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2017年7月

被隔绝的女孩  作者:巴尔特·范埃斯

没有家庭,就没有故事。

当我三年前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我对于我家的战时历史所知甚少,对利恩也几乎一无所知。我同样不太明白我与自己儿女的关系,尤其是乔茜,对于她的烦恼,我一直难以启齿或没有认真思考。认识利恩改变了我。这让我学会多加思考,并变得不那么专制。我觉得自己第一次从某个人人生的最初阶段了解了这个人的内心世界。我也从另一个人——我的祖母——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当然,不是指她的勇气,而是她的一些错误。

利恩在2015年1月的佛教徒小组上介绍我为她的“侄子”,这种方式起到了某种特殊的作用,即弥合裂痕。我不能对此居功自傲。是利恩治愈了自己。不过,我们的见面还是成了一系列新联系的开始。在那之后我偶然遇到了她的孩子们,她也认识了我的孩子们。去年夏天,利恩前来牛津拜访我们,她当时住在我父母的房子里,多年以来第一次与我的父亲见面。

我和利恩现在经常以朋友的身份见面,并且关注对方的状况。利恩和我的妻子很快就相处得非常愉快,在利恩来到牛津的时候,她第一次向我的妻子提到,她偶然遇到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男人。严格来说,那个人并不是初识者。事实上,就在我第一次与利恩见面的时候,即2014年12月,我就已经在一张照片上见过这个男人。

彼时,那只不过是众多照片中的一张:照片拍摄于1939年海牙的学校里,利恩穿着背带裙,与另一个小女孩坐在学校的长椅上,两个系着领带的小男孩在她们右边。

我后来得知,利恩在20岁的时候得到了这张照片,当时她正在米德卢学院的圣诞节演出中表演。表演过后,观众里的一位女士来到了舞台上。

“我觉得我认识你。或许你是利恩·德容?”她问道。

利恩十分迷茫,说她就是。

这个女人记得身在海牙时的利恩。利恩和这个女人的儿子亚普曾在一所小学上课。

“我还保留着你的一张照片,”她说道,“你和亚普当时都是5岁。”

事实是,亚普·范德汉姆(Jaap van der Ham)现在也在米德卢学院上学,和利恩学同样的课程。他们认识彼此,但都不记得他们曾经是同班同学,甚至是朋友。过了几天,亚普的妈妈送给利恩一张照片的复印件,指出她的儿子是最左边那个头发整齐分缝、身穿短裤和条纹长袜的男孩。

在这个人生阶段,利恩并不是擅长提问的人:她害怕细细回想过去。虽然她和亚普进入了不同的圈子,但他们偶尔也会谈论在海牙一同度过的童年。结果两人发现,拍摄这张照片之后,他们又当了两年的同班同学。后来,1941年,利恩不得不转学到犹太学校。亚普只是出于一个小原因才避免了相同的转移:他的父亲是犹太人,但他的母亲不是。出于这个原因,1943年3月(利恩已经在多德雷赫特藏身了半年多),当亚普的父亲被遣送到波兰,有去无回时,亚普仍然和他的母亲待在家里。

利恩一直保留着这张范德汉姆夫人给她的照片,并把它放入了父母给她的小收藏品之中。不过,除此之外,她和亚普的联系并不密切。他那时和女朋友感情稳定,两人很快就订婚了。虽然亚普非常和善,富有魅力,但米德卢学院的课程结束后,他和利恩就失去了联系。

当我和利恩在2014年12月见面时,那张身为小女孩的她和亚普坐在一张长椅上的照片不过是一个纪念品,和其他的没有什么区别。不过,翌年10月,她在米德卢学院的同学们寄给了她一封信,提议老同学们重聚。亚普是组织这次活动的人之一。虽然利恩决定不参加,但她还是回信了,问亚普最近可好。毕竟,奇怪的是他们自小学起就认识彼此了。她的询问促使两人开始用电子邮件联络,后来还见了两次面,一次在阿姆斯特丹,第二次在阿纳姆附近费尔普(Velp)的乡下,亚普现在住在那里。

2016年5月的一个晴朗早晨,利恩从阿姆斯特丹乘坐火车,抵达了海牙中央火车站。她现在要和亚普第三次见面了。当他们上一次在费尔普见面时,他们讨论了一起度过的早年时光,后来话题转到了犹太学校,利恩说她很乐意去看看。在这座城市住到18岁的亚普依然记得学校的地址。现在有了一个新的纪念物。

他站在火车站挑高的大厅里,静静地等待着。尽管他现在有些发福,还需要借助手杖的力量,但他身上还留存着孩子气的一面。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衬衫和夹克上还有撞色的条纹,这让利恩笑了出来。当他走上前拥抱利恩的时候,他身上流露出温柔和平易近人的气息。

被隔绝的女孩
图34

被隔绝的女孩
图35

接着,他们坐在春日下的露台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计划着路线。首先,利恩想去普莱特街上她家的老房子看看,那里离他们的小学非常近。之后,他们可以走路去小学,然后吃午餐。他们有一整天的时间来完成这趟旅程。

因此,一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红砖拱门处,面前是普莱特街31号的大门。右边是装有金属栏杆的混凝土台阶,通向27号和29号门前的楼梯平台。利恩曾经经常和莉莉坐在这个楼梯平台上,她们将鼻子抵在栏杆上,双脚悬空。正是在这些楼梯下方,她跑去问妈妈,她是否可以把暂时在别的地方待一阵子的秘密告诉别人。利恩和亚普默默地站着,沉思着。

他们小学曾经所在的地方现在建起了一片公寓,深色砖墙,相当原始,有12层高。当这两位83岁的人仰视公寓时,他们比身为小孩看到学校本身时更加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亚普一同来到这里似乎是个正确的选择。

他们一起沿着运河走向市中心,身边的车辆川流不息,它们的噪声被已倒闭的商店的肮脏窗户反射回来。并不需要有关过去的宏大主题才能使他们重新相聚。各种话题之间的切换非常容易:他们可能共同参加过的演奏会;他们记忆中在小学里唱的一首歌;亚普与他在以色列的儿子的度假计划;7月在海牙举办的雕塑展。他们走走停停,亚普还告诉了她这个曾是面包店、蔬果店和利恩舅舅的五金店的地方的相关事情,现在这里变成了酒店和办公室,它们的镜面玻璃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

接着他们到达了以前的犹太学校的地址。现在这里是宜人的广场,现代化公寓区俯视着一个步行区,步行区中种着许多美国梧桐树。几排撑着遮阳伞的桌子面对着一家寿司店,桌子一侧是壮观的墙壁和17世纪教堂的花园。孩童时摇摇欲坠、破烂不堪的建筑物全部消失了。亚普倚靠在他的拐杖上片刻,然后调查现场。

纪念物不太显眼,但他们在美国梧桐树下找到了它:一堆闪亮的不锈钢管,形状仿佛一组椅子。当两个人走近时,他们看到了6根高度不一的管子,中间还有梯子般的横档。一辆自行车停靠在最近的一根管子上,一个小女孩在中间的椅子上攀爬,表情真挚,努力不掉下去。在她的不远处,一个女人正注视这个女孩,脸上露出鼓励的微笑。

老犹太学校遗址上的纪念物被设计成了一个攀爬架,与广场的喧闹融为一体。只有走近去看,你才能看到钢管上铭刻的名字和年龄。那是被杀害的孩子们的名字,总共400人。

在那天访问海牙的原犹太学校的遗址之后,亚普和利恩见面得越来越频繁。今年夏天,他们一起去西班牙度假,现在则结为伴侣,在阿姆斯特丹和费尔普的乡下共度时光。他们非常享受在乡下漫步,参观博物馆,听音乐,以及与儿孙辈共处,有时还会聚在一起。他们现在年过八旬,他们知道这样不可能持续到永远,但他们依旧非常快乐。利恩觉得她与周围的世界紧密相连。她觉得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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