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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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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在推埃克索,可等他坐起来,那人影已经到了房间另一头,正弯着腰低声对埃德温说,“快点,孩子,快点!不要发出声音!”身旁的比特丽丝已经醒了,冰冷的空气让他惊颤。埃克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然后弯腰抓住妻子的双手。 还是深夜,但外面有人叫喊,下面的院子里肯定点了火把,因为窗户对面的墙上有一块块光亮。喊醒他们的僧侣把睡意朦胧的男孩拉到他们这边来,他的脸还在黑暗中,可埃克索已经认出了那一瘸一拐的步态是布莱恩神父的。 “朋友们,我会想办法救你们,”布莱恩神父的声音仍然很低。“但你们动作要快点,按我说的做。来了士兵,二十个,甚至有三十,要抓你们。他们已经围住了年纪大一点的那位撒克逊兄弟,但他很敏捷,牵着他们团团转,给你们创造逃跑的机会。不要动,孩子,待在我身边!”埃德温要朝窗户旁边走,但布莱恩神父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我要带你们去个安全的地方,但我们先得离开这房间,不能让人看见。士兵们在下面的广场上来回巡逻,但他们眼睛都望着塔上,那个撒克逊人还在塔上坚持着呢。如果上帝眷顾,他们也许不会注意到我们走下外面的台阶,那最困难的一关就算过去了。但是,不要发出声响,否则他们就会朝这边看,下台阶要小心,不要绊着。我先下去,等我打手势,你们就跟上。不,夫人,你的行囊只能留在这里。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他们缩在门边,听着布莱恩神父下楼的脚步声,他走得极慢,对大家简直是煎熬。最后,埃克索小心翼翼朝门外望去,看见火把在院子较远的那一边移动;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看是怎么回事,布莱恩神父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就站在正下方,拼命打着手势。 楼梯顺着墙壁一路斜下,台阶大多在黑暗中,只有接近地面的地方有块亮光,一轮满月明晃晃地照在上面。 “在我后面跟紧点儿,公主,”埃克索说道。“别看院子那边,眼睛一直盯着下一步落脚的地方,否则摔下去可够呛,而且下面都是敌人。把我刚讲的话告诉男孩,我们出发吧。” 埃克索虽然发了指令,自己下楼的时候却忍不住朝院子那边望。院子较远的那一侧有一座圆柱形的石塔,俯瞰僧侣们之前开会的那幢建筑,士兵聚集在石塔周围,明亮的火把晃动着,队伍中似乎有些混乱。埃克索下了一半台阶的时候,两名士兵突然离开队伍,往广场这边跑,他觉得这下子肯定要被发现。不过,那两名士兵从一个门里进去,消失了;埃克索心里谢天谢地,领着比特丽丝和埃德温进入回廊的阴影之中,布莱恩神父在那儿等着。 他们跟在僧侣后面,沿着狭窄的通道走,其中有些通道,静默的尼尼安神父之前可能带他们走过。路上常常漆黑一片,向导拖着一只脚,发出簌簌声,大家只能跟着这声音走。然后他们来到一个房间,一部分屋顶已经塌了。月光洒进来,照着一堆堆的木头箱子和破旧家具。埃克索闻到了霉菌和死水潭的气味。 “振作一点,朋友们,”布莱恩神父说,这次他不再压低声音了。他到了房间一个角落里,正在把东西搬开。“你们快安全啦。” “神父,”埃克索说,“感谢你救了我们,但请你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布莱恩神父继续清理那个角落,眼睛也没抬,口中回答道:“先生,这对我们也是个谜。他们今晚不请自来,拥进大门,拥进我们家里,好像这是他们的地方一样。他们说,要抓刚到的这两个撒克逊年轻人,没提到你和你妻子,但我不相信他们会友好地对待你们。这个男孩呢,他们显然是想要他的命,就像他们现在追杀他哥哥一样。你们先要脱离危险,以后有时间慢慢去寻思这些士兵的行为。” “我们是今天早晨才认识维斯坦阁下的,”比特丽丝说,“但是,在他面临着可怕命运的时候,我们自行逃走,心里感到不安。” “士兵们还是有可能追上来的,夫人,因为我们身后的门都没有上锁。如果那个人勇敢地为你们争取逃跑的时间,甚至要牺牲自己的性命,那么你们应该心怀感激去抓住这个机会。这道暗门下面,有条隧道,是古时候挖的。顺着隧道,可以从地下走到树林里,你们从树林里出来,追赶你们的人就被甩远了。先生,请你帮我抬一下,太重了,我两只手不够。” 两人一起动手,也花了不少力气才把门拉开,门在他们面前立起来,露出一个方形的黑洞。 “让男孩先下去,”僧侣说,“我们很多年没用这条通道了,谁知道台阶有没有塌掉。他脚下灵活,摔一跤不会太严重。” 但埃德温跟比特丽丝说了些什么,比特丽丝对大家说:“埃德温阁下要去帮助维斯坦阁下。” “公主,跟他说,我们从通道里逃出去,就是帮维斯坦的忙。随便你怎么跟他说,但是要说服他快点来。” 比特丽丝跟男孩说话的时候,男孩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一直盯着地板上那个洞,月光反射在他眼睛里,那一刻在埃克索看来,男孩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好像他慢慢进入了魔咒之中一样。比特丽丝还在说话,埃德温便迈步朝暗门走去,没有回头看大家,直接进了那个黑洞,消失了。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埃克索拉住比特丽丝的手,说道: “我们也下去吧,公主。跟紧点儿啊。” 通向地下的台阶很平缓——扁平的石块嵌在泥土中——踩上去也比较牢固。头顶的暗门开着,有一些光亮,他们能看到一点前方的路。但是,就在埃克索转身对布莱恩神父说话的时候,暗门关上了,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如同雷鸣。 三人都停下脚步,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空气不像埃克索想象的那样污浊;实际上,他似乎还能感觉到一点儿微风。埃德温在前面什么地方开口说话,比特丽丝低声回答。然后她轻声说道: “男孩问,为什么布莱恩神父在后面把门给关上了。我跟他说,他很可能是急着把洞口藏起来,也许现在那些士兵已经进了房间。可是啊,埃克索,这事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你听,那肯定是他吧,在搬东西把门压住?神父自己说,通道很多年没人走了,如果前面有泥土或者水挡路,我们回去怎么开门呢?门那么重,现在上面又压了东西?” “是有些奇怪。但修道院里来了士兵,这一点确定无疑,我们刚才不是都看到了吗?我看我们也没别的选择了,只能继续往前走,希望这条路能安全地通到树林。告诉男孩继续往前走,但是要慢一点,一只手要一直扶着这长满青苔的墙,我担心前面只会越来越暗。” 但是,他们再往前走,发现有一线微弱的光,有时甚至还能分辨出彼此的轮廓。脚下不时会有水坑,吓人一跳,而且在这段路上,埃克索不止一次感觉头顶上有声音,但埃德温和比特丽丝都没什么反应,他也就当作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不去理睬了。后来埃德温突然停下脚步,埃克索差点都撞到了他身上。他感到身后的比特丽丝捏紧了他的手,有一刻,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在黑暗中站着。比特丽丝贴得更紧了,他的脖子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她用极低的声音说:“你听到了没,埃克索?” “听到什么,公主?” 埃德温用手碰碰他,以示警告,他们又沉默下来。最后,比特丽丝对着他的耳朵说:“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埃克索。” “也许是只蝙蝠,公主。或者老鼠。” “不是,埃克索。我现在能听到。是人的呼吸声。” 埃克索再次倾听。这时候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是敲打发出的声响,重复了三次,四次,就在他们前面。一道亮光闪过,接着亮起一团微弱的火焰,火光下现出一个坐在地上的人影,随即又是一片黑暗。 “不要害怕,朋友们,”一个声音说。“是高文啊,亚瑟王的骑士。等这火绒点起来,我们就能看清楚对方啦。” 又是一通击打火石的声音,最后一根蜡烛终于亮起来,火焰慢慢稳定。 高文爵士坐在一个黑黑的土堆上。这个座位显然不太理想,因为他身体角度奇怪,像个随时会滚下来的巨大玩偶。他手里的蜡烛光影摇曳,照亮了他的脸和上半身,他在喘着粗气。和往常一样,他穿着盔甲,剑出了鞘,斜插在脚下的土里。他目光凶狠地瞪着大家,蜡烛从一张脸照到另一张脸。 “看来你们都到了,”他终于开口说道。“我放心了。” “你吓了我们一跳,高文爵士,”埃克索说。“你躲在这儿,要干什么?” “我下来有一会儿了,在你们前面走,朋友们。我带着剑,穿着盔甲,个子又高,走得跌跌撞撞,还要低着头,所以走不快,你们就发现我啦。” “你这不算解释啊,先生。你为什么在我们前面走?” “保护你们啊,先生!那些僧侣欺骗了你们,这令人难过,但是真的。这下面有一头野兽,他们想让你们在野兽嘴里送命。令人高兴的是,不是每个僧侣都这么想。尼尼安,那个不讲话的,把我领到这下面来,没被人发现,我要带着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你这消息真让人回不过神来,高文爵士,”埃克索说。“不过,你先给我们说说这头野兽吧。是什么样的兽呢?我们现在站在这儿,有没有危险?” “做有危险的打算吧,先生。僧侣们如果不想你们碰到野兽,是不会让你们下来的。这就是他们用的办法。他们是信基督的人,不能用剑,甚至也不能下毒。他们希望谁死,就让谁下来,过一两天,他们就会忘记做过这件事。啊,没错,这就是他们的办法,尤其是院长。到星期天,他甚至还会相信,是他救了你们,否则你们就被士兵抓走了。这隧道里潜伏的野兽干了什么,他就算想起来,也不会承认,甚至还会说这是上帝的意愿。好啦,今晚一位亚瑟王的骑士在前面开路,我们看看上帝的意愿是什么。” “高文爵士,”比特丽丝问,“你是说,那些僧侣要我们死?” “夫人,他们当然希望这个男孩死。我试图让他们明白,这没有必要,甚至还庄重地发了誓,带他远离这个国家,但都不行,他们不听我的话!就算维斯坦阁下被捕或被杀,他们也不愿意冒险放走男孩,因为说不定哪天又会来个什么人,要找这个男孩。我说,我带他走得远远的,但他们担心以后的事情,所以要他死。本来他们也许会饶了你和你丈夫的性命,但他们做的事,你们肯定会看到。如果我提前知道这一切,还会不会到这个修道院来呢?谁知道啊?这似乎是我的职责吧,是不是呢?可他们要这样对付一个男孩,还有一对虔诚、无辜的夫妻,这我可不答应!幸运的是,不是所有僧侣都这么想,你们知道,尼尼安,那位不说话的僧侣,是他带着我悄悄下来的。我打算在你们前面走得更远一些,但这身盔甲,还有这麻烦的大个头——这么多年,这大个头让我诅咒过多少次!一个人长这么高,有什么好处呢?能摘到挂在高处的梨子,可是一支箭射来,从矮一点的人头顶飞过去,却差点要了我的命。我看威胁我性命的箭,不比我摘的梨子少!” “高文爵士,”埃克索说,“你说住在这下面的兽,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从没见过,先生,只知道有些人被僧侣们送下来,被它咬死了。” “一个凡人拿一把剑,能杀死它吗?” “你说什么呢,先生?我是个凡人,这我不否认,可我是个训练有素的骑士啊,年轻的时候跟随伟大的亚瑟很多年,他教我要快乐地面对一切挑战,哪怕恐惧渗入骨髓,因为就算我们是凡人,趁着还活在人世,就该绽放光彩,让上帝看到!先生,和所有与亚瑟并肩作战的人一样,我对付过魔鬼妖怪,也对付过最阴险的人,哪怕在最激烈的战斗之中,也总是效仿我伟大的国王。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先生?你怎么敢这么说?你那时候在场吗?我可在场啊,先生,现在盯着你的这双眼睛,当时可什么都见过!可是,又怎么样呢,又怎样呢,朋友们,这事以后什么时间再讨论吧。原谅我,我们有别的事要做,当然有啦。你刚才问什么来着,先生?哎呀,对啦,这头兽,没错,我知道它很凶猛,但不是什么魔鬼精灵,这把剑足以杀死它。” “可是,高文爵士,”比特丽丝说,“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些情况,你还认为我们该沿着隧道继续往前走吗?”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夫人?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退路已经封起来了,我们回不去,但那扇门却随时会打开,把一批士兵放进隧道。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往前走,路上只有一头野兽,我们很快就能到树林,把追赶你们的人甩得远远的,因为尼尼安跟我说过,这条隧道是通的,没有损坏。所以,在蜡烛熄灭之前,我们还是动身吧,只有这条道啦。” “我们该相信他吗,埃克索?”比特丽丝问。她毫不遮掩,不在乎高文爵士也能听到。“我脑子有点乱,也不愿意相信好心的布莱恩神父会背叛我们。可这位骑士说的话也有道理。” “我们跟他走吧,公主。高文爵士,我们感谢你花这么大功夫。请带领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吧,希望这头野兽已经睡着,或者潜到其他地方去了。” “恐怕我们没这么好运吧。走吧,朋友们,我们要勇敢地往前走。”老骑士慢慢站起身来,拿蜡烛的那只手伸到前面。“埃克索阁下,也许你能帮我们拿着蜡烛,因为我需要两只手,随时准备用剑。” 他们往隧道深处走,高文爵士在最前面,埃克索拿着蜡烛跟着,比特丽丝在后面拉着埃克索的手,埃德温在最后。没别的办法,只能排成单列,因为隧道还是很窄,上面挂着苔藓,露出粗壮的树根,顶部越来越低,最后连比特丽丝都要弯着腰走路。埃克索尽量举高蜡烛,但这时隧道里的风大了,他经常要把蜡烛放下来,用另一只手罩住火焰。不过高文爵士没有一句怨言,他的身影在大家前方,举剑过肩,似乎一直就保持着这个样子。比特丽丝突然叫了一声,拉住了埃克索的胳膊。 “什么事,公主?” “噢,埃克索,停下来!我的脚刚才碰到了什么东西,但你的蜡烛移得太快了。” “那有什么关系,公主?我们还要继续走。” “埃克索,我觉得那是个孩子!我的脚碰了一下,我看了一眼,然后你的蜡烛就移走了。哎呀,我相信那是个死了很久的孩子!” “好啦,公主,别难过。你在哪儿看到的?” “走吧,走吧,朋友们,”高文爵士在黑暗中说道。“这地方的很多东西,最好还是不要看。” 比特丽丝似乎没听见骑士的话。“在那边,埃克索。蜡烛往那边照。就是那儿,埃克索,往那地上照,我可不敢再看那可怜的脸!” 高文爵士建议大家不要看,但他自己还是折回来,埃德温也来到了比特丽丝身边。埃克索弓着腰,拿着蜡烛到处照,看到了潮湿的泥土、树根以及石块。接着火光下出现了一只大蝙蝠,伸展双翅,仰面躺着,好像在安睡。蝙蝠的毛看起来又湿又黏,面孔像猪,没有毛发,伸展的翅膀上的凹陷处,已经积了水。要不是胸口上有些特殊,这东西真像是在睡觉。埃克索把蜡烛移得更近一些,大家都瞪大了眼睛:蝙蝠身前有个圆洞,从胸口下方一直到肚子,包括两侧胸腔的一部分。伤口特别整齐,好像有人在一只脆苹果上咬了一口。 “这样的伤口,可能是谁干的呢?”埃克索问。 蜡烛可能是移得太快了,烛火晃了一下,灭了。 “别担心,朋友们,”高文爵士说。“我会再找到火绒的。”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埃克索?”听声音,比特丽丝好像都要哭出来了。“脚一碰到,我就知道那是个孩子。” “你说什么呢,公主?那不是孩子。你说什么呢?” “这可怜的孩子发生什么事了呢?他的父母呢?” “公主,那就是个蝙蝠,黑暗的地方经常有这种东西。” “哎呀,埃克索,那是个孩子,我肯定!” “蜡烛灭了,公主,否则我可以再给你看一下。就是个蝙蝠,不是别的,不过我自己倒想看看蝙蝠下面是什么东西。高文爵士,你注意到蝙蝠躺的地方了吗?”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先生。” “我觉得那东西好像是躺在骨头堆上,我好像看到了一两个头骨,只能是人的骨头。” “先生,你这是说什么呢?”高文的声音不经意间高了起来。“什么头骨?我可没看到头骨,先生!只有一只倒霉的蝙蝠!” 这时比特丽丝在默默地抽泣,埃克索直起身去抱她。 “那不是孩子,公主,”他更加轻柔地说。“不要难过。” “死得孤零零的。他父母在哪儿呢,埃克索?” “你这是说什么呢,先生?头骨?我可没看到头骨!就是有几根老骨头,那又怎么样?又怎么样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不是在地下吗?但我没看到骨头堆,我不知道你这是说什么,埃克索阁下。那时候你在场吗?你站在伟大的亚瑟身边吗?我要骄傲地说,我在啊,先生,他是个又勇猛又仁慈的统帅。是啊,没错,是我去跟院长说的,让他留意维斯坦阁下的身份和动机,可我有什么办法?修道的人心会这么黑,难道我能猜到?你的说法根本没有依据,先生!这是对所有曾与伟大的亚瑟王并肩战斗的人的侮辱!这里没有什么骨头堆!现在我不是要救你们吗?” “高文爵士,你的声音太高了,谁知道那些士兵这时候在哪儿呢。” “我知道了情况,还能怎么办,先生?没错,我骑马到这儿来,和院长说了话,可我怎么知道他的心有这么黑呢?还有那个好人,可怜的乔纳斯,肝都被鸟啄过,恐怕活不久了,可院长却活得好好的,皮都没给鸟碰过……” 高文爵士住了口,隧道更深处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声音的远近很难判断,但那肯定是野兽的叫声;听起来像狼嚎,不过也有点儿像熊发出的低吼声。叫声延续的时间很短,但足以让埃克索一把拉过比特丽丝,高文爵士快速从地上拔起剑。他们站在那儿,一句话也不说,等着那声音再次响起。过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传来,高文爵士突然笑了,他没发出什么声响,却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还在笑的时候,比特丽丝在埃克索耳边说:“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丈夫。我不愿意再想起这个孤零零的坟地。” 高文爵士不笑了。他说道:“也许我们刚才听到了野兽的叫声,但我们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前进。好啦,朋友们,让我们结束争吵。我们很快就能把蜡烛点起来,不过我们先摸黑走一会儿,以免蜡烛把野兽马上引来。看,这儿有一点点光,可以走路。来吧,朋友们,不要再争吵了。我的剑准备好了,我们继续前进。” 隧道更加曲折,大家也更加小心,每到拐弯的地方都害怕会冒出什么东西。但他们没遇到什么,也没有听到之前的野兽叫声。然后隧道突然下降,走过一段长长的陡坡后,他们来到一间很大的地下房间。 大家都停下来喘口气,打量周围的新环境。他们脑袋贴着隧道顶部的泥土走了那么长时间,看到这儿屋顶很高、材料坚固,都感到欣慰。等高文爵士再次点亮蜡烛,埃克索意识到,这似乎是个陵墓,四周的墙上有壁画和罗马字母的痕迹。他们前面有两根结实的柱子,形成一道门,通向另一个大小相仿的房间,房间门口有一块明亮的月光。看不出来月光来自哪里——也许两根柱子上的拱门背后有个通风口,这时机缘巧合,月光刚好能从那儿射进来,照亮了柱子上的霉菌青苔,以及另外那个房间的一部分。乍一看,房间地板上似乎铺着碎石,但埃克索很快发现,那其实是厚厚的一层骨头。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脚下也是破碎的骸骨,两个房间的地面上全是骨头。 “这肯定是个古老的墓地,”他大声说。“埋葬的人真不少啊。” “墓地,”高文爵士喃喃地说,“没错,是个墓地。”他刚才一手拿剑,一手拿蜡烛,绕着房间缓缓走了一圈。现在他正朝拱门走去,在第二个房间前面,他突然停了下来,好像被那明亮的月光镇住了一样。他把剑插到地上,埃克索看着他的剪影靠在剑上,手里的蜡烛上下移动着,颇有些厌倦的模样。 “我们不用吵啦,埃克索阁下。这都是人的头骨,我不否认。这儿一条胳膊,那儿一条腿,现在都是骨头啦。一个古老的墓地。也许是吧。先生,我敢说我们整个国家都是这样。翠绿的山谷。春天里怡人的小灌木丛。可是,你往土里挖,雏菊毛茛下面,就是死者的尸骨。先生,我说的不仅仅是举行了基督教葬礼的那些人。我们的土地下面,埋着过去屠杀留下的遗骸。我和霍拉斯啊,我们已经厌倦了。厌倦了,也都老了。” “高文爵士,”埃克索说,“我们这儿只有一把剑。我请你不要沮丧,也不要忘记野兽就在附近。” “我没有忘记野兽,先生。我只是在考虑我们面前的这道门。你抬头看看,看见没?”高文爵士举起蜡烛,照着拱门下沿,那儿似乎有一排矛头,对着地面。 “一道闸门,”埃克索说。 “没错,先生。这道门可没那么老。比我们俩都年轻,我敢打赌。有人把闸门打开了,希望我们进去。你看那边,那是拉住闸门的绳索。还有那边,那是滑轮。有人经常到这儿来,开门关门,也许是喂野兽。”高文爵士朝一根柱子走去,脚下踩着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果我砍断这根绳索,闸门肯定会落下来,挡住我们出去的路。但如果野兽在那边,这闸门就能把它挡住。这是那个撒克逊男孩发出的声音吗,还是偷偷进来了什么精灵?” 正是埃德温。他回到黑暗中,唱了起来;一开始声音很轻,埃克索以为他只是在安抚紧张情绪,但随后他的声音越来越高。那似乎是首舒缓的摇篮曲,唱的时候,他脸对着墙,身体轻轻摇晃着。 “这男孩像着了魔似的,”高文爵士说。“别管他,现在我们要做决定,埃克索阁下。我们该继续走吗?还是该砍断绳索,无论门那边有什么东西,至少可以挡一阵子?” “先生,依我看,我们砍断绳索吧。想开门的时候,我们肯定还能打开。等门放下来,我们先看看要对付的是什么东西。” “明智的建议,先生。我就按你说的办。” 高文爵士把蜡烛递给埃克索,向前迈了一步,举起剑,砍在柱子上,发出金属撞击石头的声音,大门的下半部分晃了晃,但没有落下来。高文爵士叹了口气,有点儿不好意思。然后他重新站好位置,再次举起剑,又砍了一下。 这一次,啪嗒一声,大门轰隆隆落下,在月光下扬起一片灰尘。那声音惊天动地——埃德温突然停止了歌唱——埃克索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铁栅栏,看那边会出现什么东西。但没有野兽的迹象,过了一会儿,大家都松了口气。 他们现在被困住了,但是闸门落下,大家都感到一阵轻松,四个人开始在陵墓里四处走动。高文爵士把剑插入剑鞘,走到闸门前,轻轻摸了摸栅栏。 “好铁,”他说。“货真价实的东西。” 比特丽丝之前安静了很长时间。这时她走到埃克索跟前,把脑袋贴在他胸口。他一条胳膊把她揽住,发现她脸上都是眼泪。 “好啦,公主,”他说,“振作一点。我们很快就能出去呼吸夜晚的空气啦。” “这些头骨,埃克索。这么多!这头野兽真的能杀死这么多人?” 她声音不大,可高文爵士转过头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夫人?难道是说人是我杀的?”他的声音很疲惫,没有之前在隧道里说话时的怒气,但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情绪。“你说,这么多头骨。可我们不是在地下吗?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一名亚瑟王的骑士,能杀得了这么多?”他转过身,对着闸门,一根指头从上到下摸着一根铁条。“过去,很多年前,我在梦里看到自己杀敌人。那是在梦里,很久以前的事了。敌人呢,有好几百,也许和这儿的人数差不多。我就一直拼杀、拼杀。不过是个愚蠢的梦,但我现在还能想起来。”他叹了口气,然后看看比特丽丝。“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夫人。我以为这样做,会令上帝喜悦。我怎么能猜到,这些卑鄙的僧侣竟然心黑到这个地步?我和霍拉斯到修道院时,太阳还没落山,你们也刚到不久,因为那时候我想,我必须尽快告诉院长。后来我发现他要对付你们,就假装出得意的样子。我跟他告别,他们都以为我走了,实际上我把霍拉斯丢在树林里,趁着夜色又走上了山。感谢上帝,不是所有僧侣都那么想。我知道好心的乔纳斯会接待我。我从他那儿知道了院长的计划,就让尼尼安悄悄带我到这儿来,等着你们。该死,这男孩又来了!” 没错,埃德温又在唱歌了,这次他没之前那么大声,但姿势很奇怪。他身体向前倾着,两手握成拳头,放在太阳穴上,在黑暗中走来走去,步伐很慢,像一个人在扮演动物跳舞。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情,他肯定承受不了,”埃克索说。“他表现得非常坚韧,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们一离开这儿,一定要好好照顾他。高文爵士,你跟我们说说,那些僧侣为什么要杀死这样一个无辜少年呢?” “先生,无论我怎么争辩,院长都要杀掉这个男孩。所以我才把霍拉斯丢在树林里,回到了……” “高文爵士,请你解释。这和他身上的食人兽伤口有没有关系?那些可都是有学识的基督徒啊。” “男孩身上没有食人兽咬的伤口。那个伤口是龙咬的。昨天,那个士兵拉起他衣服的时候,我当场就看出来了。他怎么遇上了龙,这谁知道呢?但那肯定是龙咬的,现在他的血液里会充满欲望,要去找条母龙。同样,附近任何母龙只要闻到他的气息,也会来找他。所以维斯坦阁下才会急于保护他,先生。他认为埃德温阁下能带他找到魁瑞格。出于同样的原因,这些僧侣和士兵要杀死他。你们看,这男孩更疯了!” “那这些头骨呢,先生,”比特丽丝突然问骑士。“为什么有这么多?都是孩子吗?有些很小,都能放到你手掌里。” “公主,不要难过了。这是个墓地而已。” “你这是什么意思,夫人?婴儿的头骨?我斗过男人、魔鬼和龙。但是屠杀婴儿?夫人,你怎么敢这么说!” 突然,仍在唱歌的埃德温从他们身旁挤过去,跑到闸门边,紧紧贴在栅栏上。 “回来,孩子,”高文爵士抓住他的肩膀,说道。“这儿有危险。还有,不要唱歌了!” 埃德温双手紧抓着栅栏,和老骑士拉扯了一会儿。随后,两人分开,都从闸门前往后退。比特丽丝靠在埃克索胸前,发出一声低呼,但这时埃克索的视线被埃德温和高文爵士挡住了。接着,那头野兽出现在月光之下,埃克索能看得更清楚了。 “上帝保佑我们,”比特丽丝说。“这东西就是从大平原上直接跑过来的,连空气都变冷了。” “不要担心,公主。它打不破铁栅栏。” 高文爵士的剑立即拔了出来,他低声笑了。“没我担心的那么糟糕,”他说,忍不住又笑了几声。 “够糟糕了吧,先生,”埃克索说。“看起来它能够一个一个把我们给吞了。” 他们所看到的,很像一只剥了皮的大动物:肌肉和关节上,紧紧裹着一层不透明的膜,像翻过来的羊肚。野兽现在裹在月光下,大小与外形看起来都像一头公牛,但它的脑袋很特殊,像狼,颜色要深一些——尽管给人的感觉是被火烧过之后的焦黑色,而不是自然的黑色毛发或皮肉。它的嘴巴很大,眼睛像蛇。 高文爵士仍旧一个人笑着。“从那个阴暗的隧道里走出来,我连最奇怪的东西都想象到了,早做好了准备。先生,有一次啊,我在杜玛姆沼泽上见到的狼,脑袋像可怕的老巫婆一样!在库尔维奇山,见过双头食人兽,战斗中发出吼叫时,能朝你喷血!这东西嘛,也不过是条生气的狗而已。” “但它却拦住了我们获得自由的路,高文爵士。” “没错,它的确挡了路。所以,我们可以瞪着它,过一个小时士兵们就会从隧道里追上来。或者打开闸门,与它战斗。” “高文爵士,我倒觉得这是个比疯狗更加凶狠的敌人。我请你不要大意。” “我是个老头子,先生,已经很多年没有愤怒地拔剑了。但我仍旧是个受过良好训练的骑士,只要这头野兽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我就会占上风。” “你看,埃克索,”比特丽丝说,“它的眼睛一直跟着埃德温阁下。” 奇怪的是,埃德温现在很平静,他一直在试探性地走着,先朝左边,然后是右边,总是要回头看看那头野兽,而野兽的目光从未离开过他。 “狗急着要这个男孩哪,”高文爵士若有所思地说。“也许这个妖怪身体里有龙的卵。” “不管是什么妖怪,”埃克索说,“它在等着我们的下一步行动,耐心不同寻常啊。” “那么,我来提个办法,朋友们,”高文爵士说。“我讨厌利用这个男孩,像绑个小山羊引诱狼一样。但他似乎是个勇敢的少年,在这儿走来走去,没有武器,同样有危险。让他拿着蜡烛,到房间后面去站着。你呢,埃克索阁下,可以想办法再打开闸门,可能还需要你好心的妻子帮忙,门一开,野兽就能过来。我猜它会直接朝男孩冲过去。我知道它冲过去的路线,就站在这儿,在它经过的时候劈死它。你同意这个计划吗,先生?” “这个计划很疯狂。但我也担心士兵们很快就会发现隧道。我们试一下吧,先生,我和妻子会尽力的,哪怕我们俩要一起吊到绳子上,也要把门打开。公主啊,你跟埃德温阁下解释一下我们的计划,看他愿不愿意。” 可是,埃德温似乎不用听任何人讲,就已经明白了高文爵士的策略。男孩从骑士手里接过蜡烛,斟酌好距离,在骨头堆上走了十步,回到了黑暗之中。他转过身来,面前的蜡烛几乎毫不颤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紧紧盯着栅栏后的野兽。 “那就快点,公主,”埃克索说。“爬到我背上,抓住绳头。晃来晃去的那个,看见了吧。” 一开始,他们俩差点一起滚倒在地。随后两人扶着柱子站稳了,又摸索了一会儿,他听见她说,“我抓住啦,埃克索。让我下来,绳子也会跟着下来。把我抓住啊,要不然我就一下子跌下来了。” “高文爵士,”埃克索低声喊道。“你准备好了吗,先生?” “准备好了。” “要是野兽从你身边跑过去,那这个勇敢的男孩就死定啦。” “这我知道,先生。不会让它跑过去的。” “慢慢放我下来,埃克索。如果我抓着绳子吊在半空中,你就把我拉下来。” 埃克索放开比特丽丝,有一下子她悬挂在空中,她身体的重量不够,拉不起闸门。随后埃克索抓住了她双手附近的另一段绳子,两人一起向下拉。一开始没什么动静,接着有什么东西动了,闸门颤抖着升了起来。埃克索继续拉,他看不见门,于是喊道:“够高了吗,先生?” 停顿了一会儿,高文爵士的声音传回来。“这条狗正等着我们呢,中间没有障碍啦。” 埃克索扭过身体,头从柱子旁边探出去,刚好看到那野兽向前跳了出来。老骑士的脸在月光下,看起来他似乎惊呆了。他挥动宝剑,但太晚了,那野兽从他身边经过,径直朝埃德温冲去。 男孩瞪大了眼睛,但手里的蜡烛没有掉下来。他朝旁边跨了一步,让野兽过去,几乎像是礼貌谦让。让埃克索惊讶的是,那野兽真的就过去了,继续朝他们刚走出来的黑暗隧道中跑去。 “我拉着门,”埃克索喊道。“到门里去,逃命吧!” 但是,无论是他身旁的比特丽丝,还是已经放下剑的高文爵士,似乎都没听到。那可怕的野兽刚从埃德温身边冲过去,肯定随时都会回来,可他好像毫不关心。男孩拿着蜡烛,来到老骑士站的地方,两人一起瞪大眼睛看着地上。 “把门放下来吧,埃克索阁下,”高文爵士没有抬头。“我们等一下再拉起来。” 埃克索发现,老骑士和男孩正认真观察着地上正在动的什么东西。他放下闸门,这时比特丽丝说: “是个可怕的东西,埃克索,我就没必要去看了。你想看就去吧,然后告诉我。” “野兽不是跑进隧道了吗,公主?” “一部分吧,我听见它的脚步停了下来。好啦,埃克索,去吧,看看骑士脚下的另外那一部分。” 埃克索走了过去,高文爵士和埃德温都吓了一跳,好像恍惚中突然被人摇醒一样。然后两人让到一旁,埃克索看见了月光下野兽的脑袋。 “嘴巴就是动个不停,”高文爵士不安地说。“我想拿出剑来再劈它几下,又担心那是亵渎,会给我们带来更多厄运。希望它停下来不要动就好了。” 的确,很难相信这砍下的脑袋不是个活东西。野兽的头侧面着地,能看到一只眼睛,仍旧亮闪闪的,像海里的动物那样。上下颚有节奏地动着,似乎有罕见的力气,舌头因此在嘴巴里一起一落,好像是活的。 “我们都要感谢你,高文爵士,”埃克索说。 “不过是一条狗罢了,先生,就是更糟糕的东西,我也乐意奉陪。不过,这个撒克逊男孩勇气罕见呐,我很高兴帮了他一点儿忙。但我们现在要快点走了,而且还要小心,谁知道上面在发生什么事呢,说不定房间那边还有头野兽。” 这时他们在一根柱子后面发现了一个摇柄,把绳子系上去,很快就轻松地拉起了闸门。大家让野兽的脑袋留在原来的地方,从闸门下穿过,高文爵士又一次举着剑走在前面,埃德温走在最后。 陵墓的第二个房间,显然是野兽的巢穴:古老的骨头之中,有新近的羊和鹿的骨架,还有一些骨架是黑色的,气味难闻,他们无法辨认。随后他们又必须弯着腰、屏着气,走过一条曲折的通道。他们没有遇到野兽,最后终于听到了鸟鸣声。远处出现一块光亮,不久大家来到一片树林中,四下里晨曦初亮。 埃克索有点恍惚,两棵大树之间有一堆树根,他拉着比特丽丝的手,扶她坐到树根上。一开始比特丽丝气喘吁吁,没法开口,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说道: “我这旁边还有地方,丈夫。如果我们现在安全了,那就坐下来,一起看看最后的星星吧。谢天谢地,我们俩都没事,那邪恶的隧道总算走出来了。”接着她说:“埃德温阁下呢,埃克索?我没看到他。” 在清晨的微光中,埃克索四下张望,看到高文爵士就在附近,在晨光的映衬下显出剪影,脑袋低着,一只手扶着树干,正在调匀呼吸。可男孩却不见踪影。 “刚才还在我们后面,”埃克索说。“我们走出隧道的时候,我听见他喊了一声。” “我看着他加快速度走了,先生,”高文爵士说道。他没有转身,仍旧气喘吁吁的。“他不像我们这些老人,不用靠在橡树上喘个不停。我猜他是急着回到修道院去救维斯坦。” “你没想过拦住他吗,先生?他这急匆匆地去,肯定有很大危险,维斯坦阁下这时候已经被杀或者被抓啦。” “你想要我干什么呢,先生?我能做的都做了。躲在那个连空气都没有的地方。那头野兽之前吞噬了很多勇敢的人,我把它杀了。可是,到头来,那个男孩却跑回到了修道院!难道要我穿着这沉重的盔甲,带着剑,跟在后面追?我都累垮了,先生。累垮啦。现在我的职责是什么?我要歇一下,好好想想。如果亚瑟在,会让我干什么呢?” “高文爵士,”比特丽丝问,“我们该不该认为,是你最先去告诉院长,说维斯坦阁下的真实身份是东方来的撒克逊武士?” “为什么又要提这件事呢,夫人?我不是带着你们到安全的地方了吗?踩过那么多头骨,才步入这美好的清晨?那么多。不用低头看,每踩一脚,都能听到咔嚓声。死了多少,先生?一百?一千?你数过吗,埃克索阁下?莫非你不在场,先生?”他仍旧是树边的一个剪影,他的话有时候听不清楚,鸟儿们已经开始了清晨的合唱。 “无论今晚发生了什么,”埃克索说,“我们都该好好感谢你,高文爵士。显然,你的勇气和本领都不减当年。不过,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 “放过我吧,先生,够了。这山坡上长满了树,我怎么能去追一个灵巧的年轻人呢?我已经垮掉啦,先生,不仅仅是喘不上气。” “高文爵士,很久以前我们曾是战友,是不是?” “放过我吧,先生。我今晚尽了我的职责。难道还不够吗?现在,我必须去找我可怜的霍拉斯了,我把他拴在一根树枝上,不让他乱跑,要是狼或熊来攻击他怎么办?” “这迷雾遮住了我的过去,”埃克索说。“但最近我发现,我慢慢想起了某个任务,一项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去完成的。是不是一项法律呢?让所有人更接近上帝的伟大法律?高文爵士,看到你,听你谈起亚瑟,我想起了一些遗忘已久的事情。” “我可怜的霍拉斯啊,先生,那么厌恶夜晚的树林。猫头鹰或狐狸一叫,他都会吓得够呛,尽管面对箭雨他毫不畏缩。我要去找他了,也提醒一下你们两位好人,不要在这儿休息太久。忘掉那两个撒克逊年轻人吧。现在多想想在村里等着你们的宝贝儿子。依我看,你们现在毯子和食物都没了,最好快点上路。和货船的船夫讲句好话,你们就能搭船顺水而下。不要在这儿停留,谁知道士兵们什么时候到这儿来?朋友们,上帝保佑你们。” 一阵沙沙的声响,几声咚咚的脚步声,高文爵士的身形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过了一会儿,比特丽丝说道: “我们没跟他道别,埃克索,我感觉很糟糕。可是,他跟我们的告别很奇怪啊,也很突然。” “我也这么想,公主。但他给我们的建议也许很明智。我们该快点去找儿子,不去管最近碰到的那些伙伴。我有点担心可怜的埃德温阁下,但既然他急着回修道院去,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呢?” “我们再休息一会儿吧,埃克索。很快我们就上路,就我们俩,去找艘货船加快速度也很不错。儿子肯定在担心,我们怎么还没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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