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玛丽亚

避暑  作者:何塞·多诺索

“真奇怪!怎么能把这么小的一个女孩独自留在这么大的一个花园里呢!”老人心里想,一面用手帕擦擦脸上的汗珠,随后放进了破夹克的口袋里。

女孩真的很小,可能还不满三岁,在远处栗树和胡桃树的绿叶掩映之间忽隐忽现,犹如一片树叶。老人的目光在寻找女孩:他觉得林中的无序状态已经吞没了她,寂静中唯一的住户就是蚊虫的嗡嗡声以及流经杂草和灌木丛中间溪水的潺潺声。看不见女孩在何处,这着实让老人感到不安。但很快他看到了那小小的身影:她蹲在一个黄花坑边,其实那是一块阳光投射在阴影深处制造的假象。老人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嘟囔道:

“小可怜儿!……”

老人坐在柳树的树阴下,柳树长在花园的一隅,在外边的人行道上投下了阴影。他用枯枝慢慢点燃一堆小火,热上他的茶缸。他拿出面包、西红柿、洋葱,一边吃起来,一边心里想:奇怪呀,从前怎么没见过这个小女孩呢?他一直以为这片用铁丝网圈起来的土地是无人居住的,虽然他似乎曾偶尔地看到过树林深处有座房屋,样子好像很小,与花园的位置不般配。他不止一次地向花园深处窥探,奇怪的是从来也没见过人。后来,他就不去想这事了。

老人每天来这棵柳树下吃午饭,然后在这座绿色孤岛的旁边打个盹,这里是居民区附近唯一有树的地方。下午两点,他回到干活的建筑工地去,距离这里有两个街区,现在这条路两侧几乎还没有住宅,干巴巴的一片。

老人在铁丝网的外面侧卧。树阴挡住了中午的烈日,他听着溪水流动的声音,关注着树叶的轻微响动,盯着花园内的动静。他看见那女孩从树丛中钻出来,好像她原本就是这绿色的一部分。她小小的身躯,几乎赤身裸体,站在一棵巨树旁边,红蔷薇像动物一样急急忙忙地攀缘在树上。老人注意观察了一会儿:看着她如何在灌木丛中玩捉迷藏,如何突然跑开,小小的雪白身躯是如何化作一道特别漆黑的影子。随后,老人擦净茶缸,熄灭余火,返回了工地。

干完了一天的工作,老人没有和班组的工人一道离开。大家嘻嘻哈哈,摇晃着装满衣服的手提包先走一步了。他故意留在后边,打算去花园看看女孩在不在。但她不在。

天黑以后,他坐在茅屋门口吸烟,这是他的住处,地点在城市的另一头。他老伴在屋里,蹲着吹火盆,准备一等煤炭烧红就把一口菜锅放上去。老人不知道该不该把女孩的事说出来。两人结婚三十多年了,他一直没弄明白什么事能告诉她而不惹她生气……尽管实际上,长期以来他并不在意老婆是否生气。于是,他说看到一个小女孩独自待在一座很大的花园里。

“一个人?”刹那间,老婆脸上的皱纹柔和了许多。

老汉低声加了一句:“是个金发小女孩……”

听见丈夫的声音,老婆的脸上再次浮现出温柔的表情。她用力吹着火盆,结果一串火星在悲凉的夜空里爆炸开来。随后,她进屋找菜锅,现在越发相信男人是在冷落她。眼下就是她一直久久期盼的时刻,男人会骂她“笨蛋”,因为暗暗讨厌她不会当个好女人。“笨蛋”,小区里的娘们也傲气十足地这么说她,她们为了给一大堆子女找吃的而憔悴不堪,总是避免与她打交道,说她脾气不好,不爱说话。多年来,她一直藏在坏心情和孤寂的乌云里,等待时机撤退,让位给一个会管家的好女人。年轻时,因为青春尚在,男人还有点可怜她。但后来就很难再可怜她什么了。进入老龄后,二人之间早已积怨很多了,只剩下一点近乎沉默的生硬态度成为唯一实在可感知的联系。

那天夜里,老婆气呼呼地给丈夫端上菜汤。他一勺勺喝着,这一回没注意到菜汤还是老样子,结婚多年来他一直不喜欢喝。后来,二人上床躺下。老婆总是动一动,说说话,才入睡,与此同时,老汉则很难进入梦乡。不过有时她情绪紧张,长时间醒着,并不乱动。这一宿男人告诉她见过一个小女孩,独自待在大花园里,她没说话,安安静静,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每天午饭后,老人都躺在人行道的树阴下,身旁是铁丝网,注视着花园里的动静。有时,他远远望见那女孩,几乎赤身裸体,总是独自一人,漂浮在那座光亮的植物岛上。不过,也有的时候,他没看见女孩,因为他睡着了,年老体弱,晒着太阳干活很容易疲劳。由于老人找不着人可以说说这事,因此有好几次就把女孩的事说给老伴听。她听了以后越来越为女孩担心,后来,夫妻之间竟然没了半点龃龉。

一天,老人在柳树下被惊醒了。他瞪大眼睛向密林里窥探,没看见有人。但忽然之间,铁丝网里面,灌木丛后面,有对大眼睛,深沉而明亮,从暗处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一下子给吓醒了。

是那小女孩的大眼睛。她小小的身体渐渐脱离了绿叶的倒映。老人有些窘迫,好像在别人的柳树下睡觉是做了件坏事,准备起身要走。可小女孩没等他迈步,已经来到铁丝网旁边,一面喊道:

“亲爱的……”

老人惊讶得动弹不得,然后笑了。

“美……!”

小女孩的眼睛真是又大又亮,头上留着金色的额发,好像在小脸上闪着金光。老人和女孩一动不动地相互注视着对方。后来,老人问道: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

她没立刻听懂。老人又重复一遍。这一回,女孩笑着回答说:“安娜·玛丽亚……”

老人情不自禁地伸手穿过铁丝网,抚摸安娜·玛丽亚的金发。她变得很严肃,好像在思考什么。后来,她笑了,直视老人惊喜的眼睛,拿着胳膊上挂着的一个包给他看。她喊着:“包……包……!”

“小姐的包真美!”

安娜·玛丽亚喊着:“美!你,美!亲爱的!”

她慢慢离开了铁丝网,几乎被绿色阴影所吞没,一面挥手跟老人道别。接着,她消失在花园里的灌木丛中。

老人想:“真可怜啊!”

那天夜里,他告诉老婆:女孩名叫安娜·玛丽亚,没再多说什么。可老婆的身体弯得很厉害,结果火烧坏了衣裳。过了一会儿她说,晚饭没什么可吃的。这对老人来说也是常事,他早早上了床躺下了,因为睡着觉就不饿了。女人也悄悄躺下了,老老实实睡在他身边。

在花园深处的小屋里,安娜·玛丽亚的父母躺在乱糟糟的窄床上。从绿色板窗透入流水般的光线,落在夫妻汗津津的身体上,小屋里一片光明。苍蝇、蚊虫锲而不舍地嗡嗡叫着,让空气也随之颤动,潮湿的空气里充斥着疲惫身体的体味、香烟味和汗湿床单的气味。

丈夫几乎不动,他伸手抹去胸前和腹部的汗水,在肮脏的枕头上擦擦手掌,他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恶心的怪相。随后,他慢慢半睁开眼睛,好像汗水十分沉重地压住了眼皮。他侧过身子,望着妻子的身体。真美,真美,又白又嫩。也许个子太高,浑身是肉,但很美,这裸体与床单接触的边缘挤压成褶皱。丈夫知道她半睡半醒。他看见她雪白的脖子下方压上了一根她自己的黑头发:结实的卷发。他轻轻地拿下头发,她皮肤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慢慢地变成白色。接着,他动作十分轻柔地打死几个小蚊虫,它们是绿色的,来自密林之中,那里一切都在繁殖,在生长,如今落在妻子的皮肤上。有个小虫藏在她的胳肢窝里,由于她双臂枕在脑后而露出腋下。他故意用力把小虫拍死在那里。妻子笑了。他摸摸她的腋毛、胳臂内侧(比身体其余部位更洁白)。她转身面对丈夫,二人搂成一团。

接着,夫妻又打了个盹。等到完全睁开眼醒来时,丈夫惊叫起来:“下午两点啦!我饿了!”

妻子伸了个懒腰,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嘟囔说:

“我们没什么可吃的……”

夫妻一起打着哈欠。

“我看见有鸡蛋啊……”

“早晨我把鸡蛋给女儿了。”

“嘿,她有什么要紧的?”男的翻身把一条腿搭在女的大腿上。

她推开他的重压,稍稍挪开一点,床单上留下了一片汗迹。她斜靠在丈夫宽大、结实的脊背上,手指玩弄着他肩膀上的肌肉块。但不能再玩了。斟酌再三,她一用力,拿起了落在床下的梳子;地上还有装满烟头的烟灰缸。她熟练地把湿漉漉的头发拢在脑后,随后,她穿上一双脏兮兮的白色高跟鞋,裸露着身体向厨房走去。

果然,冰箱里只有鸡蛋了。看到今天早饭和昨天晚餐时用过的脏盘子,她冷漠地耸耸肩膀,不洗脏的,而是拿出干净的。她一边做饭一边打开收音机:是个喧闹的舞蹈节目。她用高跟鞋踏着音乐的节拍。她一面扭动光裸的腰肢,一面煎着鸡蛋。

“你的音乐把我给吵醒了!”男的从卧室里喊道。

“得了吧!你睡得够多的了!”

男的起床了。他对着一面长镜子,开始做体操。在一次又一次的弯腰运动中,他问:

“嘿,小丫头呢?”

“外边呢……”女的回答道。“今天是星期天,她知道不能打搅咱俩……”

“她那么小,知道什么星期天不星期天的……”

“可她知道你在这儿的时候不能打搅。”

女的摆上丈夫和女儿的盘子。她把自己那份鸡蛋放进杯子里,因为找不到干净的盘子了,可她又不打算洗脏盘子。她披上一件罩衫;她丈夫穿上短裤,然后站到门口召唤安娜·玛丽亚。三人围着小餐桌吃鸡蛋,通常这是全家吃饭的地方。

安娜·玛丽亚一看见鸡蛋,就说:“我不要。”

可父母没听见她的话,因为二人在笑一本画报里的故事。后来,女的看见安娜·玛丽亚不吃鸡蛋,而是在用大眼睛望着她,那大眼睛真是又清澈又明亮。妈妈感到不快,冷冰冰地说:

“吃!……”

安娜·玛丽亚看看鸡蛋,再次说:

“我不要……”

“那就吃面包去!走吧!……”

安娜·玛丽亚走了。

男的问:“今天早晨她吃饭了吗?”

“吃了,我估计是吃了。我当时昏昏沉沉的,没发觉……”

“昏昏沉沉?为什么?”

“昨天晚上干的事,你还问我为什么?蠢货!”

夫妻都笑了。

“洗盘子去!快点!”

“不去。你以为我跟你结婚就是为了给你和丫头当仆人的吗?”

不管家里多么乱七八糟,夫妻又回到卧室去了。经过一番云雨和打盹之后,男的提出:

“喂,今天晚上去看电影,怎么样?”

“好哇,可是得先让丫头睡下,把门锁上。”

“行,……像以前一样。”

“对,不过这孩子怪怪的,不知她会出什么事。你没发现?有时,我觉得她……不知道……好像让我害怕。你看,有一天,咱俩看电影回来,她还醒着呢,就是在装睡,可那会儿已经深夜一点了……”

“那又怎么样?”

“不知道。她太小了啊。”

“别犯傻!有什么关系?要是愿意,她可以睡上一整天啊。”

“她总是有点怪怪的。甚至连学说话也晚。你看,她唯一喜欢玩的东西就是我放鞋的袋子……那有什么好玩的呢!她说,包包。”

“呣,是有点奇怪……”

“有时,她用一种野兽才有的眼神盯着我,让人有点受不了。你看,有一天,我正在花园的帆布躺椅上睡觉呢……你知道,阳光暖烘烘的让我发困……”

女的边笑边抚摸丈夫的胸毛。

“……一句话,我睡着了。忽然,我醒了。我一眼看到不远处的椴树下,丫头在那里,确切地说,是丫头的眼睛,从树阴下像个傻子一样盯着我。等她发觉我醒了,就跑开了。”

“嘿,你真是白痴!这有什么啊?”

“不知道。就是怪怪的。还有一次,整个一上午我转来转去要抱抱她,或者找她说点什么,可她一言不发,也不靠近我。那天我什么也不想做,好像很累,或者什么……”

“你什么时候不累啊,懒货!”

“……可我最后抱住她了。于是,她搂住我,笑啊,亲热啊,那个样子很腻人,让我觉得,怎么说呢?害怕或者恶心。不过,有时候她也很可爱。啊,对了,她对我说‘亲爱的’‘美’。你知道,天晓得,她学会的头几句话是从哪里来的,你可没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没说过吗?怎么会呢?”

“就是没说过。从来没说过……”

“可我说过更好的啊。”

“行啦。可不是‘亲爱的’、‘美’。好啦,她对我黏糊得不得了。我很害怕,尤其是,你知道她干什么吗?”

“不知道……”

“她咬我的耳朵!”

男的笑了。

“咬你的耳朵?这鬼丫头怎么知道你喜欢这个?”

“别犯傻!不是这样。别笑!你看,她咬我,可不是慢慢来。她很用力啊!好像要用她的小尖牙把我的耳朵咬断。我疼极了,尖叫起来,把她扔到了地上。她撒腿就跑了,好像知道自己干了坏事。那是上午的事。中午,她没回来吃饭。她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你知道我讨厌去花园、去密林,就没去找她。等到天黑她回来的时候,有害怕的样子,我惩罚了她……”

“你怎么她了?”

“不知道!我怎么记得?”

男的又笑了,这一次是因为画报上的笑话,二人说话的时候,他在翻阅画报。他觉得身边的画报沾上了老婆有汗的身体。夫妻吸着烟,二人不知是谁把收音机拿来听音乐。板窗和花园的绿光开始变白了。

老人仍然天天去柳树阴下吃午饭。用不着向花园里张望了,因为小女孩总是坐在铁丝网旁边候着他。她好像能用什么办法猜中钟点,如果老人迟到,她的眼神就有些生气。不过很快她就微笑着低声说:

“亲爱的,美……”

老人费力地把安娜·玛丽亚从铁丝网上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他让她点火热茶。然后,二人共同分享面包,偶尔有块肉,洋葱和西红柿。小女孩总是显得很饿的样子。

一天,工地上一个工人偶然撞见了老人和女孩在聊天。从此以后,工人们就不让老人安宁了。

“喂,老情人,你的亲爱的怎么样啦?”

他耐心地倾听着工友们的嘲笑声。他一面推着灰浆小车,双腿颤颤巍巍勉强支撑着身体,一面沿大木板向下跑去。尘土和汗水模糊了双眼,他几乎看不见站在脚手架上说脏话的年轻工人。

“嘿,老鬼!小心点啊!别让人把你关进监狱!”

老人想起安娜·玛丽亚午饭时对他说的话,脏脸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那时,女孩坐在他身边的树阴里,突然打开了她那宝贝袋子,让他看里面有双鞋。

“鞋!脚美?”

袋子里还有一条旧发带,但依然发亮。老人用笨拙的双手把发带系在女孩的金发上。她洋洋得意地摸摸发带上的玫瑰花。女孩还让老人看别的东西:一个骰子、一盒药、一盒火柴、一个洋娃娃的断头。这是她从口袋里最后拿出的东西,好像不愿意让朋友看见,好像她自己也不愿意看到。那是个金发、脸蛋肥胖的脑袋,表情性感、迷人。

“这个是什么?小姐。”

安娜·玛丽亚的眼睛忽然间充满了泪水,悬在眼眶里没落下,这一下子让双眼奇异地光彩照人。

“坏……”女孩低声说。

“为什么?”

于是,她激动地摇晃着断头,叫道:

“坏,坏,坏……”

她把断头扔到了花园的树丛里。这时,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老人,面颊上挂着泪痕,睫毛上布满了泪珠。

老人抱起女孩,让她的头靠在肩膀上,直到无声的呜咽减弱。他用自己的手帕擦净她的泪水。这时,女孩用小手摸着老人满是皱纹和胡须的脸,说道:

“美……美……亲爱的……”

后来,老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晚上,老人坐在茅屋门口抽烟,望着夜色降临在小区临时建起的屋顶上。他总是想起那小女孩:那么小,在大花园里那么孤单。他不盘算未来,不回想往事,一心一意地敞开心扉,让安娜·玛丽亚的形象进入脑海。他的老婆在黑暗中望着他,确信在他动身前自己的位置一定会让位给另一个女人。

又过去一段时间,老人干活的工程完工了。工人们被遣散了,但他们很快都找到了新活计。可是没人愿意雇佣一个没力气的老汉。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但并不惶恐。反之,他一想到安娜·玛丽亚就不安起来了,因为她在城市另一端的铁丝网等着他呢,等他跟她聊天,给她面包和洋葱。

老伴给人家洗衣服,二人以此过活。老人相信她绝对不会责怪他游手好闲,虽然她沉默到了坚不可摧的程度。但老婆之所以一语不发,是因为她没有任何权利。她只是看着老头子坐在茅屋门口;他从早到晚都在想心事。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偶尔一笑,似乎在计算一小时有多少秒。老人的嘴唇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地嗡动着。老婆从他嘴唇读出的是“小可怜儿!”,从这句话里她发现里面有谴责的意思。

尽管如此,老人有两三次去看女孩。他从老伴那里偷了一块面包,嘟囔说去找活干,一大早就出门了。老婆明白此话不真。

老人慢慢走着,时不时地靠在什么街头公园的树上歇歇脚,从地上拣起废报纸,准备休息时阅读。歇好之后,他继续走路,缓缓前行,穿过整座城市,来到往常安娜·玛丽亚等他吃午饭的花园里那株柳树旁边。

老人一眼就看见了树丛后面那双又大又蓝又亮的眼睛。女孩一看到老人的到来,就兴高采烈地过来,让她的老朋友抱起来越过铁丝网。于是,二人在柳树下吃啊,说啊,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打搅他们。

这样的处境,老太婆再也无法忍受了。这个家从来就没富裕过,现在所剩无几,岁月早就消耗了一切,马上就要垮台了。她终日苦干,玩命干活为的是克制一切感觉。但在完全投入那必然的结果之前,尚存的一丝力气促使她下了决定。

一天,她买了一包糖果,乘公交车前往工地旁边的那座花园,小女孩住的地方。她来到柳树下。花园确实很大,一片浓绿,一大片树林,阵阵凉风袭人,深不可测。在她附近,在树阴下,还有她丈夫热茶点火的痕迹。她坐下来等候。

忽然,她看到远处那女孩在小溪里淌水,飞溅的水沫洒在那雪白的身体上。一发现女孩的影子,老太婆的心里又惊又恨,难以开口。她站到铁丝网旁边,为的是让安娜·玛丽亚看见她之后跑过来。

可是安娜·玛丽亚没看见她。不过,女孩不再玩水,慢慢地,没等老太婆弄明白,女孩绕过灌木和杂草,向柳树走去,但在较远的地方隐藏起来。

于是,老太婆看到那双深蓝色的大眼睛,从隐藏处冷漠地望着她,以明显敌意的态度对待她。老太婆使出最后一点力气装出微笑。但女孩依然在灌木丛后面纹丝不动地望着她。

老太婆开始气馁了。一切都是白费。总是白费。作为最后一招,她掏出糖果,说:

“小姐,吃块糖吧?”

女孩摇摇头。老太婆再次坚持:

“甜着呐……”

“我不要……”安娜·玛丽亚回答说。

最后,老太婆一脸失败和沮丧。她刚要走,听到女孩过来的脚步声。

女孩盯着她喊:“坏,坏,坏!”老太婆望风而逃。

回到家中,她对老头说,有个她为人家洗衣的家庭早就求她去家里当用人,不会缺吃少住。另外,邻居愿意加价租她和他住的茅屋。明天,她就要动身去当用人了。夫妻陷入沉默中。后来,老汉觉得女人从房间角落里问她:

“那你怎么办啊?”

“不知道。”他高声答道。

女人吃惊地望着他。

老人有一个月没见到过女孩了。他太老啦,越来越疲倦,穿城而过走到城市的那一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明天,等老婆不在的时候,他要去跟女孩道别。其他的就无关紧要了。也许最好到某个没人烟的地方去,比如进山等死。他相信只要弯腰倒地想死,死神肯定会到来。

第二天,他拿上最后一块面包,一步一挪地来到安娜·玛丽亚的花园。这天是周日。躲在街头公园树阴下的人们没看见他,因为他仿佛已经不在人世了。

女孩一如既往地在铁丝网旁边等他。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她那样,他吃惊地看到女孩那样小,在大花园里她是那么孤单。

“真可怜啊!”他想,一面挨近她。

“亲爱的!”女孩一见他就低声说道。

他把她从铁丝网那边抱过来。安娜·玛丽亚搂住他,笑着亲吻他。

“我漂亮的小姐啊!”老人再三喊着,黑乎乎的双手抚摸着她。“你的包包呢?”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她。

安娜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沉了。她耸耸肩膀,说道:“不……不……”

二人在柳阴下待了好大会儿工夫,最后老人想起该走了。他把女孩放回铁丝网的那一侧。隔着铁丝网摸摸她的金发,低声说:

“永别了,小姐……”

她吃惊地望着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不,不,亲爱的,不……”她睁大了热泪盈眶的眼睛说。

“永别了……”他又说了一遍。

安娜用力拉住老人的手。突然,她好像有了什么好主意,笑了。她擦干眼泪,说道:

“等,等……包,包……”

老汉看到女孩消失在绿阴里,仿佛这是最后一次。女孩很小,很孤单的样子,从大花园的树木中间逃走了。

安娜·玛丽亚打开屋门,来到客厅,嘟嘟囔囔:

“包……,包……”她在厨房、小卧室、小橱柜里寻找。

可是没有找到。

在进入父母的卧室之前,她稍稍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推开了房门。在充满嗡嗡声的绿光之下,那对夫妻慌忙脱离接触。二人一看见女儿,又羞又气,用被单遮住身子。女人的目光把女儿钉在了门口。

“傻丫头!”她一面叫喊一面坐了起来。

她头发乱蓬蓬的,用被单一角盖住裸体。

“你不知道不能打搅我们吗?”男的吼道。

“包!”安娜嘟囔道,目光在搜索整个房间,父母亲热的结果使空气污浊难闻。

“我跟你说过了:我不准你玩那个袋子。你会弄丢的。好啦……走吧!”

“把袋子给她!让她走……”男的低声劝她,拽拽被单盖住自己。

“那边呢,椅子上……行啦,走吧……”

女孩拿起袋子,跑了,没看父母。夫妻再次躺回床上,松了一口气,但不舒服。

安娜·玛丽亚一路穿过大花园,又跑又跳,像飞一样,飞跃小溪,头顶着落在林间冲淡一切的光柱。老人还在铁丝网那边等着她呢。女孩说:“抱……抱……”

老人抱起她,放在自己身边。他有些颤抖,因为太老了,因为他知道会发生些事情,具体的却一概不知。安娜·玛丽亚在他身边坐下,从袋子里掏出鞋子,恳求老人:

“鞋。穿上……”

老人跪在地上,用笨拙的手给她穿鞋。随后,二人起身,站在柳阴下,老人驼着背,面色发黑,身边是小女孩,臂上挎着包。他望着她,好像期盼着什么。安娜·玛丽亚于是冲他笑笑,如同往日美好的时光里一样,用深沉发亮的蓝眼睛望着老人。

她说:“亲爱的……”

她拉起老人的手,让他走出柳阴,迎接夏季正午的烈日。她领路,牵着老人的手,说:

“走……走……”

老人跟着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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