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不落叶的槠树

本所七怪谈  作者:宫部美雪


本所七怪谈

1

听到那件事时,回向院的茂七正在吃栗子饭。

“不落叶的槠树?”

茂七如此反问,文次一本正经地点头。他是茂七使唤的手下之一,身材苗条得像个小姑娘,明明不会喝酒,鼻头却总是通红的。

今天,文次那红鼻子更是红彤彤的,双眉哀伤地低垂着,搁在双膝上的手白皙得犹如女人一样。

“你是说松浦藩主宅邸的那棵槠树?”

过了本所御藏桥,是松浦礼后守的主宅,宅内有棵枝叶恣意横生到墙外的槠树。据说这棵树到了秋天落叶时期,一片叶子也不会掉落,因而有“不落叶的槠树”之称,被列为本所七怪事之一。

不过仔细想想,这传说很奇怪,因为槠树在秋冬本来就不会落叶。松浦藩主宅邸的庭院里不只有槠树,还有许多其他的树,其中也有掉叶子很严重的银杏、栎树、枫树等等。宅邸四周却不见这些掉落的枯叶,这些落叶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打扫干净的——这些传言经过添油加醋便成了现今的传说。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吧。

话虽如此,也没听说有人对七怪事之一的“不落叶的槠树”有意见。大抵说来,过去的传说有很多类似的故事,追根究底去求证是不上道的,再说也没那个闲工夫——当时的人大概都抱着这种看法。

掌管本所一带的捕吏茂七,当然也是这种看法。

“难道现在有人对那传说有意见?”

茂七将吃光了的大饭碗递给老伴儿阿里,这么问道。阿里轻轻接过,掀开饭桶盖。

文次连连摇头说道:

“不是有人有意见,而是出现了新的不落叶槠树。是在石元町一家五谷批发商店的小原屋,就在前些日子发生凶杀案的附近。”

茂七嘴里嚼着栗子饭,阿里代他问:

“是那起凶杀案吗?可是为什么凶杀案跟不落叶的槠树有牵连?”

“这都要怪头子了。”

看文次说得正经八百的,茂七和阿里互望一眼。

文次说的凶杀案发生在三天前的晚上,一个商家老板于集会的回程中,在石元町一条没被标记在地图上的小巷子里惨遭杀害。

死者的后颈窝被一种类似长针的东西刺入,仅一针,那人就断气了,脸上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而且怀里的钱包不见了,右手握着类似细长布条的东西。他从集会返家时手持的灯笼里的蜡烛只烧了一半,就在尸体旁边。

凶手尚未落网,不过茂七对本案已有一些把握,认为过不了多久便能破案。因此他听到文次的责难时大吃一惊:

“你这说法很不妥。我到底怎么了?”

文次微微低下头去濡湿嘴唇,接着说:

“头子,您在勘验那尸体时不是这样说吗?‘真倒霉。要是没这么多落叶,地上应该会留下凶手的脚印,至少可以知道凶手从哪边来,往哪边去。’”

茂七当时的确这样抱怨过一番。

“我是说过。说是说了,那又怎么了?”

“不只这样,您不是还说‘这小巷实在很不吉利,以前这儿也发生过一起凶杀案,结果凶手没抓到,案子就结了’吗?”

文次说得没错,他的确也如此说过。

“喂,文次,我的意思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头子可能已经忘了,小原屋屋后正是那条发生凶杀案的小巷。换句话说,尸体下面的落叶是从小原屋后院的树上掉落的。他们那院子很大,有松树、银杏树,也有槠树,而这些树的枝丫都伸到小巷来了,说到这里,头子听懂了吗?”

“懂了。”

“小原屋的下女中有个十八岁的姑娘,名叫阿袖。这姑娘前天晚上,突然说了很奇怪的话,她说:‘都怪那边的树。因为那些落叶才抓不到凶手,为了避免再发生同样的事,我来负责打扫,让人们无论何时都看不到一片落叶。’”

阿里张大眼睛说:

“那倒真是个值得嘉许的姑娘。”

“小原屋的人起初根本不把阿袖的话当一回事。但是当大家在丑时三刻看到阿袖拿着扫帚在外面打扫时,这才惊觉阿袖不是开玩笑的,大家非常惊讶。”

茂七搁下饭碗说道:

“然后呢?接下来又怎样了?”

“小原屋老板夫妻和儿子千太郎,三人一起劝阻阿袖。他们说:‘你这种体贴值得赞扬,但也不能在深夜做这种事。万一你有什么不测,可就不得了了。’”

“这话有道理。”

“尤其是千太郎,更是极力劝阻。因为过完年,阿袖就是他的媳妇了。”

阿袖虽是下女,却不是经由佣工介绍所进入小原屋的。她本来是邻镇一家煮豆铺的女儿,以学习礼仪的名义到小原屋帮忙。

茂七沉吟了一声,问道:

“说是学习礼仪,其实是试婚吧?”

正式迎娶某位姑娘进门之前,即使时间短暂,也先行同居,看对方合不合家风,并观察对方的做事态度及脾气,这正是“试婚”。

茂七本身不赞同这种试婚。他认为若双方顺利成亲倒还好,但要是夫家以行为如何如何为由拒绝亲事,姑娘这方身心的创伤就太大了。

“最后还是会以种种理由送人家回去吧?”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大家都知道小原屋夫妻对佣工管教甚严,对阿袖却没发过半点牢骚。再说,重点是千太郎很爱阿袖,没她根本过不下去,就算小原屋夫妻觉得煮豆铺女儿有点门不当户不对,也没办法吧。”

文次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可是不管那个千太郎怎么劝,阿袖就是不听。问她为何执意这样,她也只是一味地哭。”

“那真是不好办。”

“不过她好像说‘想起被杀的阿爸’什么的,似乎有难言之隐……再说,都是落叶的错,这也不是阿袖先想到的。”

“所以说来说去最后变成是我不对,是这样吗?”

“不,不是怪头子。只是如果说了这话的头子告诉阿袖,一定能抓到凶手,并叫她放心,顺便问一下阿袖为何执意如此,那么小原屋也就如释重负了。事情就是这样。”

茂七露齿笑道:

“那没问题。阿袖现在呢?昨晚也哭着说非要打扫不可吗?”

“听说拿她没办法,千太郎和几个佣工只得陪她一起打扫。”

“那真是辛苦他了。”

“因此石元町那一带都知道这件事,就算我不来报告,也一定很快便会传进头子耳里。”

茂七拍了一下膝盖,站起身说:

“好,你跟我一道去小原屋。我去准备一下,你稍等一会儿,肚子饿不饿?栗子饭可是很好吃的。”

“头子刚刚吃了那么多栗子饭,春天一到,头顶大概会长出芽来。阿文,你说是不是?”

文次并没有笑,反而说:

“栗子饭吃再多也不会长芽啦,头子娘。”

两人出门后,阿里边洗碗边暗自想着,文次要是说话不这么一板一眼就更好了。

2

小原屋院子里的树木果然都很高大茂盛。文次说得没错,的确也有一些不亚于松浦藩主宅邸的槠树。

茂七和文次坐在格子纸窗映出槠树树影的里屋,与小原屋一家人会面。老板夫妻与一般感情融洽的夫妻一样,容貌相似得说是兄妹也不为过。两人的脸颊丰润得有如福神,尤其是老板娘,炯炯的双眼看起来相当严峻。

独生子千太郎与双亲正好相反,脸上毫无赘肉,浓眉,一表人才,说话也很爽朗,有年轻男子的模样。茂七心想,阿袖是个幸福的姑娘。

“麻烦头子特地跑一趟,实在很过意不去。”

千太郎端正地鞠躬,茂七扬手制止,笑着说:

“这样恭恭敬敬的话,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从文次那儿听说,似乎是我说漏嘴才引起这事,所以我想当着阿袖姑娘的面,好好解释这回的案子。”

大抵确认过文次所说的话之后,老板唤来阿袖。当阿袖打过招呼抬起头时,茂七暗叫了一声。

阿袖的肌肤犹如樱花瓣,眼眸明亮,是个美丽的姑娘,与千太郎并肩而坐的话,简直就像定做的人偶一样。千太郎真有福气,茂七替他感到高兴。

“那我们……”

老板夫妻和千太郎打算离座时,阿袖竟出乎意料地坚持道:

“不,请你们也留下来。正好趁这个机会,我想让大家听听,我为什么会惹出这种风波。”

茂七不发一语地点着头。

待众人又坐定了,阿袖淡淡地开始述说:

“这本来就跟我阿爸有关。我阿爸和阿母……”

阿袖望着老板夫妻说道:

“老板和老板娘大概也知道,我不是煮豆铺的亲生女儿。我是养女,生于小田原,十二岁那年,阿母病逝,留下我孤单一人,后来村长的远亲煮豆铺夫妇收养了我。”

茂七问道:

“原来如此,你母亲过世了……那你父亲呢?我听说,你说你父亲惨遭杀害了?”

阿袖点点头说:

“阿爸在我十岁时,晚上在路上被强盗杀了。”

“这些我们都从煮豆铺夫妻那里听说了。”

千太郎体贴地插嘴,小原屋夫妻也点头表示事情的确如此。

“他慈祥又温和,是个好阿爸。真的,是个好阿爸。”

阿袖仿佛咀嚼自己所说的话,停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般继续说:

“做煮豆铺女儿的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幸福。现在也是,我甚至觉得我不配过这种日子。不过我片刻也不忘阿爸。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杀死阿爸的强盗到现在还没被抓到。”

茂七听到文次倒吸一口气的声音。

“我忘不了,无论如何都恨意难消。当时我们很穷,就算杀死阿爸,也抢不了多少钱,强盗还……”

阿袖看似强忍着泪水。

“阿爸被杀时,也是落叶的季节。躺在地上的阿爸身子底下有很多落叶,身上也是。而且当时负责调查凶案的大爷说了和茂七头子同样的话:‘啊,要是没这些落叶那该多好。’”

阿袖双手掩面。

“所以我不禁就……自从听到茂七头子说的话之后,阿爸的事总是浮现在我脑海中,总觉得被杀的人跟阿爸一样……不,我觉得阿爸在那儿又被杀了一次,于是即使明知很蠢,我还是认为要是没这些落叶的话……”

大家都不知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阿袖重新打起精神,抬起头说:

“阿母身体本来就不好,加上阿爸过世,她一个女人家为了抚养我,总操劳过度,才会病倒。所以我总觉得是阿爸杀死了阿母……啊,不是。”

阿袖惊觉后改口说:

“我认为这等于是杀死阿爸的那个凶手杀死了阿母。”

“别再说了,我们都明白。”

小原屋老板说完,轻拍阿袖的背。茂七开口说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阿袖姑娘,你不要哭。你父亲的事肯定让你很难受,不过你要是一直放在心上,你父亲恐怕也无法瞑目。”

茂七环视众人,斩钉截铁地说:

“有关这回的凶杀案,回向院茂七我确实接下了,我保证一定会抓到凶手,一切交给我吧,而且不会花太久的,真的。”

接着他以教诲的口吻对着擦拭眼泪的阿袖说:

“所以啊,阿袖姑娘,你就别再深夜到外面打扫了,好不好?”

阿袖沉默了一会儿。在小原屋及千太郎担心的注视下,她陷入沉思。

不久,她抬起头说:

“头子说的,我完全明白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在深夜到外面打扫。”

不过……阿袖转而小声地说:

“我想早晚还是常去打扫,让那巷子跟七怪事中的‘不落叶的槠树’一样干净,直到抓到凶手为止。我并不是在祈求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做的话,或许可以早日抓到凶手……”

对于这个要求,茂七无法拒绝,反正已经明白阿袖想尽一份力的心情,何况文次也在一旁默默对他施压。

“好啊,然后帮我祈祷吧。”

离开小原屋走了一阵子,身后传来急促追赶的脚步声,茂七回头一看,原来是千太郎跑了过来。

“非常抱歉,有件事刚刚在家里不好说。”

三人站在路旁挨着头。千太郎表情严肃,眉头深锁地接着说:

“或许是我过虑了,也希望真的是我过虑了,可是有件事我一直放在心上。”

是关于昨晚的事。千太郎说,他昨晚和阿袖一起打扫时,看到一个生面孔的男人。

而且那男人一直盯着阿袖。

“什么样的男人?”

“不像是正派人。穿着很寒酸,看上去好像三餐不济的样子。”

“看起来多大年纪?”

“这……”

“跟我比起来怎样?”

千太郎一脸认真地看着茂七说道:

“大概跟头子差不多吧。不过他的穿着看起来很贫寒,所以或许更年轻些。只是他的眼神很锐利,让我一直很在意。”

文次也担忧地仰望着茂七。

“我也希望是自己过虑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就是老惦记着,后来甚至觉得以前好像在哪儿看过那个男人……”

像秋风悄悄吹进怀里似的,茂七也不禁忧心起来。同样,千太郎似乎也感到背脊发凉,他接着说:

“那个男人也许跟凶杀案有关。阿袖这回的举动在这一带已经造成轰动了,我甚至怀疑那凶手认为阿袖是个多管闲事的女人,想要伺机加害阿袖。可是又不能随便跟阿袖提这件事——”

茂七打断千太郎的话,对着文次说:

“从今天开始,你要不要到小原屋当一阵子伙计?”

文次用力点头。

3

之后数日,并无特别的动静。

文次在小原屋做事,时时向茂七报告里面的情况。有关文次寄身小原屋的缘由,事先已经和千太郎商量好,因此没有人起疑,文次在小原屋似乎很受重视。甚至连茂七都认为,与其让老实认真的文次当捕吏的手下,还不如让他去做生意,或许要更幸福。

只是千太郎所说的眼神锐利的男人又出现了。

一次是清早打扫外面时,另一次是晚上关大门时,对方躲在暗处一直朝这边窥视。

“虽然不能确定,但对方看上去好像是道上的。”文次皱起眉头说道。

更令人不安的是,有一回文次跟踪那个男人却被甩掉了。

“怎么办?干脆把他抓起来吗?”

茂七委婉地制止心急的文次:

“哎,再观察一阵子吧,不过千万要看紧阿袖。”

“明白了。不是阿袖,是阿袖姑娘。”

文次自不在话下,千太郎也紧紧黏着阿袖。况且,阿袖的事已经造成轰动,帮忙打扫落叶的人也增多了。

但是如此一来反倒必须更注意阿袖的周遭。茂七认为只要盯紧阿袖,应该就没问题,然而茂七也推测不出那时不时出现的男人到底是谁。

再说,茂七目前正为了其他事忙得紧。

这已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了,由于将军殿下宠爱的年轻妃子首次产下男婴,许多人因而获得赦免,连流放八丈岛的罪犯也有获释的。茂七必须安排这些人的落脚处,并观察他们往后的生活状况。

茂七当然无法掌握所有获释者的下落,也就无法每个都照顾到。不过只要有人求助,茂七都尽其所能地帮助他。虽然这事使得那件命案迟迟不见进展,但茂七深信这也是身为捕吏的职责之一。

阿袖开始打扫落叶的第七个晚上,照例到茂七家露面的文次显得闷闷不乐。眼尖的阿里问他原因,他也含糊其词。

“阿文很怪。”阿里事后偷偷向茂七说道,“阿文是不是喜欢上谁了?”

第二天,茂七试探文次:

“喂,文次,你爱上阿袖了?”

文次吓了一跳,然后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开口时,眼神抑郁得令人同情。

“头子,我是不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嗯……嗯,应该是吧。”

“我就是这种废物。”

“别这样妄自菲薄。喜欢别人或爱上别人,是没道理可讲的。”

“可是阿袖姑娘还是对我说了。”

“说什么?”

“她说:‘请不要对我那么体贴。’又说:‘我是那种没资格接受别人体贴的女人。’这话的意思,头子,我总觉得阿袖姑娘看穿了我的歹念,暗地里警告我。”

文次说完之后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垂着头,随后又突然低声说道:

“头子,能不能让我退出,叫别人代我去小原屋?”

茂七没答应,只是轻拍文次的肩膀。

“别说这种丧气话。职责就是职责,你再加把劲儿吧,我也会帮你,毕竟这事很可疑。”

那晚,茂七偷偷前往小原屋,凑巧阿袖和两个佣工在外面打扫,也看到了铺子里的千太郎。

拿着扫帚打扫落叶的阿袖,身材苗条,显得有些清寂,宛如秋天的一朵野花。不断飘落的落叶,有一片掉在她的发髻上,仿佛相称的发簪。

茂七一直眺望着阿袖,阿袖则专心挥动扫帚。秋日晚风吹拂,她的双手及脸颊白得近乎透明。

就在这时。

阿袖突然停住手,呆立原地。她俯看自己的脚,脚底宛如生根般纹丝不动。茂七从隐蔽处探出身子。

接着,阿袖的手反弹似的动了起来,疯狂地挥动扫帚聚拢落叶。她忘我地扫了一阵子,待停下手时已气喘吁吁。阿袖抬起头来。

茂七睁大双眼。

阿袖在哭泣,她的双眼闪闪发光,脸颊也挂着一串发光的东西。

不久,阿袖离去后,茂七来到她方才站立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只留下隐约可见的扫帚痕迹。

(我是那种没资格接受别人体贴的女人……)

一片落叶飘落在伫立原地的茂七肩上。

4

数日后的晚上,如往常一样,阿袖同千太郎、文次及其他人一起打扫落叶时,茂七看着看着突然发现有个新面孔。

是个女人,比阿袖高出一头,一个身材柔媚的漂亮女人。

她的发髻和浓厚的胭脂都在显示她并不是正派的女人,且妖艳得令人不禁看得入迷,如果四眼相对,恐怕无法移开视线。

女人信步走近,再若无其事高举右手提的灯笼,透过亮光看着阿袖,有时像蛇那般迅速地斜眼瞟一下千太郎等人。

阿袖等人毫无觉察。

女人缓步走过,正当她打算离开阿袖等人时,茂七连忙追了上去,不一会儿就与女人并立,茂七说:

“看来今晚的草鞋带没断。”

女人仿佛挨了茂七一拳似的,吓了一跳。她看着茂七,明白茂七的意思后,露出狰狞的面孔,接着口出秽言并拔下发簪,朝茂七猛扑过去。

茂七早有提防,连忙往后退,边高声喊叫文次,边抓女人的手。女人啧了一声,抛出发簪,转身逃走。

这时,有个男人自槠树小巷暗处跑了出来,他绕到逃跑的女人前面,抓住愣了一下又转身想逃的女人的腰带,紧紧抓住那个挣扎的女人,直至茂七和文次赶来。

“多谢啊!帮了我们大忙。”

赶过来的茂七如此说道,而文次指着对方大叫:

“你!头子,这家伙就是那个男人!”

尽管气色不好,但眼神锐利得像要杀人的男人缓缓转身面向茂七,弯腰鞠躬。

“原来头子手下已经看穿了?对不起,惊动大家了。”

果然如千太郎所说,男人年纪与茂七相仿。然而,他方才身手矫健,而且眼神也过于警觉。茂七心想,这男人的人生走的肯定都是见不得人的路。

“所以你承认最近老是在小原屋附近闲逛吗?”

男人低声回答“是”。

“到底为了什么?”

千太郎和阿袖也跑了过来。在男人还来不及开口回答时,茂七听到阿袖在自己身后倒吸了一口气。

男人只看着茂七,声音沉稳地说:

“非常惭愧,你们看,我正是这种人。”

男人伸出右手,上面有两道乌黑的刺青。

“前些日子我搭乘赦免船,刚回江户不久。”

被捕绳紧紧捆住的女人正想向男人吐口水,阿袖则面无血色。

“我听说这儿发生了凶杀案,也听说小原屋的女儿在打扫落叶。那时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感觉,真好。”

“是阿袖姑娘的事吗?”

“是的。虽说那纯属意外,但我这双手毕竟杀过人。当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赎罪,所以当我听到小原屋小姐的事,心想如果我也能帮忙打扫那该有多好。”

男人难为情地笑了起来,那是寂寥的笑容。

茂七这时突然想起一件事。

这寂寥的笑容,茂七觉得眼熟,也觉得以前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男人,接着他又想起千太郎也说过同样的话……

(不,应该不是见过,而是这个男人会让我想起认识的某人。)

茂七目不转睛盯着继续淡然往下说的男人的侧脸。

“可是我始终没勇气上前搭话,只能偷偷看着,实在很不中用。”

“不过多亏你,我们才能抓到凶手。”

“是。虽是偶然,但很庆幸能帮上忙。”

男人说完之后终于抬起头,望着千太郎和阿袖。

“我这种人老是在你们眼前晃荡,你们一定很不高兴吧。请原谅!”

阿袖眨都不眨一眼地凝视着男人。千太郎虽然还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却也以天生爽朗的声音说:

“不,或许我们应该感谢你才对。”

男人一听,首次微微露出白皙的牙齿,接着又弯腰鞠躬,然后转身没入暗夜里。

将女人拉到办事处后,茂七又折返小原屋向阿袖等人说明。

“其实我一开始就猜是那女人下手的。”

那女人是用头上的发簪刺杀人,再拿走值钱的东西。她首先躲在隐蔽处或行人稀少的小巷等待猎物,当猎物出现时,便难为情地出声喊对方:

“这位大爷,您看您看,草鞋鞋带断了,真糟糕。您身上如果有手巾,能不能麻烦帮我绑一下带子?”

这当然是做戏,断了带子的草鞋也是事先准备好的,只是女人长得漂亮,加上一副难为情的样子,大部分男人都会依她的话,撕裂手巾蹲在女人面前。她只要趁男人毫无防备时将发簪刺进他的后颈窝,便能轻易置对方于死地。

杀了对方之后拿走钱包,换上另一双草鞋,吹熄灯笼,离开现场——这正是女人的作案手法。

八年前,女人就因同样手法的犯案被捕,被流放孤岛,她那凶残、狡猾的手法在捕吏之间早已人人皆知。因此看到小原屋小巷那尸体的伤口及死者手上握的细长布条,茂七立刻怀疑是那女人干的,何况又凑巧是在赦免船抵达江户的时期。

“我想那女人肯定是设法潜入赦免船,逃出了孤岛,所以派手下四处搜查那女人的下落。结果,阿袖姑娘,你不是开始打扫落叶吗?那个女犯是性情极为乖戾的家伙,我怕她听到风声出现在阿袖姑娘身边……或许又企图做坏事,所以才叫文次过来。”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要监视那个男人。”

文次搔着头说道。千太郎也困惑地说:

“我也以为是那样。这么说来,那个从孤岛回来的男人跟凶杀案毫无关系?”

“眼神不好真是吃亏啊!”

茂七环抱手臂,悄悄瞄了身边的阿袖一眼。阿袖仍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对众人的交谈听而不闻,只凝视着某处。

文次喃喃自语:

“上回我看到那家伙时,他的神情令人印象深刻。”

“什么神情?”

“集所有不幸于一身的神情,很苦闷的样子……我们终究还是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离开小原屋,茂七故意放慢脚步,怀着半是祈祷的心情。

而他的祈祷如愿了。

这回追赶上来的是阿袖,眼里噙着泪。

茂七温和地说:

“谢谢你,谢谢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追上来。”

5

阿袖婚礼那晚,茂七在流泻出热闹宴席亮光的小原屋窗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你是势吉先生吧?”

茂七平静地问道。男人大吃一惊,呆立原地,茂七将手搁在他的手上。

“你不用逃。”

男人静静地看着茂七,不久,低声说道:

“为什么知道我是势吉?”

“这没什么,因为只有这个可能。阿袖姑娘也说,你一定会来。那孩子的新娘模样,你仔细看了吗?”

听茂七这样说,势吉睁大双眼说:

“阿袖?……不,为什么我必须看小原屋家的婚礼?”

“这还用说?因为你是阿袖的父亲!”

势吉再次凝视着茂七,只是,过了一会儿,他疲累地垂下头,闭上双眼。

“别担心,我不会说出去。”

茂七说罢,稍微往后仰,看着势吉。

“不愧是父女,你的脸有些地方跟阿袖姑娘很像。”

势吉睁开眼睛,一脸意外地望着茂七。后者哈哈大笑说:

“你们很像,尽管只是感觉而已。但是第一次见到你的那晚,我总觉得好像见过你。”

“原来如此,所以你……”

“你以前在赌场卷入纠纷杀了人,被流放孤岛。阿袖说你遭强盗杀害,那是说谎。”

势吉点点头说:

“有人要收养她时,村长为了阿袖的将来编造了这样的故事。”

“阿袖说你是个很慈祥的好父亲,这也是编造的?”

势吉阴阴地笑了笑,移开视线自言自语:

“那时候,我不但赌博、喝酒,还将老婆做副业赚来的一丁点钱拿去买女人寻欢作乐。”

“既然如此,我能理解阿袖会说那种谎的心情。”

茂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结果煮豆铺收养了阿袖。如今她已长成漂亮又勤快的好孩子。”

势吉默不作声。

“长到十八岁,有幸碰上再没比这更好的亲事。夫婿那人不但没话说,公婆也都是体贴的人,疼阿袖就像亲生女儿。剩下的只是形式上的婚礼而已,小两口早就同居了,真的很幸福。”

像是回应茂七似的,小原屋里传来欢笑声。

“这时,没想到父亲回来了。”茂七以单调平板的口吻低声说道,“虽说获得了赦免,但父亲是手上有乌黑刺青的人,而且是以前彻底折磨过母亲与女儿的可憎父亲……可憎,会不会说得太过分了?”

“阿袖八岁时,我曾因为负债打算把她卖到旅馆当妓女……才八岁……会做这种事的家伙当然可憎吧?”

晚风咻地自伫立的两个男人身边吹过。

“回来的父亲要是不去打听女儿的住处,不跑来探望就好了。”

茂七慢条斯理地说道,势吉求饶般看着茂七说:

“我没直接去找她。我在小原屋前假装无事闲逛,一直等阿袖发现我。”

接着,势吉打心底露出欢欣的微笑说:

“阿袖发现了我。她还记得我。那时,仅是这样我就高兴得全身颤抖。”

如痴如梦地这般喃喃自语后,势吉压低声音说:

“可是阿袖认出我时,脸色苍白得好像见到鬼……”

“你之前就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吧?”

“那当然,我知道一定会这样。头子,我……我真的只想见阿袖一面,当面向她赔罪,跟她说阿爸对不起她而已,所以才找到阿袖的住处来。”

“真的吗?”

茂七故意冷淡地回应,惹得势吉紧张得几乎要拉住茂七的袖子,他说:

“请你相信我!我心里只有这个想法,我发誓是真的。见到阿袖,跟她谈谈……这样我就满足了。我是个废物一样的家伙,可是那废物在孤岛经历了艰苦的生活之后,也有点改变了,稍稍恢复了正派男人的为人父的心。”

然而,每当势吉在小原屋附近出现时,阿袖总是冷冷地移开视线。

想见阿袖的势吉、心神不宁想逃开的阿袖,就在两人未交谈半句话,彼此持续攻防之际,槠树小巷发生了凶杀案。

这时,阿袖找到一个可以不用直接见势吉,又能将自己的情感传达出去的方法,那正是打扫落叶这件事。

我曾经有过很慈祥的阿爸,可是阿爸被杀了……

阿袖这样向人说谎,让话传出去,然后每天借由打扫落叶一事,对势吉大喊:我已经没有阿爸了,我阿爸已经死了……

“我有次看到阿袖姑娘用扫帚猛地打扫落叶,现在想来,那应该不是单纯地打扫落叶吧?”

茂七自言自语般问道,势吉也喃喃地回答:

“我虽不识字,但至少会写自己的名字——用落叶排字。”

冰冷的夜气冻得人耳鼻一阵发麻,茂七悄声问:

“阿袖姑娘演出的那一幕,你见识一次也就够了,为什么在阿袖姑娘停止打扫落叶之前,还一直在这儿附近晃荡?”

“因为阿袖拿那起凶杀案当借口,开始做打扫落叶的怪事。我想,凶手说不定会伺机做出对阿袖不利的事。我就是担心这一点,才想尽量陪在她身边。”

之后,预感果然成真。

两人沉默下来,侧耳细听小原屋的可贺之夜,侧耳细听阿袖的幸福。

“事情结束了,我已经满足了。”势吉缓缓回头望着茂七,脸上浮现出微笑,“我打算离开江户,离阿袖远远的,去过自己的生活。”

“阿袖姑娘可能想见你。不,难道你不认为,或许现在她就很想见你?”

茂七说完,耳边响起阿袖对文次说过的话,“我是那种没资格接受别人体贴的女人。”

“那孩子是个体贴的姑娘。以前再怎么憎恨的父亲如今既然回来了,我不认为她一直拒绝你而不感到心痛。虽然她编了那种谎言,但你不认为阿袖姑娘其实也很痛苦吗?”

“绝对不会。”

“是吗?那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啊,从阿袖口中听到你刚刚说的那些话。”

势吉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那晚,你救了那孩子,而且这回轮到你编造谎言,没暴露半点真相就离开了。你没说出你是她父亲,也没责问她为什么编出那种谎言,冷漠地想赶你走。因此,那孩子也明白了,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你已经改变了。”

茂七推着呆立原地的势吉的背,将他推往小巷的方向。

“你去看看吧。听说阿袖姑娘用落叶排字,给你写了一封信。”

势吉反弹似的奔了出去,久久不见回来。

“头子,”终于见他从小巷出来时,他声音发颤,双眼流泪地说,“头子,我是个幸福的人。”

“这话等你见到阿袖姑娘时再说吧。”

势吉摇着头说: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有阿袖那封信就够了。那孩子要是肯原谅我,我单独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茂七对着跨出脚步的势吉背后喊道:

“喂,你,愿不愿意帮我做事?”

势吉没有回头,却稍微放慢脚步。

“你只要在这儿附近问一下‘回向院茂七’,就会知道我住哪里。愿意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我吧!”

当茂七大声说出“我等你来”时,势吉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口了。

茂七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折返小原屋,与在厨房吃婚宴料理的文次回到自己家。

“就这样,我的伙计生涯也结束了。”文次唱歌般如此自言自语道,“头子,阿袖姑娘很美吧?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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