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崎文吾

Blue  作者:叶真中显

“我无法接受。”

片刻沉默过后,藤崎挤出了声音。

“我也很遗憾。”

管理官濑户微微移开了目光。

平成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晚上七时许。

距离案发已有一年,距藤崎他们找拍摄蓝湖照片的三代川修谈话,也已经过去了三个月。

会议室里只有藤崎和濑户二人。荧光灯照亮了空荡荡的房间,尽管开了暖气,还是感觉很冷。

他接到内线电话时,就有不好的预感。

两天后,也就是三十日,警方将维持嫌疑人死亡的认定,直接将案子送检——尽管早有预料,当濑户通知他这件事时,藤崎还是感到脑子一热。

上头企图忽视共犯的存在,将已死亡的篠原夏希作为案件的单独凶手,给这个案子拉上大幕。看来,他们是想在今年内结案。

“我无法接受。”藤崎重复道。

“那你也得接受。”

执政党那边一直在施加压力,加上两个月前的十月二十三日发生了中越地震,最终促成了上头的决定。那场地震是继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后,平成年间发生的第二次最高震度七级的地震,以震源地新潟县为中心,造成了重大损害。警视厅为了调集支援灾区的人员和资金,不得不改变调查人员配置,使内部陷入了严重的人手不足。上头开始尽力解散能够解散的调查本部,青梅案就成了首当其冲的对象。

这件案子若以送检为结局,对藤崎来说就是明明白白的失败。这将是他加入警界这么多年的第一次败北。

“这案子有共犯。”

他叫Blue,是篠原夏希的孩子。根据案发前不久跟他们在一起的三代川交代,他很长时间没去理发,头发留到了肩膀的长度。这与现场采集到的毛发长度一致。

“在哪里?”濑户目光冷淡地看着他。

他们已经基本查清了Blue在青梅案之前的行动,可是青梅案之后,那最为关键的行踪,却完全无法查到。一个没有户籍,也几乎没有社会接触的少年究竟逃到哪里去了?他们连线索都找不到。

“不知道。但我们手头有照片。只要把信息共享给所有调查人员并展开搜查,应该能找到。”

濑户摇摇头,加重了语气。

“不行。我也提了这个建议,但是上面没人听。现场人员不能独断专行,现在必须放弃了。”

他心里清楚,这是一个严格遵循上级领导指示,必须打碎门牙往肚里吞的组织。他也曾经遭受过不合理的对待。

然而,他就是说不出那句“明白了”。

“藤崎先生,你何必如此倔强呢?”濑户压低声音安抚道。“又不是要把它打为悬案,事件会被认定为已经解决。这不是更好吗?”

“那根本不是关键!”他忍不住怒吼。

濑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好意思,我忍不住……”

他咬着嘴唇,低下了头。

濑户苦笑着摇了摇头。

“藤崎先生,你就是输了。我已经给过你机会,可你直到今天都没有抓住那个Blue,甚至连他在哪里的线索都没有。你输了。但这不是真正的败北。你就当自己得了便宜吧。”

便宜……他无法赞同,但也无法反驳。

藤崎无声地垂着头,走出了会议室。

正如濑户所说,两天后的十二月三十日,警方对已故的篠原夏希做出送检处理,调查本部正式解散。

青梅案解决了。至少在形式上。


后来。

后来,生活还是照旧。在某种意义上,跟以前一样。

东京不断发生各种案件,藤崎也以本厅一课班长的身份参与其中。

从外表来看,他恐怕没有任何改变。但是,他的内心产生了极大变化。

青梅案调查结束后,藤崎心里没有留下愤怒或不甘,而是空虚。他一直坚持在这个岗位上,将之当作自己的归宿,连家都顾不上。可是现在,这个归宿不复存在。

当然,他在本厅刑警办公室和调查本部里的座位不会消失。只不过,他再也没有自己必须坐在上面的使命感了。

他失去了热情。

可怕的是,即使失去了他本以为不可或缺的热情,他只要在参与调查时完成自己的任务,还是能顺利解决事件。一个人内心热情的有无,并不会对结果造成任何影响。这个事实,反倒让他的使命感越来越淡薄了。

现在已经是不需要热情的时代。他心里早就清楚,此时却真正有了感触。不,警察作为官僚机构的末梢,本来就是那样的组织。只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它更加明显地暴露了本质而已。

青梅案调查结束一年后,得力助手冲田通过考试,晋升为警部补。同时,他将暂时调离本部,到辖区警署出任组长。冲田这个人的信念与他不同,向来坚持以组织一员的身份完成工作。或许正如藤崎所料,此人今后还会继续向上爬。

又过了两年,妻子一如当初预告,提出了离婚。

女儿小司顺利考上了大学。

藤崎依旧不怎么回家。

当他被分配到一课,买下自己的房子时,曾经有过成为一国一城之君的骄傲。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里不再是自己的归宿。

不可思议的是,随着使命感的淡薄,他想挽回婚姻的念头也渐渐消失了。或许,这也是失去热情的结果。

藤崎没有反对,所以离婚过程非常顺利。

女儿小司说:“如果你们觉得可以,我就没什么异议。我反倒要谢谢爸妈为了我多等了几年。”女儿的态度如此干脆,他一面觉得有些寂寥,同时又有点庆幸,看来她没有痛恨自己。

小司住进了大学宿舍,已经相当于离家独立,但还是未成年人。他们商量决定,最后这几年形式上的抚养权交给妻子。藤崎虽不算与女儿断绝关系,但今后恐怕会越来越难相见。

他们还决定把房子卖掉结清贷款。为了做准备,他开始在公休日与妻子整理家中物品。

着手整理前,他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那一刻,他在不舍的同时又有种奇妙的感觉。那究竟是寂寥、沮丧,还是解脱,似乎哪种都无法正确概括。

就这样,他名副其实地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对工作的热情,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尽管如此,肚子还是会饿,所以要吃饭。难道要一直干到退休吗——藤崎产生了一种类似舍弃的感觉。

让人意外的是,唯独这种时候,顿悟会突然降临。

整理工作告一段落后,妻子拿出小司的高中毕业相簿,问他:“你要看吗?可能没什么意思。”

藤崎翻开了相簿。虽说他一直没有插手,但并非对女儿的成长毫无兴趣。

那是整个年级的相簿,里面只有几张小司的照片。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由得感叹,女儿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大了。他知道女儿个子高,只是没想到她比同班女生都要高一头,一眼就能认出来。

藤崎翻到文化祭的照片,突然停下了动作。那是女儿班上搞的咖啡厅。

“啊,现在已经很少见人搞这种活动了吧?小司当时好像挺受欢迎呢。”

妻子微笑着说。

照片底下印着“cosplay·换装咖啡厅”的说明,好像是男生穿女装,女生穿男装当服务生的活动。这的确有点老套了。

小司穿着一身好似燕尾服的西装,因为个子高,显得特别相衬。所谓受欢迎,应该是指受女孩子欢迎吧。

可是,藤崎注意到的不是女儿,而是照片里那几个穿女装的男生。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到了高中,男生之间的体型差距就会变大,有不少人高大健硕,一点都不适合穿女装,但也有些男生身材瘦削,或是个子矮小,乍一看真有几分像女生。

其中几个身穿女仆装的男生,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好像在哪里……

他想起来了。

青梅案。

三年前,他追查篠原夏希的来历时,曾经与一名女仆咖啡的店员擦肩而过。那名店员也给他这种感觉——

嗯?

记忆重现。

他是去一家事务所拜访桦岛香织这个私贷女老板时见到了那个女仆。

他拜访的人号称魔女,给人的印象却格外平凡。

由于预约日程出错,当时她正在接待客人。那个客人就是女仆……打扮的人物。那个人把帽子扣得很低,看不清长相。

当时他通过服装判断那个人是女性,可是对方匆匆离开的姿态,却有点奇怪。

那真的是女人吗?

脑中突然浮现了荒唐的假设。

如果当时她并没有客人,而是办公室里有个她不希望让刑警见到的人。如果她让那个人变装逃走了——

这个推论毫无根据,完全是凭直觉,不,是连直觉都算不上的突发奇想。这或许是无稽之谈,可是……

藤崎借口“我去整理一些必要物品”,走进了被他用作书房的房间。

书房里存放着他个人做的调查记录。他从里面翻出了青梅案的笔记。

藤崎此前尽量详细地记录了参考人的证词和调查过的内容。虽然里面有很多只求自己能看懂的潦草文字和省略,但应该完整收录了当时得到的所有信息。

这是藤崎的失败记录。他甚至想过,趁这次卖房子,干脆把记录也一起处理掉。

我就再看一次。

他这样想着,翻开了本子。

他并没有特别期待什么。应该说,他有点希望证实自己的突发奇想只是妄想而已。

首先,他查看了桦岛香织的资料。由于她是案件参考人之一,藤崎对她做了最基本的调查。此人出生于昭和五十三年,原籍是滋贺县大津市苗鹿。因为地名难读,他还在苗鹿上注了“nouka”的音。开始做私贷前,她经营过一家饰品店。再往前,就不清楚了。

藤崎拿出地图册,查找香织的原籍大津市苗鹿。那是个坐落于比睿山麓,面朝琵琶湖的小镇。

藤崎再次瞪大眼睛,重新阅读其他参考人的记录。

他的目光停留在险些跳过的一行字上。

“杏美,老家,农户,兼营租船?”

那是曾与夏希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井口夕子的证词记录。

他想起来了。杏美是跟夏希和夕子一起在“小甜心”工作的女人。Blue跟她很亲,而且北见美保在SSAWS滑雪场再次碰到夏希时,跟她在一起的应该也是杏美。

当时他也找过这个人,但是“小甜心”的调查资料受限,他没有线索。把夏希介绍到“小甜心”的前泽裕太也说杏美是别人介绍的,他不认识。

夕子在证词中提到,杏美“老家是农户”“同时做租船生意”。并且她本人说,农户做这个显得有点奇怪。可能藤崎当时也觉得奇怪,才在记录中留下了一个“?”不过他那时并没有多想。

杏美说的“nouka”[日语的农户写作“農家”,读音为“nouka”。],会不会是地名?如果是面朝琵琶湖的苗鹿镇,做租船生意就一点都不奇怪。只是夕子听到这个读音,误以为她说自己家是“农家”。

另外,夕子还说自己跟杏美“同年”。夕子就出生于昭和五十三年。她描述杏美的外貌时,提到了“认真乖巧”“清纯类型”。那种朴素的印象不是正与桦岛香织的外貌相符吗?

藤崎倒吸了一口气。

桦岛香织就是杏美?那么,她就跟Blue有联系。如果Blue曾经很亲她,那她也就有了包庇Blue的理由。

一切只是巧合。他碰巧冒出了这个想法,又把碰巧跟那个想法相符的信息串在了一起。

尽管如此,依旧有确认的价值,不是吗?不,一定有。这是他的直觉。

藤崎感到早已忘却的热情在体内重燃。

首先,他决定私下调查香织的现状。

结果发现,香织关掉了涩谷的事务所,已经不知所终。曾经介绍他们见面的贞山,也说不知道香织去了哪里。

藤崎试图回想香织的样子,但记忆非常模糊。她本来就是个长相平凡,存在感弱的女人。唯独沙哑的声音很有特色。

他没有证据证明,但藤崎非常肯定。

Blue跟桦岛香织在一起——

热情愈燃愈烈。

香织身份明确,肯定比连户籍都没有的Blue好找。他一定能找到。

可是,青梅案在警视厅已经结案,上头不可能批准重启调查。

想办法冷却这股热情,一如往常那样工作,或许是更聪明的选择。

可是,藤崎做出了决定。

重归单身的轻松,也促使他做了这个决定。

一切都有可能是他的错觉,他最后可能无功而返。而且就算能找到Blue,可能也无法逮捕他。这么做或许只能满足他自己的心愿。

尽管如此,也好。

与其在那个早已不是归宿的地方碌碌无为地熬到退休,还不如顺从心中这股热意——

然后,藤崎又花了一点时间打点身边事务,最后提交了辞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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