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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被掩埋的巨人 作者:石黑一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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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年轻的僧侣是个身形瘦削、面色憔悴的皮克特人,能流利地说埃德温的语言。有个年纪差不多的人陪着,他显然很高兴。两人在清晨的雾霭中走着,一开始,他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但是,进入树林之后,年轻僧侣就默不作声,埃德温甚至想,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领路人。更有可能的是,树林中藏匿着东西,僧侣担心会引起它们的注意;在悦耳的鸟鸣声中,不时传来奇怪的咝咝声和沙沙声。埃德温又一次问道:“我哥哥的伤口不致命吧?”这次他不是为了放心,而是为了打破沉默。但对方的回答简短,似乎不耐烦。 “乔纳斯神父说没事。他最明智。” 这么说,维斯坦受伤不会很重。他肯定是不久前走这同一条路下山的,那时候天还没亮。他要靠在领路人的胳膊上吗?或者他还能够骑马,可能由一名僧侣牵着缰绳? “把男孩领到山下箍桶匠的屋里。不要让人看见你离开修道院。”根据年轻僧侣的说法,乔纳斯神父是这么吩咐的。看来埃德温很快就能和武士团聚,但他能期待什么样的欢迎呢?第一次遇到挑战,他就让维斯坦失望了。埃德温没能在战斗一开始时就赶到他身旁,而是跑进了那条长长的隧道。但他母亲不在那下面,最后隧道的出口终于出现,在遥远的前方,黑暗中如同月亮,这时候梦的阴云才从他心头散去,他回过神来,想起发生的事,感到非常震惊。 至少,他走入清晨的寒冷空气之后,是尽了力的。他几乎是一路跑回到了山上的修道院,遇到最陡的坡才会慢下来。有时候,他要穿过密林,感觉走错了路,但随后树木变稀,修道院又出现在灰色的天空之下。于是他接着往上爬,到大门的时候,双腿酸痛、气喘吁吁。 大门旁的那扇小门没锁,他打起精神,偷偷摸摸溜了进去。山路走了一半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烟味儿,这时候烟熏得他胸口疼,忍不住要大声咳嗽。他知道,这时候去移干草车,肯定太迟了,顿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没有着落。但他还是把这种感觉放到了一边,继续朝里面走。 一开始,他没有碰到僧侣,也没遇上士兵。他沿着高墙走,脑袋低着,以免被远处某扇窗户里的人看到,这时他看到下面大门内的小院子里,挤满了士兵们的马。马鞍没下,四周都是高墙,所以马儿都在焦虑地转圈,地方很小,有时候会互相撞上。他继续朝僧侣的住处走去,换作别的孩子,肯定就直接跑到中央的院子里去了,他却心思周密,想了一下修道院的布局之后,他走了一条绕弯子的路,利用了他记忆中的那些隐秘路径。就是快到目的地的时候,他还是要躲在一根石柱后面,先小心翼翼地看看周围。 中央的院子简直认不出来了。三个人穿着僧袍,懒洋洋地扫着地,在他看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拿着桶往鹅卵石上泼水,躲在一旁的几只乌鸦受了惊吓,飞走了。地面上零零散散撒了干草和沙,他注意到有几个人形的东西,用麻布盖着,他猜可能是尸体。他知道维斯坦曾在那儿负隅抗敌的古老石塔,这时依然巍巍耸立,但连塔也发生了变化:塔身很多地方成了焦黑色,尤其是入门的拱廊和每一扇窄窗的周围。在埃德温看来,整个石塔似乎一下子缩小了。他从柱子后面伸长脖子,想确定一下,麻布覆盖的人形周围那一摊摊潮湿的地方,究竟是血还是水,这时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从背后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扭过身子,发现尼尼安神父——那个不说话的僧侣——正盯着自己的眼睛。埃德温没有喊叫,而是指着尸体,低声说道:“维斯坦阁下,我的撒克逊兄弟。他也躺在那儿?” 沉默的僧侣似乎能听懂他的话,用力摇了摇头。他抬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但就在做这个熟悉的动作时,他仍在瞪着埃德温的脸,似乎是要警告对方。然后,尼尼安偷眼望了望四周,把埃德温拉走了。 “我们能确定吗,武士,”头一天他曾问维斯坦,“那些当兵的真的会来?谁会告诉他们,我们在这儿呢?这些僧侣显然都相信,我们不过是牧羊人。” “谁知道呢,孩子。也许没人会来打扰我们吧。但是,我觉得有个人可能会说出我们的行踪,此时此刻,说不定好心的布雷纳斯正在发命令呢。用心检查,年轻的战友。不列颠人喜欢往干草垛里插木条,把草分成一份份的。从上到下,我们都需要不掺杂物的干草。” 当时,他和维斯坦在古老石塔后面的谷仓里。武士这下子不去劈柴了,却又急不可耐地要把马棚后面储藏的干草搬过来,堆到那辆摇摇晃晃的推车上。他们动手干这件事的时候,他又不时让埃德温爬上草垛,用棒子往里捅。武士站在地上认真看着,有时候会让他到某个地方重新捅一遍,或者命令他把腿伸进某个具体的位置,越深越好。 “这些修道的人有些马虎大意,”维斯坦解释道。“也许会把铁锹或草叉丢在干草堆里。如果是这样的话,把东西拿出来可是帮他们的忙,这儿工具不多。” 当时武士没有透露准备干草的目的,但埃德温立即知道,这与眼前的冲突有关,所以等干草摞好了,他问了个关于士兵的问题。 “谁会背叛我们呢,武士?僧侣们没怀疑我们。他们忙着神圣的争辩,几乎都不看我们。” “也许吧,孩子。那儿也捅一捅。就那儿。” “武士,有没有可能那对年老的夫妇会背叛我们?他们显然很傻、很老实。” “尽管他们是不列颠人,我却不担心他们会背叛。但是,孩子,你要以为他们傻,那就错了。至少,埃克索阁下是个有城府的人。” “武士,我们为什么跟他们一起走呢?他们总是拖慢我们。” “他们拖慢我们,没错,很快我们就会分手。但今天早晨我们出发的时候,我很希望有埃克索阁下的陪伴。也许我还希望他能多陪一会儿。我说过,他是个有城府的人。我和他也许还有更多事情可以讨论。但是,我们还是专心做好眼前的事情吧。我们要把车子装得稳稳当当的。我们需要不掺杂物的干草。那儿不能有木头或铁。孩子,你看我要指望你呢。” 可埃德温却让他失望了。他怎么会睡了那么久呢?躺下来本身就是个错误。他就该直挺挺地坐在角落里,偶尔闭闭眼睛,像维斯坦那样,一听到声音立即就能站起身来。可他呢,像个婴儿一样,喝了老太太递来的一杯牛奶,就在房间那一头沉睡不醒。 他真正的母亲在梦里喊他了吗?也许是这个原因,他才睡了那么久,被跛脚的僧侣叫醒之后,他没有冲到武士身旁,而是跟在其他人后面,进了那条奇怪的长隧道,好像他仍旧在梦境深处一样。 那毫无疑问是他母亲的声音,同一个声音在谷仓里也曾向他呼喊。“埃德温,为了我,找到力量吧。找到力量,来救我。来救我。来救我。”与头天早晨相比,这时的声音里有一种急迫感。还有别的:站在打开的暗门前、盯着通向黑暗的台阶时,他曾感到有东西在拉他,力气很大,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 年轻的僧侣用手杖挡住李树的枝桠,等待埃德温走到前面去。这时候他终于说话了,不过声音很低。 “抄小路。我们很快就能看到箍桶匠小屋的屋顶。” 他们走出树林,眼前大地开阔,斜斜没入退却的迷雾之中,但埃德温仍然能够听见,附近蕨丛中有东西在动,并发出咝咝声。他想起了夏末那个霞光灿烂的傍晚,他和那位女孩谈过话。 那天,一开始他没看见池塘,因为池塘很小,隐藏在灯芯草中。一片颜色鲜艳的昆虫在他面前飞了起来,一般情况下,他会关注昆虫,但这次水边传来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动物落入了陷阱?声音又来了,夹在鸟鸣声和风声之中。这声音有个规律:一阵剧烈的摩擦声,好像在挣扎,然后是寂静。不久,又传来摩擦声。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近前,听见了吃力的呼吸声。然后,他眼前就出现了那个女孩。 她仰面躺在野草中,身体扭到了一边。她比他要大几岁,十五或十六,她的眼睛盯着他,毫无惧色。他打量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姿势奇怪,是因为她双手被绑住了,压在身体下面。四周有一片地方,野草是平的,那是她挣扎时靠腿的力量滑动身体碾压出来的。她穿着布罩衣,在腰间系住,衣服一侧已经变了颜色——或许是浸泡了水,她的腿肤色特别黑,两条腿上都有蓟草划出来的新鲜伤痕。 他想,这可能是个鬼魂或精灵,但她开口说话时,却没有回声。 “你想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 埃德温定定神,说道:“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 “这些绳结不难解。他们就是绑得比平时紧一点。”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脸上、脖子上全是汗。连说话的时候,她双手仍在背后不停地挣扎着。 “你受伤了吗?”他问。 “没有。但一只甲壳虫刚落在我膝盖上,趴在那儿咬了我一口。现在肿起来了。我能看出来,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帮不了我。没关系,我自己能行。” 她绷紧了脸,扭动着,将身体从地面抬起了一点点,但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看着,呆住了,以为她那双手随时会从身后拿出来。但是,她泄了气,身体松软下来,躺在草上,嘴里大口喘着气,眼睛愤怒地盯着他。 “我可以帮忙,”埃德温说。“我擅长解绳结。” “你还是个孩子。” “不是。我都快十二了。”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如果他们发现你解开了绳子,会打你的。” “他们是大人吗?” “他们自己以为是,但其实不过是男孩子。不过,比你大点儿,而且有三个。要是打你一顿,他们肯定会很高兴。他们会把你的脑袋摁到那边的泥水里,直到你晕过去。我看他们以前干过。” “他们是村子里的吗?” “村子?”她鄙夷地看着他。“你的村子?我们每天都经过不同的村子。我们才不会管你的村子呢!他们可能很快就会回来,那你就麻烦了。” “我不害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脱身。” “我总是自己脱身。”她又扭动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绑住你?” “为什么?我想是为了看吧。看我想办法脱身。现在他们走了,偷吃的去了。”然后她说:“我还以为你们这些村民整天都要干活呢。你母亲为什么让你到处乱逛?” “我得到了允许,因为今天我一个人已经完成了三个角。”然后他又说道:“我真正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村子里了。” “她去哪儿啦?” “我不知道。她是被人抓走的。我现在和阿姨住。” “我像你这么大,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说,“也住在一个村子里。现在我到处旅行。” “和谁一起旅行呢?” “噢……和他们。我们经常经过这条路。我记得他们以前在这个地方绑过我,把我丢在这儿,就是同一个地方,去年春天的时候。” “我来把你放开,”他突然说。“如果他们回来,我也不怕他们。” 但是,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他本来以为她的眼睛会避开,身体要调整一下,因为他要走过来了。但她却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他,与此同时,她的双手仍在背后挣扎着。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这时他才意识到,她刚才一直屏着呼吸,时间挺长。 “我一般是能解开的,”她说。“如果你不在,我现在都已经解开了。” “他们绑你,是不想让你逃走吗?” “逃走?我能逃到哪里?我和他们旅行呢。”然后她说,“你到我这儿来干吗?为什么不去帮助你母亲?” “我母亲?”他是真的吃了一惊。“我母亲为什么要我去帮她?” “你说她是被抓走的,不是吗?” “是啊,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她现在很开心。” “她怎么能开心呢?你不是说她在旅行吗?难道你不觉得她想有人来帮助她吗?” “她就是在旅行。她不会要我去……” “她不会要你去,因为以前你还是个孩子。可你现在都快是个男人了。”她不说话了,弓起背,又一次攒足了力气挣扎。然后她又松软下来。“有时候,”她说,“他们回来,我还没有解开,他们也不来解。他们就看,一句话也不说,一直到我自己解开绳子,双手挣脱出来。他们就一直坐在那儿看哪、看哪,裤裆里那魔鬼角也一直变大。他们要是说话,我会觉得好一点儿。但他们就一直瞪着眼睛看啊、看啊,一句话也不说。”然后她又说:“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也会这么做。我以为你会坐下来,睁大眼睛看着,不说话。” “要我帮你解吗?我不怕他们,而且我擅长解绳子。” “你还是个孩子。”眼泪突然流出来了。事情发生得太快,而且她脸上没有情绪改变的迹象,所以埃德温一开始以为那只是汗水。随即他意识到,那是眼泪,她半仰着脸,所以眼泪流得很奇怪,经过鼻梁,然后从另一边的脸颊上流下去。在这过程中,她眼睛一直盯着他。她的眼泪让他疑惑,他当时就愣了。 “那来吧,”她说。她第一次侧过身体,目光也侧过去,看着水里的芦苇。 埃德温匆忙上来,像发现了机会的小偷一样,蹲在草地上开始解绳结。绳子又细又粗糙,无情地勒进了她的手腕;两只手掌叠在一起,相比之下,显得又小又脆弱。一开始,绳结解不开,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观察绳子缠绕的路径。然后他又试了一次,一个绳结解开了。这下他更加自信,继续解其他的绳结,不时看一眼那柔软的手掌,像一对温驯的小动物一样等待着。 他把绳子拉开之后,她转过身来,坐在他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近得有些尴尬。他发现,她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发出干粪便的气味:她的味道,像用湿柴生出来的火。 “如果他们回来,”她轻声说,“会把你拖过芦苇,然后把你淹个半死。你最好走。回到你的村子。”她试探着伸出一只手来——似乎还不太确定现在这只手能不能动——在他胸口推了一把。“走吧。快。” “我不怕他们。” “你是不怕。但他们还是会那么干。你帮了我,但你现在必须走了。走吧。快。” 太阳落山之前,他回来了,她躺过的地方,草还是平的,但看不到她留下的其他痕迹。不过,那地方感觉安静得出奇,他在草丛里坐了一会儿,看芦苇在风里摇摆。 女孩的事,他从没告诉过别人,包括他的阿姨——她当时就会下结论说女孩是个魔鬼——也没告诉其他男孩子。但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他脑海里常常突然出现她鲜活的样子;有时候是在晚上,在他的梦里;更多是在白天,在他挖地或帮忙修房顶的时候,然后他两腿之间的魔鬼角就会变大。最后魔鬼角会退回去,留给他一种羞耻感,然后他又会想起女孩的话:“你到我这儿来干吗?为什么不去帮助你母亲?” 可他怎么去找母亲呢?女孩自己说过,他“还是个孩子”。但话又说回来,她也说他很快就会成为男人。他一想起这些话,就会重新体验一遍羞耻感,但前面的路该怎么走,他一直看不清。 然而,维斯坦推开谷仓门的那一刻,这一切都变了。那一刻,刺眼的光射进来,维斯坦宣布,他——埃德温——被选中参与这一使命。现在,他们两个人,埃德温和武士,要穿越这个国家,不久他们必然会与她相遇。到那时候,与她一起旅行的那些人就要颤抖。 可是,引领他离开的,真的是她的声音吗?难道不是对士兵们的畏惧?一条小溪沿山坡而下,溪边有一条几乎没人走过的路,他跟在年轻僧侣后面,脑海里想起了这些问题。被人喊起来,从窗户里看到士兵们围着古老的石塔乱跑,他确定当时没有惊慌失措吗?现在,仔细考虑之后,他确信当时心里并未感到恐惧。之前,白天的时候,武士领着他进入石塔,两人谈了话,那时候埃德温也只觉得很想和维斯坦并肩战斗,对付即将到来的敌人。 从他们来到修道院之后,维斯坦就念念不忘石塔。埃德温还记得,他们在柴火棚里劈柴的时候,维斯坦不时抬头望着石塔。他们推着车到处送柴火时,有两次都特别绕道,就为了从塔边经过。所以后来的那一幕也就不奇怪了:僧侣们一进去开会,中央的院子里没人了,武士立即把斧头靠在柴堆上,说:“等一会儿吧,小战友,这位又高又老的朋友一直盯着我们,我们去看个仔细。我觉得,我们到哪儿,它都一直看着,我们到现在还没去拜访它,它生气了。” 他们穿过低矮的拱廊,进入又冷又暗的石塔内部。武士对他说:“小心啊。你以为进了塔,可你看看脚下。” 埃德温低下头,看到眼前似乎有条壕沟,围着圆形的石墙形成一个圆圈。沟太宽了,跳不过去,两块木板搭成一个简单的桥,只有从桥上走,才能到达塔中央的夯土地面。他迈步走上木板,眼睛望着黑漆漆的桥下,武士在他身后说: “注意到了吧,年轻的战友,那下面没有水。如果你径直摔下去,我敢说,那也不过你腰那么深。奇怪,你不觉得吗?为什么在里面挖条壕沟?这样的小塔,为什么要壕沟?能有什么用呢?”维斯坦从木板上走过来,用脚后跟试了试塔中央的地面,然后继续说道:“古人建这个塔,也许是用来屠杀动物的。也许这儿就是以前的屠宰场。动物杀死之后,没有用的东西,他们就直接推进旁边的沟里。你觉得呢,孩子?” “有可能,武士,”埃德温说。“但是,要把牲口领过那么窄的木板,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也许以前这儿有更好的桥,”维斯坦说。“很结实,一头牛都能站上去。领过桥之后,如果牲口猜到了自己的命运,或者第一击没能让牲口跪下来,那么这样的布置就能保证牲口不会轻易逃掉。想象一下,动物扭过头,想冲出去,却发现四面都是沟。一座小桥急切之间是很难找到的。以前这儿是个屠宰场,看来这个想法不算傻。跟我说说,孩子,你抬头看看,能发现什么?” 埃德温望着高高的头顶上那一圈天空,说道:“顶上是开口的,武士。像烟囱一样。” “这话很有意思。你再说一遍。” “像个烟囱,武士。” “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如果古代的人用这个地方来屠宰,武士,那么他们应该在我们现在站的地方生火。他们也许能剥骨头、烤肉,烟可以直接飘出去。” “有可能,孩子,就像你说的那样。以前这儿曾发生过什么事,恐怕这些基督教僧侣一点儿也不知道吧?我猜,这些先生们到塔里来,是因为这里偏僻、安静。你看这环形的墙有多厚。我们进来的时候,乌鸦在乱叫,但一点儿声音也透不出去。还有,光从上面那样射进来。肯定会让僧侣们想起上帝的荣光。你说呢,孩子?” “没错,那些先生们可以进来祈祷,武士。不过,要跪下来,这地上可太湿了。” “也许他们是站着祈祷的,他们不可能猜到,这儿曾经是屠杀和焚烧的场所。孩子,上面你还看到了什么?” “没了,先生。” “没了?” “只有台阶,先生。” “对啦,台阶。你跟我说说台阶。” “一圈一圈的,顺着环形的墙走。一直延伸到顶上的天空。” “观察得很好。现在,你听仔细了。”维斯坦走近了点儿,压低了声音。“这个地方,不仅是这座古塔,而是整个地方,今天大家称作修道院的整个地方,以前是我们的撒克逊祖先在战争时期修建的要塞,我敢打赌。所以有很多聪明的陷阱,来迎接入侵的不列颠人。”武士走到一旁,一边看着壕沟,一边绕着圈慢慢走。最后他又抬头向上望,说道:“把这儿想象成要塞,孩子。过了很多天,要塞被攻破了,敌人拥进来。每个院子里,每堵墙壁上,都在搏斗。现在,你想象这个场景。我们的两个撒克逊兄弟,在外面的院子里,抵挡着一大群不列颠人。他们勇敢地战斗,但敌人太多,我们的英雄们必须撤退。我们假设他们退到这儿,就退到这座古塔里。他们跳过小桥,转过身来,就在这儿面对敌人。不列颠人信心更足了。他们把我们的兄弟逼入了死角。他们拿着剑和斧头逼近,冲过桥,来杀我们的英雄。我们勇敢的兄弟砍倒前面几个,但很快就要继续撤退。孩子,你看那边。他们沿着墙上盘旋的台阶撤退。更多的不列颠人跨过壕沟,最后我们站的地方都挤满了人。但是,不列颠人数量多,却不能发挥优势。因为我们勇敢的兄弟两人并肩,站在台阶上作战,入侵者一次只能上去两个人。我们的英雄本领高强,他们必须步步撤退,越撤越高,但入侵者却不能以数量压倒他们。不列颠人一倒下,后面的就跟上来,然后又倒下。但是,我们的兄弟肯定会累。他们越撤越高,入侵者在台阶上步步紧逼。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埃德温?我们的族人最后胆怯了吗?他们转过身,跑上最后几圈台阶,偶尔才会回身打斗几下。这肯定完了。不列颠人胜利在握。站在下面看的那些人笑了,像饥饿的人看见了大餐。但是,你仔细看着,孩子。看到什么了?我们的撒克逊兄弟走近头顶那片光晕一样的天空,你看到什么啦?”维斯坦抓住埃德温的肩膀,调整他的位置,指着天上的出口。“说啊,孩子。你看到什么了?” “我们的兄弟设了一个陷阱,先生。他们往上撤退,就是为了把不列颠人引过来,像把蚂蚁引到蜜罐里一样。” “说得好,孩子!那么,陷阱是怎么设的呢?” 埃德温想了想,说道:“在台阶抵达最高点的地方,武士,我看到了,从这儿看好像是个壁龛。或者是个门道?” “很好。那你认为那里藏着什么东西呢?” “会不会藏着十几名我们最优秀的武士?然后他们和我们两位兄弟一起,一路杀下来,一直杀到下面的不列颠人当中。” “再想想,孩子。” “那,一头凶猛的熊,武士。或者一头狮子。” “孩子,你上次见到狮子是什么时候?” “是火,武士。壁龛后面是火。” “说得好,孩子。那么久远的事情,我们难以确定。但我敢打赌,上面藏的就是火。那个小壁龛,站在下面几乎看不到,里面藏着一根火把,也许有两三根,点亮了,在那堵墙后面。剩下的,你来跟我说吧,孩子。” “我们的兄弟们把火把扔下来。” “什么,扔到敌人头上?” “不是,武士。扔到壕沟里。” “壕沟?里面全是水?” “不是,武士。壕沟里全是木柴。像我们卖力劈的那种木柴。” “就是这样,孩子。月亮上来之前,我们还要多劈点柴。我们还要弄很多干草呢。像个烟囱,孩子,你说的。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站在烟囱里。我们的祖先造塔,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否则这儿要塔干什么呢?站在外面的墙上,和站在塔顶,视野是一样的。但是你想想,孩子,一根火把扔进这道所谓的壕沟里。然后又扔进一根。之前我们在周围看的时候,我看到塔背上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有好几个口子。也就是说,像今天晚上这样的强东风,会把火苗扇得更高。不列颠人怎么能逃出这地狱的火海呢?四周是坚固的墙,只有一个窄窄的桥通向自由,而整道壕沟都大火熊熊。不过,孩子,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吧。我们猜出了这么多秘密,这座古塔可能会不高兴。” 维斯坦转身准备过桥,但埃德温还在盯着塔顶看。 “但是,武士,”他说。“我们那两个勇敢的兄弟。他们也要和敌人一起,在火里烧死吗?” “就算烧死了,难道不是很辉煌、很划算的事情吗?不过,也许不会到那一步。在下面的热浪升上来时,我们的两个兄弟也许能冲到洞开的塔顶边上,然后从上面跳下去。他们能这么做吗,孩子?虽然他们没有翅膀?” “他们没有翅膀,”埃德温说,“但他们的战友可能推了一辆车在塔后面。车上装满了厚厚的干草。” “有可能,孩子。谁知道古时候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呢?现在,我们不要再做梦啦,还去劈点柴火吧。夏天到来之前,这些好心的僧侣还要熬过很多个寒冷的夜晚呢。” 在战斗中,没有时间进行复杂的信息交换。飞快地看一眼,挥一下手臂,在吵闹声中喊一句话:真正的武士靠这些,就能够传递自己的想法。那天下午在塔里,维斯坦带着这样的气度说明自己的想法,而埃德温让他彻底失望。 可是,武士是不是期望太高?连老斯特法也只说过埃德温的巨大潜力,只说一旦他学会了武士之道,前途不可限量。维斯坦对他的训练还没结束呢,埃德温怎么能表现出那样的默契?现在武士似乎是受了伤,但这肯定不是埃德温一个人的错吧。 年轻的僧侣在溪边停下来,脱下鞋子。“我们在这儿过河,”他说。“桥还在小溪下游,而且那儿土地开阔,没什么遮挡。隔座山,从山顶上都可能看到我们。”然后他指着埃德温的鞋子,说道:“你的鞋好像做工很不错啊。你自己做的吗?” “鲍德温阁下给我做的。他是村里技术最高的鞋匠,不过每到月圆的时候,他都要发狂。” “脱下来。泡了水肯定就毁了。你看见垫脚石了吗?头再低一点,尽量往水面以下看。那儿,看到了没?那就是我们的路。眼睛一直看着路,就不会掉进水里。” 和之前一样,年轻僧侣的语气又有些不礼貌。有没有可能,他们出发之后,他利用路上的时间,心里慢慢想明白了,知道了埃德温在事情中的角色?刚开始的时候,年轻僧侣不仅态度更加热情,而且话很多,几乎停不下来。 他们在乔纳斯神父房间外面那条阴冷的走廊里见面,之前埃德温在外面等了一会儿,里面有几个人在争论,声音很低,但都很激动。埃德温不知道接下来他们会说什么,心里慢慢害怕起来,令他宽慰的是,他们没喊他进房间,却有一名年轻僧侣走了出来,脸上笑容灿烂。 “他们选了我当你的向导,”他喜气洋洋地用埃德温的语言说。“乔纳斯神父说,我们要马上出发,悄悄出去,不能让人看到。勇敢点,我年轻的兄弟,很快你就到你哥哥身边啦。” 年轻僧侣走路的样子很奇怪,他整个人缩起来,像很冷一样,两只手都藏在袍子里,埃德温跟着他下山,心里想,他是不是天生就没有胳膊。等两人离开修道院,进入安全地带,年轻僧侣放慢脚步,与埃德温并肩,这时他从袍子里伸出一条又瘦又长的胳膊,用力搂住了埃德温的肩膀。 “你都已经逃走了,这样跑回来很傻。听到这事,乔纳斯神父很生气。但是,你看看你,现在又安全地离开啦,运气好的话,还没人知道你回来过呢。不过,这都是什么事啊!你哥哥总是这么喜欢吵架吗?还是某个士兵经过的时候,狠狠地羞辱过他?也许等你到他床边,我的小兄弟,你可以问问他,事情是怎么开始的,我们可都搞不清楚前因后果。如果是他冒犯了士兵,那他的话肯定是非常难听,因为来见院长要干什么,那帮人统统忘记了,大家都跟疯了一样,要惩罚你哥哥的胆大妄为。我自己是被他们的喊叫声吵醒的,虽然我的房间离院子很远。我紧张地跑到那儿,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和其他僧侣一起,无助地站在那儿,惊讶地看着事情发生。不久他们告诉我,你哥哥跑进了那座古塔,以躲避愤怒的士兵,士兵们跟在后面也冲了进去,要把他撕成碎片,后来你哥哥好像奋力和他们打了起来。还势均力敌呢,真让人觉得意外,士兵有三十多人,他不过是个放羊的撒克逊人。我们在外面,以为随时都会看到他被大卸八块,血淋淋地被人抬出来,可实际上呢,倒是士兵们一个接一个惊慌失措地从塔里跑出来,有的踉踉跄跄,抬着受伤的战友。我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们都祈祷争执快点结束,无论原来谁侮辱了谁,这样的暴力肯定都不好。可打斗却一直进行,后来啊,小兄弟,可怕的事故就发生啦。谁知道呢,说不定上帝看到自己的神圣建筑里发生这样恶劣的争执,生气了,伸出手指来降了天火?也可能是哪个士兵,拿着火把跑来跑去,摔了一跤,铸成了大错。多可怕啊!突然之间,塔就烧着了!谁能想到,一座潮湿的古塔竟然这么能烧?可塔真的燃起了熊熊大火,布雷纳斯的手下和你哥哥都困在里面。他们要是立即抛开双方的争执,尽可能快地跑出来,那倒还好,但我猜他们肯定是想扑灭大火,等到发现四下里全是火海,就已经来不及了。真是场极其可怕的事故,几个人跑出来,倒在地上扭动挣扎,最后也都死了。但是,小兄弟,奇迹中的奇迹是,你哥哥竟然逃出来了!尼尼安神父发现他在黑暗中乱走,有点迷糊,受了伤,但还活着,而这时候其他人还在看着大火熊熊的古塔,为里面的人祈祷。你哥哥活下来了,乔纳斯神父亲自给他治了伤,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乔纳斯神父让我们严格保密,连院长也不能说。他担心如果消息传出去,布雷纳斯爵爷会派更多士兵过来复仇,实际上大多士兵死于事故,不是你哥哥杀的,但这一点他可不管。你一个字也不要说出去,对你有好处,至少要等到你们俩远远离开这个国家。乔纳斯神父很生气,你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修道院,但他也很高兴,因为让你和哥哥团聚就更容易了。‘他们必须一起离开这个国家,’他说。乔纳斯神父真是最善良的人,就算被那些鸟啄成重伤,他仍然是我们当中最有智慧的。我敢说,你哥哥这条命可多亏了他和尼尼安神父。” 但是,他说这些话,是之前的事情。现在,年轻的僧侣疏远了,两只手又紧紧缩回到袍子里。埃德温跟在他身后过河,眼睛尽量看清楚激流之下的石头。这时他想到,他应该向武士坦白一切,跟他说母亲的事,说她在召唤。如果他诚恳、坦白地把一切从头解释清楚,维斯坦也许能够理解,再给他一次机会。 想到这儿,埃德温心情有些好转。他一手拎着一只鞋子,轻快地跳向下一块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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