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

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埃克索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僧侣们为他提供了一个楼上的房间,不需要抵御从泥土里冒上来的寒气,这令人宽慰,但是,在高出地面的楼上,他总是不太睡得着。哪怕是在谷仓或马厩里过夜,他爬上梯子,往往也难以入睡,担心着身体下方那个巨大的空洞。今晚他睡不着,也许是因为上方的黑暗中有鸟。现在,鸟儿基本上都沉寂下来,但不时会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或者是翅膀拍打的声音,他心里就想着要双臂抱住沉睡的比特丽丝,不让空中飘下来的难闻的羽毛落到她的身上。

当天早些时候,他们刚进入房间时,鸟就在那儿。那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这些乌鸦、黑鸫、林鸽,都在椽子上低头看着他们,不是吗?还是他的记忆被后来的事件篡改了?

或许,睡不着觉是因为维斯坦一直在叮叮当当砍柴,那声音现在仍旧在修道院里回荡。比特丽丝很快就睡着了,没受这声音影响;房间中央有个黑影,他知道那是桌子,之前他们在那儿吃饭的,桌子那边,在房间的另一头,埃德温也已经入睡,发出了低低的鼾声。但是,就他所知,维斯坦根本没睡。这位武士一直坐在远处的角落里,等最后一位僧侣离开了下面的院子,他才起身,消失在夜色中。现在他又来了——尽管乔纳斯神父警告过——又在劈柴火。

僧侣们开完会后出了会场,过了很久才渐渐散去。有几次埃克索快睡着了,却被下面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有时候有四五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往往带着愤怒或恐惧。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听到说话的声音了,可就在埃克索又一次慢慢进入梦乡时,他心里总觉得房间窗户下方还有僧侣,不止几个,而是几十个,穿着袍子,默默地站在月光下,听着维斯坦劈柴的声音在修道院中回响。

之前,下午的阳光洒满房间的时候,埃克索曾朝窗户外面看过,似乎修道院的所有人都在那儿——四十多名僧侣——三五成群在院子里等候。人群里有一种偷偷摸摸的氛围,好像他们都不希望谈话被别人听到,哪怕是他们自己人。埃克索看到,有些僧侣看对方的眼神中有敌意。他们穿的修士长袍都是同样的褐色布料,有的缺顶帽子,有的缺条袖子。他们似乎急着到对面那幢大石头建筑里面去,但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大家显然都很焦躁。

埃克索朝下方的院子里望了一会儿,这时传来一阵喧闹声,他身体探出窗外,朝正下方望去。他看到了建筑的外墙,白色的石头在阳光下显得发黄,外墙上凿有楼梯,从地面一直通到他跟前。楼梯半腰上有一位僧侣——埃克索能看到他的头顶——手里拿着托盘,上面放着食物和一罐牛奶。那人停下了脚步,以调整托盘的位置,埃克索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很紧张,他知道楼梯年深日久,磨得高低不平,外侧没有栏杆,人要紧贴着墙壁攀爬,否则一不小心,就会一头栽到下面的硬鹅卵石上。不仅如此,正在上楼的这位僧侣好像腿有些跛,可是他继续往上爬,很慢,但很稳。

埃克索走到门边,打算接过他手中的托盘,但这位僧侣——他们很快就知道他是布莱恩神父——坚持要自己把托盘放到桌上,还说:“你是我们的客人,那就让我来招待客人吧。”

那时候维斯坦和男孩已经走了,也许空气中已经回响起了他们劈柴的声音。因此就只有他和比特丽丝肩并肩,在木头桌子旁坐下来,心怀感激地享用着面包、水果和牛奶。他们用餐时,布莱恩神父高兴地说着话,有时候好像梦呓一般,谈以前的客人、附近小河里能抓到的鱼,以及去年冬天死前一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一条野狗。布莱恩神父上了年纪,但精力不错,有时候他从桌旁站起身来,拖着那条坏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说着话,还不时到窗户前看看下面的同事。

与此同时,在他们头顶上方,那些鸟一直在屋顶下面来回穿梭,偶尔会有羽毛飘下来,落在牛奶上。埃克索本打算把鸟赶走,但他担心僧侣们也许喜欢这些鸟,所以没赶。后来,外面的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的僧侣,留着黑胡子,满面通红,闯进了房间,让埃克索吃了一惊。

“魔鬼!魔鬼!”僧侣仰面瞪着椽子,喊道。“我要把它们浸在血里!”

新来的僧侣拿着一个草袋子,这时他伸手进去,掏出一块石头,朝鸟群中扔去。“魔鬼!该死的魔鬼,魔鬼,魔鬼!”

第一块石头刚弹回地面,他又扔出第二块石头,接着是第三块。石头落地的地方离桌子有些距离,但比特丽丝已经用双臂抱住了脑袋,埃克索站起来,朝留着黑胡子的僧侣走去。但布莱恩神父先到,他抓住那人的两条胳膊,说道:

“伊拉斯谟兄弟,我求你啦!住手吧,安静一下!”

这时候,鸟儿发出尖叫声,四散乱飞,留胡子的僧侣高声喊道:“我知道它们!我知道它们!”

“安静下来,兄弟!”

“你不要拦着我,神父!它们是魔鬼派来的!”

“伊拉斯谟,它们也有可能是上帝派来的。我们还不知道啊。”

“我知道它们是魔鬼!看看它们的眼睛!如果是上帝派来的,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睛看着我们呢?”

“伊拉斯谟,你安静一下。我们这儿还有客人。”

听到这话,留胡子的僧侣注意到了埃克索和比特丽丝。他愤怒地瞪着他们俩,然后对布莱恩神父说:“为什么这个时候带客人到这儿来?他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们不过是路过的老实人,兄弟,我们很高兴招待他们,这是我们的传统。”

“布莱恩神父,你把我们的事情告诉陌生人,真是个傻瓜!你看,他们在监视我们!”

“他们没监视任何人,对我们的问题也没有兴趣。他们自己的问题够多了,我相信。”

突然,留胡子的僧侣又拿出一块石头,准备扔出去,不过布莱恩神父及时拦住了。“回去吧,伊拉斯谟,把袋子放下来。好啦,袋子留给我吧。你这样拿着袋子跑来跑去,是不行的。”

留胡子的僧侣甩开布莱恩神父,急切地把袋子抓在胸前。布莱恩神父听凭他获得这小小的胜利,带着他来到门口,就在他转脸怒视着屋顶时,轻轻地把他推到楼梯上。

“下去吧,伊拉斯谟。下面的人想你啦。回去吧,小心不要摔跤。”

那名僧侣终于走了。布莱恩神父回到房间里,一只手挥舞着,赶走空气中飘着的羽毛。

“我给两位道歉了。他是个好人,但这种生活已经不适合他了。请坐吧,安安静静把东西吃完。”

“不过呢,神父,”比特丽丝说,“那人说我们在不方便的时候打扰了你们,也许他说得对。我们绝对不想增加你们这儿的负担,乔纳斯神父的智慧大家都知道,只要你让我们快点儿请教他一下,我们马上就走。我们能见他吗,有没有消息?”

布莱恩神父摇摇头。“和我之前告诉你的一样,夫人。乔纳斯身体不好,院长下了严令,除非院长亲自许可,否则谁也不要去打扰他。我知道你们急着见乔纳斯,费了不少气力才到这儿,所以你们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办法跟院长说一下。但是,你们也看到了,这时候很忙,刚刚又来了一位重要人物,要见院长,我们的会议又推迟了。我们大家在等着呢,院长却回到书房里和客人谈话去了。”

比特丽丝一直站在窗前,看着留胡子的僧侣顺着石阶走下去,这时她手指着外面,说道:“好心的神父啊,那是院长回来了吗?”

埃克索走到她身旁,看见一个瘦削的身形,神态威严,迈着大步走到院子中央。僧侣们停止谈话,纷纷朝他那儿聚拢过去。

“啊,没错,是院长回来了。现在,请你们安静地把东西吃完吧。乔纳斯的事情呢,耐心一点,恐怕要到会议结束,我才能告诉你们院长的决定。但我不会忘记,放心吧,还会帮你们说话。”

武士用斧头劈柴的声音,那时候肯定就在院子里回响,和现在一样。实际上,埃克索仍能清晰地回忆起来,当时他一边看着僧侣们列队进入对面的建筑,一边心里疑惑:从传来的声音看,这是一个人劈柴,还是两个人呢?因为第一声劈柴的声音刚传来,紧接着又响起了第二声,很难判断后者是劈柴发出的声音,还是前一声的回声。现在,埃克索在黑暗中躺着,回想这件事情,他相信当时埃德温也在那儿,一斧子一斧子跟着维斯坦劈柴。男孩很可能已经很会砍柴了。当天早些时候,在他们到修道院之前,男孩曾用随手找到的两块扁石头飞快地挖坑,让大家都很惊讶。

那时候埃克索已经停下来休息了,武士让他保存体力,因为等会儿还要爬山到修道院去。所以他站到士兵仍在流血的尸体旁边,以免在树枝上聚集的鸟儿下来糟蹋。埃克索记得,维斯坦一直用士兵的剑挖坟墓,还说他不愿意用自己的剑挖,以免弄钝了剑刃。但高文爵士却说,“无论士兵的主人有什么阴谋,士兵自己死得很有尊严,骑士的剑给他挖坑安葬,正是得其所哉。”不过,这两人都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埃德温用原始工具挖得飞快。随后,两人继续干活的时候,维斯坦说道:

“高文爵士,我担心布雷纳斯爵爷不会相信这个说法。”

“他会相信的,先生,”高文爵士一边继续挖坑,一边回答。“我们两人关系有点儿冷淡,但他把我当做老实的傻子,编不出这样的奇怪故事。我甚至还可以跟他们说,士兵在我怀里流血而死的时候,还一直在谈论强盗呢。你可能认为,说这种谎话是一桩严重的罪行,但我知道,上帝会仁慈地看待这件事的,难道这不也是为了避免更多流血吗?先生,我会让布雷纳斯相信我的。不过,你仍旧有危险,应该早点回去。”

“高文爵士,我在这儿的任务一完成,就立即赶回去,绝不耽搁。如果我的马脚没有痊愈的话,我甚至可能拿它换另一匹马——到东方的沼泽地,可要骑很长时间呢。不过,那样做我会难过的,她可是一匹难得的马。”

“确实难得!我的霍拉斯,哎呀,已经没那么灵巧啦,但很多次紧要关头,他都在我身边,就像你的这匹母马刚刚赶到你身边一样。真是匹难得的马,失去她,你会伤心的。但话说回来,速度很关键,所以你还是上路吧,别管你的任务了。我和霍拉斯会对付那条母龙的,所以你没有理由还念念不忘她了。不管怎么说,我刚才抽空好好想了一下,布雷纳斯要让魁瑞格帮他作战,我看他不会成功。那是个最凶悍、最难驯服的家伙,说喷火就喷火,不管是布雷纳斯的敌人,还是她自己的队伍。这本身就是个荒谬的想法,先生。不要去想了,赶紧在被敌人包围之前回家吧。”维斯坦继续挖坑,没有回答,高文爵士又问:“这件事你可以答应吗,维斯坦阁下?”

“答应什么,高文爵士?”

“答应你不再去想母龙的事,赶紧回家。”

“你似乎急着要我答应嘛。”

“我不仅要考虑你的安全,先生,我还要考虑其他人的。如果你激怒魁瑞格,她会伤害那些人的。还有,和你一起旅行的这些人怎么办?”

“没错,这些朋友的安全让我担心。我会和他们同行,一直到修道院,我可不能把他们丢在这偏僻的路上,没人保护。然后呢,我们就该分道扬镳啦。”

“那么,到了修道院之后,你就要回家吧。”

“等我准备好回家了,自然会回的,骑士阁下。”

死者内脏发出的气味,让埃克索往后退了几步,这时他发现,这样看高文爵士更加清楚。骑士站在齐腰深的坑里,额头上大汗淋漓,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他脸上的表情不像平常那么和善。他正怒气冲冲地看着维斯坦,而维斯坦呢,似乎浑然不觉,在继续挖坑。

士兵的死,让比特丽丝心情沮丧。其他人把坑越挖越深,她慢慢走回到那棵大橡树下,又在树荫里坐了下来,头一直低着。埃克索本想去和她坐在一起,要不是那群乌鸦,他肯定去了。现在,他在黑暗中躺着,也开始为这位被杀的士兵感到难过。他想起士兵在那座小桥上对他们以礼相待,对比特丽丝讲话时轻声细语。埃克索又想起来,刚进入路边那块空地时,士兵将马的位置控制得非常精准。当时,这件事还让埃克索想起了什么往事;现在,夜晚万籁俱寂,他记起高沼地起起伏伏,天空低垂,一群羊从石楠间穿过。

那时他坐在马背上,前面骑马的人是他的同伴,一个名叫哈维的人,他粗壮的身体发出的气味,把马匹的气味都遮盖了。他们在大风呼啸的原野中间停了下来,因为他们发现远处有动静,等他们发现那没有威胁,埃克索伸了伸胳膊——他们骑了很长时间的马——看着哈维那匹马摆着尾巴,一左一右,好像是为了不让苍蝇落在屁股上。当时他看不见同伴的脸,但哈维背部的形状,以及他整个人的姿态,都表明他一看到前方有人靠近,心中便起了敌意。埃克索的目光越过哈维,朝前方望去,他能分辨出一些黑点,那都是绵羊的脸,黑点之中有四个人,一个骑着驴子,其他人步行。似乎没有狗。埃克索想,这几个牧羊人肯定早就发现了他们——天空下面两名骑手,轮廓分明——四人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走着,因此就算心中感到紧张,表面上也看不出来。反正荒野上只有一条长长的路,埃克索想,牧羊人如果想避开他们,那就只好掉头回去了。

对方慢慢走近,他看到四个人虽然年纪不算老,却都瘦弱憔悴。他心中一沉,因为他知道,这些人的虚弱模样只会刺激同伴,让他更加野蛮。埃克索等待着,四个人到了几乎可以打招呼致意的距离,他立即催马向前,小心地赶到哈维坐骑的一侧,他知道牧羊人和大部分羊肯定要从这边经过。他特别让自己的马落后一头,以便同伴能够维持优越感。但是,如果哈维挥动马鞭,或者拿起挂在马鞍上的棒子,对牧羊人发起突然攻击,那么埃克索正好挡在中间。同时,这一举动从表面上看,是亲密友好的表示,何况哈维也没有这么缜密的心思,不会去怀疑背后的真正动机。的确,埃克索还记得,他骑马上去的时候,同伴还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转过脸去,神情抑郁地望着茫茫荒野。

迎面走来的牧羊人让埃克索特别担心,这是因为几天前在一个撒克逊村庄里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个天气晴朗的上午,当时埃克索和村民们一样大吃一惊。事先毫无征兆,哈维突然催马向前,疯狂地殴打等待从井中汲水的人们。那次哈维用的是鞭子还是棒子?在荒野上骑马的那天,埃克索曾试图回想这一细节。如果哈维选择用鞭子打路过的牧羊人,那范围要大一些,胳膊也更省力些;他甚至可能冒险,将鞭子从埃克索的马头上方挥过去。但是,如果哈维选择用棒子的话,鉴于埃克索现在的位置,他就必须催马到埃克索前方,再拨转马头,然后才能攻击。对他的同伴来说,那样的举动就太刻意了:哈维这个人,喜欢让暴力行为看起来像兴致所至、不费气力。

他精心的举动有没有拯救那些牧羊人呢,他想不起来了。他朦朦胧胧地记得,绵羊从他们身旁若无其事地经过,但他脑海中关于牧羊人的记忆,和村民们挨打的场景混到了一起。那天上午,他们两人到那个村子里去干什么呢?埃克索记得有愤怒的叫喊、孩子的哭泣和仇恨的表情,记得他自己也很生气,与其说是发哈维的火,倒不如说是憎恨把他和这么个同伴安排到一起的人。他们的使命如果完成,将会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至高无上、前所未有,上帝都会认为,使命完成的时刻,人类离他更近了。然而,和这么个野蛮的东西捆绑在一起,埃克索能做成什么事呢?

他又想起了那位头发灰白的士兵,还有他在桥上的那个小动作。就在他那位粗壮的同事一边叫喊一边拉扯维斯坦的头发时,这位头发灰白的士兵略微抬起了胳膊,手指几乎已经做出了指点的姿势,批评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这时他的胳膊又放了下来。那一刻灰发士兵的心理感受,埃克索当时就明白了。后来士兵对比特丽丝说话特别温和,埃克索很感谢他。他记得,比特丽丝站在桥头时,表情庄重、警觉,后来却变得喜悦、柔和,那才是他最珍爱的模样。那画面让他心动,同时又让他害怕。一个陌生人——还是个有潜在危险的陌生人——只要说几句和善的话,她就欣然释怀,又对世界充满了信任。这想法让他不安,他一时冲动,想用手轻轻抚摸身旁比特丽丝的肩头。可她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她对他如此宝贵,这不也是个原因吗?这么多年熬过来,她不是也没有受过重大伤害吗?

“那不可能是迷迭香,先生,”他想起比特丽丝急切地这样对他说。他蹲着,一只膝盖跪在地上,因为那天天气很好,地上是干的。比特丽丝肯定一直站在他身后,因为他还记得,他用双手分开地上的杂草时,她的影子就落在他面前的地面上。“那不可能是迷迭香,先生。谁见过有这样黄色花朵的迷迭香呢?”

“那就是我把名字搞错了,姑娘,”埃克索说道。“但是,我肯定这花很常见,不会有什么害处。”

“可你真的很懂植物吗,先生?这儿野生的东西,我母亲都教过我,但我们眼前的这种东西,我却不熟悉。”

“那么,它也许是刚刚从异乡来到这里的一种植物。为什么这么紧张呢,姑娘?”

“我很紧张,先生,是因为这有可能是我从小就害怕的一种野草。”

“为什么要害怕野草呢,除非有毒,那你不去碰它就好啦。但是,你呀,自己拿手去摸,现在还要我也去摸!”

“哎呀,没有毒,先生!至少没有你说的那种毒。但是,我母亲有一次详细地描述过一种植物,她警告说,年轻女孩子在石楠丛里看到这种植物,就会遭遇厄运。”

“什么样的厄运呢,姑娘?”

“我没胆子跟你说,先生。”

但是,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这位年轻女人——比特丽丝那天就是个年轻女人——已经在他身旁蹲下来,两人的胳膊碰了一下,她迎着他的目光,充满信任地微微一笑。

“如果看到它就要遭厄运的话,”埃克索说,“让我从路上跑过来,就为了看一眼,又是出于什么好心呢?”

“哎呀,你又不会遭厄运,先生!只是说没结婚的女孩子。还有另外一种植物,肯定会给你这样的男人带来厄运。”

“那你最好跟我说说另外那种植物是什么样的,让我心里对它有些害怕,就像你害怕这种植物一样。”

“你就拿我开心吧,先生。有一天啊,你要摔个跟斗,发现那种草就在你鼻子旁边呢。到那时候,你就知道这是不是好笑的事情了。”

他仍旧记得手伸进石楠丛里的感觉,记得风从头顶的树枝间刮过,记得身边那位年轻的女人。那是不是他们第一次谈话呢?至少那时候他们肯定认识对方;比特丽丝肯定不会对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如此信任吧。

砍柴的声音刚才停了一会儿,现在又开始了,埃克索这才想起来,武士也许整个晚上都要待在外面。就算在战斗中,维斯坦也显得镇定、谨慎,但是头天晚上和今天白天的压力,可能累积在他身上,他需要通过干活缓解一下。尽管如此,他的行为还是很奇怪。乔纳斯神父说得很清楚,不要再去砍柴,可他呢,又去砍了,何况天已经这么黑了。之前,他们刚到的时候,武士这么做似乎是出于礼貌。不过,埃克索发现,就算是那时候,维斯坦要去砍柴,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柴火棚位置很好,”武士解释说。“我和男孩干活的时候,能清楚地看到周围的事情。更妙的是,我们把柴火送到需要的地方,就可以随意走动,查看周围环境,尽管有几扇门关着,我们进不去。”

说话的时候,两人在修道院的高墙旁边,俯瞰着周围的树林。那时候僧侣们早已去开会了,四下里很安静。此前不久,比特丽丝在房间里打盹睡着了,埃克索出了门,在半下午的阳光下溜达,他沿着破损的台阶爬上去,维斯坦正在上面,低头望着地上厚厚的树叶。

“可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呢,维斯坦阁下?”埃克索问他。“难道你怀疑这些好心的僧侣?”

武士一只手举在额前,遮住眼睛,说道:“之前我们沿那条路上山的时候,我只想找个角落躺下来,做做美梦。但现在我们到了这儿,我总觉得这地方对我们有危险。”

“维斯坦阁下,你肯定是累了,所以才疑虑重重。这儿能有什么事让你不安心呢?”

“目前还没有确切的事情。可是,你想想啊。之前我到马厩去看我的马,听到后面的马棚里有声音。是这样的,先生,另外那个马棚和我这里隔着墙,但我能听到那边还有一匹马;我们刚到的时候,我牵马进去,那里可没有别的马。后来我走到另外一边,发现马棚的门关着,门上挂着一只大锁,没钥匙可进不去。”

“这件事能有很多解释,维斯坦阁下,未必有危险。那匹马也许之前在外面吃草,后来才牵进来。”

“这事我跟一名僧侣提过,他们这儿是不养马的,他们不希望用这种方法减轻负担。看来我们来之后,还有别的人来过,这个人不想让人知道他在这儿。”

“你这一说,维斯坦阁下,我倒想起来,布莱恩神父提到过,说有一名重要的客人来见院长,所以他们的大会才推迟了。我们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件事十有八九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维斯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埃克索阁下。睡一会儿也许能打消我的疑心。不过,我还是派小男孩出去了,让他多逛逛,和成年人相比,说他天生好奇,人家更容易相信吧。刚才,他回来报告说,他在那块地方听到有人呻吟,那儿,”维斯坦转过身,用手指了指,“就是人有病痛时发出的声音。小先生埃德温跟着声音悄悄进了屋,发现有个房间门是关的,门外有血迹,有的时间久了,有的是新鲜的。”

“奇怪是奇怪,不过某个僧侣倒霉,遇到了意外,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也许是在这台阶上摔了一跤。”

“先生,我承认,我并没有确切的依据怀疑这儿有问题。也许是出于武士的本能吧,我真希望我腰带上挂着剑,不用再假装成农夫了。我感到担心,或许是因为这些墙壁在悄悄跟我说着以前的事情。”

“这是什么意思呢,先生?”

“这个地方不久之前肯定不是什么修道院,而是个山顶要塞,而且建造得很好,为的是抵御敌人。我们爬上山的那条累人的路,你还记得吧?绕来绕去,好像就是要让我们用尽气力一样?现在你往下看看,先生,你看那些路上方的防御工事。以前守军就从那儿用弓箭、石头和滚烫的水来对付入侵者。那时候,如果能到达大门口,就算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我看到了。那要爬上来可真不容易。”

“还有呢,埃克索阁下,我敢打赌,这要塞以前肯定是在撒克逊人手里,因为我看到了我同族人的很多记号,也许你看不到。你看那儿——”维斯坦指着下面一个铺着鹅卵石的院子,院子四周有围墙——“我猜,就在那儿,以前有第二道大门,比第一道更加坚固,但从那条路爬上来的入侵者却看不见。他们只看到第一道门,于是拼命攻打,但其实那是我们撒克逊人说的水闸门,就像控制河水的水闸一样。守军可以先计算好,有意把一部分敌人放进来,然后关上水闸门,把后面跟上来的敌人挡在外面。这时候,放进来的敌人就在两道门之间,被孤立了,就在那个地方。他们人数不够,会再次受到来自上面的攻击。先将他们杀光,然后再放下一拨人进来。你明白这个道理了吧,先生。今天,这是个和平而虔诚的地方,但用不着太费力,你就能看到流血和恐怖。”

“你观察得很好,维斯坦阁下,你教我看到的东西,让我震惊。”

“我也可以打赌,这儿曾有过撒克逊家庭,从很远的地方逃过来的,到这个要塞里寻求庇护。女人、孩子、伤员、老人、病人。你看那边,之前僧侣们聚集的那个院子。以前,除了极度虚弱的人之外,所有人都会出来,在那儿站着,亲眼看着入侵者在两道门之间哀嚎,像落入陷阱的老鼠一样。”

“先生,这我就没法相信了。他们肯定会在下面什么地方躲起来,祈祷上帝救他们脱难。”

“只有最胆小的才会这么做。大部分人都会站在那个院子里,甚至爬上来,就是我们现在站的地方,宁愿冒着被箭或矛伤到的风险,也要享受享受下面敌人的痛苦模样。”

埃克索摇着头。“你说的那些人,肯定不会因为流血而感到快乐吧,哪怕流血的是敌人。”

“恰恰相反,先生。我说的那些人走过了一条残暴之路,亲眼见过自己的孩子和亲人残肢断臂、惨遭蹂躏。他们经历了漫长的苦难,一路上死神就在身后,不过数步之遥,最终才到达这个地方,找到了他们的避难所。这时候来了一支入侵的军队,人数众多。要塞或许能支撑几天,甚至一两个星期。但他们知道,他们终将面对自己的末日。他们知道,现在抱在怀里的婴儿,不久将成为血淋淋的玩具,在这鹅卵石上被踢来踢去。他们知道,因为他们已经见过,他们是从那儿逃出来的。他们见过敌人烧杀劫掠,见过已经受伤、即将死去的年轻女孩,惨遭敌人轮奸。他们知道这迟早要来,所以必须珍惜要塞被围的头几天,这时候敌人要为后来的猖狂先付出代价。埃克索阁下,换句话说,对那些无法复仇的人来说,这是提前享受复仇之乐。所以啊,先生,我才会说,我的那些撒克逊同胞会站在这儿,鼓掌欢呼,敌人死得越惨,他们就会越高兴。”

“我无法相信,先生。尚未做出的行径怎么可能激起如此之深的恨呢?曾在此避难的那些好心的人们,应该到最后一刻还坚守着希望,看到有人受苦,无论敌人还是朋友,肯定都会感到怜悯、震惊。”

“你年纪比我大不少,埃克索阁下,但说到流血的事情,恐怕我是老人,你是青年。我见过年长的女人和年幼的孩子,脸上写着深仇大恨,像深不见底的海,有时候我自己也会感觉到那样的仇恨。”

“这我无法接受,先生,而且,我们谈的是一段野蛮的过去,希望它一去不复返。感谢上帝,我们的争论永远不需要拿到现实中检验。”

武士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埃克索。他似乎想说什么,然后改变了主意。他转身去看身后的那些石头建筑,说:“之前我抱着一大堆柴火,在这一带走动,在每个拐弯的地方,我都看到了过去的痕迹,真令人着迷。实际上啊,先生,就算第二道门被攻破,这个要塞也还有很多陷阱等着敌人,有些设计得非常狡猾。这儿的僧侣根本不知道自己每天经过的是什么地方。不过,这个就不多说啦。既然我们俩这会儿安安静静在一起,埃克索阁下,我要为之前曾让你不快道歉,请你原谅。我是说,我不该盘问那位好心的骑士关于你的情况。”

“这事就不要去想啦,先生。就算你的做法让我和我妻子感到意外,也谈不上冒犯。你把我当成别人了,很常见的错误。”

“那我谢谢你的理解。我把你当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人的脸我永远不会忘记,虽然最后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

“那是在西方吧。”

“没错,先生,在我被带走之前。我说的那个人不是武士,但佩着剑,骑一匹漂亮的种马。他常到我们村子里来,我们这些男孩子只见过农民和船夫,所以对我们来说,他可是个神奇的人物。”

“没错。这一点我能理解。”

“我还记得,他到村子的任何地方,我们都跟着,不过总有些羞怯,不敢跟得太近。有时候他很急,跟长老们说话,或者召唤大家到广场上集合。有时候他悠闲地逛着,跟这个说说话,跟那个聊聊天,好像要打发时光似的。他不怎么懂我们的话,不过我们的村子在河边,河上有船来来往往,村里很多人都会说他的语言,所以他从不缺少伙伴。有时候他会回头看看我们,脸上带着微笑,但我们那时候还小,他一回头,我们就四下里散开,躲藏起来。”

“我们的语言,你学得那么好,就是在这个村子里?”

“不是,那是后来的事。我被抓走之后。”

“被抓走,维斯坦阁下?”

“士兵们把我从村子里抓走,从很小开始训练,一直到今天成为武士。抓走我的是不列颠人,所以我很快学会了像他们那样讲话,像他们那样战斗。那是很久以前了,事情在脑海里变成了奇怪的样子。今天在那个村庄里,我第一次看到你,也许是因为早晨的光亮吧,我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小男孩,羞怯地看着那个伟大的人物,他的披风在风中飘舞,他从村中走过,像猪群和牛群中的狮子。我猜这可能是因为你微笑时一侧嘴角的样子,或者是你与陌生人微微点头打招呼的方式。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是我搞错了,你不可能是那个人。这事就不说了。你好心的妻子怎么样啦,先生?没累坏吧,我希望?”

“她算是喘了口气啦,谢谢你关心,不过我刚让她再休息一会儿。反正我们还要等僧侣们开完会,等院长允许我们去见那位睿智的乔纳斯医生。”

“真是一位坚强的女士,先生。她能一路走到这儿,毫无怨言,我很钦佩。啊,小男孩又回来啦。”

“你看他捂着伤口,维斯坦阁下。我们也要带他去见乔纳斯神父。”

维斯坦似乎没听见这句话。他离开墙边,走下几级台阶迎接埃德温,两人脑袋碰在一起,低声交谈了一会儿。男孩的样子有些激动,武士则皱着眉头听着,不时点点头。埃克索也走下来,维斯坦轻声说:

“小先生埃德温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们最好去亲眼看看。让他带路,我们跟着,不过走路时要摆出无所事事的样子,说不定那边那位老僧侣是有意留下来监视我们的。”

没错,一位孤零零的僧侣,正在扫院子。他们走到近前,埃克索发现他嘴里喃喃自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埃德温带着大家穿过院子,进入两幢建筑中间的狭窄过道,那位僧侣几乎都没抬眼朝他们这边看。他们从过道里走出来,前面是个高低不平的斜坡,稀稀落落长着草,沿着一排不过一人高的枯树,有一条小路,通到修道院外面。在黄昏的天空下,众人跟在埃德温身后,维斯坦低声说:

“我很喜欢这个男孩。埃克索阁下,我们可以调整原来的计划,不一定要把他留在你儿子的村子里。让他在我身边多待一段时间,对我来说很合适。”

“先生,听你这么说,我感到不安。”

“为什么呢?他可不太向往挖冻土、喂猪食的生活。”

“可是,在你身边,他会做什么呢?”

“等我的使命完成了,我就带他回东方沼地去。”

“你打算让他到那儿干什么呢,先生?天天跟挪威人作战?”

“你皱着眉头,先生,但这个男孩性情特殊。他能成为优秀的武士。嘘,我们看看他发现了什么。”

路旁有三间木头棚屋,都破旧不堪,每间看上去似乎都要靠旁边的那间支撑着。潮湿的地面上有车轮的痕迹,埃德温停下来指给大家看。然后他带着众人到了最远的那间棚屋。

棚屋没有门,一大块屋顶破了,能看到天空。他们一进来,几只鸟慌乱地飞走了,埃克索看到,在这个阴森森、空荡荡的地方,有一辆制作粗糙的马车——也许是僧侣们自己做的——两只车轮陷在泥里。引人注意的是,马车车厢的顶上,有一个巨大的笼子。埃克索走到近前,发现笼子本身是铁的,后背上有一根粗木柱,将笼子牢牢固定在下面的木板上。木柱上挂满了铁链镣铐,在脑袋那么高的地方还有个东西,好像是个黑色的铁面具,不过眼睛的地方没有洞,只在嘴巴处开了个小孔。车上以及车子周围,落满了羽毛和粪便。埃德温拉开笼子的门,又把门推来推去,铰链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他又开始激动地说了起来,维斯坦的目光在棚子里搜索着,不时冲埃德温点点头。

“真奇怪,”埃克索说道,“这些僧侣竟然需要这么个东西。毫无疑问,这是某种礼拜仪式上用的。”

武士迈步围着马车走,小心翼翼避开脚下的泥坑。“我以前见过一次类似的东西,”他说。“你可能以为,这个设备是让关在笼子里的人经受自然的严酷考验。但是,看看吧,这些栅栏之间的缝隙很大,我的肩膀都能过去。这儿,你们看,这些羽毛上沾了血,都硬了,粘在铁笼子上。所以,人锁在这里,是送给山上的鸟的。他被这些镣铐锁住,根本没法赶走那些饥饿的鸟。这个铁面具看起来很可怕,其实是仁慈的体现,因为戴上面具,至少眼睛不会被啄瞎。”

“也许有什么更加温和的用途吧,”埃克索说道,但埃德温又开始说话了,维斯坦转过头,望着棚子外面。

“男孩说,他跟着车轮的痕迹走,到了附近悬崖边上的一个地方,”武士过了好久,才开口说道。“他说,那儿的地上车辙很深,表明马车经常停在那个地方。换句话说,这些迹象都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而且我也能看出来,这辆车不久前还被拉出去过。”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维斯坦阁下,但我承认,现在我开始和你一样感到不安了。这个东西让我脊背发凉,让我想回到妻子身边。”

“那我们就回去吧,先生。不要再待在这儿了。”

他们走出棚屋,埃德温又一次在前面领路。他突然停了下来。在前方昏暗的暮色中,埃克索看到一个穿僧袍的身影,站在长草之中,离他们不远。

“我看就是刚才扫院子的那个僧侣,”武士对埃克索说。

“他看见我们了吗?”

“我认为他看到我们了,也知道我们看到了他。可他仍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棵树一样。好吧,我们过去。”

僧侣站在路旁一个地方,草有他膝盖那么高。他们走近时,他仍旧一动不动,只有袍子和长长的白头发随风飘动。他身材瘦削,简直瘦骨嶙峋,两只鼓起来的眼睛空洞无神地瞪着他们。

“你在看着我们,先生,”维斯坦停下脚步,说道,“你知道我们刚才发现了什么。所以呢,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那个东西是拿来干什么的。”

僧侣一言不发,用手指了指修道院。

“也许他起过誓,不能言语,”埃克索说。“或者像你最近假装的那样,是个哑巴,维斯坦阁下。”

僧侣走出草丛,来到路上。他奇怪的眼睛依次凝视着大家,然后他又指了指修道院,便迈步出发了。大家跟在他身后,只保持着很短的距离,僧侣不停地回过头来看看他们。

现在,在黄昏的天空下,修道院的建筑成了黑影。他们走近时,僧侣停下脚步,食指放到嘴唇上,然后更加谨慎地向前走。他似乎很担心被人看到,要避开中央的院子。他领着大家走过建筑背后的狭窄过道,泥地上要么坑坑洼洼,要么是陡坡。有一次,他们要低着头,贴着一堵墙走,头顶上传来了僧侣们开会的声音。一片混乱之中,有个声音在叫喊,接着另一个声音——可能是院长——让大家保持秩序。众人没有时间停留,不久他们在一个拱廊下陆续聚齐,穿过拱廊就是主庭院。僧侣急切地打着手势,让大家尽可能安静、尽可能快地过去。

实际上,他们并不需要从点着火把的院子中央经过,只要沿着一条石柱回廊的阴影,从庭院的一个角落穿过去。僧侣又停下了脚步,埃克索悄声对他说:

“好心的先生啊,你肯定是要带我们到什么地方去,那我请你允许我带上我妻子,丢下她一个人,我心中不安。”

僧侣立即转过头来,牢牢盯着埃克索,然后摇摇头,用手指着昏暗处。这时候,埃克索才发现,比特丽丝就站在回廊远处的一个通道口上。他心中一宽,挥了挥手,大家都朝她那边走去,僧侣们的会场中响起一阵愤怒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你怎么样啊,公主?”比特丽丝已经伸出手来,他伸手握住。

“安安静静地休息呢,埃克索,这位不说话的僧侣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以为他是幽灵。但他急着带我们去什么地方,我们最好跟上。”

僧侣又做了那个让大家噤声的动作,然后打手势让大家继续走。比特丽丝站在门槛边等着,大家相继从她跟前走过,进了通道。

通道变得像隧道一样,和他们家乡的巢穴村差不多,小壁龛里的灯摇曳不定,无法驱散黑暗。比特丽丝挽着埃克索的胳膊,埃克索则把一只手伸在前面。有一下子他们又回到了户外,穿过一个泥泞的院子,两侧是耕耘过的一块块田地,然后进入了另一幢低矮的石头建筑。这儿通道更宽,灯火也更亮,僧侣似乎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喘了口气,又一次打量着大家,然后打手势让他们等着,自己走进一道拱门,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僧侣出来,带大家往里走。里面一个虚弱的声音说道,“进来吧,客人们。这个房间招待客人过于简陋,但欢迎你们。”

***

埃克索一边等着睡意降临,一边又回想起他们四个人和那位沉默的僧侣一起,挤进了那个小小的房间。床边点着一根蜡烛,他感到比特丽丝往后缩了一下,因为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人。然后她吸了口气,朝房间里面又迈了两步。屋里几乎挤不下,但很快大家就围着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武士和男孩待在最远处的角落里。埃克索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石头墙,比特丽丝就站在他跟前,紧靠在他身上,好像这样心里踏实一点一样——她都快挤到病床上去了。隐约有呕吐和小便的气味。那位沉默的僧侣正围着床上的人忙活,帮助他坐起身来。

房间的主人头发雪白,年纪很大了。他身材高大,不久之前应该精神很好,但现在坐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似乎都给他带来很多痛苦。他起身的时候,一条粗糙的毯子滑下来,露出睡衣,上面有一块块血迹。但是,让比特丽丝缩回去的,是床头昏暗的烛光下这个人的脖子和脸。他下巴一侧有个肿块,由深紫色慢慢变成了黄色,所以他的脑袋要稍微歪着。肿块中间裂开,上面覆盖着脓和凝固的血。脸上,从颧骨下方到下颌,有一个洞,口腔内部和牙龈都露了出来。这个人要微笑一下,恐怕非常困难,不过,等他坐起来、安顿好,他还是笑了笑。

“欢迎,欢迎。我是乔纳斯,我知道你们走了很远的路要来见我。我亲爱的客人们,不要这么怜悯地看着我。这伤口也有段日子了,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痛啦。”

“乔纳斯神父,”比特丽丝说,“我们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你好心的院长不愿意让陌生人来打扰你。我们本想等待他许可,不过这位善良的僧侣把我们带过来了。”

“尼尼安是我最信任的朋友,虽然他发过静默的誓言,但是我们完全明白对方的心意。你们来了之后,他一直观察你们每个人,经常向我报告。院长还毫不知情,但我想我们该见面了。”

“可是,神父,你怎么会受这样的伤呢?”比特丽丝问。“你可是个出了名的善良、睿智之人啊。”

“这个话题我们就不谈了,夫人,因为我力气虚弱,不能长时间说话。我知道你们两人——你以及这位勇敢的男孩——都需要我看看。让我先看看男孩吧,我知道他身上有伤。小伙子,靠近点,到有光的地方来。”

他声音轻柔,但有种自然的威严。埃德温正打算迈步过去,维斯坦却伸出手,抓住了男孩的胳膊。也许是因为摇曳的烛光,或者是因为武士颤抖的影子落在他身后的墙上,有一刻埃克索觉得,维斯坦盯着那位受伤的僧侣,目光特别凶狠,甚至充满仇恨。武士把男孩拉回到墙边,自己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要挡住对方的进攻。

“有什么问题吗,牧羊人?”乔纳斯神父问。“你担心我伤口的毒会传给你的兄弟吗?我并不需要用手去碰他。让他靠近点,我用眼睛就可以查看他的伤口。”

“男孩的伤口是干净的,”维斯坦说。“这位好心的女人才需要你的帮助。”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干净的伤口也随时都会发炎,这你肯定很清楚吧。这个男孩必须听听这位睿智僧侣的指引。”

维斯坦似乎没听见比特丽丝的话,仍旧瞪着床上的僧侣。乔纳斯神父也打量着武士,好像他是个非常有趣的物件一样。过了一会儿,乔纳斯神父说:

“对一个普通的牧羊人来说,你站的样子,可真够大胆啊。”

“那肯定是因为我的职业习惯。放羊的人要站很久,提防夜晚聚集的狼。”

“当然是这样啦。我还想,牧羊人还要做出快速判断,听到黑暗中的声响,要知道那是危险,还是朋友到访。快速准确做出决定的能力肯定关系重大。”

“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或者看到黑暗中的人影,只有愚蠢的牧羊人才会以为那是同伴前来帮忙。我们放羊的都很谨慎,还有啊,先生,我们刚刚亲眼见到了你们谷仓里的器具。”

“哦。我就想你迟早要谈到这件事的。牧羊人,你怎么看这一发现?”

“它让我感到愤怒。”

“愤怒?”乔纳斯神父说这话用了不少力气,好像他自己突然感到愤怒了一样。“为什么让你感到愤怒呢?”

“那好吧,先生,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尽管告诉我。我的猜测是,这儿有个传统:僧侣们轮流到那个笼子里去,让野鸟啄食身体,希望这样能够补偿这个国家早已犯下却未受惩罚的罪行。连我眼前这恶心的伤口,也是这样造成的,据我所知,虔诚的感觉会减轻你们的痛苦。但是,我要说,看到你的伤口,我并不感到同情。给最邪恶的行为罩上面纱,先生,怎么就可以称之为忏悔呢?难道你们基督教的神,用自我施加的痛苦和几句祈祷词,就能轻易收买了吗?正义未曾伸张,难道他一点儿也不关心?”

“牧羊人,我们侍奉的,是一位仁慈之神,你是个异教徒,也许难以理解。无论罪行多重,向这样的神祈求宽恕,都算不得愚蠢。我主的仁慈是无限的。”

“无限仁慈的神有什么用呢,先生?你嘲笑我是异教徒,可我们祖祖辈辈信奉的众神,明确宣布他们的规则,我们一旦破坏他们的律法,即受到严厉惩罚。你们基督徒信奉的仁慈之神,许可人们满足贪欲,觊觎土地和鲜血,他们知道,几句祈祷的话加上一点儿忏悔,就能换回宽恕和祝福。”

“你说得没错,牧羊人,在这个修道院里,仍然有人相信这种事情。但我向你保证,我和尼尼安很久以前就放弃了这种妄想,而且我们并不孤单。我们知道,上帝的仁慈不可滥用,然而我很多修道的弟兄,包括院长,目前还不能接受这一点。他们仍然相信,那个笼子,再加上经常祈祷,就够了。但这些黑乌鸦、黑老鸹,是上帝发怒的兆头。以前没有过。去年冬天,我们当中最强健的弟兄,都被风吹得流泪,但那时候的鸟儿不过是调皮的孩子,嘴巴只会造成微小的伤害。抖抖锁链,或者叫一声,它们就不敢靠近。但是,现在一种新的鸟来了,体型更大,胆子更大,眼睛里有愤怒。它们带着不动声色的怒火,撕扯我们的身体,不管我们如何挣扎或叫喊。过去这几个月,我们已经失去了三位亲爱的朋友,还有很多受了重伤。这些肯定是预兆吧。”

维斯坦的模样缓和了一些,但他一直坚定地站在男孩身前。“你是说,”他问道,“这个修道院里有我的朋友?”

“没错,牧羊人,在这个房间里。在其他地方,我们仍有不同意见,此时此刻,他们正在激烈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院长会坚持说,我们该一如既往。和我们观点相同的人会说,该停止了。我们沿着这条路走,不会获得宽恕。我们必须揭开隐藏的事情,直面过去。但是,恐怕这样的声音不多,也不会占上风。牧羊人,现在你信任我了吗,愿意让我看看男孩的伤口吗?”

维斯坦站着不动,但过了一会儿,他让到一边,示意埃德温过去。不说话的僧侣立即扶着乔纳斯神父,让他坐得更直一点——两位僧侣突然都忙碌起来——然后他抓起床边的烛台,把埃德温拉到近前,不耐烦地撩起男孩的衣衫,给乔纳斯神父看。似乎过了很久,两位僧侣一直看着男孩的伤口——尼尼安将那一团光亮移来移去——好像那是一池水,里面包含着一个小小的世界。最后,两位僧侣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埃克索看来,那似乎是表示大功告成,但紧接着乔纳斯神父身体颤抖着,又倒回到枕头上,表情近乎无奈,甚至是悲伤。尼尼安急忙放下蜡烛去照顾他,埃德温则悄悄回到黑暗中,站在维斯坦身旁。

“乔纳斯神父,”比特丽丝说,“你看过了小男孩的伤口,告诉我们伤口干净吗,能不能自行愈合。”

乔纳斯神父闭着眼睛,仍旧在喘着粗气,不过他平静地说:“我相信,只要他小心,伤口能自行愈合。他离开之前,尼尼安神父会为他准备好药膏。”

“神父,”比特丽丝继续说,“你和维斯坦阁下的谈话,我不能完全理解。但我很感兴趣。”

“是吗,夫人?”乔纳斯神父仍在喘气,但他睁开了眼睛,看着她。

“昨天晚上,在山下的一个村庄里,”比特丽丝说,“我和一位精通医药的女士谈过。她很了解我的病,但是,我一问起她这迷雾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会眨眼便忘记一个小时之前的事,就像忘记多年前某个上午的事一样,她就坦白说,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不知是何人所为。不过,她说如果有睿智的人知道,那就肯定是你了,就是住在山上修道院里的乔纳斯神父。所以,我和丈夫就到这儿来了,尽管到儿子的村庄去,这条路更难走,而且他还在那儿焦急地等着呢。我希望你能给我们说说这迷雾,我和埃克索用什么办法可以摆脱。也许我是个愚蠢的女人,但我觉得,你和维斯坦阁下张口闭口牧羊人,实际上说的就是这迷雾,过去的事情我们忘记了不少,你们也很担心。所以,请允许我问问你,也问问维斯坦阁下。为什么迷雾会降临到我们头上,你们两人知道吗?”

乔纳斯神父和维斯坦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维斯坦低声说:

“比特丽丝夫人,那是因为魁瑞格,在这山间游荡的那条龙。你说的迷雾,就是她引起的。但这儿的僧侣们庇护她,而且庇护了很多年。现在我就敢打赌,他们要是知道了我的身份,肯定会派人来杀我。”

“乔纳斯神父,这是真的吗?”比特丽丝问。“迷雾是那条母龙造出来的?”

僧侣似乎走了一下神,然后他转脸对比特丽丝说:“牧羊人说的是真话,夫人。是魁瑞格的气息填满了这片土地,夺去了我们的记忆。”

“埃克索,你听到了吗?迷雾是那条母龙造成的!维斯坦阁下,或者其他人,甚至是路上遇到的那位老骑士,只要有人能杀掉它,那我们的记忆就可以恢复啦!埃克索,你怎么这么安静呢?”

没错,埃克索刚才陷入了沉思,他听见了妻子的话,注意到了她的激动情绪,但他只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并没有别的表示。他还没开口,乔纳斯神父对维斯坦说道:

“牧羊人,既然你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在此逗留?为什么不带着这位男孩上路呢?”

“男孩需要休息,我也一样。”

“但你没有休息啊,牧羊人。你在劈柴,像恶狼一样晃来晃去。”

“我们来的时候,你们的柴火不多了。这山里晚上又很冷。”

“还有别的事让我疑惑,牧羊人。布雷纳斯爵爷为什么要抓你?他的士兵在全国追查你,有很多天了。去年,有个从东方来的人要找魁瑞格,布雷纳斯认为那可能是你,就派人出来追查。他们到山上来询问你的踪迹。牧羊人,你和布雷纳斯是什么关系?”

“我们还是小伙子的时候就认识,那时我俩比这位男孩还小呢。”

“你到这个国家来是有任务的,牧羊人。为什么要去算旧账,给自己找麻烦呢?我跟你说,你带上这个男孩走吧,僧侣们会议结束之前就走。”

“既然布雷纳斯爵爷如此看重,今晚就来找我,那我就应该站在这儿,与他会面。”

“维斯坦阁下,”比特丽丝说,“我不知道你和布雷纳斯爵爷之间是怎么回事。但是,如果你的使命是杀死大龙魁瑞格,那么我请求你,不要为别的事情分心。算账以后还有时间。”

“这位夫人说得对,牧羊人。劈柴的目的,恐怕我也知道。听我们的话吧,先生。这个男孩给了你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以后可能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带上他,走吧。”

维斯坦若有所思地看着乔纳斯神父,然后礼貌地点点头。“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神父。如果之前我对你不够尊重,那我向你道歉。但现在请允许我和这个男孩向你告别。我知道比特丽丝夫人还需要你看一看,她是个勇敢而善良的女人。我请你留些力气给她看病。感谢你的忠告,告辞了。”

埃克索躺在黑暗中,一边期盼着睡神降临,一边努力回想,当时在乔纳斯神父的小房间里,为什么自己大多时候都没怎么说话。总该有什么原因。比特丽丝发现了迷雾的源头,兴高采烈地转过脸来跟他说,但他仍旧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当时某种强烈而奇怪的情感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让他如临梦境,尽管周围的人说的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传入了他耳中。他感觉好像站在冬天河面上的一艘船里,在浓雾中眺望,心里知道大雾随时会分开,露出前方陆地的清晰轮廓来。而且,当时他有一种恐惧感,与此同时却又感到好奇——或者是种比好奇更强烈、更阴暗的感觉——他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无论前方是什么,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这话他当时真的说出来了吗?也许吧,而且就在那一刻,比特丽丝兴奋地转脸对他喊道:“埃克索,你听见了吗?迷雾是那条母龙造成的!”

维斯坦和男孩离开了乔纳斯神父的房间,之后发生的事情,他记不清楚。那位不说话的僧侣尼尼安肯定也一起走了,可能要给男孩拿治伤口的膏药,也可能就是领着他们出去,不让别人发现。反正最后只有他和比特丽丝留在乔纳斯神父身边,神父虽然受了伤,非常疲劳,还是给妻子做了仔细的检查。他没让她脱衣服——这让埃克索放了心——当时的情况他记得很模糊,不过他脑海里留下了一幅画面:乔纳斯把耳朵贴在比特丽丝的腰部,闭着眼睛、聚精会神,好像能听到身体里发出的微弱信号一样。埃克索也记得,僧侣眨着眼睛,问了比特丽丝一连串的问题。喝水后感到恶心吗?脖子后面痛过吗?还有些问题埃克索记不住了,不过每个问题,比特丽丝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她说的“不”越多,埃克索就越高兴。只有一次,乔纳斯问她小便里有没有血,她回答说是,有时候有,埃克索紧张起来。但僧侣只是点了点头,好像这是意料之中的正常现象一样,然后就接着问下一个问题了。后来检查是怎么结束的呢?他记得乔纳斯微笑着说:“看来你可以安心去找你儿子了。”埃克索自己说,“你看,公主,我就说没什么事嘛。”然后僧侣小心翼翼地慢慢躺下去,在床上喘气休息。尼尼安不在,埃克索赶紧跑过去,用水罐把僧侣的杯子加满水。他把杯子送到病人嘴边,看到小小的血珠从他下嘴唇上滑落,在水中散开。然后乔纳斯神父抬眼看着比特丽丝,说道:

“夫人,你称作迷雾的这个东西——现在知道了它背后的真相,你好像很高兴。”

“真的高兴,神父,因为现在我们有个方向了。”

“小心一点,这是个有人迫切守护的秘密,虽然现在公开也许更好。”

“是不是秘密,也不是我要小心的事情,神父,我高兴的是,埃克索和我既然知道了,现在行动就有了依据。”

“可是,好心的夫人啊,你这么确定不要这迷雾吗?有些事情藏起来,不放在心里,难道不是更好吗?”

“对有些人来说也许是这样,神父,但对我们不是。我和埃克索都希望再次拥有我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被人夺走那些记忆的感觉就像一个小偷晚上进来,拿走了我们最宝贵的东西。”

“可迷雾笼罩着所有的记忆啊,好的坏的都包括。不是吗,夫人?”

“我们也愿意让坏的记忆回来,哪怕会让我们哭泣,或者气得发抖。因为,那不就是我们共同度过的一生吗?”

“这么说,夫人,你不怕坏的记忆?”

“有什么可怕的呢,神父?我和埃克索现在对对方的感情,说明我们走过的路虽然被迷雾遮住,但是一路上不会有危险。这就像一个结局幸福的故事,连孩子都知道,过去经历的曲折不必害怕。无论我们这一生是什么样子,我和埃克索会一起回忆,因为这是我们两人都很珍视的。”

肯定有一只鸟从房间屋顶下飞过。那声音吓了他一跳,埃克索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一下他是真的睡着了。他还意识到,劈柴的声音停了,周围安静下来。武士回到他们的房间了吗?埃克索什么也没听到。隔着桌子的黑影,在房间另一头埃德温睡觉的地方,似乎也没有别人。乔纳斯神父给比特丽丝做完检查、问过问题,然后又说了什么呢?是的,她回答说,她小便里有过血,可他只是笑笑,又问了别的事情。埃克索说,你看,公主,我就说没什么事嘛。乔纳斯神父笑了,他受了伤,很疲惫,可他还是说,你可以安心去找你儿子了。但是,这些问题,比特丽丝都不害怕。他知道,比特丽丝害怕的是船夫的问题,比乔纳斯神父的问题更难回答,所以知道迷雾的根源之后,她才那么高兴。埃克索,你听见了吗?她兴高采烈。埃克索,你听见了吗?她说道,脸上容光焕发。

上一章:第五章 下一章:第七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