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助返乡

——小野昭治越狱

本阵杀人事件  作者:横沟正史

昭和二十一年六月十日

今天给哥哥讲两三个村里的传言。

昨天有两三个陌生人气势汹汹地来到小野叔叔家。他们是O市看守所的看守。从他们口中,我第一次听到了昭治的消息。

昭治因偷窃进了O市的看守所。听说他可能怕暴露身份,或者还有其他罪行,化名为大岛某某。因为马上要上法庭,用化名蒙混不过去,就和同一牢房的五六个人挖开地板,企图逃跑。其他人马上被发现,全部被抓,只有他成功逃跑了。

看守所的人用大岛一名向他的出生地发布通缉令,被告知没有此人,这才知道是假名,便重新审问同一牢房的囚犯,得知此人曾经在Y岛的劳教所蹲过。警察马上给Y岛打电话询问,对方按照相貌气质特征断定是小野昭治,这才弄清他的真实身份。昭治的一只胳膊上文着“命不由我,一意孤行”。

看守所的人到小野叔叔家,是因为越狱后四十八小时内是看守所的责任,他们在小野叔叔家监视到早上十点就离开了。

我觉得昭治非常可怜。听人说,三个月前进入Y村的强盗就是昭治他们,当时有两人被抓,只有昭治逃脱了。他因此被警察通缉,所以做小偷被抓时,他才用了假名。可是,不管逃多久都不能永远逃下去,会罪上加罪,将来可怎么办呢?昭治很久以前被阿逼走,曾经在村里的亲戚家住了三四年,村里人都同情他。以前他不是那种人,是个爱哭又极富同情心的孩子。现在成了这样,大家都认为是阿的错,都很讨厌她。对了,昭治和哥哥同岁,以前关系还很好呢,哥哥应该很了解他。

说到阿,为了葛叶屏风,后来又来过两三次,可祖母根本不理她。后来可能是坚持不住了,最近都没有来。她说看见昭治的话,就把他绑去派出所。多可恶!

秋月家的阿铃还在偷山上的木材,真头疼。伍一也没有回来,和咱们家比,真是可怜,所以就一直睁只眼闭只眼。可最近她变本加厉,不光自己烧火用,还拿出去卖。咱们家的鹿藏觉得憋屈,昨天偷偷跟着她,抓了个正着。你猜她说什么?

“山和姑娘都是你们偷去的。以前这山是我家的,被本位田家骗了去。”

她这么说,还带着一副高傲的神情。她住在墓地旁边牛棚一样的房子里。一个人住在那种地方,实在太恐怖了。

吉田家的阿银终于娶了老婆。你猜新娘子是谁?就是他嫂子加奈江。加奈江的丈夫阿安去了南方后就没有消息,最近才知道在缅甸还是什么地方死了,加奈江就嫁给了弟弟。加奈江比阿银大三岁,村里人都说是好事。但也有人说万一阿安还活着可就麻烦了。

我有点奇怪。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祖母陷入了沉思。当只有我们两个人时,祖母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慎吉多大了?”

“哥哥比我大八岁,该二十五了。”我回答。

“是啊……这么说比梨枝还大一岁。”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祖母在想什么,盯着她看。祖母好像注意到了,板着脸说:“鹤代,祖母刚才说的话,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祖母说完,好像想起什么,点亮了佛坛前的明灯,双手合十。

我还是不知道祖母在想什么。


昭和二十一年七月三日

大助归,速回!


昭和二十一年七月六日

哥哥,身体怎么样了?听送信的鹿藏说,他到疗养所的时候你在发烧,还出红疹子。祖母也非常担心。

哥哥,请不要过于激动。好不容易康复的身体,要是因为激动再弄坏了,我们该怎么办?请想一想上了年纪的祖母。今后只能靠哥哥你了。

现在我告诉你我那天是多么吃惊!现在想起来,肚子里都是冰凉的感觉。

那是大前天的事。傍晚,我在仓库里看你送给我的书,祖母在隔壁屋里戴着眼镜拆衣服。梅雨时节的傍晚异常寒冷,外面的小雨时落时停。

我的视线动不动就离开书本,转头去看隔壁房间。祖母慢吞吞地拆衣服,好像是在深思什么。不夸张地说,我很清楚她在想什么。这要从那天中午说起,吉田家的阿银和新娘子加奈江来拜访。

晒得黝黑的阿银穿着借来的衣服,不知是热还是怎么,流了许多汗,却非常开心。加奈江脸上像白墙一样涂着白粉,手也白白的,可能是害羞,头也不抬。她肤色白皙,胖乎乎的很可爱,说是比阿银大三岁,一点都看不出来。阿银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只脚有些跛,才没被抓去当兵。但这不妨碍他生活,身体也结实,是村里最能吃苦的人,加奈江一定很幸福。

两人只是在大门口问候一下就回去了。大嫂和阿杉马上开始议论。

“加奈江本来底子就不错,再一化妆,漂亮得像变了个人。你看阿银乐得……”

“可是也有点奇怪。哥哥的媳妇又成了弟弟的老婆……而且男的还小三岁……”

“不也挺好吗?听说两个人都很满意。”

大嫂无心地说了一句,祖母马上接过话:“那也是一种方法。虽说对死去的人有些……”祖母一边说一边盯着大嫂的侧脸。

祖母一定是那么想的。我听到她从唇间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传来了阿杉慌张的喊声:“老夫人,不得了!不得了了!少爷他……”

我开始认为是哥哥你,想或许是你在疗养所病情加重了,但马上我就发现想错了。阿杉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老夫人,快出去看看!去打仗的少爷,和战友……”

我这才知道是大助哥哥,立刻腾地站了起来。不知为何,我偷偷看了一眼祖母。她的脸上一瞬间失去了血色,表情如石头一样僵硬。我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

大助哥哥是祖母最疼爱的孩子。一提起他,祖母就开心得不得了。正因如此,祖母难以接受他阵亡的传言,可又怕传言是真的,到时候只会更加失望,因此一遍遍地跟自己说大助死了,不会回来了,甚至连如何处理后事也在偷偷地考虑。这些不都是出自对大助的加倍疼爱吗?可是,祖母当时苍白的脸色和僵硬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呢?

但祖母马上恢复了脸色,好像一刻也不愿意等,站起身来。“哎呀,哎呀,哎呀,大助回来了?在哪儿呢?”

“在大门口。和战友一起回来的。”

“怎么不让他进来?梨枝去哪儿了?”

“我跟少奶奶也说了。老夫人,您快点儿出来吧。”

“鹤代,你也来。”

我们走出仓库,穿过昏暗的走廊,来到大门口。在闪闪发光的四方形门框里,站着两个穿军服的人,都没有说话。我环顾四周,想看看大嫂在哪儿,发现她跪在昏暗的榻榻米上,简直要哭出来了。听到我们的脚步声,站在前面的那个人转过脸,身体还是直立不动。

“啊,连老夫人都出来了。我姓正木,带本位田回来了。”

“大助……大助怎么了?”祖母伸长了脖子,望向正木背后说道,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本位田负伤了……不能一个人走路……本位田,这是你奶奶。”

正木说着,向旁边一让,后面的大助哥哥向前走了两三步。一瞬间,我的心好像被插进冰冷的东西,感到一阵恶寒。

大助哥哥十分憔悴,脸上还有火烧留下的伤痕。可是,让我们害怕的不是烧伤。他转向我们的时候,双眼睁得大大的,可眼珠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他脸上的肌肉和嘴唇剧烈地颤动,双眼却好像毫无关联,冰冷僵硬,看起来像是灵魂出窍了一样。

“本位田他……”这时,正木从旁边插了一句,“因为负伤失去了双眼,两边都是假眼。”

正木的声音好像是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感觉正在说一件和我完全无关的事。我越过正木和大助哥哥,呆呆地向外望去。阴暗的天空仍然下着细细的雨。我忽然觉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恍惚,心中一片迷茫。大助哥哥在雨天回来,两只眼都是假眼……

门外有五六个村民向我们张望。那些人小声嘀咕着什么,不时互相看看。我注意到里面有秋月家的阿铃。她的鬈发上沾着细小的水珠,但她毫不在乎,猫着腰,专心地看着我们。

无意中看到阿铃凝固的视线,我才如梦初醒。她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正穿过大助哥哥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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