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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避暑 作者:何塞·多诺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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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说什么?”两个小保姆中年岁稍大的一个问道。她们正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二人坐在沙滩上的干燥处,身下铺着一块披肩。对方扫视了一下海岸,寻找着小劳尔。这孩子没跟他的堂兄弟在一起。她突然看见了小劳尔蹲在一个正在挖掘的沙坑边上。直到这时她才模仿女主人说话的口吻,回答说: “‘那个下流的意大利女人怎么敢在这里租房子!好像大家不知道她长得多么不要脸似的!’小胡安娜,上帝啊,太太真气坏了!老爷连看都不想看她一眼。真该听听她说的那些事啊!可不是一件啦!我就不知道太太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当然,那女人的确漂亮。金发碧眼啊。像个搞艺术的。” 胡安娜为了距离女伴近一点,在披肩上坐得舒服一些。女伴年轻,戴着一对叮叮作响的小耳环。 胡安娜说:“我认识那女人。很有名气啊。卡门,上帝啊,太太说的事能是真的吗?” 卡门想了想该怎么回答才说:“可能真,也可能假。但肯定是这些有钱女人的事。她们整天没事干,就胡思乱想呗。都是前天夜里那女人到这里之前的事,堂劳尔在圣地亚哥总是忙得不可开交。看看现在他是怎么样对待咱们的吧。” 胡安娜估计卡门会把全部真相都说出来。沉默片刻,她又问卡门:“怎么吵起来的?” “据说嘛……嗯,这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据说,是在一次舞会上,是为了过复活节。就是说事情刚发生不久。记得有一次我说过太太做那件黑色衣裳是为了穿上去显得更瘦点吗?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据说堂劳尔那天喝醉了,他跟那个意大利女人整整一夜都在跳舞。太太一个人早早就回家了。他上午八点回来,我才放下心来。” “上帝啊,有些男人就是这个样子。”胡安娜叹了口气,“阿德里亚娜太太多好啊!又顾家,又虔诚,样样都好。” “可是,你注意,小胡安娜,我真不知道这事应该怪谁!”卡门说道。她唇边有颗痣,长发半遮住她的耳环。她裙子上放了一本电影杂志。“我理解老爷。她太不在乎时间和钱啦。不明白怎么回事!只有傻娘儿们才会买那些破衣烂衫呢!太太唠唠叨叨,忙家务,整天瞎忙。你别以为她多操心孩子。才不是呢!她有时管孩子,有时根本不理睬。她不愿意出门,整天关在家里,所以老爷才去俱乐部。换了别人会怎么样?那可就找金发女郎啦!” 卡门躺在披肩上,打开电影杂志。胡安娜望着她,陷入沉思。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些没规矩的年轻女孩,她们在这里干上一个月,在那里干一个月,只想着偷偷抽烟和看电影。她敢打赌:卡门那颗痣是点上去的。 面对着还没发红的天空和大海,孩子们的身影开始变暗。女佣们分散在沙滩各处,三三两两结成一伙聊天,织毛衣。但她们的视线都没离开在水边奔跑和在湿沙子上修城堡的孩子们。远处,安静的家庭式浴场疗养所的大片住宅隐隐约约藏在松树林后面;如果顺山势望去,天竺葵和叶子花后面还有建筑物的闪光。大沙滩的另外一端,在几公里远的地方,依稀可见另外一处浴场的小山。那个浴场很大,人多,档次低;山顶上有旅馆和便宜的塔楼。 “这个星期天你去圣克鲁斯玩吗?”胡安娜问卡门。卡门抬头看看远处的小岬角,说道:“我没伴儿。” 卡门再次看杂志之前,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女佣。那姑娘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过来。卡门一面看一面低声说:“小胡安娜,你瞧,你瞧,说曹操曹操到。那男孩就是意大利女人的儿子。这女佣是我朋友。” 卡门一面向朋友招招手,一面起身迎接。胡安娜看见两人在拥抱,她心里想:“一路货色。”刚来的姑娘比卡门年轻,外表更时髦。跟着一起来的男孩高个子,肤色发黑,很壮实,大概有九岁。小保姆与卡门说话的时候,男孩吹着一片刚摘下的含羞草叶。叶子还是潮湿的,闪闪发亮。接着,他坐到沙滩上,脱下凉鞋。卡门把小保姆介绍给胡安娜。几分钟后,三人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 卡门说:“罗莎,我想你肯定要求周日放假。” “当然啦,姑娘,应该的嘛。我一听说要住得离圣克鲁斯很近,对太太说的头一件事就是去圣克鲁斯。” “那可棒极了。我刚才还对小胡安娜说没人跟我去呢。这个周日咱们一定去啊。” 那个男孩已经坐到距离她们不远的沙地上玩起来了。他坐得笔直,注视着地平线,一面把干沙土装进凉鞋,然后举起来,让细沙从凉鞋缝隙中流下来。 罗莎说:“海梅,去洗洗脚,别等天晚了,水就凉了。” “不去。” “这孩子胆小……” “他不认识别的孩子嘛,又不喜欢自己玩。”胡安娜小声说,冲那男孩笑笑。 “我去叫小劳尔,让他俩一块玩。” 卡门起身去叫劳尔的时候,朝胡安娜同谋似的瞅了一眼。 “劳尔,你跟这孩子一块玩!”卡门对一个长着大眼睛、蓝眼珠、眼神令人信赖的孩子说道。劳尔赤裸着湿漉漉的腿,手提水桶走过来。“把你的铲子借他玩玩。” 两个孩子不打招呼就坐下了。落到海平面上的夕照让两个男孩皱起眉毛。要是有人看见一定会说两人在赌气呢。 劳尔问他:“要玩我的铲子吗?” “不要。” “拿我的水桶造山吧?”劳尔坚持要他玩。 “不要。” 海梅站起来,吹他的含羞草叶。 “吹这个干吗?” “我在乡下就这样。”海梅答道。随后他说明,“要揪掉黑霉的芽。”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黑霉坏。” “谁告诉你的?” “没人。我就是知道它坏。” 劳尔看上去体弱、温顺,与海梅强壮的体格相比,显得更孩子气。劳尔本想回海边去,回到跟堂姐弟皮娅和安东尼奥共建的城堡那里。 “你见过沙丘宫殿吗?”劳尔问道。 海梅摇摇头。 “从海滩能走到那边。”劳尔朝着圣克鲁斯方向努努嘴唇,“我在沙子上也做过宫殿。当然皮娅帮过我,可帮得不多。她做花园,没别的。咱们去看宫殿吗?” “我不想去。” 海梅的侧影有点像老鹰,仿佛飞翔在高空俯视,人间尽收眼底。成年人的面貌特征往往可从孩童时期找到,从那深邃严肃的眼神里找到。 “我不想去。”他又说了一遍。 “行啦,傻瓜。”罗莎说道。她听到了两个孩子的部分谈话。可劳尔已经走了。这时,他正和其他小孩沿着海边蹦蹦跳跳地跑远了。海梅坐到沙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弹弓。他望望弹弓,连续拉了几次,随后把它放回口袋里,又玩起凉鞋倒沙土的游戏。他时不时地望望海边。 罗莎问:“那附近真有宫殿吗?” 胡安娜答:“不是什么宫殿。纯粹是小孩子的傻话,是一间破房子,海边常有。” “就在圣克鲁斯附近吗?”罗莎问道。 “沿海滩走这条路就行。离这里很近。明天下午咱们可以带孩子去。”卡门建议。 “行。”胡安娜点点头。她喜欢跟罗莎在一起。 太阳落山后,晚霞仿佛把小村融化在海水的波光里,女佣们开始呼喊着孩子们。凉风吹来,是回家的时候了。大家在收拾着各自的东西。皮娅想要跟海梅说话,可他不予理睬。孩子们坐在海滩通向大道的台阶上穿鞋。海梅来到劳尔身边,把弹弓拿出来给后者看。 “这是什么?”劳尔问道,用一个指头碰了碰弹弓。 “弹弓。”海梅回答。 “干吗用的?” “明天给你讲。” “好。” 二人分手的时候,海梅在劳尔耳边悄悄说:“你会唱歌吗?” “不会。” “我会。我教你。” “行。” “可有个条件。”海梅加了一句。女佣在道别。 “什么条件?” “一切都听我的。只跟我一人玩。” 劳尔的担心全没了。他不愿意与朋友分开。 那天晚上,卡门给劳尔梳洗、要他下楼见他父母时,劳尔问她弹弓是什么。 “木棍加皮条呗。”这就是小保姆的解释。 “可是干吗用啊?” “坏孩子用来打鸟的。” 劳尔擦干双手后,又问她:“阿姨,您会唱歌吗?” 卡门说:“会,可唱得不太好。” “坏孩子就不会唱歌吗?” “傻瓜,真烦人!下楼到你妈那儿去!你最好问她。”卡门高声道,吻吻他的脸蛋儿。她和他相处得很好。 劳尔的母亲头疼。他父亲还没回来。全家不等他到家就先吃饭了。 那天夜里,劳尔失眠了。他在想弹弓。教堂的钟敲十一下的时候,他看见母亲轻轻推开他卧室的门;看见她进门前熄灭了香烟。听见妈妈从黑暗走到床边,他低声说:“妈妈……” “嘘……睡吧,夜深了。” “我爸爸还没回来呢。” 妈妈没有吭声。她帮儿子盖好被子,说:“晚安。”劳尔借助门外的光线看见母亲的身影有点发胖。 第二天,在前往宫殿的路上,海梅和劳尔落在了后面。其余的人走在水边,时不时踩着海水,又蹦又跳。天上晴空万里,海鸥们在盘旋,寻找可以猎获的目标。孩子们赤裸着双脚踩踏着潮水退去后留下的圆蛤。 “我阿姨说,弹弓是坏东西。”劳尔说。 “傻帽。家雀儿该打。”海梅反驳道。 “为什么?” “我就知道家雀儿很坏。” “怎么打?” “你保证都听我的,我就告诉你。” “成。” 二人走近海边,踩水前进。海梅用手中的小棍打碎了浪花。他那黑黑的眼珠像两块宝石,沉重地落在周围的一切之上,大海,劳尔,贝壳碎片,他掌控着一切。他双拳紧握,因此关节发亮。 “我会唱两首歌。”海梅说明。“我唱第一首的时候,你得笑,行吗?” 劳尔说:“行。” 海梅用力挽住小劳尔的胳臂,开始唱起来。他唱出来的旋律十分单调,几乎没高音,没低音。起初,劳尔打算松开他的手,可后来却凑到海梅嘴边去听。海梅唱出的曲调轻松而短小,反反复复一句话。他眼角露出一丝笑意。海梅黑黑的瞳仁盯住他不放。劳尔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他笑啊,笑啊,笑啊。海梅收回视线,注视着地平线,仍然在唱小曲。他歌声停了,可劳尔还在笑。 “好啦。”劳尔说。“现在该看弹弓啦。” “不行。”海梅回答道。“不到时候。现在你该哭啦。” “好。” 劳尔凑到海梅身边,这时看到了宫殿。第二首歌是慢拍子的“啦啦”调,听起来让人揪心,而不是伤心。劳尔热泪盈眶,发红的手捂住泪水。“啦啦”调一再重复,越来越慢。劳尔的呜咽变成了号啕大哭。 海梅说:“行了,行了。” 可劳尔的哭声不停。 “别哭了,傻瓜。瞧,你阿姨看着你呐。看见你哭,她会骂你的。看,拿着弹弓!” 劳尔的哭声小了。他擦干眼泪,让海梅看一座建筑物。 “你瞧。宫殿。” 宫殿在小沙丘顶部。可能在世纪初时,它是一座巨大的木楼,面向大海,有漂亮的回廊和两座望海台。但房内剩下的东西很少。多年来,鸟儿们早已经在铅灰色的木梁上筑巢,它们在饭堂、客厅、卧室穿梭飞翔。木楼只剩下了骨架。人去楼空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十年;海风从各个房间穿堂而过,而从前那里有过热闹的人声;沙土早已完成了淹没花园孱弱身影的任务;凛冽的冬风早已掀走了屋顶;穷人为了取暖早已拆光了木楼的门窗四壁;尤其是木楼的远离时尚把它变得荒唐可笑。但是,孩子们的爱心让这座荒唐、潦倒、废弃的木楼得以重生,他们来自浴场附近整洁、漂亮的住宅,来给木楼穿上神话般的彩色衣裳。木楼两端的望海台有几扇窗户,还残存着一些彩色玻璃碎片,它们早年间也曾经闪烁过带状花饰、手镯图案、睡莲画的美丽色彩。黄昏是木楼的神奇时刻,夕阳的余晖映照在这些可怜的碎玻璃片上,于是,刹那间,两座望海台燃起一片荣光,阳光粉碎成无数辉煌,而木楼残留的骨架则令人惆怅地沉入阴影中。 “咱们玩寻宝吗?” “好。”皮娅喊道,一面在海梅身边坐下来。 海梅问她:“怎么玩法?” “你也愿意玩这个?”皮娅问他,语气里有点嘲笑的意思。她还没忘记前一天他对她不感兴趣的样子。“我还以为你长大了呢!” 劳尔站出来保护自己的朋友了:“他跟我同岁!” 皮娅解释说:“要在沙子里找彩色玻璃片,就是从木楼上掉下来的。绿色的最值钱,因为是祖母绿。都放到水桶里。” “我没桶。”海梅说。 劳尔提出二人合作。 “跟我一起捡!跟我!哥们儿!”皮娅的弟弟尖叫起来了。这小孩名叫安东尼奥,长着雀斑鼻子,细胳臂、细腿。 “闭嘴!海梅跟我一起捡!”劳尔吼道。 海梅反对:“我不跟你。我跟这个最小的一块儿捡。” 劳尔不高兴地噘起了嘴唇。海梅唱起歌来了。他的目光时而冷漠地看看大海,时而注视着劳尔。歌声渐渐高昂起来,劳尔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是,没等孩子们发觉他的眼泪,他就急忙跑去寻宝了。其余的人也随后分散开来。 片刻后,寻宝结束,孩子们从两行松树后面钻了出来。大家静静地坐下来,拿出透明的“宝贝”对着阳光欣赏起来。他们比较“宝贝”的形状、大小、颜色。在海梅找到的一块“宝贝”上,有个女子的半边脸和一只眼睛。别人捡的都是纯白的。结果,海梅找到的最多,这好像是自然的事。他教给几个孩子在沙土上用碎玻璃做图案,玩完之后就把“宝贝”分给了大家,他说他不喜欢这东西。接着,四个人一字排开,静静地望着大海。残阳与晚霞不断变换着形状,时而是一盏灯,时而是个瓶子,时而是艘船,时而是一幢房屋,接着渐渐地落到海平线下面去了。 回家的时候到了。胡安娜用特制的护肤膏给皮娅擦脸。她得意洋洋地享受着这一特殊待遇。海梅和劳尔走在众人的后面。劳尔恳求海梅唱歌。海梅唱了起来,歌声让小家伙随着曲调又笑又哭。最后,他拿出弹弓教劳尔使用。 二 时间过去了,已是仲夏。海梅和劳尔每天下午都在沙滩会面。但上午就不同了。上午去沙滩,孩子们事先要仔细打扮一番,在父母的带领下才行,而且要待在自家的帐篷里:这是他们要履行自己职责的时候,因此要在父母面前一显身手,几乎就不能与小朋友一起玩耍了。一天上午,劳尔妈妈看到了儿子身边的海梅。她严禁儿子再见海梅。劳尔不大在乎这道禁令,因为妈妈从来不在下午去海边。可下午才是劳尔的美妙时光呢。他和海梅经常去寻找贝壳和卵石。晚风徐徐吹动、夕阳轻轻梳理山坡上的松树时,两个孩子坐在沙滩上看海。劳尔说,他想笑。于是,海梅唱歌,劳尔便狂笑一通。接着,他们聊天,东扯西扯,玩弹弓,劳尔又说,他想哭。于是,海梅唱另外一首歌,劳尔就伤心地呜咽起来。 一天下午,小保姆带劳尔去海滩。他问她: “为什么大人不愿意我跟海梅一块玩?”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妈跟我爸吵嘴。我爸了解海梅。可我妈不喜欢他。” “我不信……” “为什么大人不愿意我跟他一块玩?” “因为他玩弹弓,穷小子才这样。” “胡说!”劳尔突然发火了,高声反驳道。“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他给我唱歌。是您告的状。我讨厌您。” 他飞快地跑向小山,去找表妹了。 海梅和劳尔在沙滩上坐下,跟小保姆们在一起。海梅带来一些甜食,他非要跟胡安娜和卡门一道分享。 “罗莎,出了一件可怕的事。”卡门大声说道,“有人安排这个周日请太太去乡下游玩。我就不能去圣克鲁斯啦。可咱们早就商量好要跟几个小伙子去玩的啊。瞧瞧,真遗憾,正赶上有人邀请咱们去看戏。更糟糕的是,周一他们就要走了。” “卡门,老天爷啊,怎么办啊?”罗莎很沮丧,高声问道,“我可不敢一个人去,再说我们也不知道圣克鲁斯的方向。” “我连首都的方向都不知道。”卡门加上一句。 胡安娜警告说:“丫头们,小心那些花花公子啊!” 次日下午,家里不让劳尔去海滩了。又一个下午,还是不让。又一个下午不让。什么理由,他不明白,每个下午都是在堂兄弟、姐妹陪伴下去爬山。 一天夜里,晚饭后卡门安顿劳尔睡下,正在弯腰亲吻他时,他咬了她耳朵,痛得她直哭。 他说:“你坏!是你告的状。” 卡门发誓不是她告状。她哭着又说,她是无辜的。最后,二人和好了。她吻吻劳尔的前额,熄灭了台灯。黑暗中,小阿姨正要起身离去,劳尔拽住了她的手。 “留下……”他轻声说。 户外,夜空很亮。一根细树枝探进了窗口;房间的角落里,树影在儿童玩具旁边东躲西藏。海水把一切汇集到它持久的音乐浪潮中。劳尔没有松开卡门的手,而是抚摸着她光洁的手臂,然后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条纹睡衣下面,他的心在跳动。他让她把手留在那里。 “这个礼拜天您想去圣克鲁斯,对吧?跟几个臭小子看戏去,对吧?” 卡门吓了一跳。她可不希望那位大讲道德、常做弥撒的太太知道她周日的行踪。她问劳尔:“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您亲口说的。” 劳尔引导姑娘的手在黑暗中摸他温暖的颈部、耳朵、带咸味的头发。窗帘在轻风中不停地摇来摆去。劳尔继续说道: “您愿意的话,周日我可以生病,您就用不着带我出去散步了。那您就可以跟臭小子看戏去啦。” 卡门没有马上回答。她感觉劳尔的蓝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目光。她缓缓地抚摸他的脖子;他则爱抚她光洁的手臂。这是个特别让人喜欢的孩子。但不难猜出他有所要求。她问他要干什么。劳尔攥紧卡门的手臂,让她都觉得疼了。 他说:“星期一下午带我去海滩!” 寂静。寂静中,海水依然静静地拍着岸边,听上去近在咫尺。卡门点点头。楼下传来嘈杂声。今天晚上,劳尔的母亲有客人来访。 “我得去送饮料了。” “晚安。”劳尔轻声说。 “晚安。”她应声道。 黑暗中,她弯腰去亲吻劳尔的前额时,他突然伸出双臂搂住卡门的脖子,她感受到他温润的嘴唇贴在她嘴上。 “真美!”卡门轻声说,一面离开劳尔的拥抱。她走了。他立刻睡着了。 星期六,劳尔让母亲看他脚上有一大块血印。妈妈难过地说,明天在家好好休息吧。于是外出散步取消了。当天夜里,卡门担心这孩子干出的事情,上楼想找他谈谈。可她发现他已经安然入梦了,嘴角还挂着明显的笑意呢。 礼拜天,母亲很晚才让劳尔起床,命令他静养一整天。此前,父亲突然去了圣地亚哥;母亲的情绪恶劣,头发乱蓬蓬的,整个下午都在劳尔身边织毛衣。 皮肤上的血印差不多在次日便痊愈了。劳尔说,不痛了,想上午去海边,下午去松林捡松子。 下午,卡门沉默不语,好像有些生气,她带劳尔去了海滩。路上,他问她: “阿姨,怎么啦?” 卡门皱皱眉头,不说话。 在海滩上,二人要找海梅。后者没在往常待过的地方。罗莎一看见两人感到很惊喜,以少见的亲切态度招呼着卡门。她俩对孩子们说,别跑远了,下午天凉,要早点回家。孩子们一聚到一起,立刻玩起弹弓来。劳尔已经学会打弹弓了,可是打不准。他们说话很少。 劳尔要求:“给我唱歌吧!” 海梅唱起歌谣来。单调的歌声时高时低,地平线时不时地衬托出他轮廓分明的侧影。冷风来了,小镇昏暗了,要下雨了。海滩上,几乎没人了。劳尔双手插入干燥但冰凉的沙土里,哭了起来。海梅的歌声越来越令人惆怅,劳尔的呜咽变成了号啕。他好像从来没这么放声大哭过。卡门本来在遐想,没有十分专注于电影杂志,一看到他哭,立刻跑了过来。 “怎么啦?”她问,“脚痛吗?” 海梅歌声没断。他双眼紧闭,脸上有一种神秘莫测的表情。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劳尔的啜泣变成了呻吟,但还有力气,有一种陌生的需要。卡门火了,她冲海梅吼道: “你把小劳尔整哭了,臭小子!”她揪住海梅要揍。罗莎赶来,一见卡门要抽海梅,扑上去拦住,一面叫道: “你有什么权利打孩子?” “你瞧瞧吧!他把孩子弄哭了。肯定是个爱打架的小子。一定是那个恶心的意大利女人的崽子。可教他犯浑的一定是你。昨天我就对你说过了,自从你对我干了那种下流的事以后,我再也不想跟你说话了。” “更好!宝贝,咱们走!”罗莎对海梅说。 海梅起身跟罗莎走了,没有回头。 劳尔到家还一直啜泣呢。他有点低烧。母亲让他睡下,看见儿子这副样子,陪在他身边很久。劳尔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入睡。 第二天,经过骚动的一夜,他的低烧和哭声依旧。大人问他感觉如何,他仍然不说话。 发生的事让卡门害怕了。说出实情之后她被辞退了。夏季一天天过去,母亲花在照看儿子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低烧逐渐退去,啜泣声减弱了许多。只是红红的眼睛还有些许微肿。一周后,劳尔完全康复了,他恳求母亲下午带他去海滩。 于是他们度过了一个特别愉快的下午。微风轻轻吹拂着面颊和光裸的胳臂。火焰般的天竺葵和叶子花在篱笆和阳台上绽放。海平线清晰可见,仿佛被剃刀划了一下;海水静悄悄地爬到岸边。母子二人在暖沙上坐下来。安东尼奥,劳尔的堂弟,一看见婶婶来了,连忙过来招呼,随后在堂兄身边坐下。劳尔开始唱起小调。安东尼奥笑了。胡安娜从远处向安东尼奥吆喝。劳尔心想,肯定是大人不让安东尼奥找他玩耍。于是,他自己玩起来:把沙土装进凉鞋里,让沙子从缝隙间轻柔地流下去。 母亲说:“你爸爸过一会儿就下楼。咱们三口去散步……” 劳尔不吭声。母亲满面笑容,少见的是,她事先还仔细梳过头发。可孩子不看他。不用瞧,他早知道,很多事,他早就明白。他消瘦了许多,颧骨突出,像男子汉一样坚毅。他很有特点,蓝蓝的大眼睛注视着海平线。康复后,他一直不怎么说话。 他不转身就对母亲说:“我爸爸下来是因为海梅走了,对吗?” “你怎么知道他们走了?” 母亲帮他造沙山。 “就因为这个您特高兴,不是吗?” “是。”年轻但已经有点憔悴的母亲答道。“他家已经在这里待腻了。” 夏季剩下的时间,劳尔很少说话。他的父母忙别的事情去了,没发现儿子的变化。他们仅仅察觉儿子已经长大了。有时,劳尔给堂弟安东尼奥唱歌,可堂弟总是跑开,实际上,他喜欢玩马。皮娅说,这些歌都不时兴了;另外,她更喜欢带词的曲子。大家的爱好都各有不同,用大人的话就是“有个性”。夏季剩余的时间,劳尔几乎全都坐在沙子上度过,孤独一人,哼唱着谁也不懂的曲子。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海平线,仿佛等候某人的归来,盼望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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