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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日子  作者:埃莱娜·费兰特

在那段时间,就连付家里的账单也成了问题。我收到一些邮件,他们说,在某个日期之前,如果没有缴清欠费,他们会切断水电和煤气。我坚持说,我已经付过了。我花几个小时时间,在家里找付账的收据,浪费很长时间进行抗议,吵架,写信。最后我自取其辱,因为事情很明显:我没有缴费。

电话也是一样。不仅仅是马里奥向我指出的问题,电话线一直干扰很大,而且忽然间,我根本就打不了电话: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无权使用此项功能,诸如此类的话。

手机被我摔坏了,我只能去找了公用电话,给电话公司打电话,让他们解决问题。他们向我保证,他们很快就会介入。但过了好几天,电话还是一声不响。我再打电话给他们,变得怒气冲天,声音气得发抖。我用咄咄逼人的语气说了我的情况,电话那头的职员沉默了很长时间,在电脑上进行查询,他通知我说:电话已经欠费停机了。

我非常气愤,我用我的孩子的性命担保,说我已经缴费了。我咒天骂地,骂他们所有人,从最可怜的职员到他们的总经理。我说到了地中海懒病(我就是这样说的),强调这个国家工作效率长期低下、意大利大大小小的腐败。我叫喊着说:“你们让我恶心。”我挂上电话,在付款收据里找缴款证明,很显然,事情真是这样:我的确没有缴费。

第二天我就缴费了,但情况并没有好起来。电话线还是干扰很大,就好像话筒里在刮大风,要下暴雨了,信号很弱。我又跑到楼下的铺子里去打电话,他们告诉我,或许我应该换部电话机。或许。我看了一下时间,距离办公室关门还有一点时间,我匆忙从家里出去,简直忍无可忍。

我开着车子,经过八月空荡荡的街道,天气热到让人窒息。我停车的时候,刮到了好几辆停在那里的车的挡泥板。我下车,步行走在穆齐街上,走向那栋正面是五颜六色的大理石拼接的建筑,电话公司就在那里。我看了一眼那栋楼,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台阶。在岗亭那里,我看到一个客气的男人,他不想吵架。我对他说,我马上想去接待室,我想投诉,因为一个持续了几个月的故障,因为糟糕的服务。

“至少有十年时间,我们没有对外的办公室。”他回答我说。

“如果我想要投诉呢?”

“您可以通过电话投诉。”

“如果我想啐在某个人的脸上呢?”

他不动声色,建议我去孔菲耶恩扎街的办公室看看,距离那里只有一百多米。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孔菲耶恩扎街,就好像那是事关生死的大事,上一次我这样跑,还是像詹尼现在这么大的时候。但到了那里,我也没法发泄内心的不满。我找到了一扇玻璃门,门紧紧关着。我使劲儿摇晃了一下,虽然上面写着:“警报门”。警报,是的,多么可笑的表达方式,那就让警报响起吧,让全世界、整个城市都警觉起来。有个人从我右手墙壁上的一个窗口探出头来,他明显不想多废话,三言两语就把我撂在那里,消失了。他说,这里没有办公室,也不对外;所有一切都成了电脑的声音、屏幕、电子邮件、银行操作;假如有人——他冷冰冰地对我说——要发泄怒火,很遗憾,这里没有任何人可以接待。

我气得胃疼,来到了街上,感觉好像正在停止呼吸,要瘫倒在地上。我眼睛看到了街道对面一栋楼上,一块石碑上的文字,就像是个抓手——让人不要跌倒的词语。在这栋房子里,像梦中的影子一样,一位诗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从忧伤的虚无中——为什么虚无是悲伤的,虚无中有什么悲伤的呢——通过圭多·戈扎诺 ㊟ 【圭多·戈扎诺(Guido Gozzano),意大利诗人和作家。】 这个名字,靠近上帝。为艺术写出的语言,用艺术连接在一起的语言。我低着头离开了,很担心自己在那里自言自语。有个男人在盯着我看,我加快了脚步。我不记得把车子停在哪里了,也不想记起来。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了阿尔菲耶里 ㊟ 【因维托里奥·阿尔菲耶里伯爵命名,他是意大利剧作家和诗人,被誉为“意大利悲剧的奠基人”。】 剧院那里,最后走到了彼得罗·米卡路。我很迷惘地看了看四周,车子当然没有停在那里。这时候在一个橱窗前,在一家金首饰店门口,我看到了马里奥和他的新女人。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马上就认出她来,我只觉得那就像一拳打在了我的胸口上。也许,我首先发现的是她很年轻,那么年轻,马里奥站在她身边显得像个老男人。或者,我先看到了她身上的衣服,那是一条轻薄的蓝裙子。那是一件过时的衣服,像在二手品牌店里买的衣服,和她的青春格格不入。但那条裙子布料很柔软,贴着她柔和的曲线、长长的脖子、胸脯、腰部、脚踝。要么是绑在脑后的金色马尾首先吸引了我,她的头发很蓬松,由一把梳子固定着,仿佛有一种催眠的作用。

我真的不记得了。

当然了,我当然首先看到的是这个二十岁女孩子柔软的身体特征,然后才看到那张青涩的脸。那是卡尔拉轮廓分明、略显天真的脸,那是多年前引发我们夫妻危机的少女。当然了,只有当我认出她来,看到她的耳环——那是马里奥奶奶的耳环,我的耳环,我就像被雷击了一样。

那对耳环挂在她的耳朵上,彰显了她优雅的脖子,点亮了她的笑容,让那张面孔更加明媚。这时候,我丈夫在橱窗面前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带着占有的愉快,而她的一只赤裸的手臂搭在他肩膀上。

时间无限拉长了。我大步流星走过街道,没有任何想哭、叫喊或者寻求解释的意图,我只想毁掉这一切。

现在我知道,他骗了我整整五年。

在这五年的时间里,他偷偷摸摸享受那具身体。他培养那份激情,把它变成了爱情。他耐心地和我睡觉,内心却想着她,等着她成年。她成年之后,他就想告诉我,他要彻底把她据为己有,要离开我。懦弱无耻的男人,他都没有勇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在家里假装,假装夫妻生活,假装家庭生活,就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这个懦夫,就是为了控制她,渐渐找到离开我的力量。

我从背后赶上他们,像山羊一样用尽全力用头撞在他身上。我把他推倒在一面玻璃橱窗上,用他的脸撞着橱窗。卡尔拉也许在叫喊,我只能看到她张着的嘴,看到一圈很整齐的牙齿中间的黑洞。这时候,我抓住了正用惊异的眼神向后看的马里奥,他的鼻子正在流血,用惊恐而错愕的眼神看着我。注意逗号,注意句号。从含情脉脉、安宁幸福的散步到变得凌乱,和世界断开联系,这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怜的男人,可怜的男人。我抓住了他的衬衣,我那么用力,他的衬衫右肩膀撕开了,一片衣服留在了我手上。他光着背,没有穿背心,现在他不害怕感冒、肺炎了。跟我在一起时,他总是会担心各种病症。他的身体很明显变强壮了,他晒得肤色黝黑,也变瘦了。只是现在看起来有些可笑:他的一只胳膊袖子是完整的,烫得很平整,肩膀上的布还在,领子也在,但歪歪扭扭的。他的胸赤裸着,裤子上耷拉着一些碎布片,鼻血滴落在胸毛上面。

我一直都没有停手,还在拼命打他,他倒在了人行横道上。我开始用脚踢他,一次两次三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反抗。他的动作很不协调,他没有护着肋骨,而是用手臂护着脸,可能他很羞耻,真的很难说。

我觉得差不多了,就转向了卡尔拉,她还张着嘴在叫喊。她向后退去,我向前走。我想抓住她,但她逃开了。我没有想打她的意思,她是个外人,我在她面前几乎是平静的。我只是生马里奥的气,因为他把耳环给了她。我在空中挥舞着手,想要抓住那副耳环。我想把耳环从她耳朵上扯下来,把她的肉撕裂。那是我丈夫的祖辈流传下来的,不能让她成为继承人。这个臭婊子和那副一脉相承的耳环有什么关系?她带着我的东西,在这里显摆。在我之后,这副耳环应该属于我女儿。她打开双腿,把那根屌浸湿,就觉得自己给它洗礼了:我用我洞里的圣水给你洗礼,我把你的屌放在我湿漉漉的肉里,我就能给它重新命名。我说,这是我的,我会给它新生。这个臭婊子,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取代我的位子,扮演我的角色,有权享有一切,真是个贱货。把那副耳环给我,把那副耳环给我。我想把耳环和她的整个耳朵都扯下来。我想把她那张漂亮的脸皮撕下来,连同眼睛鼻子嘴唇,连着她长着金发的头皮。我想把这些都扯下来,就像用一个鱼钩,勾住她的人皮、乳房、包裹住内脏的肚子,撕开她肮脏的屁眼,上面长着金毛、深深的阴部。我会让她显出原形:一个沾着血的骷髅头,刚扒了皮的骨架。为什么要有脸,肉上要有皮肤,最终来说那只是外表,一层外饰,是我们可怕的、让人难以忍受的自然本性的一层装点。他落入了陷阱,被蒙骗了。就因为那张脸、那柔软的皮囊,让他闯入了我家里,偷走了我的耳环,就是因为他爱那张人皮,那张狂欢节面具。我想把这一切都撕下来,和耳环一起撕下来。我对着马里奥叫喊:

“你看,我让你看看,她到底是什么货色!”

但他拦住了我。路上没有任何人介入,他们都很迟疑——我觉得——只有几个人很好奇,停下来看热闹。我记得,我当时就是给那些好奇的人解说,那是一些支离破碎的话。我希望他们能明白我在做什么,我那么生气的原因是什么。我感觉他们在听着,他们想看看,我是不是能做出我嘴上说的可怕的事。一个女人在街上,真的可以轻易杀人,在人群中,她比一个男人更容易做出这种事情。她的暴力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仿戏,是用一种可笑的、很不得体的方式展示出一种男性的、想要伤人的决心。我没能从卡尔拉的耳垂上扯下那副耳环,因为马里奥按住了我的肩膀。

他抓住我,把我推开了,就好像我是物品一样。他从来都没有那样带着仇恨对待我。他威胁了我,他浑身都是血迹,非常不安。但他现在的样子,在我看来就像是一个在橱窗里的电视上说话的人。他说的话越是危险,我越是觉得苍白。他在那里,不知道隔着多远的距离,可能是真实和虚假之间的距离,用一根食指凶恶地指着我,是那条完好无损的袖子的末端。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我觉得很可笑,他的语气装腔作势,特别强硬。我的笑声让我失去了任何攻击他的欲望,我泄气了。我让他把那个女人带走了,那副耳环还挂在她的耳朵上。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已经失去了所有一切,我所有的一切,一切,无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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