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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鼠疫与恐慌北京1644 作者:徐小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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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六年癸未十一月,顾肇迹自金陵启程,前往京师。这次进京可谓出人意料:在八月的时候,崇祯皇帝朱由检裁撤操江都御史,罢了镇远侯顾肇迹的官,三个月来,顾肇迹一直赋闲在家。一开始,顾肇迹仍等着皇上的诏命,期待自己另有任用。后来诚意伯刘孔昭代替自己做了操江都御史,而对于自己的新任命又迟迟不来,顾肇迹便只好开始作回老家江阳的打算。顾肇迹虽然没了官职,但朱由检并未撤掉他的勋位。承袭了祖荫的顾肇迹同时也是光禄大夫和柱国,有御赐诰券在身,仍能吃上皇粮,而并不像遥远的西北那一群被裁撤的驿丞那样,一旦裁职便吃不上饭,为了活命不得不造反。 虽然已是十一月了,江南却仍是一片繁华而和煦的盛景。顾肇迹在秦淮河与艺伎们一一作别,告诉她们自己要到京师去了。艺伎们纷纷表示了不舍,有一两个甚至垂了泪。若顾肇迹是个文人,或许会作诗一首,赠予这些年轻而富有才华的女子,可他是个武人,只是与她们惜别了一会儿,便上马北进。 北方战事频仍、内忧外患,顾肇迹是知道的。甫出扬州,过了淮安,那景色便不再是五彩烟花,而逐渐变成了干燥且寒冷的荒土。他一路北上,过淮北,穿山东,跨直隶,见到了被农民军攻打后又被官军收复的残破城市,也见到了被入关的满清军队洗劫过的残垣废墟。他见到了流离失所、在寒冬中衣不蔽体的饥民。他们因冻饿而泛起青白的脸上,两颗眼珠因看见了顾肇迹而发出了绿色的光。他们亦步亦趋地跟在顾肇迹的马屁股后面,穿梭在如山的白骨之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追着他,恳求这个穿着绫罗绸缎的老爷给些吃的。可顾肇迹的身上只带着银两,而这些银两,在被农民军、满清军队和官军反复争夺的焦土之上,如废纸一般毫无用处。 顾肇迹带着银两,是为了进京捐献用的。国库内帑早就见了底,而辽东、陕西军费又吃了紧,再不发饷,怕是要天崩地裂了。皇帝朱由检一再下了御诏,要各文官、勋戚、富贾捐银措饷,凡措饷者升爵,措饷及万者建坊。而究竟要带多少银子为好,顾肇迹也是颇费了一些苦心:若是带少了,在别的勋戚面前没有面子,也不好给皇上一个交代;但若是带得多了,超过别家引起忌恨不说,万一被人检举说「哪来这么多银两,莫非贪赃受贿所得」,那更是百口莫辩。升爵建坊固然是好,可若是得罪了人、蒙了不白之冤,那就得不偿失了。有家臣说,捐多捐少都容易落人口实,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倒不如不捐,落个清净为好。然而银两肯定是要捐的。顾肇迹的祖宗顾成好歹也是跟着太祖爷打江山的勋臣,到了自己这一代,多少也得尽到忠孝。因而顾肇迹便揣了银票六千两,又带了零星碎银当做一路上的盘缠。本也是要带些家丁的,可这局势怕也是不稳当,顾肇迹想着的是自己一人先去北京捐献和觐见,然后尽快回金陵;一旦京师有了不测,一边叫家丁护着家中老小避难,一边自己轻装回宁,倒也不是难事。 顾肇迹驱马向北,在十一月庚戌的时候,穿过卢沟桥,到达了北京城外。正是将夜时分,顾肇迹远远望见了零散的火光。他现在正在宣武门外,从黑如泼墨般的、繁星闪烁的冬季夜空中,看到了天主堂的依稀萤火。这座由番人利玛窦建立于万历三十三年的天主堂,在外观上看来与任何明朝寺院没有丝毫区别;所不同的是,在这座天主堂里,传颂的并不是慈悲的经咒,而是来自泰西的福音。在一种对于顾肇迹来说无比陌生的来自另一种语言的咏唱声中,他看见了一些精瘦而衣衫单薄的人们,正在迈着拖沓的步子,在夕夜交替的渡鸦有气无力的喧嚣声中,往宣武门外抬出棺木。 这些人并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多个。他们满面沟壑、眼神呆滞,并不比棺内的人好多少;他们缓慢地将以造型崎岖的木板钉成的棺木,仿佛抬千斤重物似的,吃力地移动到城门外的阴暗处,又仿佛卸下重担似的将这些一眼看去便知道是匆忙赶制的棺木扔到城门外的一片小丘上。顾肇迹看到,那些小丘,是无数崎岖的棺木和棺木中的尸体所堆成的。由于这些人的随意,一些钉制不牢固的棺木一旦被扔下便散了架,棺内的人的手和脚,甚至是头颅,便露了出来。从顾肇迹的角度看去,仿佛是由丧柩沤成的一片幽暗而腥臭的泥土当中,长出了苍白的手和脚。这些伸向天空的手和脚,与城墙内隐约探伸出来的国槐的枝杈一道,仿佛是京师嶙峋的枯骨。 从宣武门内延伸出来的大街上,顾肇迹看到,居民们为了应对横流的污水和秽物,撒上了厚厚的好几层灰土;可这并不顶什么用。发臭的污水仍然从街道的每一个角落蔓延开来,纵横成了如江南水乡一般布局的网状的黑色水沟,而蝇虫在这一片泥泞的街道上方嗡嗡作响。 顾肇迹对北京并不陌生。在崇祯八年提督操江之前,他曾在北京逗留过一阵子。那个时候的宣武门是另一番景象:大街两旁布满了铺户,街道上的人群总是摩肩接踵;从南方来的车马旅人,在过了卢沟桥、从右安门进入京师外城之后,沿着大道,便到了这座高大的门楼之前。那一年,顾肇迹也便是从这座城门进入的北京城,并颂叹了大明帝国京师无比的繁华。即便天启六年的王恭厂事故曾将这一片地区几乎炸成了一片废墟,但京师的恢复能力是惊人的。短短十年的时间,宣武门又成为了京师商业氛围最浓厚的区域;在天主堂的祷告声和城墙上来回走动的京卫军钢铁的铠甲碰撞声中,南来北往的人流和车马在此地汇成一片繁盛的河流。 那时候的宣武门绝不是眼前这个样子的:城门内凋败、空寂而人迹罕见,人畜的粪便在横流的污水两旁堆积成厚厚的堤岸;在城门外,棺木和尸体堆积如山,发臭的死亡气味从这些山丘上蒸腾而起。顾肇迹望着泥泞而泛着恶臭的宣武门,并不想由此门入城;丧柩究竟是个晦气的物什,顾肇迹并不想染上这种令他发自内心地感到厌恶的气息。根据礼法,凡在京大小丧柩,需从安定门、西直门、东直门、阜成门、崇文门和宣武门六门出;其余三门,即广宁门、朝阳门和德胜门,是不得抬出丧柩的。他决定绕行,挑个干干净净的城门进入北京城。 顾肇迹策马向西,过了广宁门,又过了朝阳门。然而这两座本不得抬出丧柩的城门外,竟也堆满了看上去已经被腐烂的尸体沤软了的棺木和那些苍白或者发黑的尸体的手脚;这两门并未因从前未过丧柩而得以幸免于死亡的腐臭气息。一座税门、一座粮门,如今不见一个税司,也不见一架粮车;破败而颓唐的城门光秃秃的,有如孑然一身地经历了千百年之久,仿佛十年前那个人声鼎沸的北京城从未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似的。零星的人,穿着不辨颜色的衣服,也从这两座门内抬出了棺木,同样是随意地丢弃在那些黑色的山丘上。这些棺木同样散架,在「哗啦」声中,从丧柩里面露出了那些尚未失去血色的尸体已经僵硬的四肢甚至面孔。随着马蹄不断向前行进,顾肇迹看见一股白雾逐渐笼住了深冬的北京城上空。 冬天的北京总是随着夜晚的深入而变得更加寒冷。顾肇迹想要尽可能地远离这些丧气,又想赶快进门。他催马加鞭,从朝阳门北上。顾肇迹不断催促着他的马匹跑得更快些,因为黑夜已经降临,就连聒噪的渡鸦也已经飞回长安门内长安街两旁的国槐树上那巢穴里去,不再为夕阳中的京师增添活物的声响了。城墙内传出了死寂的声音,这种死寂的声音混杂着从地下升腾起来的冰冷气息,连同被顾肇迹甩在身后的腐烂的棺木山丘所传来的气味,驱赶着他赶紧向德胜门的方向赶去。「快要到了」,顾肇迹想,过了朝阳门,他和德胜门之间便只隔着一道东直门了。快要到了…… 顾肇迹从前并未从东直门的附近经过。他听人说过,东直门这一片区域,虽然离富足的「粮门」朝阳门仅仅咫尺的距离,却贫穷得多;在这座原为前元大都崇仁门、重修于正统四年的城门瓮城内,聚集着来自远郊的贩售盆窑的小贩和日杂用品铺户,而在城门内外,零星散住着一些贫穷的城市居民。对于生活,他们只求能吃上饭、穿上衣便足够了,别的再无他求。他们将污物和粪便倾倒在道路上,任东西来往的脚步与车马将这些松软的东西牢牢地踏入未经修缮的道路表面。即便是收粪的商人也不来东直门收集粪便:穷人只吃些糠米,连菜蔬也很少见,排泄出来的粪便自然也没有什么肥力;连东城西城达官富贾家中的畜马的粪便,也比这片区域的居民的粪便肥些。收粪人走街串巷,唯独绕过贫穷的东直门,然后,赶着牛拉的粪车,从安定门出城,将这些人肥卖给京郊的农民。 顾肇迹远远地看见了塔园里露出来的铁塔的尖顶;传说塔中供奉的神像真身,其实是惠帝爷朱允炆的真身。朱允炆在南京皇城内放的一把火,无非是金蝉脱壳之计:他既没有出海下南洋,也没有逃去西南的寺庙里,而是逃到北京,躲在「灯下黑」的隐蔽当中,安然终老。不过顾肇迹是不太相信的,按照成祖爷的秉性,只要朱允炆在京师,掘地三尺,也能将他找出来。 顾肇迹一边如此想着,一边策马想要快点从东直门过去。然而马突然停了下来:它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顾肇迹觉得惊奇,但马一步也不再往前。他只能下马,准备牵着走。然而顾肇迹一下马,却也停在了那里。 从深冬夜晚的白雾当中,顾肇迹看到了成堆的尸体。 没错,尸体。 这些尸体没有被承装在棺木里,也没有用草席包裹,而是横七竖八地堆放在一起。顾肇迹看到,最底下的一些尸体,大概有一半入了土;再往上堆放的尸体,则就那样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任由它们发白变硬,被蝇蛆缓慢地啃食。这些尸体的堆放毫无规律,最高的那一层几乎与顾肇迹的头顶持平;有些尸体面冲着顾肇迹,泛白的眼睛微微张着,嘴中露出黑黄的牙齿和深不可测的牙洞,深陷的两腮里爬满了白色的肥满的蛆虫和由蛆虫蜕变而成的蚊蝇。深红色的污水散发着奇异的甜香从这些尸体的腹中往下滴落,在被血水浸泡得发亮的泥土表面汇成河流,沿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摸索着流向顾肇迹的脚下。 这是顾肇迹所见过的最多的尸体。他曾想清点数目,却发现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向四周看去,在东直门外,从城门开始,向东、向北、向南延伸到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香河园,左家庄,塔园……到处都是杂乱堆放着的尸体。尸体当中杂乱地竖立着腐朽的木质墓碑;这些墓碑和一些奇形怪状的四肢一道往夜空探去,几乎要和冬季璀璨的星空连在一道。 顾肇迹站在乱葬岗的中央,仿佛陷入了迷潭一般。他曾在幼时泛舟江都北面的高邮湖,自作主张驾着小舟在一片芦苇荡中迷路;若不是家奴打着火把搜遍了湖区的每一个角落,他怕是将被随时可能出没的猪婆龙吞进肚子。而如今顾肇迹站在这里,周遭那些沉默而坚硬冰冷的尸体仿佛就是从芦苇荡里缓慢向他接近的猪婆龙;猪婆龙突然从湖里站了起来,在他的四周升起了深黑色的高墙。这四面高墙比黑夜还要黑,顾肇迹一伸手,手便被吞噬了;顾肇迹呼出气,须臾便在四面高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肇迹浑身发抖。他赶紧跨上马,想要从这片荒芜而混乱的墓场当中出去。而马却比他更加地慌乱;马的嘶鸣声很快被深黑色的高墙吞噬得干干净净。顾肇迹和他的马在尸体中间横冲直撞,从尸体当中踏出了一条根本不知通向何方的扁平的道路来。 当巡城御史李大准拉住顾肇迹的马的时候,马由于受惊而差点将顾肇迹从马背上颠下来。顾肇迹几乎是趴在马背上,惊恐和慌张使他的手指深深地嵌进了马脖子里。李大准死死地拉住缰绳,大声喊着「吁」,方才让马平静了下来。而顾肇迹仍然死死地抓住马脖子,并用他发红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李大准。 李大准穿着失去光泽的青蓝的官袍,上面已打满了补丁;脑袋上的乌纱帽早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在顾肇迹看来,消瘦而面色无光的李大准须发蓬乱,手指枯瘦如柴,脸上毫无人色,好像是个方才还躺在那里的堆乱的尸体突然从乱葬堆里站了起来;顾肇迹不由得大叫了起来。马也开始用劲挣脱,李大准怎么拉也不停下。 「侯爷别慌!下官是巡城御史李大准!」李大准蹙着眉头,一边用劲拉住顾肇迹的马一边解释道,「下官带您进城!」 「啊!」顾肇迹头脑里乱得很;头上的皮帽也跌落到了地上。李大准赶忙一手攥紧缰绳,将顾肇迹的帽子从遍地污水的地面上捡了起来,在官服上细细地擦干净,恭敬地递回给顾肇迹。顾肇迹拼命摇头:「扔了!扔了!」 李大准诺着,将那顶上好的皮帽子扔到了一边,便牵着顾肇迹的马,从尸体与尸体间不规则的小径当中往北走去。 「京城遭了疙瘩瘟。」李大准一边走一边对顾肇迹说道。顾肇迹紧紧地攥住马脖子,闭着眼睛,试图躲避四周由堆乱的尸体筑起的恐怖的城防。李大准尽量贴着城墙根走,好让顾肇迹在左边有些实在的依靠;而顾肇迹也伸出手去,用手掌摸着冰冷的青色石砖。 顾肇迹闭着眼睛,拿着李大准递给他的一块破布捂住口鼻,但是尸体散发出来的腐臭味道仍然直直地钻入他的鼻孔。好在二人已经转到了北墙边上,护城河的水腥味泛了上来,让顾肇迹的神经略微舒服了些。 「十室九空了。」李大准一边走一边说道。他知道顾肇迹并未在听他的自言自语。这几日,接连有各地勋贵进京,他早几天已获得了顾肇迹将要进京的消息;本在宣武门迎候,却左等右等未见顾肇迹的影子。又听殓尸的人说仿佛看到一个大老爷骑着马从城外往东北去了,便一路找过去,在东直门找到了顾肇迹。 在大明帝国的首都北京城里,找人这件事,从未像现在这样容易过。这座举世无双的庞大都市,自两百年前成为大明帝国的首都以来,便一直是这片广袤土地上最为繁盛、最为拥挤的城市。即便是从盛景江南抵达的人们也不得不赞叹这座城市的恢弘与雄壮;哪怕是最凶残的蒙古人,也叩不开这座城市坚固的城门。大明帝国的皇帝居于中国而君临四方,无论何方使节都必须对端坐于紫禁城高达天庭的皇极殿中央的天子俯首称臣。这座城市是大明帝国的心脏,从九门延伸出去的通衢像是血管一样将政令、官员和金钱——这些帝国运行的命脉要素——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九州四方。京城里的人实在太多;平民百姓自不用说,就连达官贵人也是掎裳连襼。顾肇迹虽身为镇远侯、光禄大夫加柱国,可在这北京城里,也不过泯然众人而已——如他这般级别的勋贵在北京城里俯首即有,而在他之上食禄数倍者也比比皆是。若是崇祯八年的时候,李大准决计无法一眼便望见顾肇迹的,而如今,放眼四野,活物除了他们两个,连只老鼠都不曾再有。 疙瘩瘟在癸未年二月突然叩开了京城的大门。起初,只是在外城零星有人耳闻;外城聚集着南来北往的脚夫客商,究竟是谁第一个把这种瘟疫的源头带来京城的,如今已无法考证。我们所知道的,是自二月开始,这种瘟疫迅速在北京城里爆发开来。好似瘟神躲藏在云中,降下瘟疫的暴雨一般,一时之间京城许多的人,便都被疙瘩瘟的魔爪紧紧缠住。 起初,人们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或是大腿根突然长出了小疙瘩。这种小疙瘩一开始并不起眼,许多人还当是蚊虫在春天提前孳生所叮咬出来的。这些疙瘩红肿发硬,搔抓的时候,便开始发疼;人们开始发现,这些疙瘩和蚊虫叮咬出来的包块,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 一天之内,这些疙瘩将会迅速蔓延人体各个部位的皮肤,并快速地由黄豆大小膨胀成禽蛋那么大。同时,随着这种恶毒之物的不断膨胀,人体所感觉到的疼痛,也越加剧烈。人们开始惊慌,并因为恐惧而不住地感到寒冷并且打颤。然而,患者的家人们却会观察到,随着疙瘩的扩散,患者的皮肤在短时间内将会变得很烫,以至于到几乎无法触摸的地步;而从头到脚的皮肤甚至眼睛和耳朵都会变得通红,仿佛着了火似的。 因为疼痛、寒冷和烧灼感,患者会呼吸困难,并且因为心跳过快而迅速失去力气。他们只能躺在床上不断呻吟,而浑身不断持续肿大且发硬疼痛的疙瘩使他们辗转反侧。他们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只能在床褥上打滚和嚎叫。而在皮肤下面,也会出现一个个小的淤血点,这些淤血点进而扩散成斑,布满患者的周身。 一开始疙瘩瘟刚刚出现的时候,有江湖郎中说,这些疙瘩是因风毒而起,应当挑破疙瘩,排出毒液,便就好了。于是人们纷纷开始挑破这些疙瘩。一阵剧痛之后,这些透明发亮的东西「卟」地一下破裂,黄白色的脓液顺着皮肤流了下来。人们用手或者用在人与人之间传递的抹布将这些脓液清理干净,在无法忍受的疼痛当中等待瘟疫的散去。可是,瘟疫非但没有从这些人身上离开,他们的症状似乎更加严重了。人们一个一个地开始七窍流血,尿液和粪便里也开始带有大量的血块;一个星期之内,他们将会流干身体里的血液,在自家的床铺上,在街道上、广场中、城门下或是铺户前倒地暴亡。 疙瘩瘟在住户集中且贫穷的外城传播得很快。一个人倒下了,很快全家便倒下了;一家人倒下了,整条街便倒下了。乞丐倒下了,强盗也倒下了;流民倒下了,娼妓也倒下了。菜户倒下了,肉铺也倒下了;木匠行倒下了,铁匠铺也倒下了。脚夫倒下了,力工也倒下了;收粪人倒下了,跟班小工也倒下了…… 外城越来越空空荡荡,人们逐渐开始感到恐慌。趁着内城的人们尚未察觉到疙瘩瘟的厉害,还活着的人们带着疙瘩以及从溃破的疙瘩中流出来的脓水往内城跑。这样,疙瘩便很快传入了内城,北京城里的活口,人、牲畜和家禽纷纷被瘟神有如秋天麦收般地一茬茬收割了去,喧闹的街市瞬间变成了遍地的死尸。人们把家人疙瘩破裂以后千疮百孔的尸体拖到东直门外的坟岗去埋葬,连土都来不及盖,便逃回城里。然而他们再怎么逃,也逃不出瘟神的手掌;就好像孙悟空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每一天因为这种可怕的瘟疫死掉的人数以万计,北京城几乎变成了一座空城。 朝廷派出了太医院几百名大夫郎中到北京城各个角落诊脉开药,非但没有治好一个人,反而因染上瘟疫而折损了好些个的太医师;又派出巡城御史帮助平民收尸殓棺,可还有谁敢去碰那些浑身溃烂疙瘩的尸体?有些积蓄的人们还能找来棺木,将尸体装在里面,盖起来,运送到城外去;而贫穷的人们,只能将家里的破旧草席裹住亲朋的尸体,送去东直门外的乱葬岗,随地一扔了事。一开始,东直门的坟岗还是整齐的;可到了后来,尸体越来越多,也便就成了一片荒寂的乱葬岗了。 李大准和顾肇迹顺着护城河边走,过了安定门,又不远,便到了德胜门。顾肇迹远远望见京卫司和北城兵马司的灯笼,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德胜门外干干净净,一条通衢直直向北,也没有堆放尸体;李大准上前叩门,而顾肇迹则下了马。顾肇迹的四肢因为紧张和寒冷已变得僵硬,不过很快就可以进城去客栈休息了,这是令他感到宽慰的一件事。京卫军的两个校尉开了条门缝,李大准给二人看了腰牌,又告诉他们镇远侯自江南进京觐见皇上,请二人开门放行。两个校尉举着灯笼从门缝里上下打量顾肇迹,见他穿着罗缎袄,披着皮氅子,蹬着双厚皮靴子,头上还戴着银丝冠,腰间又挂个象牙白的精雕细刻的牙牌,便就缓缓地开了扇小门,让李大准和顾肇迹进了城。二人先是在李大准身上摸了一番,除了漏絮的袄子以外并无其他东西,便就放李大准先往里走,又挥手让顾肇迹走近了,去审查他的衣袍里有否携带铁器;李大准站在一边,想等着顾肇迹一道走,却被两个京卫赶进了城门。 「去去,里面等去。」 两个京卫面露凶光,又都挂着腰刀,李大准手上什么也没有,只好照着两个京卫说的,先行往城内走。瓮城里渐渐泛起了白雾,李大准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白雾里面了。 顾肇迹起先对于京卫上下搜摸自己的衣袍很是不满,但一想到如今兵荒马乱,贼军已经进了山西了,离京城也仅有百来里地,局势危急,便也就任由两个京卫去搜。两个京卫见顾肇迹放松了下来,互相使了个眼色,一把捂住顾肇迹的嘴,冲着他的脑后就是一棍。顾肇迹一下子被打懵了,摔倒在地。两个京卫迅速从顾肇迹身上摸出钱袋子,又脱了京卫的衣服、扔了京卫司的灯笼,从德胜门外赶紧逃走。等到李大准觉察到不太对劲、返回城门查看的时候,发现顾肇迹正满头是血,晕倒在城门里面。 「流贼啊!」李大准大喊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北京城黑色的夜空中回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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