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个人

被抹去的一家  作者:丰田正义


被抹去的一家
松永二十四岁时建成的公司大楼

松永的妻子逃走之后,纯子便成为所谓的“事实婚姻的妻子”,与松永的“牵绊”也随之迅速加深。其中有两件事,影响极大。

第一件,是纯子在真正意义上成了松永的共犯。

起初,纯子只是给World公司打打下手,处理一些杂务。但是,在松永的指示下,她开始对自己的家人和亲戚实施商业诈骗。前文中曾提到的那位与绪方家交谊深厚的市议员,曾接受一位女士的咨询。那位女士从纯子小时候起就疼爱着纯子。她说自己上了纯子的当,被纯子骗了钱。那是在纯子从幼儿园辞职之后不久的事。

纯子去那位女士家中拜访,恳求说:“我在一家叫World的公司工作。公司正在搞营销活动。阿姨您就办一张卡吧。”然而,一办完卡,就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取走了一百万日元。她在慌乱之中联系了纯子,纯子便约她去位于柳川的公司大楼。公司的社长松永接待了她,亲自听取她的抱怨,然后向她深鞠一躬,说道:“我会负起责任来惩罚纯子的。”第二天,她又被纯子约到公司,但这次是被带进了一个狭小的房间。纯子气势汹汹地冲她吼道:“我被松永骂了一顿!阿姨,你到底打算要怎么样!”和她一起的年轻男子也在一旁威胁道:“我会杀了你的!”最后,她总算是设法逃了出去。她不住地颤抖着说:“我真的非常害怕自己会被杀掉。我再也不想见到纯子了。”

市议员听了这件事后,为纯子的父母感到痛惜,说道:“这一切应该都是那个叫松永的男人在背后操纵的。纯子原本是一个那么诚实本分的女儿,因为一个男人竟然变成这个样子。”纯子本人在法庭上承认,自己在World公司期间曾有不止一次这种诈骗行为。

纯子亲手葬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人际关系,破坏了从小到大用心培养而成的良好品德。事态发展到这种地步,可以说“洗脑”已经迎来了最后的局面。

在World公司帮忙的时候,纯子的伦理准则就已经崩塌了。即便是犯罪行为,她似乎也不再会有厌恶之感了。如若不然,她很可能会再一次产生自杀的冲动。停止思考、麻痹感官,也可以称之为一种“保命之法”。然而,代价是她自己越来越不得不依赖于松永。

平成四年(一九九二)七月,松永陪同纯子去柳川信用银行,要求分行经理延长定期票据的兑付时间。经理没有同意,松永就威胁那位分行经理,并砸坏了桌子。第二天,因为分行经理提起控告,警方以涉嫌威胁和破坏财产的罪名,对松永和纯子发出逮捕令。而且,警方还发现他们对一名老年妇女实施了诈骗,骗取约三百五十万日元,因此又以涉嫌诈骗罪对他们二人下达逮捕令。

但是,松永早已作好了安排。第二个月,他让World公司破产,留下约九千万日元的债务,带着纯子逃到了石川县。被警方通缉之后,两个人开始了命运与共的逃亡生活。他们的目标,是确保在七年后的平成十一年(一九九九)七月一日诉讼时效到期之前,不被警察抓到。

在石川县,松永和收留他们的朋友发生了纠纷。所以在仅仅停留一天之后,他便决定折返回福冈县,并在北九州市的小仓定居下来。小仓是松永的出生地。他在七岁时搬到了柳川,但仍然残留着对小仓的些许零星记忆。这也可能是他把小仓选定为逃亡生活地点的原因吧。

在返回出生地之后,松永的“犯罪性设想”变得越发地清晰起来。

他的最大课题,首先是筹集逃亡资金。为此,他通过欺骗、威胁的手段,让那些被自己控制的人,尽可能多地从家人和亲戚那里榨取钱财。松永将掠夺对象称为“金主”。仅就目前所掌握的事实来看,就有四名所谓“金主”遭到极其残酷的迫害。他们的下场都非常凄惨,其中两人死亡,一人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第一名受害者,是World公司的男性员工,曾和松永一起逃亡。他每天都会遭到松永的暴力,还被胁迫着让母亲寄钱过来。一旦他没能筹到钱,就会被打得更狠更惨。他琢磨着:“再这样下去的话,自己迟早是会被杀死的。”于是在大约三个月之后逃走了。

第二名受害者,是一位女性。她是松永的同学,二十岁的时候曾和松永有过交往,但后来嫁给了别的男人,并生下三个孩子,组建了一个安稳的家庭。但是,她可能仍然对松永怀有爱恋之情。因此,当久未联系的松永打来电话,向她借钱的时候,她就分几次给了松永共计两百四十万日元。

不久之后,她告诉松永说自己与丈夫、婆婆之间相处不睦。松永便对她说:“那你就应该离家出走。来和我一起生活吧。等你离了婚,我们就结婚!”结果,她真的就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后来又与丈夫协议离婚。但是,她搬进松永准备的公寓之后不久,就成了松永的施暴对象。她被迫以抚养三个孩子为由,向父母和前夫乞求钱财,给松永贡献了一千一百八十万日元。最终,该名女子在大分县的别府湾跳海自杀。而在此前的几个星期,她的父母和前夫已经不再寄钱给她了。恐怕就在那个时候,松永的暴力也随之升级了吧。毋庸置疑,她的死是一种“无限接近于他杀的自杀”。

第三、第四个受害者的情况,将在后文叙述。

纯子与松永“牵绊”加深的第二件事,是生下了松永的孩子。

纯子在实施那宗后来被警方通缉的诈骗案前夕,意识到自己怀孕了。松永建议堕胎,但纯子意志坚定。而且,纯子当时已经下定决心,即便无法得到法律意义上的认定,也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抚养。纯子喜欢小孩,小孩会让她暂时忘记痛苦。据她说,自己“在幼儿园工作的时候,不管松永的暴力有多么残酷,但只要和孩子们在一起,就会忘记那一切”。这样的纯子,在平成五年(二〇〇五)一月生下一个健康男孩的时候,内心一定是欣喜非常的吧!

但是,松永甚至把孩子也当作控制纯子的工具。首先,他再三地主张:“如果我们被逮捕,他就成了犯罪分子的孩子。与其如此,不如逃跑。”作为母亲,一般人都会在“为了孩子”这一信念的影响下变得意志薄弱。纯子也不例外。她说:“当时,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听松永那么一说,我顿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我想,与其自首认罪并重新做人,倒不和松永一起逃亡,直到诉讼时效到期为止。”补充一个情况,松永甚至在被捕之后,还通过辩护律师向纯子传达信息,让她“为了孩子,保持缄默”。

让我们回到金主被害事件。

松永决定在小仓开始逃亡生活。为了寻找住处,他去了JR[JR是Japan Railway的简称,即日本铁路]小仓站附近的房地产中介公司。当时负责接待的营业员,就是第三个金主,后来成为第一起杀人案受害者的服部清志,也就是让整个案件浮出水面的十七岁少女恭子的父亲。

对于松永他们来说,清志是一个利用起来非常方便的人。来小仓后的头几个月里,松永至少租了六套公寓,作为其逃亡生活的藏身之处,而这些公寓都是通过清志作中介租到的。负责与他联系的是纯子。纯子自称“田中”,编造了各种理由委托他找房子。签署租房合同的时候,纯子也假托他人名义,包括松永那些情人的名字。不过,清志从不多问,而是继续为他们提供方便。

当第二位金主的遗体在别府湾海域被发现之后,松永担心警察会追查到自己身上,便决定搬家。当时,纯子委托清志负责搬家退房的查验事务,清志立刻就接受了。他由此获得了十万日元的报酬,也就是全额的租房押金。

正是这件事,让松永下定决心把清志作为猎捕对象。松永觉察到“如果为了钱,那个叫服部的男人是一定会尽其所能的”,随后便认真地制订了一个计划来引诱清志上钩。

首先,纯子把清志约到一家咖啡厅,向他提出一个虚构的投资计划。清志连内容都没有确认,就爽快地答应了,并在几天后带来三十万日元的现金。然而,这不过是一个幼稚而且拙劣的试探性骗局,清志竟然上了钩。于是,松永亲自出马,开始和清志进行接触。

纯子把清志约出来,对他说:“之前那三十万投资的获利周期比较长。如果想赚快钱,我就把比我更厉害的人介绍给你。”之后,松永出场了。他戴着黑框眼镜,梳着三七分的发型,穿着皱皱巴巴的旧西装,出现在料亭,对清志自我介绍道:“我姓宫崎,是一名电脑工程师。”

他们一边吃着比目鱼生鱼片,一边喝着清酒。松永向清志抛出一个新的投资计划。那就是在不同人物的证词中出现过的,通过赛马赚钱的主意。清志又一次彻头彻尾地相信了。松永提议道:“我们一起开一家赛马预测公司吧。”清志立刻付诸行动,甚至同意并购买了一台最新款的电脑,作为这项业务的必需品。他们二人连同纯子,几乎天天都一起喝酒畅谈。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松永开始称呼清志为“所长”。

不过,话又说回来。虽说松永是一个天才骗子,但容易受骗到如此程度的人物也是世间少有的。那么,这个服部清志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清志出生于昭和三十六年(一九六一),与松永、纯子是同一个年代的人。他在二十一岁的时候结了婚,第二年生育长女恭子,但在六年之后离婚,恭子归他抚养。之后,他与一名女子同居。连同那名女子的三个孩子,他们一共六个人,住在北九州市门司区的一个公寓。

关于当时的生活,清志的同居伴侣B女士讲述道:

“在和清志生活的前三年里,我觉得非常幸福。我在一家大型公司的子公司工作,收入还不错,清志也有一份正经工作。把两个人的收入合起来,我们可以过上相当奢侈的生活。我们买了一辆轻型客货两用汽车,经常带着孩子们去旅行。他是个非常疼爱孩子的人,我的孩子们也是从心底喜欢他,喊他‘爸爸’。他多少有点孩子气,也有任性的时候,但会为我们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和购物。工作再忙,也一定会去孩子们的运动会和课堂参观。”

但是,自从和松永来往密切之后,清志的性格和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化的开始,便是松永向他推荐的那项赛马预测业务。

她回忆道:“一天晚上,他一到家就兴奋不已地说:‘我遇到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我要和他开启新的事业!’然后,他就说做生意需要启动资金,因此要去贷款。”

据B女士说,清志对钱的态度很草率。当时,他的大笔债务都是由B女士按月偿还的。因此,B女士为了阻止他去借更多的钱,就下了决心,给了他三十万日元。

也就是那个时候,清志介绍B女士第一次见了松永和纯子。据说是松永他们想和她认识一下,专程赶到门司区来拜访。于是,他们一起去了附近的居酒屋。

她说:“松永自称姓‘宫崎’,性情很温和,言谈也亲切。他介绍自己说:‘我是一名工程师,在日立的子公司工作。虽说年薪也有几千万,但还是厌倦了人际关系,就想自己单干,开创新的事业。为此,我非常努力地学习,也学会了使用最新式的电脑。’绪方自称姓‘田中’,为人矜持,也很知礼节,总是一脸微笑的样子。我对他们二人的印象很好,也完完全全地相信了他们。渐渐地,他们就常常来我家做客,我也会和他们在附近的居酒屋或是轻食店一起喝酒。”

不久后,在清志的强烈要求下,由B女士全额出资购买了一台当时最新款的电脑。据说,在那个年代,连电脑这个名词都还未普及,一台电脑连同打印机、电脑桌在内,总价约为七十万日元。

然而,松永和清志却是成天成天地喝酒。耗费巨资买来的电脑,就那么放着,落满了灰尘。清志连日来都是天亮的时候才回到家,而松永和纯子则根本就都不来了。她说:“从那个时候开始,清志就眼见着变得奇奇怪怪的。脸色土黄土黄的,非常难看,还添了口吃的毛病。他本来不爱喝酒,在家里不喝,就算是在外应酬也顶多就是喝喝啤酒,也从来不会喝醉。所以,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喜欢起了喝酒,而且一喝就喝到天亮。”

B女士因此而担心清志的健康,清志却粗暴地说:“你嘴上满是温柔好听的话,心肠里却都是黑的!”这在以前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也让B女士的心灵倍受打击。清志还毫不客气地找她要钱,她一旦拒绝,就会有金融公司、信贷公司的催账单送上门来。

清志在认识松永二人的一年零九个月之后的一天,突然提出要和B女士分手。他一收拾完东西,就带着当时才十岁的女儿恭子,一起搬进了公司的宿舍。“他最后留下这么一句话——‘事情变成这样,都是我的错’。我非常失落,甚至在那一段时间里,都没法安心做任何事情。有时候,我也会在电话里和松永商量,他会说‘B女士你已经这么努力了,可所长他这是怎么了呢’之类对我表示同情的话。”

清志在和B女士分居之后,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清志和恭子一起生活。但大约三个月后,在松永的谋划之下,恭子被安置到松永身边。根据纯子的证词,她听松永说“可能会接手照顾服部的女儿”,之后没几天,清志与松永签订了一份协议。根据协议,清志每月向松永支付二十万日元,委托其“承担养育恭子的业务”。

但是,清志当时的月薪就是二十万日元(他的月薪此前是三十万日元,但因怠工而被降薪)。这样的话,月薪的全部都用作了恭子的抚养费。而且,松永还要求他支付每晚的酒钱,这也使得这份合同极不合理。尽管如此,清志还是花下大价钱,请拥有丰富保育经验的纯子承担抚养女儿的工作。从这件事上,也能看出松永的手段之高明。从松永的角度来说,这意味着他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而且能确保有恭子作为“人质”。话虽如此,至少纯子的心理似乎是比较单纯的。

她说:“我没有什么坏心思。我觉得,对于自己的大儿子来说,能有一个大姐姐也是件不错的事。从恭子的成长经历和给人的印象来说,我觉得她是一个非常可怜的姑娘,也愿意为她做点什么。最初的时候,我和恭子一起做饭,也相处得很好。”(庭审证词)

松永、纯子和他们的长子,还有恭子,住在小仓北区M公寓的一个房间里。这间公寓房是通过清志的关系,以清志姐姐雅子(前文曾提及)的名义租赁的。然而,正是这间屋子,成了清志被杀害、被肢解的地方,也成了纯子所有家人被杀害、被肢解的地方。清志把女儿交给松永照顾之后,生活变得越发地颓废起来。他独自一人住在公司宿舍,但每天下班后,都会到M公寓来,和松永、纯子一起喝酒,喝得很多,直到凌晨五点左右才回宿舍。

松永则在一旁虎视眈眈,观察着逐渐积累疲惫的清志,伺机捕捉清志的弱点。

清志一喝醉了酒,就会露出些无赖脾性,喜欢吹嘘他的“英雄事迹”。一天晚上,他又打开了话匣子,说:“我从租客那里承接消毒工作。不过,很多时候并没有真的消毒,但也标记为‘已消毒’,把消毒费收入囊中。这样也能赚点小钱。”但是,松永是不可能轻易放过那些话的。

在法庭披露的证据中,有三份题为“相关事实的说明”的文件,是纯子根据松永的指示而负责保管的。这三份文件的署名是同一个人——“服部清志”。

第一份“说明”中写道:“我承认自己一直在私吞消毒费。这些钱本应上交给A公司(清志供职的房地产公司)。”根据人证纯子的证词,松永让清志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递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笔,然后开始居高临下地教训他,强迫他写下“相关事实的说明”。清志刚刚还接受松永的劝酒,喝得不亦乐乎。但是,松永突然之间就翻了脸。清志被吓了一大跳,惊得满脸通红,随后又变得沉默不语,顺从地写下了那份说明。他自己清楚,这件事是自己说出去的,所以很快就承认了,也没有反抗。

第二份“说明”中写道:“我承认自己是A公司盗窃案的犯人。”松永以前听清志说过一件事,就是清志的单位里曾经发生一起百万日元盗窃案。后来,松永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并激烈地追问道:“你就是那个犯人吧!”清志拼命地否认,但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了自己是犯人的说法。

实际上,那件盗窃案很可能不是清志干的。清志的父母记得他当时非常苦恼,说“虽然我被怀疑了,但我绝对不可能去做那种事的”。如果他是真正的犯人,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对原本就一无所知的父母倾诉呢?或许,清志是在身心俱疲以至极其衰弱的状态下,受到松永的长时间审问之后,陷入一种自己就是凶手的错觉。又或许,他过于渴望从那种追责与逼问之中解脱出来,结果违心地写下了那份“相关事实的说明”。

第三份“说明”中写道:“我承认对恭子的性骚扰。”根据纯子的证词,恭子本人在松永、纯子和清志面前揭露说:“我在来到这里之前,是跟爸爸两个人生活的。爸爸和我一起泡澡,摸了我的身体。在我睡觉的时候,会脱下我的内衣,摸我的臀部,看我的性器官。”纯子说:“恭子说得有模有样、煞有介事,让人丝毫也感觉不到是松永逼她那么说的。清志当然是坚决地予以驳斥,但看着恭子越发激烈地反驳回去,我也不由认为‘那是真的啊’。”

恭子和清志正在争论的时候,松永也加入进来,支持恭子。清志不得不面对越来越强烈的质疑和追问。据纯子说,在清志被追究的那些事情中,她对这件事最为愤怒,她在旁观的过程中抱着一定要让清志认罪的心态。

最后,松永让清志闭嘴,并递给恭子一张纸和一支笔,指示恭子“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相关事实的说明)”。之后,恭子在厨房一角写好“说明”。松永把文件拿给清志看,并命令道:“签字吧!”逼迫着清志承认自己对恭子进行过性虐待。

关于松永将清志一步一步逼入绝境的事实真相,还有一个目击证人——清志的女儿恭子。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恭子作为证人出庭的一些相关情况。

除嫌疑人之外,恭子是唯一活着的证人。恭子第一次作为检方证人出庭,是在平成十六年(二〇〇四)一月的第二十次公开庭审。此后,她以几乎每周一次的高频率连续出庭,共计作证二十三次,每次约两个半小时。恭子在获得警方保护的时候是十七岁,现在已经十九岁了。她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一直在夜校上学。

法官出于对恭子出庭作证而可能产生精神负担的考虑,允许恭子不必直接走上法庭,而可以在法院的另一个房间里作证,并准许少儿权益咨询机构的工作人员作为陪同人员坐在她的身边。在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的办公桌前,设置有小型摄像机和显示屏,恭子和询问人都可以通过这些仪器彼此看到对方的脸。但被告席上的松永和纯子,以及包括记者在内的现场其他旁听人员,则根本看不到恭子的脸。恭子的声音通过扬声器能被整个法庭里的人听到。

即使是面对非常细节的提问,恭子也会从九年前的记忆开始追溯,回答全程语气平淡。她有时声音会变小,会一时语塞,有时也说“不记得了”或是“我不知道”。考虑到她的年龄,即便仅仅作为证人出庭,也是一种勇敢的行为。更何况,她直到结束都能坚持回答提问,不得不说是令人钦佩的。

证词的内容也非常具体。案发当初,调查人员曾因她的证词中存在许多模糊性陈述而感到困扰。但在之后的两年左右时间里,恭子或许是一点一点地唤醒了记忆。恭子的证词虽然也存在一些稍有出入的地方,但整体上是可以和纯子的证词相印证的。

恭子的证词,是从她的父亲清志如何遇到松永,并被其拉拢蒙骗开始的。恭子很喜欢B女士,也愿意和她一起生活。但是,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清志有一天突然到学校来接她,直接把她带到小仓北区的公司宿舍里,然后她就和清志两个人生活在那里。自称“宫崎”的松永和自称“田中”的绪方(“田中”后来告诉恭子,自己的真姓是“森”),频繁出入他们居住的宿舍。每天晚上,他们都和清志一起出去,而恭子则被一个人留在宿舍。

后来,恭子搬到M公寓,和松永、纯子住在一起,并转学到附近的一所公立小学。清志每天晚上都会到公寓来,喝酒一直喝到天亮。恭子也往往会被逼着喝啤酒,因此有很多时候,她都是在身体不舒服或者睡眠不足的状态下去上学的。

松永和清志之间根本就不是对等关系。恭子说,有一次松永突然揪掉了清志的假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父亲的光头,被吓了一跳。那以后,清志在室内时假发就会被没收,但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

恭子详细讲述了松永逼迫清志写下“相关事实的说明”时的下作手段。她说:“那是爸爸每晚都来M公寓时候的事情。我向松永报告说‘爸爸从松永的包里拿了钱’,但那其实是一个谎言。因为松永逼着我说爸爸做过的坏事。他让我说十件,我就必须要说十件。如果没有说上十件,就会被他大骂一顿。所以,我就撒了谎。松永指责我爸爸说‘你偷了我的钱’,爸爸就拼命地否认。这时,松永抬手就朝我的脸上打了一拳,大声地训斥道:‘不许撒谎!’我的嘴角被打破了,流出了血。松永把我拽进了洗澡间,用淋浴喷头冲掉血迹。当时,松永告诉我说:‘撒谎的话,就要把谎撒到最后。’不过,那天,爸爸没有承认。

“第二天,松永又指责我爸爸。他还把我叫过去,让我跪在装满水的脸盆前,对我爸爸说:‘你要是不说,我就把她的脸浸到水里!’说着,他就把我的头往水盆里摁。我两手抵着地板,用胳膊拼命地撑着,但也还是没有用,眼看着就要被他摁进水里了。就在那个时候,爸爸说了一句:‘我承认。’那是第一次,爸爸承认了他没有做过的事。”

那件让纯子非常生气的、清志性虐待恭子的事,也是恭子的谎言。关于写下“相关事实的说明”的原委,恭子作了坦白。她说:

“我在稿纸上,以‘爸爸对我所做的各种令我厌恶和痛苦的事’为题,原封不动地按照松永的话记录下来(这张稿纸现在被法庭采纳为证据)。我写在稿纸上的事有:我在浴缸里被爸爸摸了乳头,被揉捏了乳房,睡觉时被摸了阴部,还被他用手指插进了肛门,等等。实际上,爸爸从来就没有对我做过那么恶心的事。但是,我如果不写,就会被松永骂,所以只好写下那些谎话。可是,爸爸却把那些内容承认了下来,还写下‘对恭子进行性侵犯的种种相关事实的说明’。”

据她说,“相关事实的说明”中关于清志盗窃公司一百万日元现金的事,也绝不是事实。当时,清志的身体上被通了电。在遭到持续电击的情况下,清志实在无法忍耐下去,才迫不得已地作出了承认。恭子还被松永逼着在那份说明的最后写下这样的话:“我听到了爸爸的话。我可以证明,但希望爸爸别被警察抓住,能够逃掉。如果那钱还有剩的话,请给我一点做压岁钱。”然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另据恭子讲述,用同样手段写成的“相关事实的说明”大概有一百份左右,但在清志死后,大部分都用碎纸机销毁了。

清志在委托松永他们照顾恭子的三个月之后,就从公司离职了。形式上是他主动辞职,但实际上是被解雇了。他因此也不能继续住在公司的宿舍,就接受松永的邀请,一起住进M公寓。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在被监禁的状态中遭受着虐待。

最初的虐待,是给身体通电。

此处,笔者拟对电击造成人体伤害的威力作一简单说明。据前World公司员工N先生的口供笔录,N本人是电气专业高职毕业的,这套电击装置就是由他设计的。设计的初衷,一半是觉得好玩,而且设计的电击痛感也仅仅达到一种轻微刺痛的程度。但是,当他怀着搞恶作剧的心理,在另一名员工的身上试用装置的时候,正好被松永看到了。松永对此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并把它“改良”为可以用于虐待的工具。

为使威力达到最大限度,他剥掉电线绝缘层,裸露出金属导线,又把导线缠绕在手腕、脚踝、上臂和大腿上,然后将电线的插头插在电线延长线插座上,并快速地反复插进、拔出、插进、拔出……

据N先生的证词可知,“导线缠得很紧,几乎勒进肉里。撕裂般的灼烧感,会让人像虾一样地扭曲着身体,而且难以呼吸,只能咬紧牙关”;“被通电的地方会形成溃烂性灼伤。两个手腕被捆住通电的时候,大脑会遭受到轰鸣般的冲击,紧接着就是眼前一片漆黑,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如其所说,松永版的电击装置发挥出巨大的威力。从那以后,员工们动不动就成为他的电击目标。

员工们对电击产生了巨大的恐惧,以致争相乞求松永的欢心。松永利用这种心理,让员工们互相告发,并在自己面前互相辱骂。这样,员工们团结起来进行抵抗的可能性也被完美地消除了。到后来,员工之间互相通电施虐,成了普遍的现象。N先生回忆说:“松永似乎很享受观看被电击者的痛苦模样。他会一边给女人打电话,一边微笑着用手势下达电击的指示。”

根据纯子的证词,对清志的电击最初也是从恶作剧开始的。然而,随着电击次数的逐渐增加,不久后就演变成“虐待性电击”。游戏和虐待性电击的区别,在于是否具有惩罚和制裁的意义。纯子说:“在虐待性电击中,不管是多么荒唐的事,也都要有一个什么理由。在受罚者被通电之前,松永一定会说出一个惩处的原因。”

我们可以根据纯子的证词,再现虐待的场景。

在M公寓,他们每天晚上九点左右开始喝酒。突然之间,松永就开始指责清志的言行。

“喂!电呢!”

听了松永的这一句话,纯子便迅速准备好两种电线。一根电线的前端分成两叉,都装着金属制的鳄鱼夹,另一根电线是连接到电源插座的延长线。以前是直接将导电线缠绕在身体上,最近开始使用装有鳄鱼夹的导电线,因为这种夹子很容易固定在身体上,而且不会造成太过强烈的冲击。

电击部位都听从松永的命令,包括胳膊、大腿、乳头、下巴、耳朵……对于被电击者的姿势,也有规定。多数情况下是采取“深蹲”的姿势,要求脚尖着地下蹲,同时保持上身正直。接下来是告知通电原因,然后将两股导线快速地接触指定部位,并反复进行以上操作。通电操作多数由纯子来完成,通电时间会断断续续地持续一个多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松永会进行教训和质问。

当松永说到“好了,结束”的时候,就是清志的休息时间。这个时候,清志被允许改为“体育坐”[体育坐是日本中小学生参与体育活动时的一种规范坐姿,也称体操坐、三角坐,标准坐姿是臀部着地,双腿并拢屈膝,两手抱膝]。松永说声“辛苦了”,并递来清酒或是啤酒,让处于头脑迷糊状态中的清志一口喝掉。就这样,松永一边喝酒,一边反复指示纯子进行电击操作。等到松永喝完酒,都是早上五点左右了。在这期间,通电操作往往要进行好几次。纯子说:“在我的印象中,松永似乎把电击清志当成了下酒菜。通电的原因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现在也都记不得了。”

但是,松永可不是单纯为了取乐才反复进行通电施虐的。他的最大目的,是要竭尽所能地榨取钱财。

不过,松永并不采取简单的威胁方法,没有逼迫清志说“拿钱来”“去弄钱”。纯子说:“松永不会把没给钱作为电击的原因。他会想办法让那个人自己明白过来‘这个意思就是叫我去弄钱’。为此,松永会拐弯抹角地找个牵强的借口,并通过反复的电击,直至达到目的。”总之,就是诱导对方,让他们本人作出最后的决定,而松永自己则并不需要承担责任。松永的这则信条,即使是在施虐的时候,也是彻底地贯穿始终。

对于清志,他还采取了其他虐待方式,比如用嘴咬他,用拳头打脸,用钳子夹或者是拧,等等。在对纯子和恭子下达指示时,松永会亲自给她们做示范,并耐心地指导她们更为有效的虐待方法。例如,“不要盲目地打,要打牙龈的地方。这样打,不会把脸打肿,而且效果好”,“和夹相比较,还是拧好。用钳子的尖端捏起一点点肉,然后把它拧断”。

松永把咬的任务交给恭子一人。“咬他!”松永一发话,恭子就像忠实的看门狗一样,一门心思地撕咬父亲的身体。松永甚至还给出详细的指示,例如让她去咬他的腹部、大腿内侧、手臂内侧之类柔软的部位。

松永甚至对清志采取了各种各样的生活限制。例如,下面这些情况。

·服装、姿势限制

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要穿衬衫和西裤,而且被强制要求卷起袖子和裤腿。不仅在电击时要被迫做深蹲的姿势,就连吃饭喝酒的时候也是如此。如果被电流冲击而摔了个屁墩儿,或是身体弹跳起来,那就会被怀疑是在演戏,会被追加电击作为惩罚。

·就寝限制

松永以清志打鼾声音大为由,把他的睡觉地点从厨房改为玄关门附近。又说“让他躺着睡觉的话,就会打呼噜”,于是就把清志锁在一个被命名为“槛”的用四块木板制成的囚笼里,命令他以体育坐的姿势睡觉,还把清志的手吊起来绑在囚笼的盖子上。

不久后,清志被关进门窗都上了锁的浴室里,而且平常都被关在那儿。只有在被喊去喝酒、在厨房被电击,以及松永他们洗澡的时候,才被允许出来。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也不给他像样的被褥。原来的毯子和囚笼的木板都被扔掉了,结果只是拿些周刊杂志铺在地上,又拿了些旧报纸当被子。即便是给了他陶瓷风扇加热器和被褥烘干机,在没有松永许可的时候,清志也是不能按下开关的。

·饮食限制

清志的饮食是一日两餐,基本上就是白米饭或者是乌冬面、荞麦面,外加一个生鸡蛋,菜是从来都没有的。甚至有段时间,只给一些Calorie Mate牌代餐食品。[日本大冢制药公司生产的能量补充食品,声称含有人体每日活动所需的能量和营养。该品牌代餐一九八三年刚推出时有饼干和罐装饮料两种,二〇〇二年推出了果冻状的新品]

吃饭的时候,清志保持着深蹲的姿势,面前铺着报纸,上面摆着餐具。松永会告诉他:“从现在开始,在多少多少分钟之内吃完。”基本上也就是十五分钟,但很多时候会根据松永的心情缩短时间。纯子用料理计时器掐时间。如果不能在规定时间内吃完,就要被电击两颚。甚至有时候,他正在吃着饭,就被夹上了鳄鱼夹。

·洗澡限制

松永讨厌不干净的东西,因此几乎每天都让清志冲澡,但即使在寒冬里也只让他用冷水,并且只给他一个洗碗刷用来擦洗身体。清志的胳膊变得不能自如伸展之后,松永一边指导纯子和恭子说,“这个地方对冷最敏感”,一边把喷头对准他的后颈冲洗。期间,松永还让他洗衣服,但因为没有替换的衣服,所以在晾干衣服之前,清志即便是在寒冬里也都是赤裸着身体的。

·排泄限制

清志必须在得到松永的许可之后,才能上厕所。自从被关进浴室,清志的排泄就受到限制,小便要尿在饮料瓶里,大便每天限定一次,而且是一定会被催促的。

清志每次去厕所,纯子都要在从浴室到盥洗室再到厕所的地面上铺上旧报纸。清志只能全裸着踩在报纸上走过去,屁股不允许碰到坐便圈,而且在上厕所的过程中也必须敞开着门。纯子则全程监视。她不得不监视清志把屁股擦干净,而且每次还要扒开清志的屁股,检查肛门是否干净。

清志大便失禁的时候,松永会惩罚他,让他把大便全部吃下去。沾上粪便的内裤会被扔掉,并让他换上成人纸尿裤。

关于对清志的虐待,恭子也在法庭上作出了详细的证词。

她说:“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爸爸,但松永给了我一个叫‘告密笔记’的记事本,命令我写下爸爸做的所有坏事。松永说:‘你爸爸的工作就是借钱,而你的工作就是揪出他做的坏事。’我监视爸爸的一举一动,记录下不好的地方,然后报告给松永。如果我不按照他的命令写,就会被他责骂。所以,我写了很多的谎话。松永看完之后,就给爸爸通电。严重的时候,爸爸被通了大半天的电,弄得全身痉挛,而且休克了好几次。”

清志遭受严酷制裁而饱受屈辱的样子,鲜明地刻在恭子的记忆之中。

比如吃饭的时候,他的两颚被通了电,导致食物从嘴里喷出去散落在地上,因而便被松永训斥道“太可惜了”,于是就捡起食物塞进嘴里的父亲;因为不能上厕所,憋不住而把大便拉在裤子里,然后被勒令吃掉自己的粪便,还被迫把弄脏的内裤塞进嘴使劲吮吸,擦完屁股的卫生纸也要和水一起吞下去,呜咽着流泪的父亲……恭子在讲述这些骇人听闻的情形时,语气平淡得令人惊讶。但是,当检察官问道:“当你亲眼看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恭子立即用力地答道:“我认为松永根本就没把我爸爸当作是一个人。”

根据恭子的证词,她也遭受到和父亲同样的生活限制。吃的只有米饭、方便面、乌冬面,如果松永心情好的话会有鸡蛋。吃饭时也和父亲一样,必须保持深蹲的姿势,也是把食物放在地上的报纸上,而且如果不能在八到十分钟的限定时间之内吃完的话,也会被殴打或通电。她也要睡在囚笼里,和父亲面对面,采用“体育坐”的姿势睡觉。被关进浴室后,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也只有五张报纸作被子,常常冻得睡不着。冲澡也是和父亲一起,小便也是在浴室,尿在饮料瓶里。

深夜三四点左右才被允许睡觉,早上七点左右就被叫醒。因为在课堂上打瞌睡,也常常被老师训斥。恭子上学时和放学后,父亲就一直站在浴室里。她一回到家,也要马上进浴室,和父亲站在一起,一直站到睡觉的时间。写作业也是不被允许的。

渐渐地,她开始贫血、恶心。而且,五年级时开始来的例假,往往都会推迟两三个月。在搬到M公寓之前,她的个子是班上第二高的,之后就几乎没有再长高,最后成了第二矮的。

随着虐待越来越严重,清志开始遵照松永的命令向父母和朋友要钱,或者反复地借高利贷。纯子作证说,清志共计筹集了一千万日元左右。包括向他父亲要的五百万、母亲的一百万、好友的五十万、以前上司的一百三十万。至于高利贷借款数额具体是多少,纯子已经记不得了,但如果简单推算一下的话,应该有二百二十万左右。

但是,这种状况是无法长期持续下去的。渐渐地,他的父母和朋友都拒绝再借钱给他,以致他要向一位已经疏远了的前同事哭着哀求借十万日元。不久之后,他就彻底弄不到钱了。

根据纯子和恭子的证词,自从清志再也无法弄到钱以后,松永对他的电击更是惨烈至极。清志的手指被缠上导线通电,导致皮肉溃烂,甚至看得见骨头。虽然作了急救处置,涂了过氧化氢,用桐油纸和绷带包扎,但还是留下了手指粘连的后遗症。而且,清志在被关进囚笼之后,胳膊出现了明显的异常变化。以下是恭子的证词。

她说:“那个时候,爸爸被关进厨房的囚笼里,然后被通电。两只胳膊被电击的时候,他的表情显得很痛苦。胳膊被电击刺激得弹起来,囚笼就跟着嘎吱嘎吱地晃动一下。但是,渐渐地,爸爸的胳膊就不再弹起来了。

“松永他们命令道:‘给他按摩。’我就过去,想要按摩爸爸的胳膊,可他的手掌软瘫瘫的,一点儿都不吃劲儿。但是,松永说:‘你如果不让他的手动起来,我就给你也通电!’我听了害怕,就撒了谎。我一边按摩,一边用大拇指按压他的手腕脉搏处。当我看到他的手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的时候,就报告说‘动了!动了!’,松永看了,似乎也相信是真的动了。”

根据纯子的证词,清志的胳膊无法举起之后,松永就暂时中断了通电,清志的手也逐渐恢复了。但是,据恭子说,即使在清志的手不听使唤之后,松永仍然毫不留情地继续电击,而手臂的情况也越来越恶化。两个人的供述在这一点上存在差异。在关于清志事件的证词中,这是最大的不同之处。

关于这个差异,想必恭子的记忆才是正确的吧。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据恭子所说,清志的手臂瘫痪之后,她就一直用汤匙把饭喂进清志的嘴里,而她自己也因为无法遵守吃饭时间限制遭到通电惩罚。据此,可以推知恭子比纯子更真切地观察到了清志的实际状态。

恭子的话,太扎心了。

她说:“即使胳膊不能动了,爸爸还是被他带出洗澡间通电。爸爸走路一摇一晃的,松永马上就勃然大怒地喊:‘快点!’被带到厨房后,他们让爸爸穿上木屐,又让他在脚下垫着一块剪成和脚一样大小的瓦楞纸,踩在上面挪动脚步。爸爸的手还能动的时候,他会自己移动那块纸板。但手臂瘫痪之后,就是由我来帮他。我只能一点一点地挪动纸板,他也只能跟着一点一点地挪着脚来行动。

“松永好像觉得我爸爸很脏。有的时候,松永把爸爸叫到厨房之后,立刻又让他回到洗澡间,一边在嘴里说着‘臭死了’‘脏死了’,一边往爸爸身上喷除臭剂。

“松永给爸爸通电的时候,总是反反复复地说:‘像你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听着这样的话,我在心里想:‘他不会是要把我爸爸给杀了吧?!’绪方也听从松永的命令,对爸爸又是通电又是捶打的。即便松永不在场的时候,她也丝毫不会手下留情。在我看来,松永和绪方就是恶魔。”

自平成七年(一九九五)的年底开始,清志的言行变得古怪起来。纯子作证说,他有的时候会喃喃自语,嘴里念叨着“阎罗大王……”,有的时候还说“有丝从手腕出来”,并反复地做着拉线的动作。恭子也说了这样的一件事:清志在被通电之后,突然朝着松永跪下,嘴里说:“承蒙您一直照顾恭子!宫崎大人!我和恭子能有今天,都是宫崎大人您的恩赐!”一边说着,一边叩头触地。松永见状,就对恭子说:“你也要向你的父亲学习!”清志也按着恭子的后背,让她下跪。

清志出现了语言障碍,而且症状逐渐明显。口吃日益严重,说话愈发地困难起来。身形也极度消瘦,脸色暗得瘆人,甚至也没有表情。纯子说:“清志看起来就是个废人。”

清志因受到残酷电刑和生活限制而产生了怎样的心理变化,其真实的内心状态又是如何?显然,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但是,根据纯子和恭子的证词,一个事实逐渐浮出水面:清志既没有试图逃避通电,也没有对严苛的限制作出反抗,甚至连一句“请住手”都没有说过。当法官问及原因时,纯子推测道:“因为监视和上锁,反抗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无论是带着恭子一起跑,还是丢下恭子独自逃跑,都不可能。”但是,清志会不会本来就没有反抗的意愿呢?

或许,当时的清志处于一种叫做“习得性无助”的状态之中。所谓“习得性无助”,是心理学家莉诺·沃克博士主张的一种理论。在实验中,把人或狗关进笼子,并持续进行电击刺激。最初,他们会试图逃跑,但在不久之后就学习到了一种“知识”——逃跑是不可能的,从此进入无抵抗状态。最后,即便是在敞开着门的情况下,实验对象也不会从笼子中出去了。松永对清志持续执行的“废人化”过程,简直就和这个实验完全相同。

根据前文提及的赫尔曼博士所说,强制性收容所里的囚犯的最终阶段的心理状态,不仅是丧失了生存意志,甚至连自杀的意愿也会消失,完全陷入绝对性被动的心态。这些囚犯“不再寻找食物或温暖,也不再逃避殴打,而被视为活着的死人”。当清志在纯子的眼中映现为“废人”的时候,他应该是已经进入这种最终阶段了吧。

而且,赫尔曼博士也谈到了结局——“他们一定会走向死亡”。就清志而言,这个结局同样不可避免。在他的身上,没有出现奇迹。

清志死于平成八年(一九九六)二月二十六日。关于当时的情形,恭子的证词如下。

“一直以来,我在放学路上,都要通过公共电话告诉他们‘我现在回家’。那天,绪方告诉我说:‘你爸爸又大便失禁了。你快点回来清理掉。’于是,我就急匆匆地赶了回去,发现爸爸盘腿坐在洗澡间里淋浴的位置,上半身向前倾斜歪倒,额头贴在地面上。那个时候,爸爸的脖子很细很瘦,血管和喉结都凸露出来,肚子也瘪瘪的。感觉上,他的腿也只剩下了膝盖和骨头。虽然眼睛里有光,但仿佛毫无气力,脸也格外地消瘦。

“洗澡处附近散落着软软的粪便。我一个人开始打扫,绪方则一直在监视着我和爸爸。我把粪便装进垃圾袋,然后收拾铺在地上的杂志,再用淋浴喷头冲洗地面和墙壁。我打扫的时候,爸爸一直在洗澡间里。我在收拾杂志的时候,曾让他把屁股稍微抬起一点。除此之外,他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突然,爸爸发出类似于打鼾的‘呼呼’的声音。当时,我正在冲洗墙壁和地面,被那个声音吓了一跳。我朝他看过去,发现他还是相同的姿势,看起来整个人都软瘫瘫的。

“松永进了洗澡间,看到爸爸的样子,对绪方说:‘应该是因为你没给他吃饭吧。’然后,他们把爸爸从浴室里弄出去,让他仰卧在厨房的地上。突然,松永说要给他通电。绪方就把爸爸的衬衫脱了下来,在他的左胸和后背各夹上一个夹子。然后开始通电,前后大概电击了十次。刚通电的一瞬间,爸爸似乎抽搐了一下,然后就再也没动弹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睁开。那一刻,我想:‘爸爸是死了吧。’”

关于清志的死亡,纯子的证词有几点和恭子有所不同,但大体上是一致的。

清志死后,松永指责恭子道:‘是你在打扫卫生的时候,打到了你爸爸的头。所以他就死了。’还让恭子写了一份“相关事实的说明”,主要内容是“我打了爸爸的头,爸爸的头撞到墙上,死了”。

松永还对恭子提起清志身上的大量咬痕,威胁着说:“如果现在送医院的话,可能还来得及。但是,他的身上不是有咬痕嘛!警察一定会调查的,那样你就会被抓起来。”恭子被这些话吓住了,坚信“一旦被发现,自己一定会被警察逮捕”。

然后,三个人喝了酒。恭子也被命令喝酒。接着,松永开口说道:

“只能把他弄成碎块扔掉。你们把他肢解了吧。”

当天晚上,他们就开始了肢解作业。他们把防水布挂在厨房的天花板上,设置成一个隔离区间,又在浴室窗户上贴好黑色塑料布,然后两个人分别抱着清志的两肋和双脚,把尸体拖到了浴室,平放在地上。

松永说:“先放血吧。”

松永教她们放血的方法:切开颈部和手腕的血管,再把淋浴喷头开到最大水流,顺着血流淌的方向持续冲洗。教完之后,松永命令道:“你们切开血管吧。”绪方先来,在尸体的脖子上割了一刀,然后把尖菜刀递给了恭子。恭子攥着刀柄,呆呆地站在那里。纯子按照松永的指示,抓着恭子的手,一起握住刀柄,一边引导着恭子,一边移动刀子,在尸体的脖子和手腕上切出口子。

放血结束之后,就是用菜刀和锯子切断肢体。纯子回忆道:“我虽然是外行,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完成了肢解操作。松永指示我‘要仔细观察死因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很想知道清志的死因。我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是因为我们的原因才死掉的。”

她们从腹部取出内脏,从头部取出脑浆,仔细地观察。但是,那样也是不可能弄清死亡原因的。最后,她们放弃了对死亡原因的调查,只是尽可能地把尸体切割成更小块,有时还会根据情况把部分肢体切成碎末。

在杀人案中,肢解尸体的情况为数不少,但犯人顶多是将肢解后的尸体埋在森林里或者沉进大海。松永在这一方面的处理方式却非同寻常。首先,他下令把肢解后的部分分批放进锅里煮。而且要煮很长时间,将肉片和内脏煮到很软的程度,再用搅拌机绞烂,绞成液体形态。然后,分装进几个塑料瓶,拿到公园的公共厕所里放水冲走。碾成粉末状的骨头和牙齿,则与味噌酱混合在一起,做成团子糕点的形状和大小,分别装进十几个曲奇罐。然后,带着去大分县的竹田津港,乘上渡船,趁着夜深的时候,把味噌酱团子分散着扔进大海。肢解用的菜刀和锯子被扔到河里,浴室和厨房被彻底地打扫干净,清志的衣服也用碎纸机切碎后作为垃圾扔掉。

最后完成所有的肢解操作,已经是清志死后的一个月左右了。

此外,我想指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实际上,在肢解尸体的过程中,纯子正怀着松永的第二个孩子,而且怀胎足月,临近预产期。

当检察官讯问纯子肢解结束的日期时,她立即回答道:“是平成八年(一九九六)三月二十一日。”之所以记得清楚准确,是因为在肢解作业刚刚完成后,她就开始了阵痛,于是立即乘出租车赶往大分县内的妇产医院,并在当晚的半夜零点左右生下次子(次子出生时健康状况良好)。

纯子竟然在有孕在身的情况下,忠实地遵从松永的指示,进行诸如施虐、肢解尸体这样极其异常的作业。那么,纯子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呢?

要解开这一谜题,首先应该注意这样一个情况:事实上,纯子本人也是被通电的对象。而且,动手给纯子通电的不仅仅是松永。清志、恭子,甚至是她尚且年幼的长子,都会在松永的辅助之下给她通电。

此外,纯子一直处于松永的监视之下。例如,她在外出购物的时候,必须要频繁地用手机联系松永,细致报告行踪。当她出了公寓的时候,要说“刚刚出了门”;当她到了超市或便利店的门前,要说“已经到了,现在进去”;在店内时,要说“买点什么好呢”;出店时,要说“刚刚出了门”……如果稍稍延迟了联系,就会在回家后受到电击惩罚。另外,松永会不定时地给她打电话。如果她没接电话,就会在回家后被电击。

这种频繁的联络义务和不定时的突击检查,在纯子的意识中植下一种恐惧心理——“即使自己人在外面,也一直处于松永的监视之中”。她说:“不能考虑在外出期间去卫生间。如果实在憋不住的话,就要打电话问‘现在可以去吗’,得到许可之后才能去。”即使在外面,也是和在家一样,都没有上厕所的自由。

在给清志通电的时候,纯子也被这种恐惧感所缠缚着。有的时候,松永在指示通电部位和次数之后,会去睡觉或者外出,但纯子从来也没有违背指示私自作出改变。因为松永随时可能突然出现,进行突击检查。如果被发现私自减轻电击,自己就会受到惩罚。根据多年的经验,纯子已经清楚知道这样一个原则:如果她漏听了松永的指示,就会遭到更为严厉的惩罚;如果遵从指示,则往往会受到表扬,而不会危及自身。

针对这些情况,我们可以作出具有一定象征意义的心理解析。也就是说,在纯子的观念中,即使牺牲清志,也要彻底完成自我保护。这种心理状态的背景因素之一,应该就是出于一种必须保护胎儿的责任感。她说,自己在接受通电的时候,实际上一直在担心电流会对胎儿造成不利影响。她曾向松永建议,让清志回他自己的父母家。不过,这并不说明她是想要帮助清志。纯子明确地说道:“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努力摆脱和清志在一起生活的现状。我讨厌照顾他,因为不卫生、不经济,而且对教育长子有不利影响,也给我自己带来了严重的精神负担。”

但是,纯子在被捕后,曾看到一张刑警出示给她的照片,因此而对清志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负罪感。那张照片是松永拍摄的,内容是清志被监禁时的样子。照片中的清志保持着“深蹲”的姿势,胡子拉碴的,脸颊消瘦,目光呆滞,胳膊、腿和脸上有几处暗红色的斑点。那个时候,纯子没有想到过清志会死。但是,当她看着那张照片时,内心受到了冲击。她说:“在客观的立场上看这张照片,我受到很大震撼,不由得想到:‘啊!他就要死了!’我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而感到震惊。”从那时起,纯子开始供述清志一案的相关情况。

而且,她渐渐回忆起了清志的善良。清志时刻处于死亡的边缘,但还是对纯子说:“请一定要生下一个健康的宝宝呀。”也会在松永惩罚纯子的时候试图保护她。例如,松永禁止清志触碰伤口的结痂,而且还会作“结痂检查”,一旦发现结痂移动了位置,就会对清志采取电击惩罚。有一次,纯子碰到清志身体上的结痂,结痂的位置移动了一点。清志因此而受罚,但清志并未把真相告诉松永。纯子说:“因为那件事,我直到今天都记着清志的义气和恩情。”

但是,我们仍然很难认为,松永之所以施加残忍的虐待,目的仅仅是为了弄钱。纯子也多次被检察官问及虐待清志的目的,但她只是反复回答“不知道”。不过,在与检察官谈话的过程中,她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供述。

根据纯子的供述,可以知道松永有一个把人分成不同等级的习惯,并对最低等级的人施加虐待。按照松永的分级,World公司的员工以及一起生活的人,并不是金字塔式的层次,而是线形垂直的等级序列。作为“事实婚姻的妻子”,纯子当然也被排在其中,通常是在清志的上面,但有时也会被排在最下层。决定等级序列的人,毫无疑问是站在最顶端的松永。

松永从儿童时期开始,就是那种独断专行的领导型人物。这种排列等级的习惯,恐怕就是在他让手下做坏事的过程中养成的。在World公司期间,因为存在雇佣关系,他更加露骨地排列等级次序,而且对最低序列员工的虐待也逐渐升级。

松永有几个绝对服从的奴隶,可以随心所欲地调换等级序列,并对排列在最底层的人施以极度残酷的虐待……或许正是这种“快乐”,让松永的病态心理愈益严重。更何况,如果还能从那些奴隶身上弄到钱,就真算得上是一石二鸟了。

不幸成为松永猎捕对象的人,一般都性情单纯,为人憨厚,而且家里富裕,又有儿女。对这些目标,松永毫不留情。松永本来就有施虐狂一般的奇思怪想,还涉猎了关于监禁和虐待的书籍,从中学习并发挥了多种多样的控制和虐待方式。而且,他还热衷于观察虐待所造成的伤害,并以此为乐。

但是,松永享受施虐乐趣的结果,却是真的夺走了清志的生命。如果这不是所谓的“快乐杀人”,那有什么才是呢?

但是,关于清志一案,松永的主张则大不相同。

首先,他声称赛马预测业务并不是胡说八道,而是他策划的一项有利可图的业务。他坚称:“我确信,如果我们利用数据努力去做的话,即使现在也能从中获利。”但是,如果真能确保赚钱的话,那他为什么要中途放弃呢?他给出的理由是:“因为B女士要求道:‘电脑是我买的,所以请把电脑还回来。’我别无选择,只能答应她。”

但是,纯子的辩护律师发现松永的说法存在自相矛盾之处。

辩护律师问道:“你每个月花费二十万到三十万日元买酒,如果把这几个月的酒钱省下来,不就可以买台电脑了吗?”

松永答道:“像您那样的律师当然可以那么说,因为有高收入,生活也稳定。但是,像我们这样的好酒的人,即使有那样的目的,也会不由自主地把钱花在喝酒上。这样可能被您说是没出息,但其实也就是那样。”

辩护律师说道:“如果确实能赚钱的话,无论是谁都会想着把钱攒起来,重新买台电脑去创业的。”

松永:“如果像律师您一样头脑好用的人,可能会那么想吧。但如果是爱喝酒的人,就是会把钱花在酒上。这个是没法辩解的。我是在被捕进了拘留所之后,才迫不得已地戒了酒。嗜酒如命的人本性如此,即便明白其中道理,也还是戒不掉。不是吗,律师?”

这个问答环节表明,即使在询问中对松永进行盘诘性询问,得到的回答往往也都是这种蒸不熟煮不烂的狡辩。询问者也被绕来绕去地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一名检察官向记者透露,“即便对松永进行交叉询问也没什么意义,只会无谓地拖延审判时间”,所以检方罕见地尽快结束了交叉询问。

实际上,我在听到松永的答辩后,甚至陷入一种错觉,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听“漫谈”[一种日本曲艺形式,类似于中国的单口相声]。在这个犯罪史上极端罕见的凶残案件的公开审判现场,一旦他开始说话,紧迫感一下子就消失了。松永的答辩不仅让记者和旁听者爆笑,甚至让一贯表情肃穆的检察官和辩护律师也不禁发笑。我们再看一些松永的答辩。

松永坚称,自己之所以让清志写下各种各样的“相关事实的说明”,是为了督促松永反省自己的行为。针对那份清志性侵恭子的说明,松永是这样讲述其前因后果的:

“在我受托照顾恭子以前,清志和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曾经吹嘘说:‘我们父女间的感情非常深,比一般父女的关系都要好。’我问他是什么样的感情,他就开始说起一些自己和恭子做的下流事。他说得一脸得意,我也就信以为真了。我说:‘这种事情和关系好也不是一回事吧。’清志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回道:‘不!你不明白。’而且,我也曾经目睹过这样的情形。喝酒的时候,清志说“喂,摸我”,恭子就开始摸清志的下面。我吃了一惊,一脸茫然地说:‘真行啊!’当时,纯子正在厨房里做饭。后来,我也从恭子那里听到了她的真心话。我说:‘如果不让清志反省,而是放任不管的话,情况肯定会更糟糕的。为了让清志明白是非对错,那就让他把情况写下来吧。’纯子也表示赞成,就说服清志把情况写下来。清志也没有表示不满,很麻利地就写了。”

不管是让清志写哪份情况说明,松永都坚称,自己在那个过程中从未胁迫清志或者施加暴力,而且事后还会很友好地一起喝酒。

事实上,松永在公开审判法庭上认同了以下事实:对清志进行电击,对他的生活施加各种限制,把他锁在浴室里,以及清志的死亡和肢解尸体。但是,松永对这些事的叙述和纯子的证词,完全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版本。在松永的叙述中,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彻底地正当化了。

他说:“我对清志进行的通电,并不是虐待,而是叫作‘秩序性通电’。秩序意味着,在共同生活中,应该要彼此寒暄和作出回答、毛巾等日用品应该是自己用自己的、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不要擅自打开冰箱等等。我向清志解释,并让他理解‘我们是在和电子技术打交道,是用通电来代替暴力,以此维持秩序’,然后才让清志进行了‘通电初体验’。”

“在那之后,当清志先生违反规则时,我对他说:‘这是第一次。’意思就是说,第一次算作提醒,如果再犯,就要通电。清志说:‘通常不都是三次的吗?不是说事不过三吗。’我说:‘不,我没有那么仁慈。你若再犯,我就通电。’他也接受了。”

他还主张说:通电之前,都会向清志说明原因,取得他的同意。电击次数也是事先说好的。而且,在通电结束后,自己也会对清志说声“辛苦了”,还给清志倒酒。

关于对清志采取严格生活限制的事情,松永作了很多细节上的说明。下面,笔者将介绍其中的一小部分。

首先,是关于睡眠限制的问题。松永解释说,清志的鼾声让自己很苦恼,于是花了一万日元在网上订购了一种戴在手臂上的“防鼾器”,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为了防止打鼾,松永让清志睡在洗澡间里,清志本人也同意。其次,在饮食方面。松永说,在清志住进M公寓以前,自己会迎合清志的口味,勉强把油腻腻的东西拿来作食物或下酒菜。开始共同生活后,据松永说:“我们喜欢吃清淡的食物,希望清志能配合我们的饮食习惯。清志也同意了。”这样的话,食物种类的可选项也就自然变少了,一般是乌冬面、拉面、方便面和速食咖喱。也就是说,这些都是松永他们平常的饮食,并非是特别对待清志,让他吃得粗糙。但是,恭子曾明确地讲到了这一点,说:“松永、绪方和他们的大儿子,总是吃肉、鱼、蔬菜、生鱼片之类菜肴。松永喜欢的食物是麻婆豆腐。”

因为照片被警方查收了,松永也自知无法抵赖,不得不承认清志急速变瘦的事实。但是,他狡辩说:“因为清志他本人就特别在意肥胖的问题,所以能瘦下来不也挺好的吗?”言语之间,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

而且,类似这种满嘴荒唐的答辩还远远没有结束。松永辩称:

“我给他提供过Calorie Mate牌代餐。那是一种‘营养百分百的特别食谱’。因为清志曾经抱怨说:‘就算是胖得像猪一样也无所谓。请让我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所以我决定让他吃这种营养代餐。那些代餐,据广告宣传是营养丰富、膳食均衡的。清志表示同意,而且也吃了。他一次都能吃三到五盒(十二到二十块)[由此来看,松永提供的是饼干型的Calorie Mate牌代餐。这种代餐食品每盒约八十克,里面有四块小饼干。广告称一盒四百卡路里,含人体每日所需维生素量的一半]。因为有三种不同口味,他好像也根本吃不腻。”

“清志用冷水淋浴是事实。你们可能会认为,在寒冷的冬天洗冷水澡是很过分的。不过,实际上把冷水开到最大,同时把热水也开到最大,那样冷热水混合在一起的话,水温就会升高。总之,就是变成了温水。他用的就是这种温水,并不是冷到‘啊哟!好凉啊’那种程度的冷水。事实上,清志也承认说:‘刚淋到身上的时候是很凉,但洗完之后身体就暖和起来了。’”

“限制清志的排便次数也是事实。因为如果不限制的话,那个人一天要说四五次‘我要去厕所’,所以就规定为每天两次。由于是纯子负责清扫厕所,我就发了牢骚。纯子也为此向我抱怨过。但是,我并没有因为他上厕所超过三次就惩罚他。禁止使用坐便圈也是事实。那是因为清志每次大便,都会拉得很冲很用力,弄得大便总是沾到坐便圈或者马桶盖上。于是我告诉他:‘你上厕所的时候,如果总是弄得那么脏的话,打扫起来是很麻烦的,所以请你暂时不要使用坐便圈。’清志也同意了,答道:‘好的,我明白了。’”

“让清志吃大便的事儿,也有过。那次,浴室里有大便状的东西,我问他:‘这不是大便吗?’但他坚持说:‘不是。’于是,我就说:‘那么,就是说可以吃喽?’他还逞能说:‘嗯。可以吃的啊。’然后真的就吃了下去。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东西到底是不是大便。而且,那也不是我命令他吃的,是清志他自己吃的。”

他也承认了从清志那里收取钱财的事实,但他一直坚持“我没有独吞,只是把它用作包括清志在内所有共同生活的人的生活资金”之类的说法。此外,他还全盘否认了纯子和恭子关于清志在去世前已经变成“废人”的说法。

松永说:“清志在去世之前,也一直和平常一样生活,未见异常。虽说是比以前瘦了,但也只是少了多余的脂肪,看起来就像一只身形矫健的野狼。而且,他也没说有哪里疼,或者想去医院之类的话。我清楚地记得,他在去世的前一天,胃口也都很好,和往常一样地喝酒。”

而且,关于监禁和虐待对清志死亡的影响,松永予以完全否认。他辩称:

“那天,清志在浴室里拉了一些大便。纯子和恭子正要去清理,清志站起来后,脚底一滑,头撞到墙上,然后就那样倒下了,头、胸和肚子也都跌撞在地上。我当时正在盥洗室,目睹了那一幕情形。

“清志自己缓缓站起来,走了一两步,但马上又在门前蹲下,弯曲着双腿,头贴在地板上,一动不动。但是,他突然又打起鼾来,还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和纯子一起把清志抱到厨房,让他躺下,给他盖上毯子。

“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他打着鼾就突然睡着了。所以,我以为他这次也是睡着了。我观察了一会儿情况,大约十五分钟后,他的鼾声停止了。我心想:‘啊!这不对劲啊!’于是,我把手指放在清志的鼻子前,检查是否还有呼吸,但是发现已经没有气息了。我又把耳朵贴在他的心脏部位,结果发现心跳的声音也已经停止了。

“我赶紧给他做人工呼吸,但他没有苏醒过来。我也使用了电击复苏的方法,但也没有奏效。纯子虽然也清楚清志已经死了,但还是呆呆地问我:‘他真的死了吗?会不会只是睡着了?’所以,我建议道:‘那就试试通一下电吧。’把通电夹子夹在乳头上,然后给他通电,让电流通过心脏,再确认是否还有心跳声,但还是没有心跳。”

关于尸体的肢解和遗弃,松永应该是考虑到诉讼时效已经过期了,便大大方方地坦承了自己曾参与此事。他说:“我参与并制订了肢解计划,就像设计师建造大楼一样。”“肢解方法是我的原创。我读了一本鱼类烹饪书籍,然后活学活用,根据佃煮[用酱油、糖等调味料烹煮小鱼、贝类、海藻等制成的海鲜小菜]制作的要领设计了肢解的具体方案。”松永那副满口荒唐的嘴脸和恬不知耻的态度,引人发笑。但是,他竟然把那么残忍至极的事情,编造成了一种“美谈”。那时,他的话让法庭上流淌着格外荒诞和诡异的气氛。

松永说:“肢解意味着‘死者的葬礼’。把遗骨扔进海里,意味着水葬。之所以让恭子参与其中,是因为在为亡者守灵的时候,一直陪伴在尸体旁边的人应该是家属。我觉得,应该让恭子去处理清志的尸体,如果让她去进行肢解尸体的操作,她就能一直地陪在尸体旁边。这意味着对亲人的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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