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恩和阿尔贝特这对新婚夫妇从阿姆斯特丹的莱兹街（Leidsestraat）24号巴斯·范佩尔特商店（Bas van Pelt）买来了家具。家具店巨大的前窗有利恩身高的三倍多高，透露出几乎空无一物的内部：灰色的石材地板、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一切都毫无特色，平平无奇。玻璃之内的前五米没有任何东西。然后是以一种非传统的角度摆放的物品：一张钢铁和玻璃桌、一把明亮橙黄色的弯曲扶手椅，以及一个倒置的落地灯。这个商店散发着一股抛光木材和皮革的气味，店内还有音乐播放。当他们走进时，系着紫色领带的销售人员微笑着迎接他们。利恩和阿尔贝特随性地走动，当他们走向楼上的展示厅时，利恩的高跟鞋敲打在台阶上。他们两个人懒洋洋地回到沙发上，试试坐着是否舒服。

他们已经在艾恩德霍芬拥有一套公寓了，这是阿尔贝特的新雇主飞利浦公司分给他们的。公寓的窗户对着直升机停机坪，一天之内，利恩可以几次看到蜻蜓一般的直升机在黄色H标记上降落，标记绘在它下方的混凝土上，直升机的旋翼在周围的草丛中划出了一个干净的圆圈。

艾恩德霍芬是一座高科技之城。这里不仅是飞利浦公司的所在地，还拥有技术大学（Technical University）、设计学校（Design School）和柏宾士（Brabantia，一家制造时尚的脚踏垃圾桶和其他不锈钢材质的家具用品的公司）。从1966年起，有一座巨大的飞碟状混凝土建筑在市中心附近拔地而起，名叫“演变”（Evoluon），旁边还有一座形似火箭机翼的钟楼。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聚集于此，只为看它一眼，它就像电影中外星人降落地球后的情景。

阿尔贝特是化学家，不过他在物理实验室工作，对于他来说，那就像一个满是电线、开关、管道和屏幕的游戏室。他向来喜欢这个。即使在战争期间，当他的全家在夜里躲藏在一座小工厂所属的房屋天花板上时，他也用报废设备做了一台收音机，还用遗留在现场的化学制品做实验。他告诉利恩，他们做了许多令人称奇的东西：可以随身携带且不使用电池的小型音响，以及可以存储图像和声音的磁带。每天早晨，他都会像个小学生一般骑车去工作，期待着新的一天的到来。

他们的人生图景中很快就出现了孩子们的身影。他们在利恩相册的全家照中一个接一个地出现。首先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女孩，她躺在骄傲的母亲的臂弯里；接着是坐在沙发上的夫妇中间的两个孩子，母亲用胳膊让小男孩坐直；接着是三个，他们挤在一起开心地笑着，最小的也是男孩，抓着哥哥的手坐在中间。巴特加（Batja）生于1960年，达恩（Daan）生于1964年，最后，阿尔耶（Arjeh）在1970年诞生。他们都非常开心。男孩们学柔道、踢足球，巴特加则是学校的优秀辩手。来自老师们的报告称他们都十分优秀。利恩相册中最后一张全家福非常完美：三张笑容满面、天真无邪的脸庞，阿尔贝特笨拙地咧嘴笑，利恩则幸福地微笑着，眼睛看向膝盖。

时光流逝，此时的她已为人妇，还养育着几个孩子，此时不是去工作的合适时机。她在多个委员会中担任志愿者，闲暇时间则与其他家庭主妇待在一起，后者大部分也是犹太人，她们的丈夫也从事着令人艳羡的工作，上班时间较长。生活不能更完美了。他们主办晚餐宴会，或邀请其他家庭前来，这样孩子们也能玩耍。在节假日，他们搭乘飞机或卧铺火车，前往奥地利、意大利或法国南部的美丽村舍。她也确实不再那么忙碌了，至少不是像在家里与妈妈爸爸一起时那样忙。家里都是现代化的便利设施——冰箱、洗衣机、烘干机、吸尘器——还有一位来打扫的女士。正因如此，利恩经常身处一些游乐场的边上，或者当孩子们在睡觉时，自己在家中休闲自在。几年之后他们买了一套新房子，利恩站在宽敞的时尚厨房里，她觉得自己仿佛杂志中剪裁出来的完美妻子。

那些闲暇时光对她来说是奢侈的，但她竭尽全力地填补空闲时间，如参与社交和慈善工作。这部分是因为有所裨益，但同样是因为闲暇时光会引发一些问题，而她此前未就此提出质疑。这些问题令她感到不便，有时还会害怕。她究竟是谁？她属于何处？她的信仰又是什么？

多年以来，伴随着这些问题，她对其答案产生了新的焦虑感。有一次，在达恩的幼儿园，幼师们让她整理出一本婴儿读物（这是他们可以学会的一些家庭小故事），但当他们为她解释这个想法时，一股惊恐浪潮突然向她袭来，她不得不立即离开。曾经如此简单就能隐藏的过去，现在变得更加黑暗，宛如一片巨大的阴影，她知道那就在自己身后，却不敢直面它。所以她继续在早上去喝咖啡，在游乐场旁微笑着。

随着十年的时光流逝，美国总统肯尼迪的职位被约翰逊接替，之后是尼克松；随着历史的轨迹从古巴导弹危机发展至美国在越南战争中的失败；随着布拉格之春被粉碎；随着巴黎发生“五月风暴”；以及随着人们游行反原子弹——这些问题在夜里悄悄潜入利恩的脑海，即便医生已经给她开了安眠药。萝扎舅妈告诉了利恩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利恩的母亲和外祖母，手拉着手，一同赴死。

她从未调查过此事，但她母亲去世时一定比现在的她更年轻。

“我不应该在这里。”这是她脑海中无法驱散的一句话。仿佛击鼓一般，这句话在背景中变得越来越响亮。随着它越来越响亮，她觉得自己不属于周边的这个世界。她不属于美丽的房子、典雅的家具和可爱的孩子们。她自身带来了黑暗。她要竭尽全力才能保持笑容。

阿尔贝特还是会前往犹太会堂，但对于她来说，犹太会堂已经没什么作用了。药物和戏法——安息日、犹太新年、光明节、逾越节、赎罪日——它们都让人觉得徒有其表，没有内涵。阿尔贝特继续遵守这些没有目的的规矩，这让她颇为沮丧。他没有时间回答她所提出的问题，还告诉她只是要开心一些，继续生活。但他的温柔现在毫无用处，就像犹太会堂的词句一无是处一样。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在发生变化：一个新的存在——恐惧、苛刻、渴求——在她的心中萌芽，仿佛一颗种子。

直到现在，她觉得自己在生活中没有做出过选择，没有真正表达过意见，这部分是源于她不敢回顾过去。而现在，当她瞥视自己的过去时，她很害怕，她听到了脑中的那句话——她不应该在这里，她应该和其他人一起死在奥斯维辛。

在度过了幸福的十年后，20世纪70年代伊始，她再次沉沦，无精打采，焦躁不安，与世界隔绝。而与阿尔贝特在一起时，她甚至都无法和他分享此事，因为当她僵硬地坐着，内心暗潮涌动时，阿尔贝特则相当平静，继续遵从古老的习俗，保持他的日常习惯，和善却又严格，丝毫不理解妻子的内心活动。

与此同时，随着利恩越来越陷入自我世界，妈妈的视野则愈发开阔，她提出了自己的担忧。在她记录了约十年的日记中，妈妈写道，她无法理解为何她周边的人们似乎都处于孤立之中，不愿承担责任，也不愿对他们所拥有的美好事物心怀感激。虽然她经常满怀深情地提起利恩，但她也认为利恩像自己的所有成年儿女一样过于内省，在世界面临威胁时总是在问一些毫无必要且自命不凡的问题。

在妈妈人生最黑暗的时刻，对可能再次爆发战争的恐惧一直纠缠着她：

昨晚，恐惧袭击了我。如果此类事情再度发生，我希望自己能够去抗争，因为昨天一整晚和今天一整个白天，我的眼前都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后的情景。爸爸可能是第一个被俄罗斯人带走的人，或者出现更糟的情况。还有你们（指她的所有儿女），我从未发觉你们如此惹人喜爱、令人着迷。玛丽安娜，如果我无法见证她的成长；以及亨克，如此可爱、健康的小男孩；还有阿里，她此时怀着二胎，和小安内克。还有其他所有人。天啊，太糟糕了。

随着一天天变老，妈妈觉得时间流逝得更快了，不过，在她对全球的担忧中，她还是把许多新人纳入了自己的照顾之中。比如说，当她的姐姐贝普（Bep）离婚后，关于此事的争论激烈不已，妈妈担心这可能会给姐姐的孩子们带来伤害，因此她照顾了外甥和外甥女长达半年。这给妈妈的心理造成了重大影响。她知道自己正变得日益富态，但她无法坚持节食。像往常一样，妈妈担心自己不是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不是她强壮且活跃的丈夫的最佳伴侣。

到头来，与孩子们在一起才让妈妈找到了自我：她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他们的痛楚，在他们取得小小成就时予以表扬。她的养女和继女——利恩和阿里——的怀孕给了她莫大的喜悦，而在利恩的“美丽动人小女儿”巴特加过生日时，她记录了自己无比的期望和喜悦。对于妈妈来说，成为母亲是人生中决定性的目标。

然而，这条关于利恩母亲角色的笔记，是妈妈日记中最后一条记录。“我正在考虑这本日记到此为止了，”她在几页之后写道，“我记录得如此不规律，而且我也不觉得我写得很有趣。”身边没有年幼的孩子，妈妈有些失落，觉得没什么动力，她承认尽管自己尽最大的努力来保持精神振奋，但还是越来越频繁地发牢骚。

到了20世纪70年代初，妈妈和利恩之间的距离已经相当遥远了。她们会在生日宴会和圣诞节时见面，但她们之间的联系基本没有加深。当利恩给妈妈打电话时，妈妈总是答道：“我会给你回电的。”但她几乎没这么做过。

后来，1972年9月，赎罪日晚上，轮到阿尔贝特在犹太会堂中发表演讲了。利恩没有和他一同前往，而是坐在家里，看着顺着窗户滑下来的雨滴，大脑因她无法逃离的那句话而困惑迷茫。

9点半左右，她听到了阿尔贝特的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

“你的演讲怎么样？”

“如果你在那里的话，”他答道，“你就会知道了。”

他会如此恼怒并非意料之外，但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内心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他仿佛说了一个魔法般的词语，就像一个开关被啪地打开了。利恩从沙发上起身，走向楼梯，步伐沉重，之后走过铺着地毯的楼梯平台，进入盥洗室，打开水池上方吊在墙上的柜子。

对于这个时刻的她来说，这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她几乎灿烂地笑了。如果她立刻就不在了呢？

她一般不喜欢吞药片，也无法真的如此做。药片只会停留在她的舌头上，任由水冲刷，在她的口中留下苦涩的味道。这就是她吃得很少的原因。这就是许多药片剩了下来的原因。但这次就相当容易了。一切都快速进行。瞬间，白色的长方形塑料药瓶就空了，封口的箔片下空无一物。她故意缓缓行动，把安眠药瓶放回柜子里，然后走到楼下。

外面仍在下雨。她坐在沙发上。雨声让人非常舒服，助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