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波黑之旅，莫斯塔尔让我倍感意外。它是波黑的第五大城市，黑塞哥维那的地理中心，穆克联邦的情感心脏。在“二战”期间，莫斯塔尔的百姓因为惊人的团结力而闻名于世——这里的克族、塞族和穆斯林抱团取暖，免于某种诱惑的腐蚀，在黑塞哥维那的其他地区蔓延的种族仇恨的毒苗，在这里无法存活。克族人救下塞族人的性命，塞族人保护穆斯林的家庭。战后，莫斯塔尔的公共生活迅速复兴，速度远远超过波黑其他地方。

莫斯塔尔，在当地语中意为“守桥人”，这是奥斯多帝国时代作为土耳其边境小镇而建立的城市，因其占名的土耳其房屋和古桥而闻名，特别是城市因之得名的莫斯塔尔古桥。1557年苏莱曼大帝下令，建造一座石桥来代替木质吊桥，耗时九年竣工，建成了当时世界上最宽阔的人工拱桥。

关于桥的建筑工事，听起来像一个和命运赌博的传奇。残酷威严的苏莱曼大帝下令，桥如果没修成，设计师立即处死。落成那天，设计师带着一口为自己准备的棺木来了，准备在脚手架完全移走的那一刻就举行葬礼。葬礼没办成，典礼倒是盛大喜悦，他成功了。然而，关于这古代工程奇迹般的技术秘密，比如怎样在九年的漫长建造周期内让脚手架屹立不倒，如何把巨石运到河对岸去，没有任何史料记载。

谁也没想到，这座桥会经历和奥斯曼帝国同样的消亡命运。南斯拉夫时代，莫斯塔尔有一处军用机场，其关键性的战略位置，使得莫斯塔尔沦为被诅咒的城镇。波黑内战期间，穆克联盟刚打完塞族兄弟，自己又开始内讧——1993年11月9日，克族炸毁了这座穆斯林的古桥。水波碧绿的内雷特瓦河（Neretva）再次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深深的河谷阻绝了东头穆斯林和西头克族基督徒的交流。

但这座桥依旧是历史的幸运儿。1994年，莫斯塔尔在废墟中踉跄起身，1997年，政府和民众联合倡议重建古桥。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倡导和世界多国的资金援助下，匈牙利军队的潜水员和当地精通水性的百姓一起，跃入内雷特瓦河那湍急的水流中，一块一块捞起当年被炸毁而坠落的石块原料，耐心地拼接，试图恢复原貌。再一次，他们成功了。

2004年的落成仪式是一场不夜的焰火晚会。莫斯塔尔当地有跳水的悠久传统，“起跳”地点是这座古桥。在黑塞哥维那博物馆的影像室里，我看了一段十五分钟的纪录片。画面上是那个难忘的夜晚，夜如黑漆，星如碎钻，重建的莫斯塔尔古桥在等待落成揭幕的一刻。百姓蜂拥而至，东边的穆族和西边的克族混在同一人群中，他们站在桥下，仰望桥面。两个健美的波黑男子，上身赤裸，双手执一团燃烧的焰火，齐刷刷从桥面最高处一跃而下，在空中优雅地做完两个流畅的旋体动作之后，以完美的姿势落入河中。民众欢呼如雷，抱作一团，留下真心的泪水。那一刻，数簇焰火冲入夜空，莫斯塔尔明亮如火，古桥光亮如雕。

面对历史和创伤，莫斯塔尔人选择用重建来缅怀，用跳水的姿势来洗刷隔阂。今天，我站在这座古桥的中心点，抚摸它轻盈灵动的线条，目睹两岸高低错落的石头房子在赭红色的黄昏中逐渐黯淡下去，直至与背后的群山融为一体。我注视着这光滑而对称的桥面，陷于久久的惊叹之中。

伊斯兰历的宣礼时间到了，东部高大的清真寺宣礼塔准时响起了诵读古兰经的声音，响彻山谷。清真寺的绿色尖顶在河畔古树的映衬下飒飒而立，内雷特瓦河清脆的水流声，充当了诵经的背景音乐，让人们如置仙境。

没过多久，西部的天主教堂会响起钟声。这美得惊人的自然布景，拥有惊人的镇静作用，一种舒适的酥麻感在我身上弥散。虽然我很清楚，这座城市的现状和萨拉热窝如出一辙——民族间有一条隐秘的隔阂线，大家闭口不谈，却心照不宣，就像古桥两边石头房屋上密密麻麻的弹孔一样，我无法抹杀它们的存在。每抚摸一次这样的弹孔，我的心脏就收紧一次。

来老城的路上，我路过市中心的莫斯塔尔高中，也叫“老高中”，一座奥匈帝国时期遗留的仿摩尔风格的老建筑。这座气派的橘色大楼就像一个簇新的乐高玩具，立在洁净的街角，和莫斯塔尔的气质格格不入——它那么整洁，那么讲究秩序，和老城密密麻麻又层层叠叠的土耳其房屋的风格完全对不上号。

我更心仪那些土耳其房屋，伊斯兰文明中的严格和松弛在此得到一种近乎完美的阐释。那些整齐的蘑菇一我这样称呼波黑的土耳其房屋一下面楼层坚固、内敛、瘦削，上面楼层膨胀、向外突出，布满各种形状的窗户。在犹如刀劈的裂谷和空置的悬崖之间，这些房屋星星点点又意志坚定地铺满整个山谷的缝隙，远远看去，它们好像根基羸弱，但实际上是长在石头里的房子。

相比之下，“老高中”看上去只是一堆勉强立起来的积木。波黑战争期间，“老高中”是波黑穆斯林和克族军队交火的前线，时至今日，这里的穆族和克族学生依然用的是不同的教材，并且大部分时间分开上课。但我听说，现在两个民族的学生在下课时已经可以自由交谈了。

巴尔干民族主义者说，他们的历史就是他们的命运。历史不肯放过现在，它的幽灵变成道道裂缝，切割着莫斯塔尔、萨拉热窝，乃至波黑、整个半岛。但同时，分裂发生的时候，一种反分裂的力量也在滋长。这种力量就是重建，重建现在，让现在弥合历史。虽然我知道，这可能不过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面对巴尔干混乱的现状而产生的天真愿望。

月亮刚刚升起来，太阳却还有一点余晖没有散尽，莫斯塔尔的天空被劈开，一半是银色，一半是蓝紫色。我已经走到土耳其风情的狭窄老街的末端，选了一块干净石板坐下来，扭头望向那座古桥。日月同辉之下，它怎么看都是那么高贵。街边餐馆的烤肉香料味蹿到了河边，与泡桐和玫瑰的气味混在了一块儿，来来往往的行人，每个人都被熏得飘飘然的。我等待着路灯，等待它们把古桥照亮，等待着有哪一个小伙子突然出现，再一次跳入碧波荡漾的内雷特瓦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