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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篇 愚弄伴奏本所七怪谈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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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年之所以到伯父家,是为了寻求安慰,但伯父家中已有访客,是阿年不认识的面孔。 对方是个年轻女子,年龄大概和阿年不相上下;胖墩墩的肩膀上有颗大头,稀疏的眉毛和眼角都有点下垂,不是讨人喜欢的那种长相,哭丧着脸,嘴巴也合不拢。阿年突然想到雨中全身湿透了的野狗。 “伯母,那是谁?” 从微微打开一条细缝的纸门里端详来客后,阿年如此问道。 伯母阿里没有立即回答,她瞟了一眼纸门,想了一下才说: “是跟你伯父工作有关的人……应该是这样吧。” “这么年轻的女子?” 阿年大吃一惊地说。 伯父茂七是掌管本所一带的捕吏。町内众人都称他“回向院茂七”。阿年对这位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受到伯父邀请并与伯父单独谈话还谈得那么热络的年轻女子甚感兴趣。 “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呢?她应该不是帮伯父做事的手下吧?像文先生和秀先生那样。” 阿年说的是茂七使唤的两个手下。 阿里只是淡淡地回答“不知道”,接着给阿年倒麦茶。阿年拿起茶杯,麦茶不冷也不热。 这时,隔壁房间姑娘的说话声传进阿年耳里: “……所以我也杀死了上州屋的阿仙。” 阿年睁大双眼望着伯母,阿里则一脸困惑。她虽是捕吏的老婆,但不擅长对自己人佯装不知。 “那个人是什么意思?” 这回阿年干脆称隔壁房间的姑娘为“那个人”。 “她说杀了人……” “嘘。”阿里将手指竖在唇上,再轻轻将脸凑到阿年面前,“小声点。你若想知道,待会儿问你伯父好了,我不能告诉你。” 接着,又听到隔壁房间的姑娘说: “阿美和阿国都不怎么费力,一下子就死了,脸又肿又黑。” 阿年听得毛骨悚然。隔壁房间姑娘的声音平板得像勉强唱着摇篮曲的下女,毫无感情可言。阿年从未听过年轻女子这样说话的。 而且,说的还是凶杀案。 她望着伯母,伯母轻轻叹了一口气说: “真伤脑筋。” “这有什么好伤脑筋的?那姑娘是伯父捉到的凶手吧。伯母也真辛苦,家里竟有那种姑娘进进出出的,很可怕吧?” “一点都不可怕,那孩子是在胡扯。” “啊?” “捉到的凶手怎么可能带到家里来?那孩子啊……”阿里望着纸门,侧着头接着说,“心理有点问题,所以才每两个月就来找你伯父说话……我去端汤圆给她。阿年也喜欢吃汤圆吧?你要多吃点,几天不见,你好像瘦了。” 阿里起身到厨房,留在原地的阿年又听到隔壁房间的姑娘说:“有时,我也想干脆在井里下毒,让大家通通死掉。这样的话,我也比较快活,夜里也可以好好睡觉。” 这不是那种边吃汤圆边聊天的话题。阿年忘了自己的烦恼,心里七上八下地悄悄打开纸门,仔细打量那位姑娘。只见她额头和人中微微冒着汗珠,说个不停。 2 当天晚上,阿年留在茂七家吃阿里亲手做的晚饭。 因心里记挂着白天那姑娘的事,她开口问茂七。伯父起初不太搭理,说“吃过饭再说”,却因阿年纠缠不休,最后拗不过,才说明原委。 “每次都说不过阿年。” “伯父人真好。” 茂七为人极爽快,阿年也很喜欢他这点。阿年的父亲是茂七的大弟,两人仅差三岁,但阿年的父亲说起话来总拐弯抹角,不禁令人诧异这对兄弟的性情怎么如此迥然不同。 若阿年说:“阿爸,今天真热。”阿年的父亲会说:“是吗?不等太阳高一点还不知道热不热吧。” 在这方面,茂七就很直截了当,很痛快。阿年心里觉得,比起父亲,自己跟伯父比较像。 “这事本来不能对你说,只是你既然听到今天的一些谈话,也就不能不告诉你了,不然反倒会让你惦记着,不过你绝对不能说出去。” 茂七先如此叮嘱,这才开始说。 “那孩子叫阿吉,十八岁,跟你一样大。她是松仓町澡堂老板的女儿,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姐姐都长得很漂亮,都嫁了好人家,也都有孩子了。” “那,是最小的阿吉姑娘继承澡堂喽?” 阿年问道,茂七绷着脸点头说: “澡堂夫妻俩也是这样打算的。他们说不这样的话,阿吉恐怕找不到好丈夫。” 阿年想起阿吉那愚钝的长相,扑哧笑了出来: “说得也是,让她招赘也许比较好。” 茂七夹了一口凉拌青菜丢到嘴里,沉着脸说: “别取笑人家,要不然你也会被阿吉杀死。” 茂七这个说法很可笑,令阿年笑得更厉害。 “哎,那姑娘是胡说八道的吧?她怎么可能真的杀人嘛!” “话虽如此,但就算只是嘴上说说,被这么说也不好受吧。所以我才叮嘱阿吉,想说那种话就到这里来,在街上说的话,会让人受不了的。” 茂七这么交代她之前,阿吉总是常常到处乱讲她自以为“杀死”的姑娘的事。而那些明明还活蹦乱跳的被“杀死”的姑娘,以及她们的家人,当然会心里发毛,而且也会生气。 “这么说来,那个阿吉姑娘脑袋不正常?” “坦白一点讲的话,正是这样。” 阿吉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大家都说她虽然长得没姐姐漂亮,但是个性情温和而且机灵的姑娘。据说半年前开始,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她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为什么会说那种话?说什么杀死人。” “这就不知道了。” 茂七摇头说道。今晚他没什么兴致喝酒。阿年事后才听阿里说,茂七每次见了阿吉之后,总会有些无精打采。 “那些被阿吉‘杀死’的姑娘,是阿吉姑娘认识的人吗?” “虽然其中有她认识的人,但并非每个都认识,也有那种只是在路上擦肩而过的。” “可是这样的话,阿吉姑娘怎么知道对方是谁呢?” “阿吉会跟踪对方,查出对方到底是谁。” 这时,阿年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好可怕……”阿年开始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伯父为什么任由那姑娘去呢?首先,让阿吉姑娘单独出门乱跑,她父母难道不担心?太过分了。” “怎么可能不担心?”茂七一副责备阿年的样子。 阿吉的父母本来就很清楚阿吉不正常,也深知在他人眼里,阿吉大概是个十分可怕的女孩,因而时时留神,不让她擅自出门乱逛,然而阿吉虽说发狂了,却非低能。她会设法瞒着家人,漫无目的地跑到外面。 “其实阿吉家人也很苦恼。有一阵子,还打算设置禁闭室把她关起来。为了这事,他们曾经来找我商量过。” 茂七与阿吉见面后,发现她的样子的确很怪,又喜欢说危险的话,可是观察了一会儿,茂七认为她不会真的出手伤害人。 “所以,我叮嘱阿吉,在大家面前说这种杀人的事不好,以后想说这种心里话就到这儿来,我这个捕吏会好好当听众。结果,那孩子听懂我的意思了。” 之后,阿吉偶尔会偷偷溜出来找茂七,事情就是这样。让她一吐积在心里的所有歹念之后,茂七才送她回家。 “虽然这个任务不是很令人愉快,但我觉得阿吉很可怜。” 茂七口中的阿吉,令人听得胸口发闷,最后好不容易才把晚饭吃完。 阿里劝邀阿年说: “不然今晚睡这里好了。再说,阿年,你应该有事找你伯父商量吧?” 听阿里这么一说,阿年才想起自己的烦恼。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阿年笑道。她来这儿时,的确沮丧得全身无力,打算和盘托出。可是她现在脑筋有点清醒了,心情也稳定下来,应该可以好好斟酌该怎么说了。 茂七笑着对阿年说: “反正你要说的肯定又是宗吉的事吧。” 茂七说中了,阿年满脸通红,想到自己面红耳赤的大概又会招伯父伯母笑话,更不好意思了。 “人家阿年真的很迷恋宗吉嘛!” 阿里体贴地替阿年回答,阿年这才抬起头来。腋下出汗了,但那并非全是今晚闷热的关系。 “我真的每次都是为了宗吉的事心神不宁吗?” 伯父夫妻俩彼此互看了一眼,大概是阿年问得太认真了。 “虽然没有心神不宁,但你每次说的一定跟宗吉有关,这倒是真的。你的脑子里就只有宗吉吧,跟伊势屋的大福饼一样。” 伯父的比喻令阿年忍不住笑了出来。伊势屋是本所的一家糕饼铺,那里的大福饼是在揉成圆形的豆沙上直接撒上面粉,糕饼皮很薄,豆沙馅很饱满。 “怎么可以把我和宗吉比喻成大福饼呢!” “我是说你的头是大福饼。”茂七哈哈笑道,“你那个心爱的宗吉怎么了?” 宗吉是与阿年约好将来结为夫妻的年轻小伙子,目前单独住在深川猿江町一个后巷的大杂院,是一名架子工。他跟阿年青梅竹马,孩提时代经常一起玩得一身泥巴。 宗吉自孩提时代手就很巧,动作也很灵活,连挂在必须抬头仰望的高空枝头,而且是最末梢枝头上的柿子,他都能轻而易举地摘下来抛给阿年。 宗吉十二岁时,父亲过世,在他要到深川某架子工工头家当学徒时,阿年哭得死去活来的,她看到柿子树时哭,看着日渐沉默寡言的宗吉时也哭。现在回想起来,阿年自孩提时代就已经决定日后要当宗吉的媳妇了。 因此当宗吉学成之后,回本所与母亲相依为命时,阿年心底的旧梦立即被勾起来了。宗吉做的明明是粗重的工作,身边的伙伴又都是一群容易激动的人,他却一点也没变,如风平浪静的春日大海,他长成了神情温和的青年。 就男人来说,宗吉算是矮个子,和阿年并立时几乎一样高。他的脸也小,眼鼻虽都很小,但十分端正;不知是不是晒不黑,肤色也白皙。 “像你这种疯丫头,竟然会爱上那种温和的男人,显然这世上真的能保持平衡。” 阿年的母亲以如此奇妙的说法感叹。 撮合这门亲事,可说是毫无阻碍也没有任何不顺利的地方。然而去年秋天正式说好亲事之后,宗吉的母亲病倒了。大概是了了一桩心事吧,宗吉的母亲只躺了五六天,便利索地过世了。 “看来婚礼还是延期比较好。” 因此亲事暂缓,直至宗吉为母亲服丧期满。直肠直肚想的话,为了让对这门亲事感到高兴的母亲安心,应该早日举行婚礼才是,但也有人在这种事上是很啰唆的,而且就算延个一年半载,很快也就过去了——阿年的父母这么劝阿年。 可是阿年觉得父母不懂女儿的心。 她很不安。万一在这一年里,有对手出现怎么办?万一又发生其他无法举行婚礼的事怎么办?想到这里,阿年有时会辗转难眠。 她认为自己不会有问题,自始至终她只喜欢宗吉一人,绝对不会变心。 可是宗吉呢? 他本来就是个话不多的人,无从猜出他对阿年的真心究竟为何,是本就决定自己的媳妇非阿年不可,还是顺其自然地定下亲事而已?如果宗吉只是认为青梅竹马比较不麻烦,那是很悲哀的事。 这个时候,要是出现了其他女子,那种真的可以打动宗吉的女子—— 一这么想,阿年就心急如焚,像是手抓不到痒,看不到的地方出现瘀青那样,既烦躁又无力。 所以她才会吃醋吃得让茂七伯父说“你真是个醋劲十足的火球”。 “什么事?难道这回宗吉跟漂亮女子并肩走在一起了?” 茂七如此逗她,阿年噘着嘴巴回答说: “他才不会做这种花心事!” “那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到底是什么事?” 阿年说不出话来。该怎么说呢…… “难道是吵架了?”阿里笑道。 “那个人,最近很怪,总觉得……好像在找什么人。” “找人?” “嗯,而且是女人。他跟我一起走的时候,会一直盯着擦肩而过的女人,有好几次,不是看对方的长相,就是看发髻的梳法、衣服的花样,看得目不转睛,所以我觉得他好像是在找人。” 阿年停顿下来,抬头看着伯父伯母。两人脸上浮现出迥然不同的表情,茂七抿嘴偷笑,阿里则斜眼瞪着偷笑的茂七。 先开口的是阿里: “阿年啊,这没什么好担心的,你想得太多了。” “是吗……” “是啊。不然的话,就是宗吉有点近视了。” “看女人时才会近视吗?” 阿里在出言取笑的茂七背后使劲拍了一掌。 “哦,痛啊。女人真可怕。” 那晚,茂七劝阿年务必留下来过夜: “我有点公务,现在要出门一趟。阿里一个人在家大概会觉得不安,这个时候你单独一个人回去也很危险。今晚就睡这儿,懂吗?” 因宗吉的事被茂七取笑而闹别扭的阿年,故意与伯父唱反调: “哎呀,伯父,阿年的话,就算成群结队的阴魂挨近也不会有事,说这话的到底是谁啊?” 茂七没笑,反而像怕别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说: “你有时也要乖乖听我的话。你应该也知道那个‘砍脸’的事吧?” 阿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望着一本正经的茂七,然后“啊”地笑出来。 “我当然知道,可是案件不是发生在这一带吧?再说,本所深川这一带有伯父在,伯父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吧?” “我是不打算让那种事发生……” 茂七说的“砍脸”事件最近轰动整个江户。每逢满月前后的晚上,有人专挑年轻女子,用剃刀砍女子的脸。 “这事还是小心点比较好,何况最近月亮也相当圆了。” 听茂七这样说,阿年抬头仰望格子纸窗外的天空。细长鸡蛋般的月亮,大得近似在眼前。阿年暗忖,月亮好像也在瞧着自己。 虽然阿年强调这里离家很近,不会有问题,但最后还是决定在伯父家过夜,反正也可以跟阿里好好聊些有关女人吃醋的事。 3 经过阿里的安慰,阿年勉强打起了精神,不料不久之后,事情竟开始朝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阿年频频前往宗吉独居的后巷大杂院,帮他打扫、洗衣、煮饭、汲水,等候他回来。大杂院的邻居,也视阿年为宗吉的媳妇,从不说长道短。 有一天,阿年在家等到宗吉回来,他说客户因上梁仪式请客喝酒,回到家时,昼长的夏夜早已昏黑了。 阿年急忙迎了出去,接着她察觉到了一件事。 宗吉身上有白粉香味。 那味道和阿年的不同,而且很浓,似乎是上等货。阿年用鼻子嗅了嗅,冷不防一把推开宗吉。此时,阿年脑海里浮现出某个脸颊丰润的女人,边梳拢垂落的头发,边推着宗吉的背送他出门。 阿年不顾羞耻,放声大哭。宗吉一阵莫名其妙。 “怎么了?” 阿年抽噎着大喊:“那白粉味到底是什么?” 宗吉大吃一惊。他扯着胸口的短外褂凑近鼻子,然后老实得近乎愚蠢地说:“哎呀,这下惨了。” 阿年拔腿跑到外面,松开围裙,揉成一团丢给宗吉,丢下一句:“我不想活了!” 她说完便转身跑开,坐在地上的宗吉大喊着:“阿年!” 阿年回家后,一直关在自己房里,不停哭泣,偶尔抬头倾耳细听有无宗吉追过来的动静。 阿年家是生意兴隆的小饭馆,客人进进出出的,总是人声嘈杂。可是无论如何倾耳细听,终究听不出其中有宗吉的脚步声。 那晚阿年睡不着,真如有醋劲要烧起来那般。 她想宗吉没追过来,如果那是不小心沾上的,宗吉应该会追上来解释。他若不想让我难过,应该会拼命解释,可是他没这么做,难道他一点都不在乎我? 想到这里,嘴角马上积满了从脸颊滑落的咸咸的眼泪。 翌日,阿年不吃早饭也不吃中饭,始终躺在床上。母亲担忧地过来探问,阿年只是搪塞着赶走母亲。 她等不及了。再等下去,宗吉大概也不会来找自己,还是自己主动找宗吉说开。阿年起身时,太阳已西斜了。 阿年汗流浃背,发髻也歪了。她想,原来这就是醋劲大发的模样。 她不知道宗吉目前在哪里工作。到工头家问,工头一定会反问她,这样一来会让宗吉丢脸,看来只能在家等他回来。阿年双脚往深川走去。 阿年来到了竖川桥。她垂着头往前走,耳边传来嘎嗒嘎嗒声,抬头一看,叫卖消暑药草的小贩挑着担子从阿年身边走过。他没出声叫卖,只是挑着担子经过,大概是没东西可卖了。 说起来今天确实很热,阿年像刚想起来似的抬手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然后,她看到那姑娘。 阿年因心事重重而没留意四周,当她发觉已来到小名木川桥桥畔时,吓了一跳。没想到醋劲可以让人一口气走这么远。 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对了,是阿吉,澡堂的继承人。 阿吉站在小名木川桥上,手肘搁在栏杆上,眺望着河面。 阿年缓缓走上桥,打算从阿吉身后走过,却听到阿吉不知喃喃地说些什么。 看来阿吉在茂七家倾倒得还不够,连在外头这种地方,她也把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事说出来。阿年凑近阿吉,想听清楚她在喃喃些什么。 “……每个人都这样。以为我听不懂而瞧不起我,其实我——” 阿吉说到这里突然回过头来,阿年像被针扎到似的吓了一跳。 “你好。” 虽然很可笑,但阿年只想得到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阿吉凝视着阿年,一双小眼睛犹如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般滴溜溜地转动,还不时伸出舌尖濡湿嘴唇,身上还有一股汗酸味。 “你听过愚弄伴奏吗?” 阿吉突然开口说道。阿年没听清楚,反问:“啊?什么?” “愚弄伴奏。”阿吉重复说了一次,“是那些家伙在伴奏,吵得令人受不了,可是我真的听到了。” 阿年心想,虽然阿吉说得让人一头雾水,但是她要是没听到,应该不会觉得吵,只是眼前还是不要理她比较好。 “想骗我是不可能的。我都听到了。我知道他们都瞧不起我。” 阿吉如此说道。她很生气,可是惹她生气的人似乎不在这里。阿吉的愤怒,就像小孩子抱怨下雨,听起来很幼稚。 一阵晚风从河畔吹了过来,领口的地方顿感清爽。阿年心想,啊,好舒服。 “我得走了。” 其实没必要跟阿吉说,但阿年还是小声说了,这才迈开脚步。阿吉依旧面向河站在原地说:“愚弄伴奏。” 在生气的阿吉眼里,晚霞似乎也气得逐渐扩散。她像是对着晚霞说似的拉高声音:“男人都是愚弄伴奏。” 阿年暗吃一惊,停下脚步,悄悄转过头去,阿吉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原地。 “我通通知道。”她再度说道。 阿年想了一下,总不能任由她站在这里,还是带她回家吧。虽说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但要是对这种女孩置之不理,又于心不忍。 何况阿年突然为这可怜的姑娘心软了。 阿吉完全发狂了,这点阿年很清楚。可是她为何变成这样,伯父茂七并没有说明,或许伯父也不知道,而阿吉也没说吧。 但是此刻的她却说“男人都是愚弄伴奏”,这话让阿年似乎看到阿吉遭到背叛的灵魂。 “愚弄伴奏”是本所七怪事之一。于深夜突然醒来时,不知何处会传来祭典的伴奏声,声音忽远忽近,却怎么也听不出是从哪儿传来的。之后,早上起来一探问,才知道根本没有人家于深夜弹奏祭典乐。这是传说的内容。 听到阿吉那句“男人都是愚弄伴奏”时,阿年心想,嘲弄人似的愉快祭典伴奏声,跟猜不出其想法的恋人一样。 阿吉或许也曾为了恋人吃过苦头。 大概是相隔两地的单相思。 可是一样是痛苦的感情。 阿年觉得这点跟自己相似得近乎悲哀。 阿年挨近阿吉,手搁在栏杆上,与阿吉并立。阿吉犹如看着滚到脚边的石头般看着阿年。 “要不要聊一聊愚弄伴奏的事?”阿年对阿吉笑道。 阿吉却别过脸,接着声音尖锐地说:“你不也是愚弄伴奏吗?” 4 之后,阿吉便不再开口,阿年也默不作声地与她并肩探看河面水流。自她们身后经过的人,大概会以为这两个交情很好的姑娘各自陷入了沉思。 水流的颜色逐渐灰暗,看似很凉快。抬头仰望,天空也染上淡墨般的颜色,而映照那颜色的水流益发暗沉了。 晚霞已升至高空,变成天女“唰”地拂动衣袖般的云。往来行人也骤然减少了。 阿年突然想起今晚是满月。 砍脸…… 月亮像切成薄片的白萝卜,浮在黄昏朦胧的天空。不行不行,伯父叮嘱过千万要小心,手上又没灯笼,不赶快回家不行! 自己究竟为什么过了竖川桥来到这儿,阿年边如此想着,边拉了一下阿吉的袖子。 “阿吉,回家吧。太晚回去大家会担心。” 阿吉纹风不动。阿年耐心地再三劝说,好不容易才让阿吉看着自己时,桥上已完全暗了下来。 “走,我们回家吧。” 阿年带着微笑想牵起阿吉的手。 就在这时—— 背后响起一阵细细的“咻咻”声,那声音在黑暗中听来,像是纸制的蛇在匍匐前进。 那是衣服的摩擦声。有个男人挨近阿年身后,待阿年察觉回过头时,阿吉发出类似“喝”的叫声。 阿年感到有人粗暴地抓住自己的肩膀,那人正在扳着她要她回头。她看到金属亮光一闪,如细长银色的鱼在水中跳跃那般。阿年发出惨叫。 阿吉转过健壮的身子猛扑过来。她没逃开。她将阿年撞到一旁,整个人扑向男人。 “都是愚弄伴奏,我通通知道!” 阿吉如此大喊。一屁股跌在地上的男人,手中握着锋利的剃刀,目瞪口呆地仰望着阿吉。 这时,传来一阵哨子声。阿年头昏眼花,双手蒙住脸。 “阿年、阿吉!你们有没有受伤?” 是茂七的声音,是那个她以为再也听不到的声音。阿年抓着跑过来的伯父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 茂七并非单独一个人,还有三个男人,虽然都是阿年不认识的面孔,但一定是茂七的年轻手下。他们正用捕绳层层捆住拿剃刀袭击阿年的男人。 “真是个倒霉的家伙。偏偏选中阿年小姐,想砍小姐的脸。” “砍脸?” 阿年不禁捂着双颊。 “到底怎么回事,伯父?这就是那个砍脸的家伙?” 茂七在阿年身边蹲跪下来。阿吉则一颗心飞到远方似的,对任何人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眺望桥的另一端。 茂七转身看着阿年,拉着她的手起来。 “是的。这家伙实在是造孽。” 茂七俯视着被捕绳捆绑的男人。 “这浑蛋家伙是半年前开始干这种事。最初的作案地点是麻布。” 掉落剃刀的男人清瘦的下巴紧贴着单薄的胸膛缩成一团。 “第二次满月时,作案地点在四谷,接着是骏河台。他逐渐往东移。其间,因为遇害的姑娘大喊大叫,他也曾失手,但将那地点也算进去,整个串联起来的话,路线非常明显。” 真的是,说他老实的确也真老实。 阿年探看男人的那双小眼睛。那是一双颜色很淡、目光游移不定的眼睛。阿年心想,这男人可能跟阿吉一样,而且跟阿吉疯得有理的情况类似,这男人也许自有他的道理。 想到这里,反倒觉得更可怕。 “结果上次满月时,他终于越过大川,在两国砍了一个人。这样一来,我就猜测他在下回满月时,肯定会到本所深川这一带,所以在这附近埋伏。只是怕说出去会引起不安,才一直瞒着。” “这家伙果真厚着脸皮出现了。可是即使逃过了其他捕吏的追捕,也逃不过我们头子。” 年轻手下张合着鼻翼说道。阿年总算让怦怦跳动的胸口平静了下来。 这时,阿年看到有个女人孤零零地站在离众人不远的地方,她用手巾蒙住脸,只露出涂上鲜红胭脂的嘴唇以及直挺的鼻子。她双唇含住手巾一端。 阿年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女人穿着上等衣服,也许是新定做的,淡红色花样,与白皙的脸非常相称。 可是她的肩膀看起来又很结实,脖子好像也有点粗——没错,以女人来说确实如此。 茂七循着阿年的视线,恶作剧般地供认道:“为了诱捕这砍脸的家伙,必须有个囮子。可是啊,阿年,我们不能真的去找年轻的姑娘,话又说回来,我那些手下,让他们假扮女人的话,只会令人恶心,所以最后决定拜托那小子了。让他穿上女人的衣服,再化个妆,就足以冒充年轻女子了。而且那小子又是个动作敏捷、身轻如燕的男子,一旦有危险,也能保护自己。因此在月亮渐圆的这段时间,我每晚带着他到处晃。” 茂七为难地搔着头,接着说:“真的很抱歉。我听到你醋劲大发时,觉得很对不起你,每次都在心里向你合掌。” 茂七嘴里虽这么说,脸上却挂着笑容。 “那小子也真是老实到家了。他说光外形像不行,举止也要像个年轻女子……才会目不转睛观察擦身而过的姑娘。阿年,你就原谅他吧!” 那“女人”在瞠目结舌的阿年面前,松开含在嘴里的手巾。 “阿年,对不起。”宗吉说道,“我这个模样……” 难怪他身上会有白粉味——阿年昏厥过去。 5 阿年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茂七家的里屋。她仰望着有漏水痕迹的天花板时,眼前出现了阿里的脸。 “啊,太好了!你醒来了。” 阿年抬起身子,第一句就问:“宗吉呢?” 阿里笑了出来。 “他跟我老伴儿一起到办事处。再说,他若不换衣服并洗去脸上的白粉,恐怕没脸回来吧?” 阿年听了总算冷静下来。这么说来,小名木川桥上的事,不是做梦了。 “阿吉呢?” “那孩子跟往常一样。” 不久,茂七回来了,身边跟着宗吉。 “你们两人自己谈谈。”茂七说得爽快,接着露出坚固的牙齿笑道,“我不会打扰你们。反正已经抓到那个砍脸的家伙,不用怕走夜路了。” 宗吉默默望着阿年。阿年笑着对茂七说:“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茂七回答。 “那个砍脸的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女人嫌他长得丑,把他甩了。”宗吉答道。 宗吉一脸认真、悠悠地接着说:“真可怜,脑袋因此失常,变得极为憎恨女人。阿年啊,男人要是被甩了,也是很恐怖的。” 茂七夫妇哈哈大笑,就在阿年手足无措时,宗吉也笑了起来。阿年也跟着展颜微笑,然后拧了一下宗吉的手肘。 “不只这个。”等大家笑声停歇,阿年继续说,“阿吉的事我也不清楚。阿吉问我:‘听过愚弄伴奏吗?’又说:‘你不也是愚弄伴奏?’她从砍脸男人手上救了我时,也说了同样的话……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茂七说在闷热的晚上喝这个最好了,他正喝着刚煮好的热麦茶,流着汗,皱着眉头。然而等他开始说明时,表情变得更严肃。 “阿吉这孩子,以前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姑娘,或许这反而害了她。她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亲事吹了。” 根据阿吉父母的说法,最初这门亲事看似很好。对方是日本桥通町一家五谷批发商的嗣子,长得一表人才。阿吉对他迷恋得晕头转向,对方也看中阿吉那活泼开朗的性子,亲事谈得很顺利。 后来亲事半路吹了,因为对方突然陷入恋爱。当然恋爱对象不是阿吉。 “非常对不起。”男子双手贴在榻榻米上说道,“早知道会如此,应该早点儿说清楚比较好。我最初就有点不满意阿吉姑娘。怎么说呢……我认为阿吉姑娘长得不漂亮……” “太过分了!那男人真可恶。” 阿年先骂了对方一顿,继而想起自己也曾说过:“阿吉若不招赘,恐怕没人肯娶她吧。” 阿年深感惭愧,避开茂七的视线。 “当时,阿吉的亲事已经众所周知,结果中途告吹,等于是遭人丢了一身泥巴。” 茂七摇摇头接着说:“就算没这件事,阿吉自孩提时代以来,别人老是拿她跟两个姐姐比,本来就是个很寂寞的姑娘。那男人的话大概令她受不了……就是从那之后开始的,她整个人就像齿轮逐渐无法咬合似的。她深信大家都指着她的脸嘲笑她。然后,她暗自决定,要杀死那些嘲笑她的人……” “不过她只是在心里杀人,用嘴巴一个个杀死对方。” 阿年想起阿吉那肥胖的侧脸。 “她没有真的动手伤害人吧?” 宗吉如此问道,茂七用力点了点头说:“所以我认为阿吉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她没有失去原本具有的爱心。” “她还记得当时救我的事吗?” 阿里一副“可以说出来吧”的表情望着茂七,然后她说:“当时啊……阿吉好像以为那个砍脸的男人不是要砍阿年的脸,而是要砍她,所以才会那么做。听说她在办事处也是这样说的。是吧,老伴?” 大家都指着我的脸嘲笑,他们不要这张丑脸,所以要砍我的脸。 阿年闭上双眼。 愚弄伴奏——深夜醒来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热闹的祭典笛音、鼓声,虽然不知是谁在何处伴奏,但确实会听到,而且声音忽远忽近。 阿吉把愚弄伴奏听成了嘲笑她的声音。 “你不也是愚弄伴奏?” 她在自己那发狂的脑袋里,逢人就这么乱说,可是对着阿年这样说时,却一语中的得令人感到悲哀,因为阿年也曾躲在纸门后嘲笑阿吉。 “对不起。”阿年喃喃自语,按住了双眼。 她觉得耳朵深处,好像隐约听到了笛音、鼓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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