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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但他没死。”妈妈对兽医说着,从浴池边站起身,从一块淡蓝色的法兰绒布里抽出手来。她刚打算给汉娜洗屁股,不洗干净的话,她就有可能生寄生虫。那种虫会在你身体里钻出小洞,就像卷心菜叶上的虫洞那样。我已经够大了,可以确保自己不长虫,兽医连门都没敲就闯进浴室后,我用胳膊抱住膝盖,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赤裸裸。

他急匆匆地说道:“在很远的另一边,因为有航道,那儿的冰层太脆弱了。他在最前面滑了很久,大家都看不见他了。”我立刻听出来这不是在说我的兔子,它像往常一样坐在笼子里,啃着胡萝卜缨子。而且,兽医的口吻很严肃。他经常来我家谈奶牛的事。来我家不谈奶牛的人并不多,但这次感觉不太对劲。他压根儿没提牛,一次都没有,甚至当他问起牲口的情况时——其实就在问我们这些孩子好不好——都没提到奶牛。他垂下头时,我直起上半身,好从浴池上方的小窗口看出去。天色已暗,快黑了,像一群身穿黑衣的教堂执事走近我家,越来越近,近到最后可以拥抱我们,亲自把每一个夜晚带到这里来。我告诉自己,马蒂斯忘了时间:这对他来说并不稀罕,所以爸爸才会送他一块带夜光表盘的手表,他大概不小心戴反了,也可能,他还在派送圣诞卡?

我重新沉入洗澡水里,下巴搁在湿漉漉的手臂上,透过睫毛的隙缝望着母亲。最近,我们在前门的信箱外加装了一个类似刷子的挡风板,这样就不会觉得屋里漏风了。我有时会透过它的隙缝往屋外看,就像现在我透过睫毛的隙缝去看,我有个想法,我认为妈妈和兽医都没有意识到我在偷听;我可以在想象中抹去妈妈的眼睛和嘴巴周围的纹路,因为它们不该在那里出现,我还可以用拇指在她脸颊上按出酒窝。我妈妈不是那种喜欢点头的人,她有很多话,点头不够用,但现在她只是点头,我生平第一次想到:请你说点什么吧,妈妈,哪怕说些收拾房间的事,说说又拉肚子的小牛,说说后几天的天气预报,说说一直卡住的卧室门,说说我们的表现是多么不知好歹,说说我们嘴角干结的牙膏渍。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绒布。兽医从水槽下面拉出脚凳,坐了下来。凳子被他的体重压得嘎吱响。

“埃弗森把他从湖里拉出来了。”他停顿了一会儿,看看奥贝,再看向我,然后说道,“你们的哥哥死了。”我不去看他,掉转视线去看挂在水槽边的挂钩上的毛巾,因为天冷,毛巾都硬邦邦的。我想让兽医站起来,说这一切都搞错了,儿子和奶牛没多大区别:就算它们去了茫茫大世界,也总会在日落前回到棚里,等着被喂饱。

“他出去滑冰了,很快就会回来的。”妈妈说。

她把绒布凑在洗澡水上面挤成一团,挤出来的水溅出一个圆环。妈妈撞到了我支起的膝盖。为了给自己找点事做,我让乐高玩具小船飘荡在妹妹汉娜推出的波浪上。她没有听懂刚才的那些话,我意识到我也可以假装自己的耳朵被堵住了,被打成了一个死结。洗澡水开始变凉,已经不热了,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尿出来了。我看到土黄色的尿滋出一股云雾般的漩涡,渐渐融进水里。汉娜没有注意到,否则她会立刻尖叫着跳起来,骂我是个脏女孩。她正抱着一只芭比娃娃,娃娃露在水面上。她说过:“要不然她会淹死的。”那只娃娃穿着条纹泳衣。我曾把手指伸到泳衣下面,摸了摸它的塑料奶头,没人发现我那样做。它们摸上去比爸爸下巴上的痘痘更硬一点。我看向汉娜的裸身,她的和我的一样。但奥贝的不一样。他站在浴池旁边,还穿着衣服;他刚才一直在跟我们描述电脑游戏,他在游戏里射杀的人会像大番茄一样爆开。他要等我们洗完才能洗。我知道他下面有个尿尿用的小水龙头,那下面还有一团东西很像火鸡脖子上的红色肉垂。有时我会担忧,他那儿明明挂着什么东西,却没人谈论。也许他病得很重呢。妈妈称它为“小田螺”,但实际上呢?真正的名称很可能是“癌”,她不想吓唬我们,因为我们家不太虔诚的奶奶就死于癌症。她死之前刚好做了蛋奶酒。爸爸说,他们发现她的时候,奶油已经凝结了,每当有人死去,不管在不在意料之中,一切都会凝结,那几个星期里,我始终无法入睡,因为我一直能看到奶奶在棺材里的脸,她半张着的嘴,蛋奶酒从她的眼窝和毛孔里渗出来,像蛋黄一样稀薄。

妈妈拉着我和汉娜的上臂,把我们从浴缸里拖出来,她的手指在我们的皮肤上留下了白色的印迹。通常,她会在我们身上裹好毛巾,检查我们从头到脚是不是都擦干了,这样我们才不会生锈,或者更糟,像浴室瓷砖缝隙里那样长出霉菌,但现在她只是让我们站在浴垫上,牙齿咯咯打战,我的胳肢窝里还留着肥皂沫。

“把自己好好擦干。”我悄悄地对浑身颤抖的妹妹说道,递给她一条硬邦邦的毛巾,“否则我们等会儿就不得不给你除水垢了。”我弯下腰去检查我的脚趾,也就是霉菌会最先滋生的地方,而且,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看到我的脸颊红彤彤的,像两只火球牌太妃糖那样红。一个男孩和一只兔子赛跑,每小时要跑多少英里才能获胜?我听到脑袋里的老师在提问,还用他的教鞭戳了戳我的肚子,逼我回答。检查完脚趾头后,我又迅速检查了手指头——爸爸有时开玩笑说,假如我们在浴缸里泡得太久,皮肤就会松脱,他就要把我们的皮钉在工棚的木墙上,紧挨着被剥下的兔子皮。我再次站直身体后就用毛巾裹住自己,就在这时,爸爸突然出现在兽医身边。他在发抖,工装裤的肩头有雪花,他的脸色惨白。他一次又一次朝自己拢合的双手里哈气。一时间,我首先想到的是老师跟我们讲过的雪崩,虽然在荷兰乡村里绝对不会有雪崩。我刚反应过来不可能有雪崩时,爸爸就哭了起来,奥贝左右摇晃着脑袋,像雨刮器一样甩掉眼泪。

在妈妈的请求下,隔壁的黎恩当晚就撤走了圣诞树。我和奥贝坐在沙发上,躲在睡衣上的波特和恩尼[《芝麻街》里的两只玩偶动漫人物。]的开心笑脸后面,哪怕我的恐惧远远盖过了他们的快乐。我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起来,假如你在学校操场上不小心说错了话,或是想撤回自己的承诺或祈祷,你也会那样绞手指。我们悲伤地看着那棵树被抬出房间,一路洒落闪粉亮屑和松针。直到那时,我才感到胸口像被刺中了,听到兽医带来的消息时都没那么痛。马蒂斯肯定会回来的,但圣诞树不会了。几天前,爸爸妈妈才允许我们用胖乎乎的小圣诞老人、闪片亮球、天使、珠串和花环形的巧克力来装饰圣诞树,一边忙活,一边听鲍德温·代·格罗特的《吉米》专辑。我们都能背出歌词,也会跟着唱,就等着某些句子出现,好唱出那些平时不许我们用的词汇。现在,我们透过起居室的窗户,看到黎恩用独轮手推车把圣诞树倾倒在路边,还用橙色的油布盖住了,只有那颗银色的星星伸在油布外面,他们忘了把它摘下来。我没有提醒他们,因为,我们连圣诞树都没了,要星星还有什么用呢?黎恩把橙色油布整理了几遍,好像它的样子会改变我们的视野,甚或我们的处境。就在不久前,马蒂斯还曾用那辆独轮手推车推着我到处跑。我不得不用两只手抓住车斗,那辆车的车身覆了一层薄薄的干结的牛粪。当时我注意到,因为越推越累,他的背越来越弯,好像要一头扎进地里去。哥哥突然加速冲刺,让我在颠簸中一次比一次颠得更高。但现在我想到,应该反过来才对。应该由我推着马蒂斯在庭院里转悠,嘴里模仿发动机的声响;哪怕他太重了,没法把他扔到路边,像死牛犊那样被盖上橙色油布,然后被垃圾车收走,我们就可以把他忘掉。第二天他就会重生,没什么能让这个夜晚与其他所有的夜晚有任何不同。

“天使都是裸着的。”我悄悄地对奥贝说。

它们都躺在我们面前的矮柜上,旁边是糖衣已融化的星状巧克力。这些天使的小田螺前面没有小喇叭,也没有槲寄生。爸爸大概没注意到它们都没穿衣服,否则,他肯定会把它们全都包回银色包装纸里。我曾经掰断一个天使的两只翅膀,想看看它们会不会再长出来。上帝肯定能让翅膀长回来。我想看到某种迹象,能证明他存在,而且大白天也能让我们有求必应。在我看来,这个想法挺明智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能照顾到汉娜,别让奶牛有产乳热,也别让牛乳房感染。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翅膀断掉的地方仍然是一片显眼的白瘢,我就把那位天使埋到了菜园里,埋在两株没人要的红洋葱之间。

“天使一直都是裸着的。”欧贝低声回道。他还没洗澡,毛巾搭在脖子上,他紧紧地抓住毛巾的两端,好像准备去打架。融入我的尿的洗澡水现在肯定像石头一样冰冰凉了。

“它们不会着凉吗?”

“它们的血是冷的,就像蛇和水蚤一样,所以不用穿衣服。”

我点了点头,但当隔壁的黎恩进来时,我飞快地用手遮住某个天使的陶瓷小鸡鸡,以防万一。我听到她在门厅里蹭鞋底,蹭得比平时久一点。从现在开始,来我们家的每一个客人都会用更长的时间去蹭鞋底,哪怕没那个必要。一开始我就发现了,死亡会要人们去留意微小的细节,以便延缓痛苦,比如妈妈会去检查自己的指甲缝里有没有做奶酪时用的凝乳酵素。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黎恩带着马蒂斯一起进屋来,原来他一直躲在草甸那边的空心树里,现在他闹够了,户外的温度已经降到零度以下,他只好爬出来了。风吹出的裂口会被冰封,自动愈合:我哥哥没办法在裂洞下找到出路,只能独自在彻底的漆黑中,在整个湖里到处摸索。就连滑冰俱乐部用的探照灯现在也关掉了。黎恩蹭完鞋底后,和妈妈说了些什么,她的声音很小,我听不见。我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动,妈妈紧闭的嘴唇皱缩着,像两条交配着的蛞蝓。反正没人注意,我就任凭自己的手从天使的小鸡鸡上滑下来,望着妈妈进了厨房,又往她的发髻里插进一只发卡。她越插越多,像是要想把她的整个脑袋固定住,那样才不会突然弹开,暴露出脑袋里面发生的一切。她带着圣诞饼干回到起居室。那是我们一起在市集上买的。我一直好想吃到那种饼干酥脆的内心,一咬就会碎成糖屑,但妈妈把它们都给了黎恩,还有冰箱里的米布丁,爸爸从肉铺买来的肉卷,甚至还有那卷八十米长、红白相间的绑肉绳。我们本可以把那卷绳子缠在自己身上,这样我们就不会一片一片地松散开了。后来,我时常去想,空无就是从这时开始的。不是因为马蒂斯的死,而是因为那两天的圣诞节是在空空如也的平底锅和俄罗斯沙拉盘里流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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