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南斯拉夫的土地上走了一大圈后，我发现自己跑得最勤的贝尔格莱德，被放在了这本书的最后一个章节，而且是一个未完成的章节。

黑山，北马其顿，古塞尔维亚，这三个更古老的“南斯拉夫之地”，我去是都去了，却下不了笔。我需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胆怯——对我来说，这三个地方隐藏了“南斯拉夫理想”的悲剧基因，这种基因需要从更古老的历史深处找寻，但这是这本书力有不逮的部分，只能在下一次讲述中另起炉灶。

行文至最后一个章节，塞尔维亚的首都，贝尔格莱德，被称为“白色之城”的城市，我已有的旅程中最后一个尚属于世界“现代性”部分的城市，我对它的热爱莫名地转化为一种精神寄托般的信念-只要想到贝尔格莱德，这个贫穷、性感、温柔、强悍的古老之地，我的内心就获得了神奇的希望和爱。那是一片被历史反复蹂躏、被“现代性”不断抛弃、被强权的傲慢与偏见频繁泼脏水的土地，去过的人一定会爱上它，没去过的人对它满是恐惧。

巴尔干半岛这个地方，神奇之处在于历史从未缺席。在贝尔格莱德，我甚至怀疑，当下是不存在的。虽然我遇见了那么多活在当下的人，他们反复说服着别人，也试图劝说着自己,“过正常人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然而，人是无法选择记忆的，城市亦无法选择自己的历史。每当我有机会和一个贝城的人坐下来聊上几句，话题最后总会不自觉地倒向那个“南斯拉夫”。大家都在述说，那艘大船沉没后，自己如何重新开始生活。

没办法，贝尔格莱德成为这艘叫作“南斯拉夫”的大船的掌舵者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久到它自己认为一切都理所当然。贝尔格莱德，觉得自己天生就应该是引领南部斯拉夫人走向自由的火把，只是它忽略了一个前提：南部斯拉夫兄弟的自由之路，并不是只有一种选择。它的专断，它的顽强，它的悲剧性格，它的殉道精神，它的种种强烈到其他成员无法忍受的个性，所有这些导致了它的失败，也因为这失败，它发散出其他城市从不具备的魅力。它一次次被摧毁，一次次重生，从来没有焕然一新过，但也从来没有丧失过希望。

这个长期失眠的城市，在白天和夜晚都拥有美不可言的天空。坐在卡莱梅格丹堡垒（Kalemegdan Fortress）的城墙上，俯瞰萨瓦河和多瑙河交汇处的闪闪发光，仰望天空明艳多变的颜色，是我住在那里时最大的乐趣。宇宙总是静默无语，它用其他的方式补偿着这个城市。

贝尔格莱德当然是一座悲剧之城，它从前被奥斯曼和奥地利的阴谋所撕扯，如今因“欧洲”和“自我”而撕裂。站在21世纪，站在这里，我想我找到了从现代巴尔干进入古代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