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和公爵在Б餐厅度过那个令我难忘的夜晚之后,我一连几天经常在为娜达莎担心。“该死的公爵的威胁意味着什么呢,他究竟想怎样报复她?”我时刻自问,不断猜测而惶惶不安。我终于得出结论,他的威胁不是空话,不是虚张声势,只要她还和阿辽沙同居,公爵确实会找她的麻烦。我想,他心地褊狭,报复心重,为人狠毒而工于心计。要他忘记所受的侮辱而不利用机会报复,是很难的。无论如何,在这件事上,他已经向我指出了一点,关于这一点他讲得相当明确:他坚决要求阿辽沙和娜达莎断绝关系,希望我使她做好在近期分手的思想准备,并且不要有“闹剧、田园牧歌和席勒气质”。自然,他最关心的是要阿辽沙对他感到满意,继续认为他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这对于他以后轻而易举地占有卡佳的财产是很重要的。可见我面临的工作,就是要使娜达莎准备好在近期分手。不过我发觉娜达莎有了很大的变化:她过去对我的坦率,连影子也没有了;不仅如此,她似乎不再信任我了。我对她的安慰只是对她的折磨;我问长问短越来越使她厌烦,甚至生气。我往往只能坐在那里,呆望着她!她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在屋子里从一个角落踱到另一个角落,仿佛想得出神了,甚至忘了还有我在她身边。当她偶然看我一眼的时候(她甚至回避我的目光),脸上会突然流露出不耐烦的怒气,并且迅速地扭过头去。我明白,她也许正在考虑她自己如何应对近在眼前的分手,她在考虑这个问题时怎能不烦恼、不伤心呢?我深信,她已经决心分手了。不过她的忧郁和绝望还是叫我痛心和害怕。何况我有时又不敢和她讲话,不敢去安慰她。所以只能怀着恐惧的心情等着看,这件事将如何结局。

至于她对我的那种严厉而不容亲近的态度,虽然使我不安,使我痛苦,然而我对我的娜达莎的感情是抱有信心的:我看到,她心情十分沉重,而且心灰意懒。任何外来的干扰都会引起她的气恼和烦躁。在这种情况下,深知我们隐私的亲密朋友的干扰尤其叫我们恼火。可是我也很清楚,娜达莎终究又会来到我身边,在我的感情中寻求安慰。

我和公爵的谈话,我自然不提,告诉她只会使她更加焦急,更加伤心。我只是顺便对她说,我在公爵夫人家里见到过公爵,确信他是个可怕的恶棍。可是她并没有多问,这使我很高兴;不过在我讲到我和卡佳见面的情况时,她听得十分仔细。听了以后,她对卡佳也一字不提,只是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且这一天她几乎整天都很激动。谈起卡佳,我什么也不隐瞒,我坦率地承认,卡佳甚至给我也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印象。又何必隐瞒呢?即使隐瞒,娜达莎也猜想得到,还会因为我隐瞒她而生我的气。所以我故意讲得尽可能详细一些,竭力谈一些她可能关心的问题,特别是因为她所处的地位使她很难向我发问:的确,要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打听自己情敌的美好品质,容易吗?

我想,她还不知道,公爵一定会安排阿辽沙在星期一陪伯爵夫人和卡佳到乡下去,我很为难,不知怎样对她说才能减轻这个打击。可是我是多么惊讶啊,我一开口讲,她就制止我,说不必安慰她,她五天前就已经知道了。

“我的天哪!”我叫道,“这是谁对你说的?”

“是阿辽沙。”

“什么?他已经说了?”

“是的,我已经决定该怎么办了,瓦尼亚,”她说,她的态度显然在不耐烦地告诉我,不要再谈下去了。

阿辽沙常到娜达莎这儿来,但总是只待一会儿;只有一次在这里一连待了好几个小时;不过我不在。他进来时往往面带愁容,腼腆而温柔地望着她;但娜达莎那么温柔,那么温存地迎接他,使他马上就把一切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快活起来。他也常去我那里,几乎天天都去。不错,他很痛苦,可他一分钟也不能独坐愁城,于是经常往我那儿跑,想得到一点安慰。

我能对他说什么呢?他抱怨我冷淡,说我冷漠无情,甚至抱怨我对他怀有恶意;唠叨着,哭着,离开我到卡佳那里去了,在那里终于得到了安慰。

就在娜达莎告诉我已经知道他们要走的那一天(这大约是在我和公爵谈过话的一周之后),他绝望地跑来见我,他拥抱我,扑在我的胸前,孩子似的号啕大哭。我沉默着,等着,看他要说些什么。

“我下流,我卑鄙,瓦尼亚,”他开口了,“你挽救我吧。我不是因为自己卑鄙下流才哭,而是因为娜达莎要因我而不幸了。要知道,我就要离开她了,让她独受凄凉……瓦尼亚,我的朋友,告诉我,替我决断一下,我更爱的是谁,是卡佳还是娜达莎?”

“这是我无法决断的,阿辽沙,”我回答说,“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不,瓦尼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会蠢到提出这样的问题;但问题在于,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问自己,却回答不出。而你是旁观者,也许比我看得更清楚……好吧,就算你也不知道,那么你告诉我,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更爱卡佳。”

“你觉得是这样!不,不,绝对不是!你根本没有猜对。娜达莎是我的至爱。无论如何我决不会离开她;我对卡佳也说过,卡佳完全赞同我的态度。你为什么不说话?嘿,我看到刚才你在笑。唉,瓦尼亚,你从来不安慰我,即使我十分难受,像现在这样……再见!”

他奔出了屋子,给惊讶的涅莉留下了非常强烈的印象,涅莉一直在默默听着我们的谈话。那时她还在病中,躺在床上服药。阿辽沙从来不主动和她说话,来的时候对她几乎丝毫不加理会。

两个小时以后他又来了,他那满面春风的样子使我非常吃惊。他又扑上来搂着我的脖子,拥抱我。

“问题解决了!”他叫道,“所有的误解都澄清了。我离开这里就到娜达莎那里去了:我很伤心,我不能没有她。我一进去就跪在她面前,吻她的脚:我需要这样,我想这样;不这样我就会苦闷而死。她默默地拥抱我,哭了起来。这时我坦率地告诉她,我爱卡佳胜过爱她……”

“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情脉脉地安慰我——对她说了这种话的我!她很会安慰人呢,伊万·彼得罗维奇!啊,我在她面前哭诉了我所有的痛苦,把心里话全都对她说了。我坦率地告诉她,我很爱卡佳,但是不管我多么爱她,也不管我爱上谁,我还是不能没有娜达莎,没有她我会死的。是的,瓦尼亚,没有她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的感觉是这样,是的!所以我们决定马上结婚;不过在下乡之前办不成了,因为现在是大斋期,教堂是不举行婚礼的,只好等到我回来以后,也就是要等到六月一日。父亲一定会同意,这是毫无疑问的。至于卡佳,那有什么办法!我的生活不能没有娜达莎啊……结了婚我和她也去看卡佳……”

可怜的娜达莎!她哄着这个长不大的孩子,坐在他身边倾听他的爱情的表白,并且为了使他安静下来,向这个天真的利己主义者杜撰不久结婚的美丽神话,此时她是怎样的心情啊。阿辽沙的确安静了几天。他往娜达莎那里跑,本来就是因为他的那颗脆弱的心无力独自承受他的悲哀。可是当分别渐渐临近的时候,他又惊慌不安,眼泪汪汪,又跑到我这里哭诉自己的痛苦。最近他对娜达莎依依不舍,一天也离不开她,更别说离开一个半月了。不过他到最后一刻还相信,他只离开她一个半月,等他回来就举行婚礼。至于娜达莎,她完全明白,她的整个命运就要发生变化,阿辽沙永远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了,这是必然的。

他们分别的日子到了。娜达莎病了,——她面色苍白,两眼红肿,嘴唇焦黑,时而自言自语,时而迅速而锋利地瞥我一眼,她不哭,不回答我的问题,而当阿辽沙进来,响起他的清脆的声音的时候,她浑身颤抖,像风中的一片树叶。她兴奋得满脸通红,匆匆迎上去,痉挛地拥抱他,吻他,笑着……阿辽沙凝视着她,有时不安地问她身体怎样,安慰她说,他很快就回来了,然后他们就结婚。娜达莎显然在努力克制自己,强忍着泪水。她没有在他面前流泪。

有一次他谈起,要留一笔钱给她在他离开期间使用,并且叫她放心,因为父亲答应给他很多钱,供他路上花费。娜达莎皱起了眉头。等到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有一百五十卢布是给她的,以备不时之需。她没有问这些钱是哪里来的。这是在阿辽沙离开的两天之前,是娜达莎和卡佳见面的头一天,那是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卡佳让阿辽沙带来了一张便条,请娜达莎允许她在第二天前来拜访;同时也邀请我,希望在她们见面时有我在场。

我决定不管有什么阻力,十二点(这是卡佳约定的时间)我一定要在娜达莎那里;而烦心的事和阻力真不少。不说涅莉了,伊赫缅涅夫老两口就有不少麻烦事叫我操心。

这些麻烦事开始于一周之前。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派人来找我,要我抛开一切,立刻赶到她那里去,有要紧的事,一点也不能耽搁。我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激动又害怕,焦急地等着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回来。像平常一样,我好久也搞不清楚,她有什么事,为什么那样害怕,而每一分钟看来都十分宝贵。她抱怨我:“为什么你老是不来,在我们非常痛苦的时候,把我们像孤儿一样抛在一边”,结果“天知道,没有你会发生什么事情”,在发了一通激烈而于事无补的牢骚之后,她总算告诉我,三天来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那么坐立不安,“简直无法形容。”

“简直不像是他了,”她说,“他坐立不安,夜里偷偷地躲开我,跪在圣像前祷告,睡梦中说胡话,醒来就像疯了一样:昨天要喝汤的时候,他连手边的汤匙也找不到,你问他什么,他的回答总是牛头不对马嘴。他时不时往外跑。‘有事,’他说,‘我要去找律师;’还有,今天早上他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说:‘我要写一张要紧的状子。’嘿,我想,你连盘子旁边的汤匙也找不到,还能写什么状子呢?不过我从锁孔里偷偷地看了一下,他坐在那里写,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想,什么状子是这样写的呢?说不定他是在心疼我们的小村子伊赫缅涅夫卡吧,看来我们的伊赫缅涅夫卡是要不回来了!我正在这样想呢,他突然从桌子旁跳起来,猛地把笔扔在桌子上,满面通红,目光灼灼,抓起帽子出来对我说:‘安娜·安德烈耶夫娜,我很快就回来。’他走了,我马上到了他的书桌跟前;那里放着他的大量诉讼文件,他碰也不准我碰。我求过他多少次:‘让我把文件挪一挪吧,我擦擦桌上的灰尘。’就是不行,又是叫喊,又是挥舞胳膊,到了彼得堡这里他变得非常烦躁,就爱嚷嚷。我在书桌上找了起来,他刚才写的是哪张纸呢?我确实知道他没有带走,他站起来时把它塞在别的文件下面了。瞧,伊万·彼得罗维奇,这是我找到的,你看看吧。”

于是她递给我一张信纸,有一半写满了字,不过涂改得很厉害,有些地方很难辨认。

可怜的老人!一看最初的几行就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是写给谁的。这是给娜达莎,给他的爱女娜达莎的信。信的开端写得热情而亲切,他表示原谅她了,叫她回家。要把信的内容全都弄清楚是很困难的,信写得又没有条理,又很冲动,还经过无数次的涂改。有一点是看得出的,对女儿的挚爱促使他提起笔来,写了感人肺腑的最初几行,在写了这几行之后,他的感情很快就变了:老人开始斥责女儿,夸张地数落她忘恩负义,愤怒地提醒她是何等固执,责备她麻木不仁,也许一次也不曾想过,她的行为对父母造成了怎样的伤害。他威胁要惩罚、诅咒她的桀骜不驯,最后,他要求她立即乖乖地回家,这样,也只有这样,“在家庭中”过一段温顺规矩的新生活之后,我们也许会决定宽恕你,这是他信里的话。显然,在写了几行之后,他把自己最初的宽容看作是软弱,并引以为羞,最后,他由于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深感痛苦,因而以愤怒和威胁结束了这封信。老太太站在我面前,双手交叉在胸前,担心地等待着,看我读完信会说些什么。

我把我的看法都直言不讳地告诉了她。就是:老头子没有娜达莎再也没法活了,可以肯定地说,必须很快地让他们和解,不过,一切都取决于事态的发展。这时我向她说明了我的猜想。首先,诉讼的不幸结果大概使他非常伤心和震惊,至于公爵胜诉使他的自尊心受了多大的伤害,这样结案多么强烈地激起了他的愤怒,那就更不用说了。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不可能不寻求同情,于是更强烈地想念起他爱如掌上明珠的人。也许还有一点,他一定听说了(因为他一直在密切注意,对娜达莎的情况十分了解),阿辽沙很快就会抛弃她。他能够理解,她现在多么伤心,多么需要亲人的安慰。不过他还是不能释怀,认为自己受到了女儿的侮辱和伤害。他大概有一个想法,认为她终究不会首先来迁就他,也许还认为她根本不会想到他们,没有和解的愿望。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想法,因此他才没有把信写完,也许因此而更强烈地感到受了屈辱,谁知道呢,和解也许还要经过漫长的等待……

老太太一边听我说,一边流泪。最后我告诉她,我必须马上到娜达莎那里去,已经太迟了,这时她猛地想起,对我说,她把主要的事情忘记了。她把信从文件下面抽出来的时候,无意中打翻了墨水瓶。的确,信的一角有很大一块沾满了墨水,老太太非常担心,老头子看到墨水渍就会知道,他不在的时候有人翻了文件,安娜·安德烈耶夫娜一定看过了他给娜达莎的信。她的担心是很有道理的。要是他知道我们了解他的秘密,光是这一点就会使他感到羞惭懊丧而愤恨不已,并且出于自尊而固执地不肯宽恕女儿。

不过我仔细地想了想,劝老太太不必惊慌。他放下信站起来的时候十分激动,可能记不得那些细节了,现在也许会以为他自己把信弄脏了,却忘记了这回事。我这样平息了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的担忧,接着我们就细心地把信放回原处。我临行前忽然想起要和她认真地商量一下涅莉的事。我觉得,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孤女,她的母亲也是受到自己父亲的诅咒的,她讲起自己过去的遭遇以及母亲之死的悲惨故事,一定会感动老人,激发他宽大为怀,不咎既往的感情。他心里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已经酝酿成熟;对女儿的思念开始战胜他的骄傲和受伤的自尊心。只要推动一下,只要有个合适的机会就行了,而涅莉恰恰可以提供这样的一个机会。老太太非常注意地听了我的话,她的脸上焕发着希望和喜悦的神采。她马上就抱怨我为什么不早说?她开始迫不及待地询问涅莉的情况,最后郑重地表示,她要亲自请求老头子收养涅莉。她已经由衷地喜爱涅莉了,怜惜她有病,问长问短,硬要我给她带一罐果酱,还亲自跑到贮藏室去拿了来;她要给我五个卢布,怕我没有钱支付医药费,我谢绝了,只是在知道涅莉需要衣裳和内衣,因而她还可以在这方面帮助她之后,她才勉强安心了,感到安慰,于是翻箱倒柜,把自己所有的衣裳都翻了出来,从中挑选一些可以送给“孤女”的。

我去了娜达莎那里。我登上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我说过,那楼梯是螺旋形的,——我看见她的门口有一个人,他已经想敲门了,可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停了下来。最后,他大概犹豫了一下,突然改变主意,往楼下去了。我在楼梯口碰到了他,我是多么吃惊哪,我认出了那是伊赫缅涅夫。楼梯上白天也很暗。他紧贴着墙壁让我过去,我还记得他那紧盯着我的古怪的目光。我觉得他好像满面通红;至少他非常窘,甚至惊慌失措。

“哎哟,瓦尼亚,是你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到这里来要找一个人……要找文书……就为了案子的事……不久前他搬家了……就在这一带……不过,好像不是住在这里。我走错了。再见。”

他沿着楼梯迅速地走了。

我决定暂时不把我们这次相遇的事告诉娜达莎,但是等阿辽沙走后,只剩下她独自留下时,一定马上就告诉她。目前她那么悲伤,即使能充分明了、理解这一事实的震撼力量,也不可能有真正的感悟和切肤之痛,这要等到以后,在她陷入最后的压倒一切的伤感和绝望的时候。现在还为时尚早。

这一天我本来可以到伊赫缅涅夫的家里去,我也很想去一趟,但是我没有去。我觉得老头子看到我会很难堪,甚至会以为,我是由于这次相遇而特意跑去的。我第三天才去。老人很忧郁,不过对我的态度相当自然,一个劲儿谈他的官司。

“我说,你那天是去找谁呀,记得吧,我们在那么高的楼上碰到了,——那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前天吧,”他突然很随便地问道,不过还是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望着别处。

“有一个朋友住在那里,”我回答说,也望着别处。

“噢!我是去找我的文书阿斯塔菲耶夫;人家指了指那幢楼……可我找错了地方……关于这场官司我不是对你讲过吗,最高法院已经作出了裁决……”等等,等等。

他讲起官司的时候,脸都红了。

那一天我对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全都说了,想使老太太高兴一下,不过求她不要带着特别的神气去看他,不要伤感,不要有什么暗示,总之,不能以任何形式流露出,她已经知道他的这个古怪的举动。老太太又惊讶又高兴,开头简直不肯相信。她也告诉我,关于孤女的事他已经暗示过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了,可是他默不作声,而从前他老是求我收留小姑娘。我们决定,明天她要直截了当地求他,不兜圈子,不用暗示。可是第二天我们两个人都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惶惶不安。

情况是这样,伊赫缅涅夫上午和一个处理他的案子的官员见了面。官员声称,他见到了公爵,公爵虽然保留小村子伊赫缅涅夫卡,但“由于某些家庭情况”,决定给予老人补偿,给他一万卢布。老人离开官员以后就直接跑来找我。他的心情坏极了,闪着狂怒的目光。不知为什么,他把我从家里叫到楼梯上,坚决要求我立刻去见公爵,向他转达决斗的要求。我吓坏了,好久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开始劝阻他。可是老人怒发如狂,差点儿昏了过去。我连忙进屋拿了一杯水来,可是我回来时,伊赫缅涅夫已经不在楼梯上了。

第二天我去找他,可他已经不在家里了。从此他整整失踪了三天。

第三天我们了解到了详细情况。他从我家里出来,就直接跑去找公爵,他不在家,于是给他留了一张便条。他在便条中写道,他知道了他对那位官员所说的话,认为这些话是对自己的极端的侮辱,而公爵是个卑鄙的家伙,因此他要与公爵决斗,同时警告公爵不要拒绝决斗,否则他将当众受辱。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告诉我,他回家时十分激动,心力交瘁,甚至病倒了。他对她很温柔,但对她的问题却很少回答,看得出他正在非常焦急地等待着什么。第二天上午收到了一封邮寄的信;看了信,他大叫一声抱住了自己的头。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吓呆了。但他立即抓起帽子、手杖,跑了出去。

信是公爵写来的。这封信冷漠、简短而有礼貌地通知伊赫缅涅夫,关于他对官员所说的话,他没有义务对任何人作出任何解释。虽然他很同情伊赫缅涅夫输掉了官司,然而尽管同情,却并不认为,败诉者为了报复而要求对手决斗是正当的。至于以“当众受辱”作为要挟,公爵请伊赫缅涅夫尽可放心,任何当众受辱的情况都不会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他的信将立即送往有关部门,接到报警后,警方一定能采取应有的措施,以维持秩序和治安。

伊赫缅涅夫手里拿着信立刻跑去找公爵。公爵又不在家。不过仆人告诉他,公爵现在大概在N伯爵家里。他不假思索地就向伯爵家里跑去。伯爵家的看门人在他已经踏上楼梯时阻止了他。愤怒至极的老人用手杖打了他。他立刻被抓住,拖到台阶上交给了警察,他被带到了警察局。伯爵得到了报告。偶然在座的公爵向这个老色鬼说明,这伊赫缅涅夫就是那个纳塔利娅·尼古拉耶夫娜的父亲(公爵曾不止一次在这种事情上为伯爵效力),于是显赫的小老头只是笑了起来,他的愤怒一变而为宽大为怀:命令释放伊赫缅涅夫。不过直到第三天才放了他,而且向老人宣布,是公爵亲自向伯爵求情,饶恕了他。

老人回到家里,像疯了一样倒在床上,整整一个钟头躺在那里动也不动;最后,使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大为吃惊的是,他欠起身来郑重宣布,他要一辈子诅咒自己的女儿,使她永远得不到父母的祝福。

安娜·安德烈耶夫娜吓坏了,不过老人需要护理,尽管她自己也精神恍惚,整天而且几乎整宿都在服侍他,不断用醋湿敷他的头部,还敷上冰块。他发烧,说胡话。我离开他们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两点多钟。不过第二天早晨伊赫缅涅夫就起来了,他当天就来找我,决定收养涅莉。不过当时他和涅莉的那次争吵,我在前面已经讲过了;这次争吵使他彻底崩溃了。回到家里就卧床不起。这一切发生在复活节后的第一个星期五,那也是卡佳和娜达莎约会的日子,是阿辽沙和卡佳离开彼得堡的前一天。她们见面时我也在场,那是在早晨,还是在老头子来找我,涅莉第一次逃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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