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闭门避暑 作者:何塞·多诺索 |
||||
阿黛拉经常抱怨生活里最坏的灾难都让她赶上了:二十五岁开始守寡,生活穷困,工作只能维持最起码的尊严,有个病怏怏的儿子,就是说,并非有病,仅仅是体弱,属于那种比正常孩子贪睡的孩子。 实际上,儿子塞巴斯蒂安一出生就特别爱睡觉。他只要脑袋一沾上妈妈精心绣制的枕头,用不了一秒钟,就睡得像天使一样了。 阿黛拉经常对办公室的同事说:“可怜的孩子太乖,太安静了,不像一般的小孩,连夜里醒来他都不哭。” 阿黛拉和儿子塞巴斯蒂安住在不错的两居室里,虽然窗户开向窄窄的内院,又是在既潮湿又相当黑暗的公寓二层楼。早晨,阿黛拉上班的时候,女房东梅奇塔太太负责照看塞巴斯蒂安。但因为这孩子太安静了,所以她几乎不用操心,还因为他从来不像别的五岁孩子那样吵吵闹闹让人难以忍受。只要梅奇塔太太一开始做家务,塞巴斯蒂安就溜回自己的房间,上床睡大觉。梅奇塔太太进房看看,因为她不明白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老想睡觉呢?至少应该像个正常孩子那样出去玩一玩啊……直到一天傍晚,她决定提醒阿黛拉注意孩子的毛病,她假装不懂的样子,视线不离手中的针线活,有雀斑的手指忙着编织,一边说: “阿黛拉,天啊,这孩子可太爱睡觉了。他没什么病吧?” 阿黛拉回答得很干脆: “他想睡就睡呗,有什么奇怪的!” “哎,我就是说说而已……”梅奇塔太太回答道。离开的时候,她绷紧猎狗似的下巴,心里想,年轻的寡妇神经过敏,将来可别再租房子给她们。 由于梅奇塔太太的看法显得特别不安,阿黛拉不能不注意。不是因为他整天昏昏欲睡,而是他忽然觉得睡上一会儿实在是愉快,所以他才去睡的,就像有人躺在有铜栏杆的小床上或者坐在什么椅子上快乐地消磨时光一样。她这个当妈的还是不放心,常常要看看儿子睡觉的样子。那模样减轻了她的担忧,因为可以肯定的是,一个睡觉时表情如此迷人的孩子是不会有什么事的,好像那眼睑后面正在上演着快乐生活的场景。 但尽管阿黛拉极力让自己不要担心,却不由得意识到塞巴斯蒂安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怎么能不感到不安呢?儿子冷漠、孤僻,似乎与周围的一切都没关系,无论什么人、什么事、无论天寒、地热,无论冬天的绵绵细雨是如何落在门廊天窗的尘土上。塞巴斯蒂安好像是月亮,只把一半展示给人间。这让母亲有点害怕。公寓的邻居们对她的儿子很友好,更多的是为了让阿黛拉高兴,不管怎么说,虽然她运气不好,还是个女人嘛。但她心里明白:她知道没人喜欢塞巴斯蒂安。痛苦让她心碎,尽管她不可能不明白大家是有点道理的,因为一个五岁的男孩整天睡觉、不喜欢做任何事情,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不是因为困了、累了才“睡”的,而是找个时间“就睡”,如同普通孩子“就玩球”“就唱歌”一样。他没有同龄的朋友。他讨厌书本、杂志和电影。也不喜欢游戏。他唯一的愿望似乎就是丢下一切,上床“就睡”。 “孩子,你梦见什么啦?” “什么梦?” “睡着的时候没见到什么?比如,人物,故事。” 塞巴斯蒂安答话时摸摸母亲的双手。 “没有……好像没有。我不记得……” 阿黛拉听了这话不由得有些生气了。 “既然什么都没有,那干吗老睡、老睡?”她语气生硬地质问儿子。 “因为我喜欢呗,妈妈……” 一听这话,阿黛拉真的生气了。为了养活儿子,她不得不上班,牺牲了青春年华。她年轻,有姿色,为了孩子,拒绝了办公室男同事的追求。都是为了儿子……为了儿子……为了儿子……她放弃种种欢乐和享受,换来了千万种的痛苦,可儿子却喜欢整天睡大觉。他睡觉就是因为喜欢,没别的理由。她难过的是塞巴斯蒂安从小做事就是仅仅因为喜欢;这样的习惯是一种危险的态度,几乎是不讲理的。起初,坦率地说,阿黛拉朦朦胧胧觉得是有什么神秘的理由让儿子睡觉的,好像睡梦里有宝物,虽然母子二人都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但将来可能会有用或有什么重要性。此前这朦胧的希望让她怀着些许不安的心情保持沉默。可如果涉及一种癖好,那就太丢脸了!她也有自己的癖好啊!难道也能随便放纵它吗! 塞巴斯蒂安被母亲的火气吓了一跳,他说:“好啦,妈妈,只要是你乐意,我就只有晚上才睡,行吧……” 阿黛拉的心突然停止了跳动,仿佛要跌入深井一样。她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她声音低沉、缓慢地问儿子: “那么你这是想睡就睡啦?能控制得住吗?” “能,妈妈,我想睡就睡得着……” 看到儿子站在眼前,如此地孤苦伶仃,怪异地沉溺于无论她还是儿子都不明白的事中,他用可怜的蓝眼睛如此严肃地望着她,她觉得心中充满了爱意,不由得抱住儿子亲吻,把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她说:“别,别,宝贝,你愿意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吧。” 她伤心地想起塞巴斯蒂安就是他父亲活着的化身,是个美男子,对,可是不太聪明。至少不像办公室主任卡洛斯那么聪明。这个卡洛斯总是不让她安静,一会儿邀请她吃饭,一会儿甜言蜜语,虽然彬彬有礼,但显得锲而不舍。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去享受一种如此苍白无趣的东西,比如不合时宜地睡觉。总而言之,到了明年,儿子一上学,再衡量他的智商就容易得多了。 上学后,塞巴斯蒂安虽然说不上是优秀生,却至少是个尽职尽责的孩子。他的性情温和、安静,令人满意,但从来没人能证明一下满意度。另外,他很客观地对待这个“满意”的问题,好像为的是大家让他安静就行,还为了不与老师和同学发生摩擦。节假日,他从来不跟朋友上街。下午放学后,孩子们浑身是土、疲惫不堪地买甜点心和分手前再小小地调皮一下的时候,塞巴斯蒂安就直接回家了,喝茶,做作业;这样他一有权利自己做主的时候,就上床睡觉,好像一分钟也不打算浪费。周六、周日,依然如此,从天黑睡到天亮,他心里明白:无论是他的表现还是分数都让母亲无话可说。 阿黛拉依然放心不下,她时不时地去儿子房间看看他睡觉的情形。在那里,过去的担心,担心和更严重、更令人不安的心情:敬畏,依然震撼着她。因为,从儿子的睡姿中,她依稀看出他在躲避着什么,是特别大、特别微妙的什么,为的是不落入他想象中的网络:一张稍嫌刻板、束缚人的网络。最令人心慌意乱的是,塞巴斯蒂安睡觉时总是面带微笑。那不是一般的笑容,不是一个梦见豪车、豪宅、有美丽母亲保护、有权有势的父亲照顾的孩子美梦。不是。大不相同。他仿佛灵魂出窍,去落脚在眼睑后面隐蔽的神奇世界里。他整个身心都在梦境里,不给母亲留下安慰的余地。她孤苦伶仃地望着儿子的睡态。那梦里……是极度的不守规矩,给人的印象是,塞巴斯蒂安的梦境自成体系,完全封闭,自给自足,无需世界上的任何人和物。至于她,当然也不需要,她是个影子,轻而易举地可以排除在任何财富之外。阿黛拉望着儿子睡觉等于是慌乱和残酷地感受她不曾经历、也不可能经历和理解的一切。而到了塞巴斯蒂安十五六岁的时候,好像他把可怜的母亲已经远远地丢在后面,远远地望着她就像一个没有意义的小黑点,片刻后就消失在路的尽头了。 那时,阿黛拉已进入四十岁,无法继续抵抗卡洛斯的关怀。他多年来始终在追求她。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应该抓住,因为总不能在梅奇塔公寓寒冰般的房间里继续憔悴下去吧。她跟那位仰慕者出去吃饭、散步、跳舞、看电影。有一段时间,阿黛拉为这样的生活、为这新的激情而陶醉。两个月后,卡洛斯向她求婚。她愉快地同意了,两人立刻成了爱人。她儿子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那些朦胧而又不现实的美梦,与此同时,她则梦见温柔的小黑胡子的亲吻以及男子大腿温暖的接触。她不再孤独了,不再因为儿子神秘的冷漠态度而被排除于生活之外了。但逐渐地,每次做爱之后,卡洛斯的热情就下降一些,越来越不提婚事。她常常为此流泪,也许正因为这些哭闹,卡洛斯越来越不提对她的爱,甚至到了最后,二人都几乎很少见面了。显然,办公室主任的意向已经转移到另外一个对象身上去了:工程部的女秘书,二层楼下面,一位相当年轻的金发女郎,十分妖艳。这都是办公室的女同事告诉她的。 她极力安慰自己。可谁也不能说她没了尊严。可糟糕的是,她已经告诉儿子准备结婚了,说是给他带来了新爹;可现在她处境窘迫地告知儿子:生活已经粉碎了这个幻想。 阿黛拉一发觉这番机密的话并没有打动儿子,便问道:“你没话可说吗?别玩那个佐料瓶!那油会弄脏衣裳的。你以为我买衣裳不花钱吗?” 她要哭,擤了擤鼻子,又说: “我的事对你来说无关紧要。” 塞巴斯蒂安反驳说:“有关系,妈妈,怎么会没关系呢?” 阿黛拉抽抽搭搭地说: “不,不,对你来说,我无足轻重。你很自私。可我烦了,不想工作了,不愿意孤独了。我要是老了,会怎么样啊!昨天我去配眼镜,因为眼科医生说我有老花眼……” 她说到这里,开始呜咽起来了。 “妈妈,求您了,别哭了……拿着!擤擤鼻子。您工作的事我们已经谈过了:到了今年年底,我离开学校去找工作。我想动手挣钱,给您帮忙。再说,我就要十七岁了,我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阿黛拉突然不哭了,生气地望着儿子,喊道: “可你唯一喜欢的事就是傻睡啊!” 塞巴斯蒂安一听见这话就狠狠地盯了母亲一眼,可她好像没看见似的。她一下子停止了心跳,因为从儿子这一眼中她看到了她生活里种种不理解和抓不住的东西的反映,于是又呜咽起来了。但在哭声和抱怨声中,她还是第一次问他:总睡觉有什么意思?她想:若是现在不问,以后就没法问了,她不能永远这么孤单、乏味地活下去呀。 “怎么跟您说呢?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啊。”儿子平静地说道。母亲这时已经比较冷静了,她挪挪灯罩,让柔和的光线照在儿子的脸上,而她自己则留在阴影里。“这……这……好像是天生的,这种想睡就睡的天赋。也许因为我有这个方便条件,所以这是我唯一喜欢的事。又好像别的一切都是缺乏意义的影子。可虽说如此,我一直没闹明白我这是怎么回事。对我来说,一切可能的幸福就是睡觉,这听起来可怜,荒唐,可我生下来就是要睡觉的,这对我是唯一重要的事。我有这样的感觉:入睡后我就是幸福的人,我能梦见真的东西、魔幻的东西,梦见可以照亮一切的光明世界,它不仅为我,也通过我为大家。但是,我一醒来就觉得好像有一扇门把梦境关上了,把梦境封闭起来了,不让我回忆梦的内容,那扇门不让我把梦境里的幸福带到外面的生活中来,不让这幸福接触别人生活的现实。我需要打开那扇门,因此需要多多睡觉,总是睡觉,直到推倒那扇门、直到回忆起梦境里的幸福为止。也许有一天……” “可是,儿子,你疯啦!这事只有死人能办到……” “不,妈妈,不是死。死人不做梦。要做梦就得活下去,所以我必须活下去。我没有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到睡觉里去,可有时我觉得应该百分之百地投入,虽然不知道门那边会碰上什么。或许我能发现:如果像别人那样死去是错误的,也许没必要知道门那边藏着什么。但没什么要紧的。听从真正的天意,这本身就证明我有道理,说明我的生活是对的。我想到了别人的生活,我可怜他们,因为他们活得没主心骨,可我有,因为他们不了解我心中的激情。假如那门后面的东西就是我想的……,如果有光明,如果有那些让人不可理解的东西,那么一旦理解就可以说明……” 第二年,塞巴斯蒂安找到了工作,母亲就不去上班了。阿黛拉老了许多。这好像是一看见塞巴斯蒂安就会让她特别疲倦似的,仿佛一想儿子就把她给榨干,让她变瘦了。她认为自己命苦,要求她做的事太多,给予她回报的太少。她跟梅奇塔太太玩牌解闷,时不时打电话给办公室的女同事,请她们讲讲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她自己微薄的退休金,加上儿子的工资,足够母子二人的花销;她和儿子仍旧住在公寓的老房间里,在洁白的编织桌布的中央,摆放着栽种蕨类植物的花盆,散发着虫蛀长毛绒旧帘子的气味。 塞巴斯蒂安在办公室很少与同事说话。他觉得交朋友、建立一种公事公办以外的关系,是对自己睡觉天赋的背叛。他长高了许多,相当地瘦,脸色蜡黄、脆弱而透明,不像是人的皮肤。这张有趣的面孔让办公室的姑娘们常常对他微笑。她们一面抹着粉、修整着发型,一面抱怨说:这小子太年轻了。他那对蓝色的大眼睛实属罕见,真的太漂亮了。 一个姑娘评论说:“他的眼睛像圣徒……” 另一个的意见是:“像艺术家……” 胆子最大的说:“不,像梦中情人。” 可是,塞巴斯蒂安真的回答某位姑娘的问题,或者开玩笑的话,其方式是那样和蔼可亲、那样镇定自若,让她们个个感到败下阵来,他看她们的样子,只当她们是行尸走肉。她们不再跟他开玩笑了。塞巴斯蒂安当上了“办事员影子”的角色,他用沉默告诉大家:他属于另类,没时间、也没兴趣参加她们那种游戏。 办公室主任阿基雷斯比塞巴斯蒂安大不了十岁,出面保护了他。由于阿基雷斯说话太多,而他只有人家想听时才说话,因此阿基雷斯没发现塞巴斯蒂安听他说话时常常心不在焉。 为了发表长篇大论,主任常常坐到塞巴斯蒂安身边。 “在咱们这个组织里,你一定前途无量,因为我知人善任,知道你是个严肃认真有能力的人。你猜猜:从美国给咱们运来多少台计算机吧?那可是漂亮的现代机器啊。它们什么都能干,就差说话了。不知道吧?八十台啊!想一想,咱们用八十台计算机能做多少事吧!好啦,我告诉你吧:几乎什么都能做……绝对是这样的。你说呢?” 主任又矮又瘦弱,留了小胡子,戴着金边眼镜。虽然深色西装束腰很紧,奇怪的是小肚子却开始显露出来;下巴肉开始让尖下颌变得影影绰绰,有人不服从命令,或者有人办事不利索,或者迟到、早退时,下颌就颤抖得像个要哭的孩子。 有一次,主任再三坚持,塞巴斯蒂安接受邀请去领导家里吃饭。落座后,主任摊开餐巾,随后把餐巾两端插入马甲口袋里,一面开始等待开饭,一面向塞巴斯蒂安宣传有家、老婆、洗衣机的好处。主任夫人并不开口,但唇边挂着赞许的微笑,好像那种手持防御性武器的人,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她的心没在餐桌上,而是在厨房里,在向老天爷祈祷新的烤箱别烤焦了烧鸡。 一段长长的开场白过后,主任清清嗓门,说道: “塞巴斯蒂安,你看,有些话我老早就想跟你说了。” “真的?” “真的。”主任答道。沉默片刻之后,他说了下去:“你瞧,是这么回事:办公室的人都很重视你,因为你办事有效率,为人正直。可你知道,一个办公室里最重要的是团结,大家要亲如一家。不团结就不可能有效率。大家对你有好感,可我不瞒你:这好感开始淡了。大家觉得你怪怪的……骄傲。大家邀请你参加晚会、郊游,请你喝酒,或者看电影,可你从来都不接受。能说说为什么吗?” “因为我很少出门。” “可是为什么呀?像你这个年龄的人应该出门娱乐啊。你可别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毁了自己的前程。为什么很少出门啊?” “我母亲孤身一人在家。我得陪她。” “可这不是理由啊。可以肯定,如果你母亲明白你与同事们好好相处的重要性,一定不在乎一个月有两个晚上独自看家。因为这实在没什么。我告诉你这些事是拿你当朋友,我是过来人……” “对了,另外就是我很懒散。很喜欢睡觉。实际上,我宁可上床,也不散步……” “你总不会说你周六周日整天在睡大觉吧……” “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但我真的是在睡觉。我是个很贪睡的人……” 主任大笑起来,赶忙拿餐巾堵住了嘴巴,不让饭菜喷出来。他喊道: “萨拉,听见没有?听见这傻瓜刚才的话了没有?塞巴斯蒂安最大的乐趣就是睡觉。我这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情。不上街,不喝酒,不找女人。睡觉几乎成了癖好……” “对,当然……”塞巴斯蒂安点点头,主任哈哈大笑,他陪着嘻嘻一笑。 “我听说过种种癖好,例如:好色,吸毒,酗酒,等等,但可以肯定这是头一回听说,有人的癖好是睡觉。伙计,你疯了吗?如果你整天睡觉,生活就溜过去啦,生活就是要好好过日子嘛。你瞧我!” 塞巴斯蒂安感到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有过错,因此不得不给出一个含糊的解释: “因为我想,睡觉的时候,在梦境里我会发现重要的东西,比……例如,比生活还重要的东西……” “如果你把一辈子都耽搁在梦里而提前死了呢?那就意味着你把一生都睡掉啦,一无所获啊!” “可我想我要发现的东西实在是太美妙了,我做好了为它冒险牺牲的准备。” “冒险牺牲的结果是某天早晨醒来已经变成了废人,让人扔进了垃圾箱吗?不,不,绝对不行。这是发疯。生活呀,就是要生活!” 谈话变得有气无力了。主任没话找话地说: “我敢打赌:你死的时候会一无所获的!” 塞巴斯蒂安笑着反驳说: “行啊,可要是我赢了,你掏我的丧葬费吧。” 主任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塞巴斯蒂安问主任:“要是你赢了,你要什么?” 主任拍拍他的后背,说道: “如果我赢了,就把你送到公墓去。行吗?” “好哇,很好……” 二人互相击掌,赌注下定。 “可怎么知道谁赢呢?”主任问道,开始怀疑起来。 “我想只要看看我的脸色就足以知道结果了。” “你真的疯啦……” 二人笑了。送别部下的时候主任劝他: “我想你缺的是精气,是活力。为什么你不学学我呢,搞点体育锻炼?我买了哑铃和弹力机,还每天早晨做仰卧起坐。也许这样你就有精力娱乐和上街找女人了……” 这差不多跟他母亲小心暗示的内容一样,妈妈很着急,因为儿子拒绝一切娱乐活动,包括看电影。即使哪一天她说服儿子陪她去电影院,儿子一进入黑乎乎的大厅,不久就鼾然入梦了。母亲老了许多,视力和听力日益下降。好像她的种种功能都减退和消失了。她吃的苦可太多了。她吃的苦头是她与梅奇塔太太聊天时常说的话题。女房东有雀斑的指头如今已缺乏从前做编织活计的灵活性了,但反之老太太越发有兴趣听取别人诉苦。有一次,阿黛拉借用梅奇塔太太之口向儿子传达了她自己的想法: “梅奇塔太太是很喜欢你的,因为差不多你一出生她就认识你了,她说,觉得你在浪费生命……,她说,你应该玩一玩,比如,应该去度假。她说,你应该振作起来,别老睡觉了。她说,你好像是中邪了,她相信那些玩意儿……” 塞巴斯蒂安失去了耐心。他喊了一声之后,降低了嗓门,说道: “最让我生气的是您把这些事说得好像出自梅奇塔太太之口。您干吗不跟我明说这就是您自己的想法呢?妈,别这么干了!这工作我乐意做,养活您是我应尽的责任,因为我爱您。可我不允许任何人,包括您在内,干涉我的生活。我一醒来,不管多么努力,就是回忆不起来那扇门后面隐藏的幸福,一点都想不起来,这实在是太痛苦了。有时,我想应该丢下一切,如果有必要,甘冒绝食而死的风险,为的就是睡觉、睡觉、睡觉、睡觉……直到那扇门打开为止。我担心生命太短暂了。这是因为假如下班后我都没权利睡觉,那活下去就没意义了……” “你现在这个样子活着也没什么意义嘛!”阿黛拉离开房间的时候狠狠地把门摔上。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放声大哭起来,一定要让儿子听见。 塞巴斯蒂安反复掂量:要想给母亲解释这些事是没有用的。对谁来说都没用。所有这一切比他本人和大家都重大得多。这一切在拖着他走向一个陌生的结局,以摧枯拉朽的力量让他这样做,让他与世隔绝,不与人们交往。与此同时,他由于无法回忆起梦境中的幸福而日益焦虑,还有他觉得事情的整个发展在加快速度。以前小的时候睡觉就等于玩耍,等于发现了一件有点神秘的玩具,但毕竟是玩具,因此无害。小时候睡觉是因为他喜欢,或者因为有时间,或者干脆就是想睡。而如今他既然要与人类结账,养活母亲、上班干活,甚至参与人们的活动,那他觉得完全有权利认真地睡觉,他对睡觉的意图有清醒的意识,因为他真正有需要、越来越强烈地需要知道梦境里的内容。过去的消遣如今成了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他理直气壮地需要睡觉,要把全部空间、时间都投入到睡眠中去,因为他如饥似渴地要进入梦境里,如果不能利用全部的时间、百分之百的时间,那宁可丢掉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但是,一觉醒来时,那扇门依然无情地关闭着,留给他的只有迷惑,只有焦虑、令人疲惫的焦虑,想要了解那可能说明一切的梦境,同时,还能让他与别人共处。 阿黛拉在公寓自己的房间里,凄凉而孤独,她日渐苍白,消瘦,因为思虑过度,她抱怨命苦,想着儿子无法解释的命运中让她满意的事情太少了。她终于发现,对儿子来说,她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物质世界里儿子朦胧关爱的一个对象罢了。好像儿子如果不努力注意她,那早就把她从生活中抹去了,将她的轮廓和质量一笔抹消。阿黛拉不单单是重听,视力还极差,而且走起路来双腿疼痛。她几乎一年四季都咳嗽不止。一天,她咳嗽得厉害,因为没力气求别人帮忙,结果离开了人世,仿佛终于相信她没有必要再活着了。 塞巴斯蒂安从葬礼上归来,脱掉帽子,摘了手套,把两样东西扔到梳妆台的大理石基座上。他关闭了自己房间的门窗,请求梅奇塔太太一天送两餐饭,然后倒头便睡,急不可耐,好像母亲的逝世切断了他与外部唯一的联系。他睡了三天三夜,这三天是主任表情忧伤地批准的丧假。塞巴斯蒂安醒来时发现,那扇门依然紧闭,看不见光明。但差别已经大不一样了,如今他知道:坚信有一天,哪怕十分遥远,他会完整地回忆起梦境之门后面隐藏的部分生命。只要动手去做就行了。这个新的信念让他穿上衣服,梳洗打扮,出门上班,到办公室后,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充满了信心,浑身是劲。他请人通报要见主任。后者张开双臂,兄弟般地迎接他,请他在办公室最舒适的扶手椅上落座。塞巴斯蒂安谢绝了主任的香烟,说道: “我是来辞职的。” 主任一跃而起。他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为什么呀?有什么目的?他依靠什么生活呀?他没意识到留在组织内,将来前途无量吗?怎么能这么糊涂呢?可塞巴斯蒂安决心已定。他好像对主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终于,主任自己说累了,看了塞巴斯蒂安一眼,骂骂咧咧地问他: “你打算干什么呢?整天睡觉不成?” “对……” “为什么呀?……” 主任极力压住火气。 “不知道。必须这么做,必须知道那……” 主任愤怒地起身,吼叫起来: “少来你那套胡说八道吧!你的毛病就是太懒散,跟那种自命不凡的人一样。谁给你特权让你养尊处优啊!别,你别跟我说故事!你追求的就是过得好,不干活,睡觉,休息。别说什么梦境了!可我警告你:你要完蛋了,最后一无所有。行啊……很好,现在走吧!对,我提醒你一件事,好好记住:将来别求我帮你!咱俩的友谊到此为止了。我可不当职业乞丐的朋友。既然你要懒散又想过好日子,那就要为后果负责到底。” 塞巴斯蒂安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可仍平静地望着主任,问道: “还打赌吗?” 主任狂笑起来: “这么说眼下你还有勇气开玩笑?很好呀,让这打赌成为咱俩唯一的联系吧。可你不知道,要是把你送进公墓里,我心里该是多么地高兴啊?” 塞巴斯蒂安来到街上,大大地松了口气,好像是生来第一次这么做似的。现在他终于当家作主了,没有什么绳索能把他跟什么人、什么事捆在一起了,如今他可以一心一意去做梦了,只要能多睡一分钟,就可能更接近目标,打开那扇门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就算别人拿他当废物又有什么要紧呢?实际生活中,他又是什么呢?只不过是个进出口公司的小职员罢了,住在气味发霉的公寓里而已。梦境则不同,虽说没看真切,那里有强大的武器、美丽的言辞、五颜六色、有光明的制度,巨大而富有价值的东西;有了那些,他塞巴斯蒂安可以让黑暗的界线倒退。对,现在他认定了这个看法。从前,他只把工作之余的少量时间投入到梦境,现在可要贡献全部的生命了。他的生活方式要变一变了:尽可能用大量时间睡觉,不让所谓的“实际生活”的责任影响梦境。没必要给阴影增添光彩:衣食住行、吃喝玩乐都是阴影。这样,只要永远生活在那扇门附近,就随时有可能见到光明。 唯一实现这个企图的方式就是摆脱一切。既然他早就不喜欢这座城市,尤其像现在这样的春天。他逐渐养成了这种感觉,于是卖掉了家具,处理了全部财产,告别了梅奇塔太太(她流着泪喊道:“孩子,你发疯啦!你疯啦!”)他出了城,踏上了一条通往北方的道路。 周围的风景为他提供了梦的气氛,安抚了他清醒的状态,把他立刻包围起来。溪水旁的垂杨柳摇曳不定,摆弄柳叶的风儿赋予每种植物、枝叶不同的语汇。远处,蓝天下有座桉树覆盖的小山。孩子与狗嬉戏的沃土上的小路引领他向奶牛场走去,因为从远处传来了奶香;或者引领他向一缕炊烟走去,那烟从半遮半掩的树丛后面的农舍顶上在向他招手呢。每棵树的树皮都展示着一张不同时代和功能的地图。塞巴斯蒂安身处万物之中,感到从前那种把“日常现实”与另类现实、那最真实的现实分开的距离,现在正逐渐地缩短,其原因仿佛是整个丰富的外部世界加入到这梦境隐藏的现实中来了。 塞巴斯蒂安年轻力壮,喜欢这初夏的天气,他这里那里地打打工,时而在农场,时而在村里。在有的地方,他帮助人家洗羊,主人让他睡在走廊上。在另一处地方,他参加收割向日葵的工作,后来,有人请他从黑土地里刨土豆。接着他继续前进,与此同时,惊鸟们箭也似的威胁着脆弱的蓝天。用三天干活挣的钱可以在一周之内不做事,于是他整天睡觉,躺在蜜桃树下,或者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或者草垛上。阳光晒黑了他的脸庞和手臂。一道平静的光沐浴着他的双眼。他偶尔也回城里,有几次远远地望见了阿基雷斯主任。后者一看见塞巴斯蒂安就连忙转移视线,或者急忙穿过街道,以避免交谈,他走到远处后,主任竖起一个戴手套的指头,好像是骂他,又或是在提醒他什么。 渐渐地塞巴斯蒂安出了怪事:他无法控制睡意了。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想睡时就可以自由地控制睡眠,而是睡意主宰了他的毅力,睡意独立自主,霸道地管制着他。现在睡意会突然袭来,比如说就在路上,他被迫就地卧倒,蜷缩在烂草堆里睡觉。他惴惴不安,觉得睡眠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涌入了他的整个生活。无论日夜,无论什么地方,无论冷暖,他倒地就睡;甚至无论下雨还是上班时间。醒来时,面对不肯前来的回忆,他越发地绝望。但是随着他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随着他知道自己被排除在幸福之外而越来越痛苦,他越发相信:总有一天那扇门会慢慢开启,请他入内。醒来时,他想到奇迹临近了。但仅此而已。 有一天,人家交给他一把长柄大镰刀,说是如果他把牧场的草全部割完,然后再存入仓库,就可以给他一大笔钱。塞巴斯蒂安心里想,有了这笔钱,就可以睡上一整月,而什么也不用操心了;在睡觉的这一个月里,可能发生的事情不可计数啊。他挽起袖子,扛上大镰刀,从牧场的一头割到另一头。刚刚刮起来的风把无花果树冠吹得摇来晃去,发出“唰唰”的声音,浓浓的树阴下,苔藓上,栖息着两只白鸭,羽毛白净的程度堪比新洗的衬衣,风儿肯定是轻佻地抚摩过它。塞巴斯蒂安听到了鹮的叫声,看到了乌云在一指宽的白杨树叶之间缓缓飘动。他想:“我得赶快。必须快割、快藏,今天晚上会有暴雨……” 他干了整整一个下午。乌云越来越黑,压得越来越低。他奋力地割草,犹如在植物的海洋里与风暴搏斗的人一样。牧草全部割完之后,他感觉累了。他看了看天空。雨点落了下来。片刻之后,睡意不可阻挡地控制了他。在割下的牧草堆上,他睡着了。雨水落在他身上和草上;割下的牧草很快会腐烂。他醒来时,东家发火了,因为牧草全腐烂了,所以不肯给他工钱。塞巴斯蒂安上路了,一走很多天,因为从一处牧场到另一处牧场都流传:塞巴斯蒂安这个人靠不住。 于是,他找活变得困难起来。人家每委托他做一件事,无论活计多轻,他总是弄砸:他无法克制自己,总是想睡觉。让他看守肉锅,结果肉烧糊了;让他看婴儿,结果孩子从摇篮里摔了下来;派他拉车运草,上山赶牛吃草,结果他睡着了,车子翻了。屡屡失败的记录刻在他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声音和衣服的碎片上。 他想:“我慢慢地老啦……” 自尽是很容易的:在公路上扑到卡车前面,从大桥上往下跳……可塞巴斯蒂安不想死,因为只有活下去,他才能做梦。他觉得离目标近了,可已经筋疲力尽。糟糕的是,要活下去就必须工作,可没人愿意让他干活。大家都躲着他,好像怕他,或者怕他带来厄运。他绝望了,一天下午他去精神病医院,请大夫治治他的嗜睡症。两位年轻、严肃、认真,像天使一样和善的白衣大夫接待了他。二人耐心听取了塞巴斯蒂安的陈述。 一位说:“是啊,可这不是病啊。” 另一位用稍稍遗憾的语气说:“我们这里没法治疗……” 塞巴斯蒂安用恳求的口气说:“大夫,可我怕死啊……” “你这么整天睡觉,岂不是跟死了一样嘛!” “不,不,大夫,差不多门就要开啦!” “门?什么门?” 两位医生意识到塞巴斯蒂安属于那种精神失常的人,但没严重到非治疗不可的地步。真正发病的人很多,床位必须留给重症患者。但是他俩发觉塞巴斯蒂安是那种无依无靠的人,他无家可归,非常害怕在那扇神秘之门没打开之前会死去。两位医生被他的处境所打动,允许他留院观察几天。但一天夜里,两位医生查房,来到塞巴斯蒂安的床前时,看到他满脸笑容可掬,他们便决定不让一个睡眠状态如此良好的人住院。于是次日,他们便请他上路了。 塞巴斯蒂安知道末日近了。他已经无活可做了,整天挨家串户,走街穿巷,一村又一村地乞讨。周围的一切,他都不在乎,仿佛无论发生了多大的事情都没有任何意义。他生活在一个朦胧的天地里,那里布满了影子、回声、期待。他蓄了长长的头发和胡须,浑身软弱无力,摇摇晃晃地走在公路上、铁道旁、城里的大街小巷中。睡意袭来时,他倒头便睡,不管何时何地。一次,一匹马走近他的身边,闻了闻他的脸,还以为是死人。行人纷纷绕开他,仿佛他是巫师或者是坏蛋,或是疯子。而他依然放心地睡大觉,因为等到那扇门开启之时,现在躲避他的人一定会认出他来。 他有时进城,因为那里弄到食物比较容易。他在市场上可以偷个面包或一块炸鱼。但通常的情况下,人们都能认出他来。有个背着包裹气喘吁吁的女人撞见了他,便立刻喊道: “睡觉的懒鬼,真不要脸!不干活,要饭,偷东西。人渣!应该把你轰到城外去!要么关监狱!你还没老得干不动活嘛!” 但他已经干不了活了。睡意会立刻袭来,好像在生气:什么事能夺走睡觉的权利啊!有一次,他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住,被送到了牢狱中。警方很快就释放了他,但是留下了犯罪案底。从前那些带着宽容笑意对待他懒散毛病的人,如今一看见他过来,便纷纷躲避他而去。 冬天到了,又是一个冬日,塞巴斯蒂安确信自己要死啦。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但是,他觉得如果争取再活一周,如果能解决吃住,他就能睡觉,最后就能回忆起梦境,理解梦境,说出梦境。如果死期提前,那就是失败。但塞巴斯蒂安抱的希望很大,只有在这一点上他是绝不动摇的。这是终点。但也许就是胜利。 天很冷。黎明时分,在公园僵直的黑树下,塞巴斯蒂安有时会发现被冻死的小鸟。他想让鸟儿活过来,就吹吹鸟儿灰色的羽毛,冰霜冻得鸟儿纹丝不动。他住在城里的一座桥下,身边有条长了许多虱子的脏狗为他取暖,他身上盖了一些破报纸用来挡风,因此能睡觉,他几乎总是睡觉。他心里明白,快了,快了,就要回忆起梦境,快了,快了,那扇门就要开了。只要坚持再活几天就行啦,只要找到一块面包,挡挡寒冰和霜冻就行啦。可这难办啊。有时,他来到一家肉铺外面的玻璃窗前,鼻子贴着玻璃往里面看,钩子上挂着去了内脏的动物红肉;一有人出来,从门里就带出鲜肉的浓香,这稍稍缓解了一点他的饥饿和寒冷。 有一天,他忽然心生一计。 他要去拜访阿基雷斯主任,他住得不远。一看见他这副穷样,主任兴许会动恻隐之心呢。或许,主任已经忘记了多年前说过的话,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的事啦,他有可能给他吃喝,让他住上几天,尽管前不久二人在街上相遇时,主任没认出他塞巴斯蒂安来。有可能…… 为了保护头部,抵御寒冷,塞巴斯蒂安用报纸做了一个圆锥形的纸帽子,他慢慢穿过寒冷午后的街道、房屋和树木的阴影,时不时望望电线上方的灰色天空,最后来到阿基雷斯主任的门前。屋顶的上方,乌云压倒了暮色中的红色。夜幕开始降临。天要下雪了。塞巴斯蒂安按动主任家的门铃。开门的是一位身穿黑色上衣、系白色平纹细布围裙的女仆。 塞巴斯蒂安问道:“可以跟阿基雷斯谈谈吗?” “你找尊敬的阿基雷斯主任?”女仆强调“尊敬”二字,“他在吃饭。你走后门吧!绕到后面那条街上去!这大门是迎接客人的。你是谁啊?” 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塞巴斯蒂安,这如同打开了鸟笼的小门,让小鸟飞出来,永远的自由。后门在一条小巷里,冷风呜咽着吹过来,他在等待。他把圆锥形纸帽扣得紧一些,系好双脚上的烂布条。他的脸被盖住了,成了无名氏,坐在门槛上傻等。 后门终于开了。阿基雷斯主任露面了,岁月让他发福了,脖子下面还围着一大块白餐巾。 他问:“您想跟我谈谈?” “对……您不记得我啦?” 主任用餐巾角擦擦眼镜上遇冷蒙上的雾气。他身后,门后边的房间里几个人围着餐桌在笑。 “不记得了。快点,说您要什么?瞧这天气多冷,容易感冒……” 一颗泪珠在塞巴斯蒂安的睫毛上冻住了。 主任威胁道:“您要是不说,我可要关门啦!” “您不认识我了。”塞巴斯蒂安低声道。 “不,哎呀,不认识。我怎么能认识城里所有的流浪汉呢?再说,您这么长的胡子、这身烂衣裳……” “我来求您给点吃的,让我住几天,先生,我要死了。坚持不住了,等不到看见那扇开启的门……求您了……” 辨认出是谁之后,乌云笼罩了主任的脸。 “等不到什么?什么门?” “……那门,我也许能看到……” “不,不,不,您走吧!您不会死的。您还没那么老,能找到工作。到今天这地步,是您自找……走吧!晚安!我跟您毫不相干!” 大门关上了。 塞巴斯蒂安极力蜷缩成一团,在门槛旁睡下了。 半夜,天空放晴,群星璀璨,从深黑的夜空中俯瞰人间。空中落下了冰霜。次日,星期天,黎明时分,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湛蓝,空气稀薄、易碎,好像一只巨型的风筝。太阳没有使街道变暖,但光线清晰地指向所有的角落。 尊敬的阿基雷斯主任、夫人和两位女儿(一个六岁、一个七岁)一大清早去做弥撒。全家以全部的热忱参加了圣餐仪式。回家时,他们走在阳光普照的街道上,跟熟人打着招呼,时不时跺跺脚、拍拍手,不让手脚冻僵。玛丽亚·帕特里夏和玛丽亚·伊莎贝尔,身高几乎一样,头戴白皮帽,双手插在白皮手笼里,一面前进,一面让路人欣赏着她俩的身材和豪华的穿戴。 走到通向后门的小巷时,四人吐出的哈气突然中断了。主任和夫人停住了脚步。两个小女儿尖叫了起来,急忙藏到父母的身后,因为她们家门槛旁,有个人形状的东西倒卧在那里,满脸的长毛,脏兮兮的,盖着破报纸。四人小心翼翼地靠近。主任用脚踢踢那人。 他低声说:“他死了……” 夫人弯腰想揭开那人脸上的纸帽子。主任吼道: “别干蠢事!别动他!干吗要看他的脸?” 可他老婆已经揭掉了纸帽。死人的脸上,透过胡须和污垢,焕发出极度兴奋、极度欢乐和极度陶醉的表情,这让小女儿玛丽亚·帕特里夏勇敢靠近他的同时,喊道: “瞧啊,爸爸,多漂亮!他好像见到了……” “闭嘴!别胡说!”主任吼道,气得要命。 “好像他正在看……” 没等玛丽亚·伊莎贝尔说出死人好像正在看着什么,主任就粗暴地拉住两个女儿,把她们推向院内。姐妹俩手拉着手,没像往常父亲训斥她们时那样又哭又闹,说着死人原来这么漂亮啊,互相保证今后大人们再用死人吓唬她们时绝对不予理睬。主任报了警,说有个乞丐天亮时死在了他家的后门。由于尊敬的阿基雷斯主任是个好人,再说他又有伟大的爱国心,他吩咐:既然尸体在他家门前出现,就不要送公共墓地啦。他负担丧葬的开销,当然不会是一等葬礼的规格,那就太荒谬了,而是三等,这对于一个默默无名的乞丐来说,也算是难以享受到的奢华啦。 |
||||
上一章:查尔斯顿舞 | 下一章:安娜·玛丽亚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