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被伤害与侮辱的人们  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

阿辽沙在她们见面之前一个小时就来通知了娜达莎。我到的时候,卡佳的四轮马车刚巧在门前停了下来。和卡佳在一起的是一个法国老妇人,她犹豫了好久,才在卡佳的央求下,终于同意陪她前来,甚至答应让她一个人上楼去见娜达莎,但一定要有阿辽沙在场。卡佳叫我过去,她坐在马车里没有下来,请我把阿辽沙喊来。我去了,娜达莎满面泪痕;阿辽沙和她都在哭。听说卡佳已经到了,她站了起来,擦干泪水,激动地面对门口站着。她身穿一袭白色的衣裳。深褐色的头发梳得很光洁,在脑后挽了一个厚实的发髻。我非常喜欢她的这个发式。娜达莎看到我留在她身边,就请我也去迎接客人。

“我一直没有机会来见娜达莎,”在上楼的时候卡佳对我说,“他们那样盯着我,简直可怕。我求了阿尔贝夫人[原文为法文。]两个星期,她才总算答应了。可您,可您,伊万·彼得罗维奇,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我又不能给您写信,也不想写,因为写信什么也讲不清楚。我是多么想见到您哪……我的天,我的心现在跳得多么厉害……”

“楼梯太陡了,”我回答说。

“是呀……楼梯是很陡……娜达莎不会生我的气吧,您说呢?”

“不,怎么会呢?”

“是呀……当然,怎么会呢;我马上就能亲眼看到了;又何必问呢?……”

我挽着她的手。她甚至脸色发白,好像很害怕。在最后一个拐弯处她停了下来喘口气,不过看了我一眼,又坚决地上去了。

她进去时很胆怯,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她凝视着娜达莎,娜达莎立即对她笑了。于是卡佳快步走过去,抓起她的双手,紧贴在自己丰满的唇上。娜达莎还什么话也没有说,她就严肃甚至严厉地转向阿辽沙,请他让她们单独待上半小时。

“你不要生气,阿辽沙,”她补充道,“这是因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娜达莎认真地商量一下,这些话你是不应该听的。听话,你出去吧。不过您,伊万·彼得罗维奇,请留下来吧。我们的所有谈话您都该听一听。”

“我们都坐下吧,”阿辽沙走后她对娜达莎说,“我就这样坐在您对面。我想先看看您。”

她几乎正对着娜达莎坐了下来,有好一会儿凝视着娜达莎。娜达莎不由得对她报以微笑。

“我见过您的照片,”卡佳说,“是阿辽沙给我看的。”

“怎么样,像吗?”

“您比照片更美,”卡佳肯定而认真地说道,“我当时就想,您一定更美。”

“真的吗?而我看您都看得出神了。您太美啦!”

“哪里!我才不美呢!……我亲爱的!”她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握着娜达莎的手,于是两人又默默地互相凝视着。“听我说,我的天使,”卡佳打破了沉默,“我们只能在一起待上半个小时,就这阿尔贝夫人也是勉强才同意的,而我们有很多话要说……我想……我应该……我就干脆问问您吧,您很爱阿辽沙吗?”

“是的,我很爱他。”

“既然这样……既然您很爱阿辽沙……那么……您就应该关心他的幸福……”她怯生生地低声说道。

“对,我希望他幸福……”

“这是不错的……但问题在于:我能使他幸福吗?我是否有权利这样说呢,因为我从您这里夺走了他。如果您觉得,而且我们现在认定,他和您在一起会更幸福,那么……那么……”

“这已成定局了,亲爱的卡佳,您自己也看到了,一切都已成定局,”娜达莎低着头轻轻地回答说。显然,继续这样的谈话使她的心情很沉重。

看来卡佳原想就下面这个话题同娜达莎作一番长谈:谁能使阿辽沙更幸福,她们两人当中谁必须退出?但听了娜达莎的回答,她立即明白了,一切早已成为定局,再也不必多说了。她半张着她那美丽的嘴唇,困惑而伤感地看着娜达莎,依旧握着她的手。

“您很爱他吗?”娜达莎突然问道。

“是的。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我是带着这个问题来的。请告诉我,您究竟为什么会爱上他呢?”

“我不知道,”娜达莎回答说,她的回答似乎透露出一种苦涩的烦躁。

“您认为他聪明吗?”

“不是这个原因,我就是爱他。”

“我也是。我总是好像很可怜他。”

“我也是,”娜达莎回答说。

“现在拿他怎么办呢!他怎么会为了我而离开您呢,我不明白!”卡佳感叹道。“我现在见到了您,就是感到不可理解!”娜达莎低头看着地下,没有回答。卡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轻轻地搂着她。她俩相拥而泣。卡佳把娜达莎搂在怀里不放,在她圈椅的扶手上坐了下来,吻着她的手。

“但愿您知道,我有多么爱您!”她哭着说。“让我们做姐妹吧,让我们永远保持通信联系……我会永远爱您的……我会那样爱您,那样爱您……”

“他对您说过,我们要在六月举行婚礼吗?”

“说过。他说您也同意。您只是为了安慰他,随便说说的,并不当真,是吗?”

“那当然。”

“我就知道您的意思。我会很爱他的,娜达莎,我会给您写信,把一切都告诉您。看来他很快就要成为我的丈夫了;快了。他们都在这样说。亲爱的娜达莎,您现在要……要回自己的家了吧?”

娜达莎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使劲吻了吻她。

“祝您幸福!”

“但愿……但愿您也一样,”卡佳说。这时门开了,阿辽沙走了进来。叫他等这半小时实在太难为他了,看到她俩相拥而泣,他疲惫而心疼地跪倒在娜达莎和卡佳的脚下。

“你哭什么呀?”娜达莎对他说,“就因为要和我分别了?会分别很久吗?六月里不是就回来了吗?”

“那时你们就要结婚了,”卡佳含着眼泪急忙说,也是为了安慰阿辽沙。

“可是我一天也离不开你呀,娜达莎。没有你我会死的……你不了解,现在你对我是多么珍贵。尤其是现在!……”

“嗯,那你可以这么办,”娜达莎突然兴奋地说道,“伯爵夫人还要在莫斯科逗留几天吧?”

“对,差不多要逗留一个星期,”卡佳接口道。

“一个星期!那太好了。你明天送他们到莫斯科去,这只要一天,然后你就马上回来。等到他们要从莫斯科出发的时候,你再回莫斯科去送他们,这样我们就只要分别一个月了。”

“这样好,这样好……你们还可以在一起多待四天,”卡佳高兴地叫道,意味深长地和娜达莎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无法形容阿辽沙听了这个新计划的高兴劲儿。他马上就不再伤心了;他高兴得容光焕发,又是拥抱娜达莎,又是吻卡佳的手,又是拥抱我。娜达莎带着凄凉的微笑看着他,卡佳却受不住了。她以炽热的、闪亮的目光和我对看了一眼,拥抱了娜达莎,从椅子上站起来要走。恰好这时那个法国妇人派人来,请她们快些结束会晤,说约定的半小时已经过去了。

娜达莎站了起来。她俩相对而立,握着对方的手,仿佛竭力要以目光传达彼此心中的郁结。

“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卡佳说。

“永远不会了,卡佳,”娜达莎回答说。

“那我们就此告别。”两人拥抱在一起。

“您不要骂我啊,”卡佳仓促地低语着,“而我……永远会……请相信我……他会幸福的……走吧,阿辽沙,你送送我!”她挽起他的手,很快地说道。

“瓦尼亚!”他们出去以后,心绪不宁、疲惫不堪的娜达莎对我说,“你也跟他们去吧,……不要回来了:阿辽沙要在我这里待到晚上八点;再晚就不行了,他是要走的。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你九点左右再来。请吧。”

晚上九点我离开涅莉(在摔破茶杯之后)和亚历山德拉·谢苗诺夫娜,到了娜达莎那里,这时只有她一个人了,在焦急地等着我。玛芙拉给我们拿来茶炊。娜达莎给我倒了茶,坐到沙发上,叫我坐得近些。

“一切都结束了,”她说,抬头凝视着我。我永远忘不了她的眼神。

“我们的爱情结束了。仅仅半年!而又终生难忘,”她握着我的手说。她在发烧。我劝她穿得暖和些,躺到床上去。

“我就去,瓦尼亚,就去,我好心的朋友。让我谈谈吧,回忆一点往事……我现在已经崩溃了……明天十点我和他见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娜达莎,你在发烧,马上就要有寒战;你要爱护自己啊……”

“没有关系。他走后的这半个钟头,我在等你,瓦尼亚,你猜,我在想什么,在怎样问自己?我问:我爱过他还是没有爱过他,我们的爱情算什么?我现在才问自己这个问题,你觉得好笑吧?”

“你不要折磨自己了,娜达莎……”

“你瞧,瓦尼亚,我居然认为,我爱他并不是像平常女人爱男人那样,把他看作一个平等的人。我对他的爱是……几乎是一种母爱。我甚至觉得,世间根本就没有两个平等的人之间的爱情,啊?你说呢?”

我不安地看着她,担心她是不是发起热病来了。她似乎有一种冲动,有一种特别想讲讲话的欲望。她的有些话好像没有联系,有时甚至口齿不清。我非常担心。

“他曾经是我的,”她继续说道。“几乎从初次见面开始,我就产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想要他成为我的,快些成为我的,除了我,除了我一个人,谁也不看,谁也不认识……卡佳说得好:我对他是这样一种爱,仿佛我不知怎么老是在可怜他……在我独处的时候,我老是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愿望,甚至苦恼,唯恐他不能得到完满的、永久的幸福。我不能无动于衷地看他的脸(他脸上的表情你是知道的,瓦尼亚):那样的表情谁也没有,而他一笑起来,我身上就会发冷,掠过一阵寒战……真的!……”

“娜达莎,你听我说……”

“人们都说,”她打断了我的话,“其实你也说过,他意志薄弱,而且……而且不大聪明,像个孩子。可我恰恰最爱他的这一点……你信吗?不过我不知道,我爱的是不是仅仅是这一点:很简单,我是爱他的整个人,假如他不完全是这样的一个人,有刚强的性格,更聪明一些,也许我就不会这样爱他。喂,瓦尼亚,我坦白地告诉你:你记得,我们吵过一次,三个月前他去过她那里,她叫什么来着,啊,明娜……我知道了,探听到了,你信不信:我非常痛苦,同时却又似乎很高兴……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像其他大男人追逐漂亮女人一样,他也像个大男人跑到明娜家里去啦!我……那时我和他争吵,心里却感到那样快慰;后来我就原谅了他……哦,亲爱的!”

她看着我的脸,怪怪地笑了起来。然后仿佛在沉思,仿佛还在回想。她那样坐了好久,唇边漾着笑意,沉浸于往事的回忆。

“我非常喜欢原谅他,瓦尼亚,”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他把我一个人丢下的时候,我时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痛苦,哭泣,可有时却会想:他越是做对不起我的事情,那倒越好……真是这样!你知道吗:我老是觉得,他好像还是个幼小的孩子;我坐在那里,他把头伏在我的膝上,睡着了,我温存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想象这幅情景……我说,瓦尼亚,”她突然加了一句,“这个卡佳是多么有魅力呀!”

我觉得她是在有意触痛自己的伤口,感到有这样的需要,——一种满怀绝望和痛苦的需要……一个在感情上有太多失落的人往往如此!

“我觉得,卡佳会使他幸福的,”她接着说。“她有个性,说起话来仿佛极有信心,对他是那么又严肃,又庄重,讲的都是一些大道理,像个大人一样。其实她呀,她呀,——还十足是个孩子呢!可爱的姑娘啊,可爱的姑娘!但愿他俩幸福!但愿,但愿,但愿!……”

突然她痛哭失声,流出了伤心的泪。整整有半个钟头,她不能自制,丝毫不能平静下来。

娜达莎,我的天使!就在这天晚上,她还能不顾自己的悲痛,关心我的烦恼;当时我见她平静了一些,或者不如说,我见她累了,想让她排遣一下内心的悲伤,于是对她讲起了涅莉……这天晚上我们很迟才分手;我等她睡着了,临走前我又请玛芙拉整夜陪伴自己病中的女主人,不要离开一步。

“啊,快些吧,快些吧!”我在回家的路上呼喊着,“让这些痛苦快些结束吧!不管采取什么办法,只要能快些,快些!”

第二天上午十点整,我已经在她那里了。与我同时到达的还有阿辽沙……他是来辞行的。当时的情景我不想说,也不愿回忆。娜达莎似乎决心要控制自己的情绪,表现得愉快一些,淡漠一些,但是她做不到。她痉挛地、紧紧地拥抱着阿辽沙。她很少说话,却久久地凝视着他,那是痛苦的、宛如疯狂的目光。她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却又好像一点也不了解那些话的意思。我记得,他请求她原谅,宽恕他那样的爱情,宽恕他此时使她受到伤害的一切,他的不忠,他对卡佳的爱,他的离去……他语无伦次,泪水使他哽咽。有时他突然开始安慰她,说他只离开一个月,至多五个星期,夏天就回来了,那时他们就举行婚礼,父亲会同意的,而且主要的是,后天他就从莫斯科回来,他们还有整整四天可以相聚,所以现在只是分别一天罢了……

奇怪的是,他完全相信,他讲的都是实话,后天一定会从莫斯科回来……那么他为什么要哭,要痛苦呢?

钟终于敲了十一点。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劝得他肯走了。去莫斯科的火车十二点整开车。只剩下一个钟头了。娜达莎后来亲自对我说,她记不得最后一次是怎样看他的了。我记得,她给他画了十字,吻了他,接着就双手掩面,奔回了房间。可我必须把阿辽沙一直送到马车上,否则他一定会往回跑,永远也下不了楼。

“全都指望您啦,”他在下楼时对我说,“我的朋友,瓦尼亚!我对不起你,永远不敢奢望你的友爱,但是始终不渝地把我看作兄弟吧:要爱她,不要抛弃她,把一切都尽量详细地写信告诉我,而且字要写得小些,尽量小些,这样就可以多写一些。后天我又在这里了,一定,一定!不过以后我走了,你要写呀!”

我扶他上了马车。

“后天见!”他在车上对我叫道,“一定!”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上楼回到了娜达莎那里。她站在屋子中间,两手交叉在胸前,茫然地看了我一眼,好像不认识我了。她的头发披散在一边,眼神迷茫游移。玛芙拉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恐惧地望着她。

“啊!是你!你!”她对我叫道。“现在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了。你是恨他的!你永远不会原谅他,就因为我爱上了他……现在你又来了!怎么?又来安慰我,劝我回到抛弃我并且诅咒我的父亲那里去。我昨天就知道了,两个月前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我不去,不去!我也诅咒他们!……你滚,我不愿见到你!滚,滚!”

我明白,她心情烦躁,情绪失控,我的出现激起了她的发狂似的怒气,我明白,这是在情理之中,所以我认为还是出去好。我在楼梯口的第一个梯级坐下,——等着。我有时站起来,推开门,把玛芙拉叫出来问问情况;玛芙拉只是哭。

这样过了一个半钟头。我这时的感触是难以形容的。我心如刀割。突然门开了,娜达莎戴着帽子,披着斗篷向楼梯跑来。她好像神志不清,后来她告诉我,她对当时的情形只是勉强记得,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出来,要去哪里。

我还来不及跳起来躲开她,她就突然看到我了,她站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好像惊呆了。“我突然想了起来,”她后来对我说,“我这个疯子,我这个残忍的女人,居然把你赶了出去,把你,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救星!我看到你,可怜的朋友,受了委屈,坐在我的楼梯上没有离去,却在等着我再来呼唤你,——天哪!但愿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仿佛有一把刀子刺进了我的心里……”

“瓦尼亚!瓦尼亚!”她向我伸出双手,叫了起来,“你在这里!……”随即扑进了我的怀里。

我托住她,把她抱进了屋子里。她昏过去了!“怎么办呢?”我想,“她要患热病了,这是肯定的!”

我决定去请医生;必须及时就医。可以很快地就跑个来回;两点钟之前,我的那位德国老人通常都待在家里。临走前,我恳求玛芙拉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要离开娜达莎,也不要让她到任何地方去。上帝帮助了我,再耽误片刻,老人就不在家里了。我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正从家里出来。我立即把他拉进我的出租马车,在他还来不及吃惊的时候,我们已经动身返回娜达莎的住处了。

是的,上帝帮助了我!在我离开的半个钟头里,娜达莎那里发生了一件事,要不是我和医生及时赶到,这件事就能要了她的命。我走了还不到一刻钟,公爵就到了。他刚送走阿辽沙他们,就直接从火车站来到了娜达莎那里。这次拜访想必是他早就决定的,而且作了周密的考虑。娜达莎后来亲自对我说,在最初的一刹那,她对公爵的到来甚至没有感到惊讶。她说:“我的心里乱糟糟的。”

他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以亲切、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我亲爱的,”他说,叹息了一声,“我理解您的痛苦;我知道您此刻的心情有多么沉重,因而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来拜访您。假如办得到的话,您应该感到宽慰,至少您放弃阿辽沙,就成全了他的幸福。不过,这一点您了解得比我更清楚,因为是您采取了舍己为人的高贵的行动……”

“我坐在那里听着,”娜达莎告诉我,“不过起初,真的,我好像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记得我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那张脸。他拉起我的手,紧紧地握着。这好像使他感到很愉快。我那样心不在焉,竟没有想到把手抽回来。”

“您懂得,”他继续说道,“要是您嫁给阿辽沙,以后他会恨您,您的高贵的自尊自重使您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并且下了决心……不过,我可不是为了夸奖您才来的啊。我只是要当面告诉您,不论何时何地,您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好的朋友了。我同情您,怜惜您。我参与这件事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履行了自己的义务。您的金子般的心一定能理解我,并且与我和解,请相信吧!”

“够啦,公爵,”娜达莎说,“请您别来打扰我。”

“就依您,我很快就走,”他回答说,“不过我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您,您也一定要允许我常来看您。现在把我看作您的父亲吧,允许我对您有所帮助。”

“我什么也不需要,您走吧,”娜达莎又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您很骄傲……不过我的话是真诚的,是由衷之言。现在您有何打算呢?与父母亲言归于好?这是一件好事,但您的父亲不讲道理,又倔又蛮横;请原谅我这样说,但这是事实。在您的家里,您现在只会受到抱怨,忍受新的折磨……不过,您必须自立呀,而我的责任,我的神圣义务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关心您,帮助您。阿辽沙恳求我不要丢下您不管,要做您的朋友。不过除了我,还有真心爱护您的人。您大概会允许我向您介绍N伯爵吧。他心地极好,是我们的亲戚,甚至可以说,他是我们全家的恩人。阿辽沙很尊敬他,爱戴他。他是一位强者,很有势力,已经老了,您一个姑娘是可以接待他的。我已经对他谈到过您。他可以安置您,假如您愿意,也可以给您安排一份很好的工作……在他的一个女亲戚家里。我早就坦率地对他说明了我们的情况,他受到他那善良而又极其高尚的感情的驱使,甚至亲自求我尽快安排你们见面……请相信我,他是很懂得欣赏美的,是一位值得尊敬,为人慷慨的老者,懂得尊重人的尊严,就在不久之前,在一起偶然的事件中,他对您的父亲采取了非常高尚的态度。”

娜达莎仿佛被刺了一下,欠起了身子。现在她终于明白他的来意了。

“出去,马上就给我出去!”她叫道。

“可是,我的朋友,您忘了,伯爵对您的父亲也是会有帮助的……”

“我父亲不要你们的任何恩惠。您走还是不走!”娜达莎又叫了起来。

“天哪,您太性急,太多疑了!怎么这样对我呢,”公爵说,不安地望望四周,“不管怎么说,请允许我,”他继续说道,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东西,“请允许我把这给您留下,以证明我,尤其是N伯爵对您的同情,正是他劝我这样做的。这里,在这包里是一万卢布。请等一下,我的朋友,”他看到娜达莎愤怒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连忙说,“请耐心地听我把话说完:您知道,您父亲同我打官司打输了,这一万卢布是作为补偿,这笔钱……”

“滚,”娜达莎叫道,“带着这些钱给我滚!我把您看透了……哦,卑鄙,卑鄙,卑鄙的家伙!”

公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得脸都白了。

他很可能是来看看环境,了解情况,同时,大概非常指望,这一万卢布对贫困而又被所有人抛弃的娜达莎会起到作用……他卑鄙下流,曾不止一次在这种勾当上为老色鬼N伯爵效劳。但是他仇视娜达莎,眼看此事不谐,马上就改变腔调,幸灾乐祸地急于去羞辱她,至少总算没有白来一趟。

“这可不大好啊,我亲爱的,您太不冷静了,”他说,声音有些发抖,因为他迫不及待地想尽快欣赏一下他的侮辱所产生的效果。“这可不大好啊。我向您推荐一个保护人,您却翘起了小鼻子……您不知道,您该感谢我才对呢;我早就可以把您送进感化院了,因为我是那个被您勾引,被您骗光了钱财的年轻人的父亲哪,可我没有这样做……嘿嘿,嘿嘿!”

但是我们已经进来了。在厨房里就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我把医生拦住一会儿,倾听着公爵的最后一句话。接着就响起了他那讨厌的冷笑声和娜达莎的惨叫:“噢,我的天哪!”这时我推开门,向公爵扑了过去。

我在他脸上唾了一口,使尽全力打了他一个耳光。他想向我扑过来,可是一看我们有两个人,就连忙逃走,顺手抓起了桌上的那一叠钞票……是的,钱是他拿的,这是我亲眼所见。我从厨房的桌子上抓起一根擀面杖,向他扔了过去……我又跑回屋子里,看见医生扶着娜达莎,她在他怀里挣扎,要挣脱他的手臂,好像疾病猛然发作似的。我们好久都不能使她安静下来;最后,我们总算让她躺到了床上。她好像在发烧,说胡话。

“大夫!她怎么样?”我问,吓得心都凉了。

“等一等,”他回答说,“还得观察一下病情才能知道……不过,说真的,情况很不好。甚至会患上热病……不过我会想办法的……”

可是我已经又有了一个主意。我恳求医生在娜达莎身边再待两三个小时,并且要求他保证一分钟也不离开她。他答应了我的要求,于是我回家去了。

涅莉坐在一个角落里,无精打采,愁眉苦脸,古怪地打量着我。大概我自己也显得很古怪。

我拉着她的双手,在沙发上坐下,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并且热烈地吻了吻她。她羞得满面绯红。

“涅莉,我的小天使!”我说,“你愿意做我们的救星吗?愿意拯救我们大家吗?”

她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涅莉!现在全靠你了!有一位父亲,你见过他,也认识他。他诅咒自己的女儿,于是昨天来要求你到他的家里去,代替他的女儿。现在他的女儿娜达莎(你说过,你是爱她的!)被她所爱的人抛弃了,她当初就是同他私奔的。他就是那个公爵的儿子,公爵来过这里,记得吗,那是在晚上,当时你一个人在家,你不愿理睬他,逃了出去,后来就病倒了……你是认识他的吧?他是个恶棍!”

“我知道,”涅莉回答道,她浑身一震,脸色变得很苍白。

“是的,他是个恶棍。他恨娜达莎,因为他的儿子阿辽沙要娶她为妻。今天阿辽沙走了,一个钟头以后,他就来到了她那里,并且侮辱她,还威胁要把她送进感化院,嘲笑她。你懂吗,涅莉?”

她那黑色的眸子倏地炯炯发光,不过她马上就垂下了眼睛。

“我懂,”她说,声音低得勉强才能听得见。

“现在娜达莎又孤单又有病;我让我们的医生陪着她,自己就跑来找你了。听我说,涅莉,我们去见娜达莎的父亲吧;你不喜欢他,你是不愿意去的,不过现在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吧。我们去了以后,我就告诉他,现在你愿意在他们家里代替他们的女儿,代替娜达莎。老头子现在病了,因为他诅咒了娜达莎,因为最近公爵又恶毒地侮辱了他。他现在根本不愿提到娜达莎,可是他爱她,他是爱她的呀,涅莉,而且希望与她言归于好;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情况就是这样!……你听见了吗,涅莉?”

“听见了,”她还是那样低声地说道。

“你相信吗?”

“相信。”

“好,我和你进去以后,我就让你坐下,他们会亲切地欢迎你,向你问长问短,问起你过去的生活,问起你的母亲和你的外祖父。涅莉,你就像当初对我讲过的那样,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一切,一切,全都告诉他们,什么也不要隐瞒。对他们说,那个恶人怎样抛弃了你的母亲,她怎样死在布勃诺娃的地下室里,你和母亲怎样沿街求乞,她在临死前对你说了些什么,是怎样嘱咐你的……这时你要讲到你的外祖父。告诉他们,他怎样不愿宽恕你的母亲,她怎样在临终的时候派你去找他,求他去见她一面,宽恕她,他怎样拒绝了她的要求……以及她是怎样死的。把一切、一切都对他们说!你说了这一切,老头子一定会深有感触。他知道,阿辽沙今天抛弃了她,她现在孑然一身,受尽欺凌和侮辱,孤苦无依,听凭自己的敌人蹂躏。这一切他都知道……涅莉!救救娜达莎吧!你愿意去吗?”

“愿意,”她回答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一种奇怪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我;她的眼神里似乎有责备的意思,我心里感觉到了这一点。

但是我无法放弃自己的主意。我太执著于这个主意了。我拉着涅莉的手走了出去。已是深夜两点多钟。阴云四合。最近一直是闷热的天气,但现在远处传来了第一声春雷。风卷过满是尘埃的街道。

我们坐上了出租马车。一路上涅莉默默无语,只是偶尔看看我,还是那怪怪的、谜一样的眼神。她的胸脯起伏不定,我在车子里扶着她,我感觉到,她的小小的心脏在我的手心里急剧地撞击着,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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