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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你在生气吗?”

“没有。”妈妈说。

“伤心吗?”

“没有。”

“开心吗?”

“就正常吧,”妈妈说,“我只是很正常。”

不,我心想,我妈妈什么都可能,就是不可能正常。甚至连她现在做的煎蛋饼都完全不正常了。饼里有些蛋壳,整个儿粘在平底锅上,蛋白和蛋黄都煎干了。她不再用黄油,而且又忘记加盐和胡椒粉了。最近,她的眼睛也陷得更深了,就像我以前玩的那只足球,已经瘪了,在牛棚旁的粪坑里越陷越深。我把厨台上的蛋壳扔进垃圾桶,在垃圾里看到我那只被砸碎的奶牛储蓄罐的碎片。我把它的头捡出来,牛角没有了,但头还是完好无损的,我飞快把它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然后从水槽里拿出黄色的洗碗布,擦拭鸡蛋壳留下的蛋液。我打了个寒战:我不喜欢干了的洗碗布,浸湿的时候不像干的时候感觉那么脏,满是细菌。我在水龙头下冲洗再拧干洗碗布,又站在了妈妈身边,她正在把平底锅移到已在厨台摆好的餐盘上方,而我越发希望她能碰巧触碰到我。就一下子也好。皮肤抵触皮肤,饥饿抵触饥饿。早餐前,爸爸硬是让她站在体重秤上,要不然他就拒绝陪她去教堂。这种胁迫不过是说说而已。我很难想象爸爸不在场的礼拜仪式,就好像我有时会问自己:假如没有爸爸,上帝会变成什么样?为了表示他说到做到,他一吃完早饭就穿上了主日专用的皮鞋,而不是像平常那样把要擦亮的鞋排成一排:我们出现在主面前时必须保证鞋头锃亮,妈妈常常这么说。尤其是今天,因为今天是为庄稼祈祷的日子,对村里所有农夫来说都是个大日子。每年两次,在收割前和收割后,归正宗教会的所有成员相聚一堂,为田地和庄稼祈福,感恩收获,愿万物开花结果,茁壮成长——哪怕与此同时妈妈变得越来越瘦。

“还没一头半的小牛重。”妈妈终于站上秤后,爸爸说道。他弯腰去看秤上的数字。我和奥贝站在敞开的门口,对视一眼。我们都知道出生时体重太轻的小牛会有什么下场:太瘦了,屠宰场不收,又太贵了,自家养不起。所以,大部分都由针剂了断。爸爸让她站在秤上越久,读数就好像越要缩减,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走,妈妈比平时更安静,似乎在萎缩,好像我们只能眼巴巴看着一整年的收获即将结籽,什么忙都帮不上。但愿我能把一包煎饼粉和幼砂糖全撒在自己身上,好让爸爸别再磅下去。他以前跟我们说过,一头小牛能喂饱一千五百人,所以,假如我们要把妈妈从里到外都吃光,吃到只剩骨头,会用很久很久。我们都一直盯着她看,结果她就不吃东西了:我的兔子迪沃恰以为我走开了,才会开始啃插在食槽里的胡萝卜。后来,爸爸把体重秤放回水槽下了,我立刻去把电池取了出来。

妈妈在分鸡蛋煎饼的时候一次都没碰到我,连不小心地碰到都没有。我往后退一步,然后再退一步。悲伤最终会堆积在脊骨里。妈妈的背越来越弯了。这次少了两只盘子,一只是妈妈的,一只是马蒂斯的。她已经不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尽管她一直做出给自己做三明治的样子,也依然坐在桌子最前面,和爸爸面对面,用百眼巨人阿耳戈斯般的眼睛看着我们把叉子送到自己嘴边。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象出一个死去的婴儿和大坏狼,那是我们住在奶奶家时听奶奶讲的故事,她会在睡前给我们盖上有点扎人痒痒的马毛毯子。有一天,他们剖开了大坏狼的肚子,救出了七只山羊,换了些石头填进去,再把肚子缝起来。他们肯定也在我妈妈的肚子里填了一块石头,我想通了,所以有时候她才会这么硬,这么冷。

我咬了一口面包。吃饭的时候,爸爸告诉我们,有些奶牛不肯躺在散养棚里,却喜欢睡在板条过道上,这对它们的乳房不好。他叉起一块煎蛋。

“没加盐。”他扮了个鬼脸,同时喝了口咖啡。就算鸡蛋没加盐,终究还能过着咖啡吃。

“蛋饼底也焦了。”奥贝说。

“里面有蛋壳。”汉娜说。

三个人都看着妈妈,她突然从桌边站起来,把她的茴香奶酪三明治扔进垃圾桶,盘子放进水槽。她想让我们知道,她压根儿没打算吃这个三明治,而我们就是她变得这么瘦的原因。她不看我们,谁也不看,好像我们是她始终小心翼翼地切下来,放在盘子边的面包硬边,或是以后要从我们的总得分中扣除的分数。她背对着我们说道:“看到了吧,你们总是站在他那边。”

“只是个破煎蛋而已。”爸爸说道。他的声音更低沉了,表明他预见到了分歧;有时,即使没有不同意见,他也会改变别人的想法。他闻了一下,继续观察那块煎蛋。在那种紧张的气氛下,我不得不把小手指戳进鼻子里,勾出一块鼻涕。我看了一眼淡黄色的鼻涕球,再把它放进嘴里。鼻涕的咸味让我感到平静。我把手移回鼻尖时,父亲拽了一下我的手腕。“不要因为今天是祈祷日就以为你能开始收割。”我赶忙放下手臂,把舌头尽量推回喉咙,然后打了个喷嚏。很有用。鼻涕灌满了我的嘴,我又可以把它们咽下去了。妈妈转过身来。她看起来很累。

“我是个坏妈妈。”她说。

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餐桌上方的灯泡上。是时候了,该用灯罩把它遮起来了。不管有没有花朵图案。每当我们提起这件事,她都说不值得再费劲了,说她老了,省得我们在他们死后还得把灯罩和所有家具分掉,眼看着审判日就要来临,她已经不想在其他任何东西上面花钱了。我端着自己的盘子,很快站到她的身边。我们在学校踢足球的时候就要这样站好位置。总得有人当队长,有人当前锋,有人当后卫。我把一块很大的煎蛋硬塞进嘴里。

“这是个完美的煎蛋。”我说,“不太咸,也不太生。”

“对。”汉娜说,“蛋壳还能补钙。”

“你倒是听听,当妈的,”爸爸说,“你没那么坏。”

他微笑了一会儿,餐刀滑过他的舌头;舌头是深红色的,舌尖有一条蓝色的印记——繁殖期的田野林蛙的那种蓝色。他从面包篮里拿起一只牛奶干果面包卷,左看右看。每周三上学前,我们都会去村里的面包店取面包。我们拿的面包都是过保质期的,照理说应该拿去喂鸡,但大部分都是我们自己吃掉的。爸爸说:“如果鸡吃了不生病,你们吃了也没事。”但我有时还是会担心身体里会长出霉菌,担心我的皮肤有朝一日会变得蓝白相间,就像那些加了香料的圆面包,爸爸会用一把很大的刀切掉霉斑,再切给我们吃;到那时候,我就比鸡饲料好不到哪里去了。

不过,面包通常都挺好吃的,去面包店也是一周中最开心的事。爸爸会自豪地炫耀他的收获:葡萄干脆皮面包、鸡蛋糕、酸面包、香料饼干、甜甜圈。妈妈总是拿羊角面包,尽管她觉得这种面包太油了。她想找出最好的面包,想到我们愿意吃,她就心安理得。其余的都给鸡吃了。我觉得那时我们有过短暂的幸福感,哪怕爸爸说那不属于我们,我们不是为幸福而生的,就好像我们苍白的皮肤晒太阳不能超过十分钟,所以我们总是渴求荫庇,渴求黑暗。这次,我们还有些多余的面包,装在了饲料袋里。那肯定是给地下室的犹太人吃的。也许妈妈会给他们做好吃的煎蛋,拥抱他们,所以她才会忘了来抱我们,抱得很紧,就像我有时抱隔壁黎恩家的猫那样——我觉得肋骨穿透了它的毛皮,抵在我的肚子上,它的小心脏和我的心脏跳得此起彼伏。

归正宗教会在堤坝上,我们总是坐前排——早上和晚上的礼拜都是,有时下午也有专给儿童做的礼拜——好让大家都看到我们走进来,让大家知道:尽管我们失去了亲人,我们还是会去教会,虽然经历了这一切,我们仍然对主保有信念——哪怕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是否觉得上帝够好,好到让我想和他说话,想走近他。我已发现了两种失去信仰的途径:有些人找到自我,就失去了上帝;有些人失去自我,就失去了上帝。我认为,我以后会成为第二种人。我的主日正装紧紧地裹住我的四肢,好像是为我的老版本量身定做的。外婆说,去三次教堂就好比系鞋带:先打一个活结,再绕一个绳圈,系好,最后再打个双结,以确保鞋带系牢了,同样,我们要去三次教堂,才能把上帝的话记对,记牢。每周二的晚上,我和奥贝还有几个小学里的老同学要一起去伦克马牧师家参加慕道,听讲教理,为坚信礼作准备。他的妻子会给我们橘子汁、一片弗里西亚牌的姜饼饼干。我喜欢去,但更多是为了姜饼,而非为了上帝的教诲。

做礼拜时,我暗自希望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某个老人会晕倒,或感到不适;他们坐在最后面,就能少走几步路,最先回家。这种情况隔段时间就会发生,你会听到一个老人发出很大的响动,像合拢的祈祷书那样倒在自己身上,如果有人不得不被抬出教堂,会众中就会涌起一股悲痛的浪潮,悲痛比《圣经》中的所有言辞更能让我们团结起来。这种浪潮常常掠过我的心头。但我不是唯一的一个。我们会稍稍扭过头,望着倒下的老人,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再开始念下一首诗篇。外婆也很老了,但她从未被抬出过教堂。听布道的时候,我有时会幻想她倒下了,我就会是那个如英雄般把她抬到外面的人,大家都会为我扭头。但外婆依然像小母牛那样健壮。她说上帝就像太阳:无论你怎样远离他,他总会与你同在。你去哪里,他也去哪里。我知道她说得对。有时候,我试着走快点,或是玩捉迷藏,好躲开太阳,但它一直在我的背后或眼角,总还是看得到的。

我看着身边同样坐在长椅上的奥贝。他合上了他的赞美诗册:薄薄的纸页尤其会让我想起妈妈的皮肤,仿佛翻过每一首诗篇时,我们也会把她翻过去,然后忘记她。他正在抠掌心里的一个水疱。现在已入夏,必须把畜栏打扫干净,这样才能干干净净地过冬。我们总在为下一个季节忙碌,所以从来不算真正地活在当下的季节。

用不了多久,水疱外的软膜就会变得石头般硬实,可以用拇指和食指把它搓下来。我们持续不断地更新自己——但爸爸妈妈除外。他们就像《旧约》那样,不断重复自己的言语、行为、模式和仪式,哪怕我们,他们的追随者们,正和他们渐行渐远。牧师要我们闭上眼睛,为田地和庄稼祈祷。我为我的父母祈祷:愿妈妈把青贮仓的念头从她顽固的脑袋里清出来,愿她打扫我的卧室时别去留意挂在梁上的绳套。每次我在练习本上画圈圈时都会想起她,还有把面包袋口打结的时候,因为现在的面包盒上总也见不到封口夹。我怀疑是爸爸拿走了,封口夹大概一直都在他的连身工装裤的口袋里。有时候,当我趴在床垫上,在我的小熊身上蹭动的时候,会幻想我们在厨房里有个小机器,就像街边市集的摊位上用的那种:可以用红色塑料细带封住面包袋口。那样一来,我们丢了封口夹也不要紧,妈妈也不会再伤心了。

我透过睫毛的缝隙偷看爸爸。他的脸颊是湿的。也许我们不是在祈祷庄稼丰收,而是孩子的丰收,愿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能茁壮成长。爸爸也意识到他没有关心自家的田地,甚至任由田地被淹没。除了食物和衣服,我们也需要关心。他们好像老是忘了这一点。我再次闭上眼睛,为我书桌下面的蟾蜍祈祷,希望交配季也能让爸爸妈妈活跃起来,我还为地下室里的犹太人祈祷,尽管我觉得爸爸妈妈允许他们吃玉米片和热狗挺不公平的。直到我感觉有卷薄荷糖戳了戳我的侧腰,才睁开眼睛。

“只有罪孽深重的人才会长时间祈祷。”奥贝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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