说曾经是个惩罚。妈妈的观点是我看起来十分生气,令人不悦,我必须知道我有时要缝补袜子,就是这样。我说自己完全不在意缝补袜子的事情,但那并不重要。惩罚还是执行了。

妈妈也经常对我说:“你总是在极大的程度上激怒我,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当我写下这些时,我的记忆被触发了,我觉得我肯定是对诸多信号——我的存在对于整个家庭来说是多余的——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问题是,他们真的爱我吗?

即使在那时,我也总有一种感觉:他们不需要我,而我非常需要他们。我意识到,我对他们的爱可能多于他们对我的爱。

利恩时常会觉得与范埃斯家有疏离感,也会凝视远方,感到令她压抑的悲伤,但整体来说,生活还是相当不错的。对她来说,房子里的嘈杂是个乐趣。门口总是会出现需要和爸爸说话的人。晚餐期间还有热烈的谈话:事关原则的重大话题。妈妈和爸爸都非常正直。虽然他们租住的房子相当宽敞,但他们几乎一无所有,还会分享他们所持有的东西。1953年,当大洪水(Watersnood)淹没了大半个国家时,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就敞开大门,迎接了难民。

利恩的身边除了兄弟姐妹之外还有许多朋友。女孩们还是有时在她的诗集上写作。她有一本特殊的黄色便签簿,现在用来记录朋友们额外的诗作,比如下面这首诗:

两只明亮的眼睛,我所见过最美丽的,

我希望你爱我,我最亲爱的利恩。

现在是“利恩”而不是“小利恩”了。有一天,学校里的一个老师告诉她“小利恩”听起来有些幼稚,而这个时刻象征着变化。

去学校很有乐趣。虽然她落下了一年的课程,但她很快就又来到了班里的上游。她十分享受作业给她带来的宁静。当她的铅笔从一个方框移到另一个方框时,排列着的数字一一得到了解决。在荷兰,她喜欢句子拆分:主语、动词和宾语以一条隐形的线串联在一起。最好的是地理,她在其中追寻大陆、海洋、沙漠、丛林和大片冰层的踪迹。

她在学校里、美国犹太人大会、街道上、家里都有朋友,她还可以在家里与阿里谈论维姆的事情(她已经见过很多次维姆了),和玛丽安娜玩拼图,或者给小亨克讲故事。她只是与克斯失去了联系。他身上有一股狂野气息,她曾经也有过,但现在消失了。他经常说利恩非常奇怪。利恩想要克斯再次对她抱有善意,这或许是因为,8月的一天,当他们在田野上漫步时,利恩告诉了他在埃德,以及之后在本讷科姆郊外的森林里发生的事情。

他们刚刚从美国犹太人大会的会议回来,当利恩说起这些事时,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凉鞋和灰色的棉袜。

“你知道的,当我在战时离开的时候,一个男人对我做了我并不喜欢的事。”

克斯放缓了脚步。

“哪种事?”他问道,好奇心被激发出来。

她没预料到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有一个词在班里天真无邪的女孩们之间私下流传。

强奸(verkrachten)。

她说道:“他曾经经常强奸我。”

她口里说出的这个词感觉让人尴尬。

克斯停了下来。

他问道:“他脱掉你的衣服了吗?”

当她仰视着他时,围着红围巾、穿着卡其色美国犹太人大会短裤的克斯突然看起来十分青涩。她把头转向一边,开始向前走。

他落在后面,随后大步向她走去。

“嘿,如果你可以和陌生人做这种事,那么你也可以和我做。”他吹嘘道。

“我可以和你做。”过了一会儿他继续嘟囔着说道。

当他这样说时,利恩突然感到非常害怕,开始逃跑。

“你真奇怪!”他在她身后喊道,但并没有试图追上她。

这次交流仅在几秒之内就结束了。14岁的克斯对自己的性感觉毫无了解,或许也几乎没怎么想过。后来,他将此事告诉了竭尽全力谈论利恩问题的父母。但是,对于利恩在本讷科姆和埃德的遭遇,他们却不予置评。在战争结束后的五年时间里,他们几乎没有谈论过情感上的事情。因此,利恩遭遇的强奸依然是她存在中一个被隔离的部分,从未被提起,每个人却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这件事过去没多久,利恩就踏上了绿树成荫的宽阔碎石路,穿过奥兰治公园,前往高等市民学校(HBS)[在荷兰,接受过初等教育的孩子(通常12岁以上)会面对中等教育系统中的三种选择:VMBO(中等职业预备教育)、HAVO(高级普通中等教育)和VWO(大学前预备教育)。HBS提供五年或六年的教育项目,于1968年被VWO替代。]参加入学考试。这是一所教授更难课程的初中,课程有几何学、科学、希腊语和拉丁语;学生们可以从此直升大学,不过利恩从来没有考虑过那么远。几乎一年之前,利恩在所有科目上都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老师们告诉她,她应该试试高等市民学校的入学考试。他们甚至为她讲授了一些额外的课程。不过,利恩在大多数课上都装病了,没有现身。

并不是学校本身让利恩感到害怕,而是在家里将会发生什么的想法让她畏惧不前。有一次,当她从图书馆里借了一本英语书带回家时,妈妈告诉她,她不可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应该小心一点,不要太过显眼。这些话就像一粒难堪的沙砾留在她的心头。克斯和阿里已经在MULO(更高级的低学历大学,这里的科目更加容易)了,如果她突然成了令人艳羡的高等市民学校的女学生之一,人们会怎么想呢?

四面八方而来的孩子们都朝向同一个方向,一些孩子身旁还有家长,在最后一分钟给他们提供建议。学校的建筑物非常宏伟:一排排高大的假窗户正对着公园。沉默不语的人们聚集在一个侧门旁,鞋子敲打在深深的碎石上。20分钟之后,门打开了,一个长着胡须的男人邀请他们进入。

门里散发出粉笔、氯气、午餐便当和湿衣服的混杂气味。几排木长椅摆放在一个讲台和时钟的对面。小堆的印刷纸张正面朝下,均匀地放在长椅上。这些是考试卷。教室里回响着脚步的嘎吱声和木头的刮擦声。

现在,这真的发生了。当这个长着胡须的男人宣布考试开始时,人群乱作一团。利恩旁边的一个女孩开始迅速动笔,她的舌头在上下牙之间进进出出。

第一部分是心算,不能潦草应付。利恩翻开了自己的试卷:

1.88-……+8=70

2.3/125=……

她身旁的女孩迅速演算起来。

在这里的感觉是怎样的?利恩抬起头来,看着白墙上的镶板和时钟。

1.88-……+8=70

去那个学校的人大多自诩才智高人一等,这是真的吗?

1.88-……+8=70

如果她考上这个学校了,那么家里会对这个消息做何反应呢?这个想法让利恩心中一颤。在她的想象中,她可以看到克斯将会在家里对她在“高等市民学校里习得的表达方式”嗤之以鼻,还有阿里,虽然她外表支持,但内心还是会受到伤害,这对她来说仿佛是背叛之举。爸爸呢?几乎每个晚上,他都坐在餐桌旁潜心研究。如果利恩把几何学、拉丁语和希腊语的书籍带回家里,将会发生什么事呢?一想到爸爸和妈妈,她就觉得羞愧难当。

利恩决定不要考入这个学校了。她不想以高等市民学校女学生的身份立于人群之中。因此,过了五分多钟之后,她几乎开始随意猜答案,她的手指在点线上划来划去。

过了几周,她收到了考试成绩并不理想的消息。信里写道,学校同意她入学,但并不十分认可。而去MULO的这个决定给了利恩莫大的安慰。

因此,家里的生活如往常一样继续着,利恩在MULO的班级比克斯低,克斯在班里以优异的成绩成了班长。生活确实非常快乐。继亨克之后,家里又迎来了一个小男孩:海尔特·扬(Geert Jan)。全家人会在假日里去海边玩耍,或者去拜访住在斯特赖恩的祖父母。来自美国犹太人大会的维姆成了利恩的未婚夫,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分手了。

当然,家中的关系有时也会紧张。说实话,爸爸是个有脾气的人,而利恩内心的感情也非常强烈。在极少数情况下,利恩的情绪会失去控制,对一些不公之事愤愤不平,无视后果,怒不可遏。在这些场合下,爸爸会狠狠地揍她。不过,这也会发生在克斯身上(妈妈同样会大声尖叫,竭力地阻止爸爸施暴),而且街道上父亲们的狂怒也并非罕见。利恩没什么可抱怨的。她的命运比大多数人好得多。

后来,阿里从家出发前往护理学院,而身为MULO之星的克斯则搭乘火车,在福克公司里以飞行工程师的身份设计飞机,很快就在公司里获得晋升。利恩如何呢?她想从事与孩子们打交道的工作。阿姆斯特丹的一个地方非常适合她:一家住宿幼儿园。她可以住在那里,接受培训,大多数周末还可以返回多德雷赫特。之后,过了一年后,她将会在阿默斯福特的米德卢学院(Middeloo College)进修,以取得社会教育护理的资格。

因此,1950年,17岁的利恩乘坐火车前往大城市,接着坐有轨电车来到了一座四周有很多大门的大别墅,她在那里拿到了制服:一件蓝色裙子,外加一个白色的围裙。夜里十分孤单,因为很少有其他女孩在此过夜,除非她们值晚班,而且利恩也从不外出。不过这份工作很吸引她。她们面对的是行为方面有问题的孩子,她们给予他们信心,促使他们与外界加深交流。在她学习的过程中,利恩对组织小型音乐会产生了特殊的兴趣,孩子们会在音乐会上排成一排演奏竖笛。

到了星期五,利恩就会收拾行李,前往公交车站,期待着妈妈的料理和看望家里的每一个人。她会在自己原来的卧室里睡觉,如果阿里也在周末回来的话,两个人就一同聊天。楼下的爸爸会抽烟和阅读,首先是看他公文包里的工作文件,接着是政治、历史和科学方面的书籍。这一切都是如此让人心安,也正因为如此,当利恩听到,觉得房子里有些拥挤的妈妈有时会说“你知道,你没必要回来”时,内心有些受伤。

在工作方面,他们正在开拓新的方法。这是一个将孩子当作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的问题,孩子们有其特殊的背景,也有各自的性格。重点是给孩子们自由,以让他们不只作为个体成长,还要作为社会生活的一分子来发展。为了实现此点,他们采取了提供建议、设立保护儿童指导方针、家访和进行游戏疗法等许多方法,这改变了以前的模式。

一年之后,利恩按照计划前往阿默斯福特,继续完成她的学业。又过了一年,她必须决定自己的去向了。主任邀请利恩前去他的书房,来看看她可以选择的去处。他建议道,有一个叫埃林切姆(Ellinchem)的新儿童福利院很适合她。这座儿童福利院的建立是一个创新之举,首次共同接纳男孩和女孩,年龄范围从0岁到21岁不等。本着人道主义的理念,福利院致力于解决孤独和丧亲等问题。他已经和福利院的管理层谈过话了。利恩会在那里担任某个职位,并继续她的教育吗?

她思考了一会儿。这个地方离本讷科姆相当近,这让她有些担惊受怕,不过她还是同意了。

因此,1953年,20岁的利恩在另一座别墅中工作,这次是在一个乡下的农村,而不是大城镇。不到10年前,埃勒科姆(Ellecom)是荷兰党卫队训练学院的所在地,但对于现在的大多数人来说,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主任说得没错,那里确实很适合利恩。她正在扩大自己的人际交往范围,愈发承担福利院中的领导职责,并在生活中发现自己的使命。不过,像所有年轻人一样,她还是想有一个可回的家,她也感受到了弗雷德里克街的吸引力。

深秋的一个周一,周末回家后的利恩正在沙发上假寐,她有些精神不佳,打算第二天坐火车回去。房间里的东西都如此熟悉:时钟、扶手椅,还有用抛光木材做成的橱柜,摆放着瓷茶壶和未使用过的配套茶杯。就这一次,家里十分平静。就连妈妈也出去了。她只能听到厨房里的爸爸煮咖啡时发出的陶器叮当声。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身体状况好了一些,但还是非常疲倦,只有在门打开时,以及爸爸询问她是否还好的时候睁开了眼睛。爸爸问这样的问题并不常见。利恩躺在那里,困惑了一会儿,还有些昏昏欲睡,然后才回答说自己很好。

之后,一些奇怪、令人害怕且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就这个事情本身来说,它转瞬而逝,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也存在解释的可能性,但其后果是深远的。当她躺在沙发上时,爸爸来到了她的身边,呼吸急促。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就亲吻了她,还抚摸她的头发。这个男人,她视作父亲的人,似乎因她的女性特质而感到兴奋。

利恩站起身来,笑了一下,她的心脏不可思议地怦怦直跳。他贴近利恩的身边,手碰触着她的胳膊。

“我有些不舒服,我要去楼上睡觉了。”这是利恩认为自己说过的话。

当她急匆匆地上楼时,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确定发生了什么。她稳住自己的脚步,向外看着雨后光滑的阳台,努力镇定下来。她双手颤抖,比起害怕,更多是出于震惊和疑惑。安静了十分钟后,她听到了一阵嘈杂声,就蜷缩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眼睛盯着门上透过的些许亮光。

接着,门把手转动,他再次来到这里,说要从橱柜里拿点东西。不到一分钟,他就离开了,不过之后又走回她的床边。爸爸弯下腰亲吻了她,她听到了非常沉重的呼吸声。

也许她惊声尖叫了?她确实不记得了。

后来,他离开了,一切结束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对于利恩来说,整个世界都变了,再也无法同从前一样了。对于她来说,爸爸不再是她的父亲,他只是一个男人了。

她写下了一个便条,说需要独自待一阵子,之后就离开了家里。

在我旅店的房间里,一股强烈的烟味通过露台窗户上关闭着的烟道袭来。我走进盥洗室,在瓷砖反射的灯光下,镜子里我的皮肤看起来有些发蓝。

一些人可能会说利恩在埃弗特伯伯手下的遭遇扭曲了她对强奸的感知,因此想象了从未发生过的意图。情况在某些方面有共通性:空无一人的房子,乍看上去令人心安、备受信任的年长男人。也许他们触发了长期潜伏在利恩脑中的一种联想?

不过,最终我并不相信利恩所经历的是个映射。她在《这将是一个我与范埃斯家族关系的具体故事》打字稿上的证词明确直白:

突然,他朝我走来,呼吸非常急促,并开始亲吻我。我至今仍可以感受到冲击和恐惧。爸爸,这个坚毅的父亲,绝不妥协的卫道士,却突然碰触我,还十分兴奋……他视我为女人。

后来,我和利恩讨论了她对这些时刻的回忆。她很清楚错误指控的危险,已经在记忆中多次重现了这一事件,但她的判断自始至终都是一样的。最后,我必须以她的视角来写下我对这几分钟的记述,我意识到这可能影响我祖父的名声,还可能歪曲其充满勇气和理想的一生的遗产。

明天,我将前往弗雷德里克街,去看看阳台,绕着那些房间走一走。之后,我将搭乘火车前往阿姆斯特丹,与利恩见面。她想带我去葡萄牙犹太会堂,也就是她结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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