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故事

笨故事集  作者:周云蓬

现在一拿起笔,就想写段子。九十年代,爱写终极思考。八十年代,爱山呀海呀地抒情。总是被人牵着鼻子走,时代喜好什么口味,我就端上什么吃食。我这回不写段子了,写个笨拙的故事,要足够的笨,看得你昏昏欲睡。对,我要写,要摒除比喻,有啥说啥,不分析。大脑的很多细胞可以下班了,留下植物神经,我要用植物神经讲个故事。我还要躺在床上写,最好能把自己写睡着了。准备好了吗?我先躺下来,找个舒服的角度。

我曾经是个模范,残而不废,人们称呼我是张海迪第二,中国的保尔·柯察金。虽然我眼睛看不见,但是我能弹能唱,参加过“月光大道”,上过中央电视台的晚会。我还经常到处做报告,把我的事迹生动地讲出来,每次都能收获很多的眼泪,也改变了一些人的世界观。我上学时,就没想着赶快找个女同学,全盲半盲都不找,我有信心,将来找个正常人,我们叫作明眼人。后来我上镜率高了,果然接触到了一些明眼姑娘,都是被我的感人事迹召唤来的。

这里面最优秀的是个北大的女生,我们先是通信,后来经常深夜电话诉衷情。终于,有一天,我乘上火车来到北京。她来车站接我,趁着她扶我那一瞬间,我一下子就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硬邦邦的,女子手硬表明有才,她是北大才女,果不其然。跟她同来的,还有个电视台的记者,听说了我们感人的爱情故事,特来拍摄的。他诚恳地说,见了你们俩,我又开始相信爱情了。

北京的生活充满了竞争和挑战,我联系了一些学校的学生会,想多做一些报告。我要让女友感到跟我在一起是光荣的、有希望的。我先从一些普通学校开始,在通县、房山、顺义等地,报告会效果很好,她陪在我身边,把我送上讲台,结束时在热烈的掌声中把我扶下台。报告会的最高潮处,就是介绍我的女友了,我们的爱情事迹感动了很多学生。不久,电视台播放了我们俩的专题片:一个盲人跟一个北大才女的传奇爱情。这一下,我成名人了,走在街上经常被人拦住,请求合影。最辉煌的还在后头呢。北大学生会找到我们,请我们在北大大礼堂做个报告会。天啊,有几个残疾人能登上北大的讲台,女友也很高兴,我们没白努力,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报告会那天大礼堂座无虚席,我先讲了我悲惨的童年,再讲少年发奋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讲到我跟女友的爱情故事,全场掌声雷鸣。主持人把她请到台上,那掌声真是跟见了大明星似的。我女友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在场很多人都哭了。我们还手拉手合唱了一曲奥运会主题歌:《我和你》。大家起立为我们鼓掌祝福。这真是我最成功的报告会了。会后,我接受了很多记者的采访,有电视台的、电台的、报纸的,还有唱片公司想给我出专辑,出版社编辑想约我写个回忆录。然后呢,她毕业找了个好工作,我们分开了。

其实真实的生活是另一个故事。

我是很有名,但女友不是北大才女,是张家口师范学校毕业的一个女生,有感于我的奋斗事迹,她到我居住的城市来找我。一见面她就哭了,她说,我改变了她的人生,有一阵儿她失恋,沮丧得不能自拔,读到我的事迹才重新找到了人生的坐标。那天晚上,我灌了自己好多酒,我胆子小,清醒时不敢跟女生表白,况且她还是个明眼人。借着酒劲儿,我说,希望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我还为她献上一首歌:《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一曲歌罢,她靠在了我的怀里。

她毕业了,来到我居住的城市,在小学教书。我们结婚了,买了房子,开始过日子了。起初,我们的夫妻生活挺别扭的,在她心里,我太崇高了,做起那事来,就觉得有种罪恶感。从我这儿讲,一个明眼人甘愿跟我过日子,我心里充满了感恩,做那个事时,耳畔总回荡《感恩的心》的旋律,然后就做不下去了。

婚后,我依旧到处做报告,每次她都会陪我去。都听了几千遍了,每次她还会哭,有时比台下的人还激动。报告会结束时,她总鼓励我:你今天讲得太好了。过了两年,她当上了班主任,工作开始忙起来。她跟我商量,想请个保姆,帮她做做家务。我说,那要找个知根知底的,她说,她老家村里有个小表妹,想来城里找工作,都是亲戚,放心。我说,可以。

小保姆来了,说着一口农村普通话,声音甜甜的,挺好听。她叫她表姐,叫我叔叔。我也不在意。小保姆的到来,分担了不少我们的家务,白天做饭、打扫卫生,有时还能陪我去报告会,妻子当班主任后,没时间总陪我出门了。某次报告会下来,小保姆跟我说,叔,你真伟大,那么多大学生都爱听你讲,你比大学教授还厉害。

放暑假了,报告会暂停一段时间,我整天待在家里,听收音机解闷。一天,小保姆拖地板,把腰扭了,疼得站不起来。我说,叫车去医院吧。她怕贵不想去。她忽然想起来:叔,你讲报告时不是说自学过按摩推拿吗,你帮我按按?我一想也是,到医院也得这么治。那你躺沙发上吧,我试试。小保姆趴下来,我先用手掌在她腰部按揉,再点穴,然后让她侧卧,一手握住她的髂骨,一手扶在软肋处,轻轻一掰,“咔”的一声轻响,好了,站起来走走。她半信半疑地扭着身体试探地爬起来,站直身,走了两步,大叫一声,真的好了,冷不防扑到我身上,又蹦又跳地说,叔,你真牛。我有点手足无措,小姑娘高兴过头了,咱别往歪处想。

她的头发撩到我脸上,痒。

接下来几天,小姑娘一会儿腿抻了,一会儿脖子落枕了,总找借口让我给她按摩,当然是在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我了解按摩会让人上瘾,没病没灾的,按上一顿,也很舒服。反正我闲着没事干,天天听收音机也够无聊了,就拿她练练手。有一天,还是按腰,我用拇指点压她的肾俞穴,一用力没留神,“喵”的一声,她放了个屁。我们憋了几秒钟,忍不住同时大笑起来,她笑得喘不上来气:叔,对不起。我说,哪个人不放屁,只是下次先预告一下,一面说一面拍了拍她的屁股。

小姑娘的筋肉是春天待耕的土地,有生命又有弹性,会笑会说话。

一天她说胃疼,我整个手掌贴在她胃部做摩擦法。手被磁石牵引着不自觉地向上移了一下,那是她小小的乳房,我在那部位停留了一秒钟,赶紧缩回手。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叔,你想摸摸吗?我紧张得全身出汗,不敢回答。她抓住我的手,放回那个部位,心脏在我手心里像小兔子一样地蹦跳。我觉得自己要犯罪了,可停不下来,手爬进她的内衣。

世界塌缩,下面流淌着奶与蜜,滚烫滚烫的,黑暗,窒息,一会儿是沼泽,一会儿是陆地,沧海桑田在手指下变换,我摸到一箱蜜蜂,密密麻麻的蜂蛹蠕动;摸到一场战争,血腥嘶吼,皮开肉绽,马汗黏手。我们都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在战争之后。惩罚在未来,还隔着许多时日,但它已经站在那里了。

她不知道在哪儿搞到一本性爱指南,我们每天变换着姿势做。过去我以为做爱都是一种方式,现在觉醒了,可侧面做,后面做,女上男下头脚颠倒。我们像两个趁大人不在家玩游戏的孩子,妻子一出门,我们就拉上窗帘,床上、地板上、洗手间里甚至厨房里,还经常设计一些情节,有分工有角色的,白天太短了,一出戏还没排演完,感觉妻子快下班了,赶紧打扫战场。

妻子会觉察到吗?她最近也有点反常,忽冷忽热,说话经常莫名其妙得让人听不懂。我怕她怀疑,晚上就主动找她温存。一次忘形得要换个姿势,她很警惕地责问:你从哪儿学的这一套,跟你的光辉形象不符合。我支支吾吾地说收音机里听来的。

然而,终于有一天,小保姆消失了。

晚饭桌上,妻子冷不丁地告诉我,她把小表妹送回家了,说完就没了下话。我背上冒冷汗,东窗事发。过了几天,还是晚饭桌上,妻子撂下筷子,冷冰冰地说,我都知道了。我说,啥?你真让我失望,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台上讲的都是假的。说完,她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冷菜,你那天要换姿势,我就觉得不对。果然我没想错。我心一横,干脆死撑到底。我说,你瞎怀疑,我啥也没做。妻子一句话把我打入了地狱:你以为你瞎,别人也瞎吗?筷子摔在桌子上。这是出自无比崇拜我的那个师范女生的口吗?紧接着,她打开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是我跟小保姆在房间里讨论各种姿势的声音。哪天录的不知道。妻子说,这是证据,你还狡辩吗?

妻子要离婚,她说,不能跟伪君子过一辈子。我不想离,请她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妻子说,破碎的心不能再复合。妻子拉我去法院,要求离婚,并且要这套房子。那我住哪儿?她说,反正你要人照顾,可回去跟你父母同住,我在学校没有宿舍,我需要房子。我还是不想离婚。法院考虑到我是个盲人,也想积极调停。

这事就拖下来了,我估计拖一阵,妻子消消火,事情会有转机。转机果然来了。一天,警察把我叫到派出所,问我,认识谁谁吗?说的正是小保姆。我脑子“轰隆隆”一声巨响。她爸妈来报案,说在你家当保姆期间,你多次猥亵强奸她。这回我不想再狡辩,这也好,一下子落地了。我在看守所蹲了几天,妻子没来看我,电视台倒是来了,一样的记者,镜头也是一样的。记者问:你是怎样堕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党培养你国家教育你社会帮助你,你难道不知道感恩吗?恩将仇报!我在电视上做了忏悔,对不起社会对不起家人。

我被判五年,还算轻的,照顾残疾人。服刑期间,监狱管教对我还好,他说,看过我的报告会,很受感动,希望我能在监狱里给犯人们做几场,对改造犯人有好处。我很配合,把过去的讲演稿整理一下,跟在大学里讲的内容差不多,犯人们感动得都哭了。管教说我表现得好,可以减刑。

一天,管教说,有人来探视我,我以为是妻子来谈房子过户的事情,离婚手续已经办好了,只剩下房子过户给她,我们俩就算彻底分了。到了接待室有人怯生生地叫我叔,我坐在桌子后面,听她说,叔,你还好吧,那个事你别怪我,是爸妈逼我说出来的。她看我不说话,就接着讲:妈妈收到一段有关你我的录音,一听就气疯了,我被吓坏了就如实告诉了他们。这时我开口了,不怪你,当心胳膊腿别再扭着了,你要好好的。最后,小姑娘说她要去南方打工,我的事电视台一播,她没法在家里待了。探视时间结束,小姑娘说,该走了,明天的火车票。我站起身,低着头,问:你去哪个城市?我会好好表现,也许可以提前出狱。

两年后我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听我的小保姆在南方哪里。辗转问到,她现在在杭州帮人推销化妆品,没有找到联系方式,只知道最近住在文三路的某家小旅馆里。

车到杭州正是清晨,空气凉凉的。我找到文三路,先吃了碗馄饨,顺便一问,这条路上有上百家小旅馆,那就从路口开始吧。我先打听最近的旅馆是哪家,到了就问前台要找谁谁,有没有这个客人登记,服务员看我是个盲人,就很仔细地帮我查找,没有。我接着问,离这家最近的还有哪家旅馆?就这样一家家地找过去,大街边的胡同里的学校操场旁的招待所,犄角旮旯的家庭旅馆,洗浴中心的大通铺,一个都不漏掉。中午没空吃饭,喝了口水,喘口气,继续寻找。一直找到晚上,家家户户开始炒菜做饭,放学的小孩子在街边奔跑着踢足球,那是一个美好的江南的夜晚。

我又饿又疲劳,来到一个胡同里的家庭旅馆,机械地说出我的请求,吃着晚饭的老板,用杭州方言嘟嘟囔囔地说,好像有。真的,喜悦一下子充满我全身。他放下饭碗,翻了翻登记簿,肯定这姑娘住这儿,但是白天出去了,还没回来。老板给我倒了杯水,让我坐在一个明显的位置上,他说,她一回来,就应该能看见你,在这儿等着吧。

我端着纸杯小口小口地喝热水,手有点抖。在更黑更凉的夜的尽处,她出现了。叔,你怎么哭了?我说,我找了你一天。她说,那我先带你吃饭去。走在石板路上,她告诉我,现在不兴手拉手了,大街上男女要这样走:她抓起我的手放到她的腰上。她问我,你摸出来了吗?昨天我搬化妆品箱子,腰又扭伤了,老天就把你派来了。我说,是啊,老天是个好人。

初稿写于2015年

2017年2月17日完稿于大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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