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周五十岁时，某天早上，大醉醒来，坐在电脑前，发呆。忽然，他一拍脑门儿，想起：该立遗嘱了。

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刚做了体检，“三高”都严重超标，血管老化，前年还得过脑血栓，差一点瘫在床上。

死，有点像创作灵感，说来就来，跟灵感不同的是，死，来了，还就不走了。还是留个交代吧，预备着。这样死到临头，体面些。

老周坐在电脑前，想啊想。银行卡里有些钱，现在不能喝酒，不能抽烟，没女友，没儿女，除了慈善捐款，想一股脑花光，还真不容易。对，首先要留给妈妈一笔养老钱，留给导盲犬熊熊一笔。这房子里，就他们仨算最后的伴儿相依为命了。

吉他，电吉他、木吉他、民谣吉他、古典吉他，七八把。都是他心爱的大老婆、二老婆、小情人。死后，当然不能一起烧了吧。电吉他，留给小a，古典吉他留给小b。钢琴呢，这个值钱，自己一直还没来得及弹，这样吧，送给前女友，小c。她是个标准的文艺女青年，喜欢肖邦，就送她。还有把从土耳其带回来的乌德琴，送给前前女友，她醉心于神秘事物，爱去印度、西亚、非洲，乌德琴应该对她的胃口。

满满一书柜的书呢？那是他的精神家园。最早的，有1987年在新华书店买的《莎士比亚全集》，一套才三十多元。还是他一咬牙，把心爱的吉他卖给同学才买下的。一共十一本，摸上去，就像摸着一大把的光阴。还有，查良铮翻译的《唐璜》，那是他的最爱，也是上中学时买的，那时，上下两册才六块多。还有《卡夫卡全集》《乐府诗集》《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世界中篇名著选》《契诃夫全集》《金瓶梅》。还有《金瓶梅》啊，这个他真舍不得送人。

要不，就送给他开书店的老友，小d。好书要有个好归宿，送给不读书的人，生了蛀虫，那是暴殄天物。

遗嘱写好了，老周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精酿啤酒，美滋滋地喝了起来。他想象着，死后，大家看到这份遗嘱，惊讶、惊喜、遗憾、庆幸、不满等各种情状，想得恨不得马上就死。他把遗嘱存到电脑桌面上，为了保险，C盘、D盘、E盘、F盘，各存一份。连回收站里也放了一份。这么好的遗嘱，可别让人找不到。那不又暴殄天物了吗？

一年过去了。老周戒烟戒酒、早睡早起，热心养生和各种健身运动。

行止坐卧心中默念：不生气，我不生气。

结果没死，遗嘱这件事，他都快忘了。

某日，他上网，看到他那个爱肖邦的前女友，写文章拐弯抹角地影射他：生性凉薄，无情无义。他一看就火了，别人也许看不出，但他深知这是在说他。真是的，都分手这么多年了，还总跟当年吵架似的，无聊不无聊。气得他想发微博驳斥一下，又觉得，人家没指名道姓说自己。况且真吵起来，还不是让旁观者看笑话。谁真在乎你俩谁是谁非？

忍了吧。不行，他想起去年立的遗嘱。他赶忙回家打开电脑，找到遗嘱的文档，钢琴不留给前女友了，还是送给刚认识的情人小e吧。多亏没死，改好了，他很庆幸很满意。桌面上的改完了，别的盘里还有，他挨个盘查找，一个文档都不漏掉。直到电脑里的所有遗嘱都改好，才长出一口气。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精酿喝起来，总算没铸成大错。

两年后，他的情人，出国了，来信越来越少。最后一封信，说她觉得中国男人根本不叫男人，没担当还油腻，包括他在内。老周又生气了。散就散呗，干吗出口伤人。怎么女人都这样。中国男人不好，那还不是中国女人生的？气得他打开电脑，钢琴也不留给这个假外国人了。

一个文档一个文档地改过去，解气。

估计就算留给她，人家也不会领情。

又过了五年，神秘主义倾向的前前女友，得癌症往生了。老周把乌德琴那条修改了。又过了一些年，开书店的朋友，改行做书商去了，出版了一套畅销书，《论青年人怎样走向成功》。老周看着堵心，决定不把藏书留给他了。

年复一年，老周的遗嘱改呀改，有时候悲伤有时候庆幸。一个个名字去掉了，新的名字加上来，又删掉。

改得他自己也糊涂起来，比如钢琴，几份遗嘱写的不一样，要送给好几个人。银行存款，按照遗嘱真分下来已经不够了。

有关的遗嘱文档东一个西一个，苹果手机里存了三个，锤子手机里存了五个。甚至抽屉里，还存了盲文版的遗嘱。还有找人翻译的英文版的遗嘱。

老周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地又活了若干年。老了，记忆力越来越差，走路就跟腾云驾雾似的。某日，朋友来访，聊着聊着，他竟恐惧地发现，他忘了对面坐着的是谁。他一面应酬，一面搜肠刮肚地回忆，这一定是个熟人，否则不会坐在自己的家里，那他叫什么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最后，热情地把人送走了。热情得有些过分，下次一定再来啊，向那个谁谁谁问好。谁谁谁就是胡扯了，连这个人是谁还搞不清楚呢。等到人走了，关好门，老周绝望地坐进沙发，口水和泪水流了一下巴。

老周用残余的思维，判定自己快痴呆了。这一天就在眼前。他想起多年前立的遗嘱，可别留给人个大笑话。他赶紧打开电脑，有的快捷键的操作都忘记了。干脆整个内容全部删除。C盘、D盘、E盘、F盘，全清空。空得像个刚买的新电脑。老周想，我还是有头脑。毕竟年轻时，博闻强记聪明过人。

要不还是再写个遗嘱。总要留点啥，给人世间。老周建立一个新文档，文档名叫：立遗嘱。打开文档，老周想，写点啥呢？亲人朋友都走了，能记得的名字，全是故人。银行里存款还剩多少，他不知道。反正去超市还能刷卡买吃的。

钢琴落满了灰尘。吉他弦都断了。书都发霉了。

就这样吧。老周写下：我死了，啥都不管了，宝贝儿，随便吧！

2019年5月14日写于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