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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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凑近了看,蟾蜍身上的疣很像刺山柑。做香料用的那种绿色小花蕾。我讨厌刺山柑的滋味。用拇指和食指夹爆一颗,就会冒出来一些酸溜溜的东西,和蟾蜍的毒腺一个样儿。我用棍子戳了戳肉乎乎的蟾蜍屁股。有一条黑色的条纹纵贯它的背部。它没动弹。我用了点力去戳,看到棍尖周围的粗糙皮肤皱缩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它光滑的肚皮碰到了被春天第一缕阳光照暖的柏油路,它们很喜欢蹲在那种地方。

“我只是想帮你。”我悄声说道。

我把归正宗教堂送给我们的灯笼放到路面上,就放在我脚边。灯笼是白色的,中间有凸出来的褶纹。“上帝的话是你们脚前的灯,是你们路上的光。”伦克马牧师把灯笼分发给孩子们时这样说道。还不到八点钟,我的蜡烛已经烧掉一半了。我希望上帝的话别这样消退。

在灯笼烛光的映照下,我看到蟾蜍的前脚没有蹼。也许被苍鹭啄掉了,也可能它天生就这样。也许就像爸爸的跛足,他拖着那条腿在农场庭院里走来走去,就像拖着那些垒在青贮堆那儿的长管状沙袋。

“每个人都可以拿一块星河巧克力夹心糖,还有果汁。”我听到身后有个教会的志愿者说道。一想到要在没有厕所的地方吃星河巧克力,我的胃里就犯恶心。你永远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果蔬汁旁打喷嚏,或是吐口水,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检查过星河巧克力是不是过期了。麦芽牛轧糖外面的巧克力可能已经变白了,你吃坏肚子时脸色也会那样白。我非常确信,变白之后,死亡就会紧跟而来。我试着忘掉星河巧克力。

“如果不快点,你的背上就不止有一道条纹,还会有轮胎印了。”我轻轻地对蛤蟆说。我蹲得膝盖都开始疼了。蟾蜍还是一动不动。另一只蟾蜍想爬上它的背,使劲地用前腿撑在它的胳肢窝下,但老是滑下来。它们大概和我一样怕水。我又站起身来,提起灯笼,趁没人注意时飞快地把两只蛤蟆扫进衣兜里,然后在人群中寻找穿荧光背心的那两个人。

妈妈非要我们穿。“不然你们自己也会像被碾死的蟾蜍那样被轧扁。谁也不想那样。这种背心会把你们变成灯笼。”

奥贝闻了闻荧光布的味道。“我才不穿那个呢。穿上这些脏兮兮有汗臭的塑料袋,我们会像十足的白痴一样。别人都不会穿防护背心的。”

妈妈叹口气。“我总是好心做错事,对不对?”她的嘴角耷拉下来。最近,她的嘴角总是往下掉,好像挂有水果形的吊锤,就是户外桌布配套的那种防风小重物。

“你说得都对,妈妈。我们当然会穿的。”我说着,做手势招呼奥贝来穿。这种背心只有在小学毕业那年参加自行车能力测试时才会让小孩子们穿,妈妈负责监督测试。就在村里唯一的十字路口,她坐在钓鱼椅上,摆出关切的表情,抿紧嘴唇——像一朵不肯绽放的罂粟花。她的任务是检查小学生有没有伸出手臂示意转弯,能否安全地通过十字路口。我第一次为妈妈感到羞惭就是在那个十字路口。

一件荧光背心向我走来。汉娜右手提着装了蟾蜍的小黑桶,背心半敞着,搭襻在风中翻飞。这一幕让我有点焦虑。“你得把背心束好。”汉娜扬起眉毛,脸上好像钉上了两颗钉书钉。她竟然保持这种模样——有点恼怒——看了我很久。现在,白天的阳光越来越热了,她鼻尖周围的雀斑也越来越多。我的脑海里闪现过一个画面:被压扁的汉娜,雀斑四溅在她身边的柏油路上,真的就像那些被碾成碎片的蟾蜍。那样的话,我们就不得不用铲子把她从路上刮下来。

“可我好热啊。”汉娜说。

这时,奥贝走到了我们身边。他的金发很长,油油腻的一缕缕挂在面孔前。他一次又一次地把头发捋到耳后,但那些头发会一次又一次地慢慢滑出来。

“看。这只看起来像伦克马牧师。看到胖脑袋和鼓出来的眼睛了吗?而且,伦克马也没有脖子。”一只棕色的蟾蜍坐在他的掌心里。我们笑了,但不是很大声:你绝对不可以嘲笑牧师,就像你绝对不能嘲笑上帝;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得当心有好朋友的人。我还没有好朋友,但新学校里有很多女生,也许某一个会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奥贝几年前就上中学了,汉娜比我小两岁,还在读小学。她的朋友很多,像上帝的门徒那么多。

突然,奥贝把他的灯笼举到蟾蜍头顶。我看到它的皮肤发出淡黄色的光。它紧紧闭起眼睛。奥贝咧嘴笑起来。

“它们喜欢热。”他说,“所以它们冬天会把丑八怪脑袋埋在泥巴里。”他让灯笼越来越凑近它们。油炸刺山柑时,它们会变得又黑又脆。我想推开奥贝的手,但那个拿着果汁和星河巧克力夹心糖的女士向我们走来。他一下子就把蟾蜍放进桶里了。果汁女士穿的T恤胸前印着一排字:小心!蟾蜍出没。她肯定看到了汉娜震惊的表情,因为她问我们是否一切都好,所有被压碎的尸体有没有让我们难受。我关爱地搂住不开心地噘起嘴巴的妹妹。我知道她很可能冷不丁地哭出来,就像今天早上奥贝用木鞋把一只蚂蚱拍死在马厩墙上时,她就突然嚎哭起来。我猜想,她应该是被那种声音吓到了,但她坚持自己的说法:她觉得那是一条小生命,在蚂蚱头上折叠起来的翅膀就像一扇迷你纱窗。她看到了生命,我和奥贝看到了死亡。

果汁女士嘴角歪歪地笑着,从她的外套口袋里摸出星河巧克力,给我们每人一块。我出于礼貌接了下来,趁她不注意时,把夹心糖从包装纸里拿出来,扔进了桶里:蟾蜍从来不会肚子疼,也没有胃痉挛。

“三王都挺好。”我说。

从马蒂斯没有回家的那天起,我一直叫我们“三王”,因为我们总有一天会找到哥哥的,哪怕我们要走很远的路,还要带去礼物。

我冲着一只鸟挥动灯笼,想把它哄走。蜡烛危险地晃动起来,一滴烛油落在我的长筒靴上。惊飞的小鸟飞上了树。

无论你在村里还是田里骑车,都会看到干扁的爬虫尸体,小桌布似的摊在地上。我们提着满满的水桶和灯笼,跟着所有来帮忙的孩子和志愿者走到了绿地的另一边,那儿可以直接通到湖边。今天的湖水看上去是那么纯真,简直有点傻乎乎的,我能望见远处工厂的轮廓,架设了几十盏灯的高楼,还有村和城之间的桥,就像《圣经》里的摩西在海上伸手劈开的路:“摩西向海伸杖、耶和华便用大东风、使海水一夜退去、水便分开、海就成了干地。以色列人下海中走干地、水在他们的左右作了墙垣。”

汉娜站在我身旁,望向对岸。

“你看那些灯呀,”她说,“他们大概每天晚上都有灯笼游行呢。”

“不,那是因为他们怕黑。”我说。

“你才怕黑呢。”

我摇摇头,但汉娜忙着去清空她的桶了。几十只青蛙和蟾蜍跳到水面上。轻轻的水花声让我有点头晕。我突然发现外套的布料粘在腋下了。为了让热气散掉,我像要起飞的小鸟一样扇动双臂。

“你想过去另一边吗?”汉娜问道。

“那边没什么好看的;他们连奶牛都没有。”我站到她面前,好挡住她的视线,再把她的防护背心的左半边往右拉,用力按下魔术贴搭襻,好让它粘牢一点。

我妹妹往旁边走去。她把头发扎成了马尾,每走动一步,辫子就甩来甩去,好像在鼓励她,拍拍她的背。我好想把橡皮筋扯下来。我不想让她以为一切皆有可能,以为她有朝一日也能穿上冰鞋,然后消失。

“你不想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吗?”

“当然不想,你这个笨蛋。你知道的……”我没把话说完,只是把空桶扔到了身旁的草地上。

我从她身边走开,数着自己的步数。数到四的时候,汉娜又走到我身边了。四是我最喜欢的数字。一头牛有四个胃,一年有四季,一把椅子有四条腿。刚才我胸口的沉重感一下子爆出来,就像湖里的气泡浮到水面上,各奔东西。

“没有牛,那儿肯定很无聊。”她用很快的语速说道。

烛光中,你看不出她的鼻子有点歪。她的右眼有点斜视,就像调整相机的快门速度那样,她似乎要不断调整视线才能聚焦在你身上。但愿我能放进一卷新胶卷,保证她能看清楚,清楚到能确保安全。我向汉娜伸出手,她握住了。她的手指摸上去黏黏的。

“奥贝在和一个女孩说话。”她说。

我往后看。他瘦长的身体好像突然掌握了窍门,举手投足都更自如了;他做了几个夸张的手势,并且,又能笑出声了,他好久没这样笑了。接着,他在湖边蹲下。他大概在讲一个关于蟾蜍的好故事,讲我们做善事的好心,但他不会提到湖水,即便有阳光也不会被照暖的湖水,蟾蜍正在那湖里游泳,一年半以前,我们的哥哥就躺在那湖的水底。他和那个女孩一起沿着堤坝往回走。走了几码后,我们就看不到他们了,他们已融入了黑暗。我们能找到的只有柏油路上他那盏烧了一半的灯笼。绿色的小蜡烛躺在灯笼边,像鹅粪似的扁平一块。我用自己的铲子把它刮起来了。经过一整晚的虔诚善举,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它丢在这里。回到农场后,我把他的灯笼挂在长树瘤的柳树枝上。那排树站成一排,像是朝我的卧室垂下头,好像教会的一群长老在偷听我们说话。我忽然感觉到外套口袋里的蟾蜍在动。我把手罩在口袋外,护着它们。我转了九十度,对汉娜说:“不要跟爸爸妈妈说起任何有关对岸的事,否则他们会更加不高兴的。”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说这个太蠢了。”

“非常愚蠢。”

我们可以透过窗户看到爸爸妈妈坐在沙发上。从后面看过去,他们很像我们灯笼里的蜡烛头。我们用唾沫熄灭了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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