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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最后的权威北京1644 作者:徐小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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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六年癸未十二月初七早上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周延儒突然醒了过来。 他在睡梦中又听见了铜钱跌落到盆里面的声音。 自从住进这座正阳门下瓮城西边的关帝庙以来,他每一天都能听到这样的声音。有的时候盆里面装满水,铜钱跌落的时候是扑通一声;有的时候盆里面的水不多,铜钱跌落的时候是啪嗒一声;而有的时候盆里面并没有水,铜钱跌落的时候,便就是哐当一声。这些铜钱落盆的声音昼夜不息,从北京城的四面八方晃晃悠悠、飘飘荡荡,汇聚成了一股股空旷的声浪。这一股股声浪盖过了了从钟鼓楼方向传来的晨钟暮鼓的声音,独自声达九重。 这已经是瘟疫来到北京城的第十个月份了;虽然瘟神到了天寒地冻的十二月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其魔爪却余威仍在。五城兵马司合着巡城御史刚刚清点完城外的棺木,共计二十余万;而若是再算上无名无姓、裹席曝尸之人,这个数字大约还要翻倍。无论京城居民还是城外流民,达官富贾抑或京卫军人,在这场瘟疫当中都已所存无几;正阳门外原本热闹的市场酒肆,也都变得人迹寥寥。据说正阳门外廊房四条有家饭庄,有一日日中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客人;掌柜也是惨淡了几个月的,看见客人来了,也顾不得有是没有疙瘩瘟,里里外外招呼得妥妥帖帖。到客人都走了,去收客人留在桌上的铜钱的时候,拿起一看,竟然都是白花花的纸钱。原来,那些来了的,本不是人,而都是鬼客。 之后,周围几条廊坊胡同的铺户,也都陆陆续续地收到了鬼客付的纸钱。店家吓破了胆子,只好在门口放了盆,盆里搁上水,见有客人来了,叫先把铜钱丢进水里听个声响。有声响的,是铜钱,是人来了,赶紧叫进店;没声响的,是纸钱,便就是鬼,得赶紧敲碗、敲锅,弄出铁器声响来,把鬼给驱走。可是,即便是鬼,却也都是京人变成的鬼;大约也都是并未知道自己死了,便想要回家,想要去铺户食肆买些吃食。在瘟疫中暴毙的人越来越多,京城里的鬼也越来越多;即便人们再怎么敲打铁器,即便皇上也请了龙虎山张真人设醮驱鬼,却仍然不断地有店家收到纸钱;而百姓的家里,也终日能够看到披发覆面、不穿草鞋的鬼进进出出。家家户户绝望的人们在门口摆上了盆,每一天往里头投铜钱,以期声响能够吓走一些鬼魂;因而北京城里的铜钱落盆之声,自七八月起便就终夜不息。 到了如今十二月的时候,大约鬼也怕冷了,比七八月的时候倒是少些;铜钱的声音也少了些,却仍是有的。周延儒转头看了看,庙堂里的火已经燃到最后,奄奄一息地飘着软弱的火星;庙堂的石板上饶是铺着厚厚一层茅草,却也还是从地下渗出寒气来。周延儒用手臂支着自己坐了起来,浑身的关节因为寒冷和酸痛而哗哗作响;活像十月二十五的时候他从家乡宜兴回到京师时所碰上的那一场差点将他淹没在永定河里的大雨的声音。 周延儒坐在茅草上,将手伸向身旁将要熄灭的火堆。火堆上隐隐约约还有些热气,在五更天的黑暗里面只有火堆是醒目可辨的,其他全都是黑乎乎的一片。这是周延儒自十月以来睡得最沉的一觉,整整从一更睡到三更,连外面整夜无息的铜钱声和两个时辰一次的锦衣卫及京军交班的声音也没能将他吵醒;看来两个月下来,自己终于已经将正阳门下瓮城西端的这座关帝庙当做了自己的寓所,终究能睡个踏实觉了。 这座关帝庙,离六月初一时周延儒辞别皇上回乡的碁盘街,只隔着一座正阳门。 「卿报国尽忱,终始勿替,」皇上握着周延儒的手说道,「先生究竟功多过少。」 六月的北京已是一年当中最热的天气;在疙瘩瘟还未从外城蔓延进来的时候,北京潮腻而湿热的空气当中飘着干净而细微的水滴。在大明门外、正阳门内方格纵横的碁盘街上,周延儒面北站着,正冲着皇上。在他的右手边,隔着红色的高墙和金色的琉璃瓦,是宗人府、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工部、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翰林院;而在他的左手边,他抬起头来,可以看见五军都督府、刑部和锦衣卫衙门的尖顶。 前内阁首辅周延儒正站在大明国的心脏的中心。 皇上紧紧握着周延儒的手,就像五月初十的时候,周延儒从通州归兵回京,皇上亲自来文华殿欢迎周延儒得胜归来的时候一样;周延儒面朝着皇上,眼光却朝着皇上背后的大明门里面去了。大明门半开着,门后的千步廊深深地通向北面的承天门;承天门往里便是社稷坛和太庙,再往北去就是高与天齐的午门了。每一日早朝的时候,周延儒领着百官,穿过承天门,在午门前等候。在他们的周围,是整齐列队的都督、将军、散骑和带刀,他们将在司礼监敲响的朝钟声里打开厚重的午门,尔后百官们将会看见被朝阳洒满了琉璃殿顶的皇极殿陡然出现在眼前。百官们跨过午门的门槛,便会看到锦衣卫指挥使领着两名锦衣卫千户、十名锦衣卫百户、五百名锦衣卫旗官和校尉森严地立在皇极殿的门下,目送着百官进殿朝觐。而周延儒每一日早晨,总会与锦衣卫左都督骆养性在皇极殿的殿门外打个照面;周延儒冲他微笑着点点头,而骆养性也将会表情严肃地向周延儒颔首回礼。 正在周延儒晃神想着骆养性的时候,突然间从北边的长安街的国槐上腾起来一群渡鸦,往南直直地掠过锦衣卫衙门的尖顶飞过去了。周延儒受了惊吓,猛地脱了皇上的手,顺势便跪在了地上。 「罪臣周延儒拜别陛下。」 皇上亲自扶周延儒起身,又叫来王承恩,赐给了周延儒一百两银子的路费。皇上对于周延儒的依依惜别,并非像是流徙一个罪臣,倒像是不舍一个重臣致仕还乡似的。 「此去宜兴远甚,先生一路保重。」 周延儒辞别了皇上,揣着一百两银子的路费,转身走出了正阳门,须臾间便淹没在了正阳大街熙攘的铺户、小贩和川流的人群里;而跟在他身后的家奴背着的包裹里,装着整整三百两的黄金。 周延儒本以为此番回乡,当是可以在自家的庄田里终老了。虽并非是自请致仕而是削官夺籍,但皇上的态度是明确的——自己「功多过少」。既然功多过少,那么官也削了,籍也夺了,罪也就恕了,今后种种,便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了。往后也就是晴耕雨读,隐世独居而已,反正有了后路——既有庄田,也有从北京带回来的银子,终老是无忧的了。况且罪仅仅罚于自身而已,前一年儿子周奕封已在秋闱中榜,授了汉书庶吉士,削官一事尚未累到儿子的头上,也算是幸事一件;身后已再无牵挂之物,就等着百年之后,与亡妻团聚了。 然而刚到十月,宜兴的天气刚刚渐凉下来的时候,一个锦衣卫百户带着四名旗官、十名校尉来到了宜兴周延儒的庄田门前,宣告了一封御诏。 「首辅周延儒奸贪诈伪,大负朕躬,着缇骑逮回京师,听候三法司论处。」 周延儒虽有惊讶,但却也未有失色。毕竟自己确实是有罪在先,上意反复,复召进京,也在情理之中。周延儒接旨罢了,回身便要整理行装跟着几个旗官校尉上路,却被儿子周奕封叫住了。 「儿昨夜梦见亡母,披发大哭于儿前,曰:『速告汝父,切勿入京,入必有祸!』虽为梦靥,亦恐成谶,父亲切不可入京。」 周延儒扶了儿子起来,说道: 「汝父入京,汝勿虑。汝父何人?皇上说了,『功多过少』。况刑部尚书张静之公、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孟暗公,锦衣卫左都督骆太如公,皆吾门人;栽之培之,亦有年月。汝父有恩于此三人大甚,所谓三法司会审,不当有失。汝为翰林,当好生读书,莫再顾他事。汝父在,汝入六部、入阁之日当不远。」 周奕封哭而再拜,周延儒便跟着锦衣卫离开了宜兴,启程重归北京。 十月二十五日,周延儒在锦衣卫的押送下进京。一开始,锦衣卫将周延儒安排在崇文门外下头条胡同的关帝庙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十月二十六日,又将周延儒转押到了正阳门下瓮城西侧的关帝庙。在穿越外城的路上,周延儒用白布包住了自己的口鼻。那些北镇抚司的旗官和校尉们也作如是状,以避免疙瘩瘟落到自己的身上来。因为皇上体恤周延儒为国效命,因而降旨特许周延儒不戴刑枷,也不必被绑;只有前后各三五个缇骑校尉看管着步行押送。外城的人们一早就听说了旧辅周玉绳被皇上削官夺籍、羁押回京,便都围上来看。一些小孩子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也用破烂的袖子或是衣襟学着这些衣冠楚楚的大人物们捂住口鼻。 周延儒在疙瘩瘟大规模肆虐开始之前离开了北京,但对于疙瘩瘟一直有所耳闻。他听说这种瘟疫夺去了大量人的性命,却也一直不知道北京城里传说中的死者无算、五城暴骸是个什么情状。在进城的时候,他已看见了城外的尸骸和因染上瘟疫而形容枯槁的百姓;而就在他从崇文门往正阳门走的路上,在那些围观的百姓当中,也不时有人突然倒毙在地。就连那些嬉笑跟随的幼童,也走着走着,便倒地不起了。周延儒看到在北京城的上空盘旋着的渡鸦就像是一团巨大的灰霾,将北京城整个儿地遮盖了起来。 周延儒心生惶恐,连忙跟着锦衣卫往正阳门走。 周延儒听见门外有人声响动,心里想着大约是换班的锦衣卫到了;锦衣卫换班的时候必定会到庙堂里面来走一圈,看看自己是不是安然仍在。于是周延儒便准备起身来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没想到甫一起身,猛然间与庙内供奉着关圣帝君的塑像打了个照面;关圣帝君怒目圆睁,鲜红面庞上的凤眼直直地怒瞪着周延儒。周延儒心里一惊,往后退了三步,险些跌坐在地上。原来这尊关圣帝君的塑像乃是泥塑彩绘的御赐塑像,来头不小;传说系世庙时的大内旧物。嘉靖年间世庙请道士占卜,结果此像主凶,必遭雷邪;又让道士给正阳门下关帝庙的关圣帝君像占卜,结果大吉。于是世庙便让大内将此二像对调,说是「御赐」,实为避祸。因而这正阳门下的「御赐」关帝庙也就被百姓顶礼膜拜,香火甚旺。 然而如今的北京城却几乎已经成为了一副空壳;疙瘩瘟将城内所有的生息几乎吞噬殆尽。疙瘩瘟刚刚开始的时候,来到正阳门下关帝庙内祈求平安无祸的人络绎不绝,关帝庙里的贡品一度从殿内排到了殿外的正阳大街上。然而无论人们如何虔诚地祭拜,关帝爷也无法阻止疙瘩瘟在北京城内蔓延。人们倒毙在关帝庙内,或是前往关帝庙的路上;而这尊已显出颓败之态的关圣帝君的塑像,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庇佑了三百年的北京城,这座在蒙古人和女真人的铁蹄下也从未倒下的北京城,在瘟疫的面前缓慢地瘫倒在地。 如今,空荡荡的关帝庙成为了暂时关押周延儒的处所。周延儒从未想过,以自己一品大臣的身份,竟也要落到个如此田地:教人囚禁在了这样一座破庙里头,外边又叫锦衣卫看得严严实实。自被皇上再召入京以来,周延儒多次上书请罪,言说自己召起田间,隆以师保,千古殊遇;以大官枉法,罪该流徙,愿千里外充军云云。周延儒的那些门人,刑部尚书张忻、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等人,也在皇上面前为周延儒上书讲些好话: 「延儒受事之初,将顺圣明。有蠲租、起废、解网、肆赦诸大政,天下想往太平。自宜永矢清白,仰赞宸谟,乃防简疏于比匪,居身涉于营私。」 当然,周延儒确实是犯下了大罪,这些聪明的官员自然也不会枉顾事实而为其做无罪之辩;为保一条老命,在周延儒的暗示下,这些人也都和周延儒自己一个口径,劝皇上将这位旧辅发配充军而已: 「其精神贯用之揣摩,伎俩总归于闪烁;一时之幸窦日甚,狐假公行;自误因以误国。拟发烟瘴地方充军。」 周延儒思来想去,自五月被罢归乡,到被再召入京,被囚于关帝庙中省察旧过,已有七月余;旧相温体仁、薛国观遭罢遭戮,皇上都是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此番自己的事上意反复、悬而未决,或有转机也未可知。周延儒一揣皇上的心思,大约现在陕西、河南流贼紧逼,满洲又频频叩关,满朝上下人心惶惶;自己好歹算是个重要人物,入阁辅政已久,在朝中的地位无人能及,上心也甚是体赖自己。加之自己又上书请罪、满朝上下自己的门生也都纷纷请救,哪怕官位不保,这条命总还是保得住的。 周延儒在万历四十一年二十一岁年纪时便高中状元,入翰林院为修撰。后在天启年历经司经局右中允、东宫少詹事,一路升迁至掌管南京翰林院。熹庙崩后,新继位的崇祯皇帝朱由检意欲扫除积弊、清理阉党,大召东林党人入京任职。周延儒以状元之名奉诏返京,不久入阁。未料仅仅六年功夫,任职首辅的周延儒便被温体仁排挤出阁,不得不托病还乡。虽有皇上赐予的金银锦缎,但在周延儒心里,这远远称不上是「衣锦还乡」。京城里小童唱道: 「礼部重开天榜,状元探花榜眼,有些惶恐。内阁翻成妓馆,乌龟王八篾片,总是遭瘟。」 礼部是周延儒就职的地方;这状元,指的也是自己。自己与温体仁的倾轧几乎掀翻了内阁,而遭「瘟」——也就是温体仁的「温」——的自己,则被民间笑成了「乌龟王八」。而这只「乌龟王八」在老家赋闲了八年,在崇祯十四年的时候才被崇祯皇帝朱由检重新召回北京入阁。 这时候的大明国,已经经历了温体仁、张志发和薛国观三个首相;有趣的是,这三名首相,连带周延儒一道,四个人分别来自四个不同的派系:周延儒是东林党人,张志发是齐党人,薛国观依附过阉党,而温体仁则总体来讲算是个「无党派人士」。 党争是明末政局的一个重要表征。自万历十年张居正去世之后,明朝政坛不再有如张居正一般的铁腕首相出现,各股政治势力分散成为了不同的派系,也就是朋党。东林党是以苏州在东林书院讲学的顾宪成、高攀龙、钱一本等人及其学生、支持者与同情者为基础发展起来的一派朋党;而张至发所在的齐党则是另一支朋党「齐楚浙党」的一部分。齐楚浙党乃是万历年沈一贯、方从哲、姚宗文等为首的「浙党」、官应震、吴亮嗣等人为首的「楚党」、山东人亓诗教、周永春等为首的「齐党」的合称,以浙党势力最大,三派基于共同的利益而走到一道——他们都反对东林党人。齐楚浙党对于东林党人的反对延续到了天启年魏忠贤上位之后,由于东林党人极力抗击阉党专权,因而齐楚浙党多少也投靠了阉党门下。这两派朋党的斗争也导致了明末的「妖书」「梃击」「红丸」三案。为了自身的利益连太子甚至是皇帝都置于不管不顾的状态,可见这帮文官,早已没有什么家国情怀可言。 漫说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安天下,那都是虚话;自古以来文人耻于言利,便将自己对于做官赚钱的渴望蒙上了一层家国大义,以此来隐蔽铜臭的味道。但是在周延儒,还有更多的文官的眼里,这些事情其实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为什么读书?为了考学;为什么考学?为了做官;为什么做官?为了赚钱。就这么简单。 在洪武二十五年太祖爷定立俸禄制度的时候,规定正一品月俸米八十七石,从一品至正三品,递减十三石至三十五石,从三品二十六石;正四品二十四石,从四品二十一石;正五品十六石,从五品十四石;正六品十石,从六品八石;正七品至从九品递减五斗至五斗而止。 当周延儒万历四十一年高中状元进入翰林院成为修撰的时候,他获封了从六品修撰,领取每月十石禄米。若按照一个成年人月耗米三石计算,这从六品的禄米,只够得上供养三口人;而一个二十一岁的明王朝青年官员,需要供养的人口显然不止三个。更何况在那个时候,俸禄已不再是单纯地给付禄米,而会产生「折色」。折色,也就意味着只有一小部分的俸禄的支付手段是当时的硬通货——米,而剩下的大部分俸禄,可能以胡椒、苏木、绢布、衣服、盐茶等其他实物支付。相较于易于变现且容易使用的米,胡椒、绢布、盐茶等物在价值和变现能力上都逊色不少,实际上官员拿到手的俸禄金额相较洪武年间已经大大缩水。于是,周延儒只有不断地往上攀爬,才有可能获取更高的俸禄,养活自己的家人,并真正地实现他做大官、赚大钱的目的。 因为工作强度大而俸禄却远远不匹配自己的付出,而物价又无时无刻不在上涨,手中的钞票不断地贬值,官员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因此从明朝中后期开始,文官距离太祖爷咬牙切齿地对于贪官「不念吾民之艰,至有剥刻而虐害之,无仁心甚」的描述,竟然越来越近了。 不过周延儒倒并不直接剥刻而虐害人民——他的银子,都是从别的文官的手中拿来的。 每一个文官都靠着微薄的薪水养着一大家子人,每一个文官都想过得再好一点。对于文官们来讲,他们过上好日子的唯一手段就是升迁——升迁对他们来讲并不只是更高的俸禄,更意味着更高的寻租空间和灰色收入。表面上看来,升迁一级所增加的禄米不过三五石,至多增加十几石;然而这十几石背后的灰色收入的增长,将会数倍于俸禄的增长。文官们对于升迁的渴望,事实上并不亚于农民对于丰年、商人对于利润甚至国君对于风调雨顺及国泰民安的渴望;而文官们为此渴望所付出的东西,也各不相同。若是个个都像嘉靖年间的海瑞那样,两袖清风地凭着一身正气从一个小小知县干到南京右都御使,倒也不失气度。但现实并非总是如此美好。更多的人寻求升迁的方法简单而粗暴—— 钱。 钱是一样令人着迷的东西;它可以买到世间一切的东西,包括达官贵爵与功名利禄。周延儒高居内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颇得皇上的赏识,翻手覆手之间,安排个加官进爵,实在是容易得很。朝间众多官员,皇上和吏部不可能一一考察,谁升迁、谁贬谪,事实上早就成了周延儒一句话的事儿。而周延儒决定提拔谁的唯一标准,也只有一个字—— 钱。 若是想要周延儒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叫吏部给提升一两级,那么只要给周延儒塞钱就行了。周延儒收人钱财,收得心安理得:他为这些人提供保护和安排升迁,这些钱财是他应得的报酬。况且,别人给了他百两甚至千两银子,得到升迁之后,在今后的仕途中,得到的收益将会是鬻爵费用的数倍、数十倍、数百倍甚至更多,这一笔投资得到的回报实在不少。一手交钱、一手进官,这个买卖,着实划算得很。周延儒的内阁首辅之位成为了他手上的一座金山,金银财宝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地向他奔涌而来。 而就在周延儒坐收钱财的时候,在大明国的北方,清军与农民军已将东北与西北搅得天翻地覆;在周延儒于崇祯十四年二次入阁之后,清军频繁入关,畿辅左右兽骇禽飞。崇祯十五年十二月,清军又一次入关,一路南下几乎抵达江苏地面,直到崇祯十六年六月才退回关外。 崇祯十六年三月,春雪初霁之时,面对北方的兵荒马乱,周延儒说道: 「北兵迹踏,如京中之雪;春风飘荡,无踪可觅也。」 而此时,由多尔衮、阿巴泰和岳托率领的清军,在山东和江苏一路挥扬其刃,无数百姓头颅落地。屠杀从崇祯十五年十二月开始,已持续四个月了。 兵科抄出查办剿虏事务吴履中写道:「两河并街路,尸骸如山若巅……城垛接近拆毁。」 山东东昌府推官刘有澜写道:「逆虏自蓟兼程疾驰,……盘踞十六日,杀掳百姓几尽。」 兵部武库清吏司吴一元写道:「去岁丑虏南下……可怜寥寥士民,横被屠戮,加以土寇趁机焚抢,祸变频仍,岂惟死徙不免,亦且杀戮殆尽。」 兵科抄出兵部督饷侍郎王题写道:「所过地方,止见庐舍灰烬,人民绝无……靡室靡家,悲鸣可测。」 工部缮营司主事于连跃写道:「城郭庐舍皆是丘墟,荆棘满目,白骨如山……卖妻鬻子,剜肉医疮。惨苦情形,石人堕泪。」 无论周延儒将北兵入关之事描绘得多么富有浪漫主义色彩,清军逍遥入关危及京师已成事实。四月初十日,清军杀掳抢掠完毕挥师北返,北京正在其归途的必经之路上。皇帝朱由检召内阁三臣周延儒、陈演和蒋德璟进见,坚定地告诉他们三人: 「朕欲亲征。」 有明一朝,皇帝御驾亲征之事并不罕见:永乐间成祖亲征蒙古,正统间英宗北狩土木堡,正德间武宗亲战应州,尽管各有胜负,却也算得上是「天子守国门」之典范。故而朱由检有此想法并非异想天开;加之太子朱慈烺已满十五,心智能力俱可监国,御驾亲征不失为国难之际的一个选择。不过,为了体现竭力尽忠,周延儒还是跪下说道: 「臣愿代皇上。」 朱由检抬着头看天摇头,并不说话,周延儒便站了起来。陈演接着跪了下来说道: 「首辅阁务殷繁;臣可去。」 朱由检仍然不说话,只是摇头。于是,陈演也站了起来,而蒋德璟接着跪了下来。 「臣实可去。」 朱由检还是摇头。蒋德璟也只好站了起来。 周延儒心里估摸着皇上的意思——他最善于揣测上意。周延儒猜测,皇上其实并不想御驾亲征;以皇上的能力,远达不到成祖、英宗、武宗的水平,若真的亲征,怕是乘舆必陷于清军之手。况且太子年幼不经事,又是个优柔之人,万一皇上出了意外,太子继位治国的情状,恐怕只会比现今更坏。皇上决然不是那种慷慨赴死、置生死于度外之人,故而亲征之事只是说说罢了,说点好听话儿、表一表忠心,好生给哄住了,这事便也就作罢了。 于是,周延儒待蒋德璟站起来以后,又跪下对朱由检说: 「臣可代皇上去。」 朱由检终于将一直抬着看天的头低了下来,目光扫到了周延儒的身上。朱由检笑了一声,问道: 「先生果愿去?」 周延儒低头拜道: 「愿去。」 朱由检说道: 「先生果愿去,朕在宫中看过奇门,正在此刻。一出朝门,即向东行,慎勿西转!」 周延儒吃了一吓。他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这一节;他原以为皇上只是说说御驾亲征之事,毕竟大部分兵力都在陕西剿寇,可以用来与清军一战的兵力真是少之又少,京师又无大将,出兵这事说说罢了。没想到皇上竟是铁了心的要出兵,自己大话说破,被皇上逼着必须顺杆子往上爬了。而皇上也看透了自己的心思,要自己「慎勿西转」——自己的府第正在出西华门往西十里的锦什坊。然而谕旨既下,周延儒不得不领旨谢恩,退了出去。周延儒出了午门,只得一直向东,到了朝阳门;点了四名文官,又带上了前来勤王的四镇勋戚的兵马,硬着头皮往通州去了。 周延儒在通州呆了一个月,什么都没做,只是与他带去的这八名文官与勋戚吃饭喝酒。在吃饭喝酒的间隙,周延儒也没忘了哄皇上高兴——这一招他最拿手——每日早晚写下两道奏疏遣人回京送给皇上,每一道都是大捷。朱由检看了大喜,派人给周延儒送去赏赐的金银钱币。直到五月初六奉召拔寨回京,周延儒的兵马一直驻扎在通州潞河镇,丝毫未发一兵一卒、一矢一箭,却虚构出了数场大捷。 周延儒在通州的时候,朱由检召见保定巡抚、右佥都御史徐标进京。徐标告诉朱由检: 「自淮来数千里,见城陷处,固当然一空;即有完城,仅余四壁。蓬蒿满路,鸡犬无音,曾未遇一耕者。土地人民,如今有几;皇上亦何以致治乎?……莫若修内治、重守令;守令贤,则政自简、刑自清,而盗由此息,民由此安。」 朱由检听罢徐标所述的惨状,欷歔泪下: 「诸臣不实心任事,以至于此,皆朕之罪。」 大约是觉得自己对待朝臣不够好、以至于他们不尽心尽力效命,朱由检听罢徐标的进谏之后,又遣人给周延儒送去了更多的赏赐。而周延儒也读懂了朱由检的意思,送奏报回来说: 「臣中夜冒警自顺义抵密云趋各督抚。今俱出塞。」 朱由检一听清兵已经出塞,大喜过望,立刻下旨迎接周延儒回京。当周延儒五月十日上午回抵京师时,朱由检亲自迎接,并握着周延儒的手,将他领进了文华殿;又赏赐金银财宝,以及太师与中极殿大学士之位,并荫周延儒之子周奕封为中书舍人。 周延儒怎么也不会想到,最终揭发自己这场并不存在的凯歌的,是自己的门徒骆养性。 在周延儒驻兵通州期间,有数名言官劾奏周延儒,说其谎报胜功,实则龟缩;又说他欺君罔上,纵兵出塞。朱由检并未理会言官们的这些奏疏;毕竟在他的心中,周延儒是值得信任的——在温体仁、张至发和薛国观当政期间,内忧外患越来越严重,而在周延儒没有被温体仁挤走之前,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朱由检坚信,崇祯六年周延儒回乡之前那个清平的世道,是周延儒的功劳。因此朱由检才把周延儒重新找了回来,并委以首辅重任。大约是因为崇祯六年时将他赶走一事太过愧疚,周延儒二次入阁之后,朱由检不断给周延儒颁发赏赐。因而言官的那些话,远未达到撼动朱由检对于周延儒信任的程度。 不过骆养性有些不同。 骆养性是锦衣卫左都督,是朱由检身边的最高情报长官。锦衣卫直属皇帝管辖,他们与文官没有什么共同利益。这一支神秘而声名显赫的军事力量是明朝皇帝值得信赖的耳目,监视着所有文官的一举一动。如果说言官的弹劾可能存在自身利益考量的话,那么锦衣卫对于皇帝的汇报,只出于对于皇帝的一片赤忱忠心。 因此当骆养性告诉朱由检,周延儒的捷报不过是一个骗局的时候,朱由检的心犹如跌入了冰窟窿里。原来那些言官并非耸人听闻或搬弄是非,而是直陈事实——周延儒确实就是个狡诈欺君、丧师辱国之徒。然而朱由检对于周延儒仍是怀有信任和赏识的,因此虽勒令周延儒致仕返回老家宜兴,却也赐了路费,并亲送出正阳门。 而真正让朱由检决心再次召周延儒回京的,则是对于礼部主事吴昌时的审问。 崇祯十六年八月二十五日,御史蒋拱辰参吴昌时与周延儒朋比为奸,卖官鬻爵。朱由检在文华殿阅疏大怒,让锦衣卫捉来吴昌时,并将东厂和锦衣卫的刑具放在殿上,一一用在吴昌时身上。吴昌时实在是受不住,一一招认了蒋拱辰参劾疏中的罪条,承认周延儒与自己一道,收人钱财后替人升官;又承认周延儒屯兵通州未发,谎报大捷之事。朱由检先前对于周延儒的信任被吴昌时的供认狠狠打了一个耳光,恼羞成怒地走下殿去,狠狠地朝着吴昌时的腿踢了过去。朱由检踢了几回,竟踢断了吴昌时的胫骨。大臣纷纷劝道: 「殿陛用刑,实三百年来未有之事。」 朱由检咬牙切齿地说道: 「吴昌时也是三百年来未有之人!」 当下叫骆养性遣人去了宜兴,将周延儒逮回北京。 于是,崇祯十六年癸未十二月初七早上四更天,周延儒才会在正阳门外关帝庙里的草垫上醒来,被深冬的凌晨刺得浑身发抖。 庙门打开的时候,周延儒看到骆养性带着两个校尉,拥着一个捧着圣旨的司礼监太监走了进来。两个校尉将浑身僵硬的周延儒从草垫上扶了起来,听候太监宣旨。周延儒知道这是到了断的时候了:他相信皇上会饶自己一命,就像皇上曾相信他能够救国于危难之间一样。 那太监开始宣道: 「周延儒机械欺蔽,比匪营私。滥用匪人,封疆贻误,屡旨已明所拟,岂足蔽辜?」 周延儒跪拜在地上,浑身出汗。这些罪名他在心里早就有了个大概;毕竟十数年在阁,对于上意早已了如指掌。 「姑念一品大臣……」 太监念到这里顿了一顿。周延儒松了一口气——「姑念」一句,大约下文是要饶自己一命的意思了。发配边疆,流徙瘴疠,对于周延儒来说都不是问题;只要他周延儒一息尚在,藏在宜兴老家的那些钱财便就能够得以保全,自己还是能够偷偷地在天涯海角享受盼望了一生的荣华富贵的。 想到这里,周延儒不禁磕头谢恩。 「罪臣叩谢圣恩!叩谢圣恩!」 而等周延儒叩头完了,太监又缓缓地接下去宣道: 「姑念一品大臣,著锦衣卫会同法司官于寓所,勒令自裁,准其棺敛回籍。」 周延儒一听到「勒令自裁」四个字,僵在了地上,半晌没有动静。骆养性说道: 「老师,领旨罢。」 平日里在内阁,骆养性都称呼周延儒为「老师」;周延儒也未少给骆养性照顾和好处。平日里骆养性总是带给周延儒一些好的消息;然而今日,带来的却是自己的死讯。 周延儒接过圣旨,骆养性将自裁用的绳索递给了周延儒。周延儒慌慌张张地起身,在庙里四处漫无目的地打转,口中喃喃自语;又喊骆养性道: 「骆金吾,我还要交代些日后事!」 骆养性深感烦聒不已,只得先退出门去,送走了宣旨的太监,带着几个锦衣卫站在门外,待周延儒自己了断。然而周延儒仿佛是存心想要拖时间似的,一直在庙内转来转去,一个人絮絮叨叨;骆养性怕回奏皇上晚了,只得合上了庙门,跪在中庭对周延儒喊道: 「老师,天明矣!老师,天明矣!」 周延儒在庙堂里停了下来。周延儒一生都在不断地揣摩别人的想法和说话的用意;从上司到同僚,从下属到皇上,揣摩人心这件事早就成为了他的本能。他听见了骆养性的话,知道自己不再有逃过一劫的可能了;他本来是想要拖一拖时间,等等看皇上会不会派人来收回成命,而留他一条性命。然而他转了整整一个时辰,却也没有等到那个人。从乾清宫到这座关帝庙,脚慢的人,一炷香的时间也走到了;而现在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却还没有人来——怕是这一回,皇上不再会像前两次那样收回成命了。 自己是死定了。 算了,周延儒想,五十二岁,当过首辅,有过金山,也得过皇上的恩宠,倒也算是足够了。 周延儒把绳索悬上了房梁,把自己吊了上去。 骆养性听见庙门里的动静,知道周延儒已经自缢了。校尉推门开来,看见周延儒的身体晃动和抽搐了一会儿,最终直直地从房梁上挂下来,平稳地转了几圈。 骆养性问道: 「死透了?」 一个校尉掏出刀,从周延儒的脑后刺了进去,又热乎乎地拔了出来。 「死透了。」校尉回答道。 于是骆养性便在五更天的时候回奏了朱由检,告诉他此罪大恶极之人已经自裁。而朱由检则叫骆养性立刻回去把周延儒的尸体解下来入殓,送归其家;这算是比较好的结局了。周延儒的幕僚吴昌时在同一天差不多同一个时间,在宣武门外被砍了头,身首分离;尸体被抛在闹市,并不准家人收殓。 如此一来,周奕封的那个梦便应验了——周奕封梦见亡母披发站在自己面前,让父亲不要入京,「入必有祸」。不过,令周奕封感到高兴的是,发生在父亲身上的这个祸并没有累到自己身上;自己还是翰林院安生呆着,并对于即将到来的年节仍然有些期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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