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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奥贝的额头一侧蓝得像面包上的霉斑。每隔几分钟,他就去摸摸自己的天灵盖,用三根手指把头顶一圈的头发抚平。妈妈说我们的头形都很怪。我想这是因为,自从爸爸不再把手放在我们头上,只是将手僵硬地插在连身工装裤的口袋里后,我们都很怀念压在额头上的那种力道。天灵盖是起点,每一块单独的头骨都聚合在那儿,我们都是从那儿开始长成人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奥贝一直去摸他的天灵盖,好确证他真的存在。

妈妈和爸爸看不到我们的小动作。他们没有意识到,规矩越少,我们就越想为自己发明一些规矩。奥贝认为我们应该一起讨论这个问题,所以礼拜结束后,我们都聚到了他的房间里。我和汉娜坐在床上,她无精打采地靠在我身上。我轻轻地挠着她的脖子。她闻上去有爸爸焦躁不安的气味,她的开襟毛衣上有爸爸的烟味。奥贝的床头板上有些小裂缝,他每天晚上都会用头撞那里,或是从这头到那头不停地捶枕头,制造出一些单调的声音。有时,我隔着墙壁去听,想听出来有没有曲调。有时听来像是在唱歌,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在瞎哼哼。他不唱赞美诗,我为此庆幸,因为赞美诗让我觉得很凄楚。我听到他撞床头板时,会去他的房间叫他安静下来,要不然妈妈就会躺在床上睡不着,担心我们在营地帐篷里怎么睡得好觉——假设我们有机会去度假的话。劝阻只有短暂的作用,几分钟后,撞击声又会响起来。有时候,我担心木头不会裂开,但他的脑袋会,我们就将不得不用砂纸打磨他的头骨,再给他上清漆。汉娜也会撞床头,所以她最近常常睡在我的床上,这样我就可以抱着她的头,直到她睡着。

我们听得到妈妈在楼下前厅吸尘。我讨厌那种声音。妈妈一天要吸三次,哪怕没有面包屑,哪怕我们把地毯上的碎屑捡干净,然后把手心里的碎屑带到门口,扔进门外的沙砾里。

“你觉得他们还会接吻吗?”汉娜问道。

“也许他们会法式接吻。”奥贝说。

我和汉娜咯咯地笑起来。用舌头接吻,这总会让我想起妈妈用肉桂、黑加仑汁、丁香和糖做的炖梨,黏糊糊的,紫里透红,全都搅和在一起。

“也可能光溜溜地叠在一起。”

奥贝把他的仓鼠从床边的笼子里拿出来。它最近被改名为蒂西。蒂西是一只小小的沙漠仓鼠。因为尿液干结,它的轮子变成了黄色,笼子里到处都是瓜子壳。把它从窝里取出来之前,得先用手指在锯末里划拉几下,否则它会受惊而咬人。我也想有这种待遇:让别人谨慎地靠近我,因为每天早上爸爸把我从马蒂斯的空洞里拖出来时,都会一把掀开我的被子,说道:“该喂牛了。它们饿得哞哞叫呢。”陷进空洞容易,爬出来就难了。

仓鼠在我哥哥的胳膊上往前走。它的腮帮子鼓鼓的,储满了食物。这让我想起了妈妈:确切地说并不是,因为她正好相反——她的腮帮子是凹下去的。她不可能把食物储存在嘴巴里,等到傍晚时分再细嚼慢咽——虽然昨天晚饭后,我确实看到她把一盒酸奶舔干净了。她沿着封口把盒盖撕开。她在酸奶边缘抹了一点黑莓果酱。我听到她一直在吮,手指一次又一次隐没在她的嘴里,轻轻的噗一声,一条细细的口水。仓鼠每周会得到一只甲虫或地蜈蚣,都是我们从牛棚的干草堆里捉来的。但要活下去,这点吃的还不够。妈妈必须重新开始吃东西。

“蒂西?那是马蒂斯的昵称。”我说。

奥贝在我身旁用力一推,我摔下他的床,尾椎骨着地。我忍住不哭,尽管很痛,好像有一阵轻微的电流击穿了身体。之前不为马蒂斯哭泣,现在却为自己哭泣,这不公平。但我还是要很努力才能忍住眼泪。也许我正在变得脆弱,就像妈妈的餐具,再这样下去,我上学时就得用报纸包起来了。勇敢点,我轻轻地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勇敢。

转眼间,奥贝变和善了,摆出温和的语调。他稍稍摸了摸他的天灵盖。然后假装带着欢快口吻说他不是那个意思——我不知道他刚才是什么意思,但刨根问底就不太明智了。汉娜紧张地看着门口。爸爸有时听到我们吵架会发火,还会在农场里追着你跑,哪怕看上去更像是在蹦蹦跳跳,因为他的跛足跑不起来。要是他真的追到你,就会给你的屁股来一脚,或是在你的后脑勺上来一巴掌。最好的办法就是跑到厨房的餐桌边。绕来绕去跑几圈,他就会放弃,让自己的大脑补充更多氧气,就像被奥贝囚禁在书桌抽屉里的蝴蝶总要凑在农家奶酪杯上的孔洞吸入氧气。四下安静时,你可以听到它们的翅膀扑打塑料盖子的声音。奥贝告诉我们,那是学校布置的重要实验,观察某种类型的蝴蝶的寿命。爸爸始终藏起他的腿脚。他从不穿短裤,哪怕在热得冒泡的时候也不穿——我有时会想象他的双腿就像双棍冰棒,总有一天,连在一起的两条冰棍会彼此松脱,我们会把那条坏腿扔掉,或是任它在遮棚后的阳光下融化。

“只要你们不哭,我就给你开开眼。”奥贝说。

我深深地吸气,深深地呼出,再把外套袖子拉到指关节处。袖口的接缝已有磨损。我希望袖子不要慢慢地变短,短到让我无遮无掩。在蝴蝶还没长成前就把后花园里的蝶蛹扒开可不是什么好事。钻出来的小蝴蝶很可能是残缺的,我敢肯定,它们没有资格加入奥贝的实验。

我点点头,表示我不会哭。要勇敢,首先就要能够忍住眼泪。

我哥哥让蒂西钻进睡衣的领子里,当仓鼠跑到他的肚子里时,他拉开平脚短裤的裤腰。我可以看到他的小鸡鸡在短裤里面,周围有些黑色卷曲的毛发,很像爸爸的烟草。汉娜又开始傻笑。

“你的小鸡鸡好奇怪,它站起来了。”

奥贝得意地笑起来。仓鼠顺着他的小鸡鸡往下跑。万一它咬人或是想钻洞怎么办?

“如果我撸几下,就会出来白色的东西。”

这下好了,在我听来那挺疼的。我已经忘了尾椎骨的疼。我有瞬间的冲动,想去摸摸他的小鸡鸡,就像抚摸蒂西的毛皮那样抚摸它。只是为了知道它摸上去是什么感觉,它是什么材料做的,能不能移动它,大概可以轻轻地拉扯吧。如果你轻轻拉扯牛尾巴,它们会回过头来看一下,但如果你拉扯个没完,它们就会踢你。

奥贝的手松开了蓝白条纹平角内裤的裤腰。我们看到裤子里的凸起动来动去,就像海里的波浪。

“蒂西会闷死的吧。”汉娜说。

“我的老二又不会闷死,不是吗?”奥贝说。

“这倒是真的。”

“蒂西会不会有尿臭味?”

我哥哥摇摇头。可惜我已经看不见他的小鸡鸡了。我能感觉到肚子里面的虫子让人痒痒的,但理论上是不可能有虫子的,因为小熊事件后,妈妈每天晚上都会给吃我一大勺糖浆式的东西,吃上去有甘草的味道。瓶子上的标签写着:驱虫。我没有告诉她,我一直惦记着小约翰尼和迪沃恰·波洛克,不过主要是在想迪沃恰。要是我说了,她可能会和爸爸吵一架,因为妈妈不喜欢编造出来的东西,因为你会在想象的故事里剔除苦难,而妈妈认为受苦本来就该是世事的一部分。她永远不能忘记这种想法,哪怕忘记一天都不行,因为她会内疚;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背负自己的罪孽,好比在练习本上一遍又一遍地罚写。

奥贝抖了抖腿,蒂西滚落到了被子上。它的黑眼睛像火柴头,背上有一条黑条纹,右耳卷了两圈。就算你时不时地去抚平,那只耳朵仍会卷起来。他从床头柜上拿起那杯浑浊的水时,汉娜刚刚靠着我坐好。杯子旁边有一堆牛奶瓶盖。瓶盖埋在沙子里。读小学的时候,大家都叫他“翻盖王”。不管和谁赛,他都能赢,甚至包括那些作弊的人。

“我要给你们看点什么,对吧?”

“不是刚刚看过了吗?”我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吞口水都难。我不停地去想象奥贝所说的白色的东西。像我们过生日时用来做酿馅鸡蛋的裱花袋里的馅料吗?妈妈把馅料放在地下室,否则整栋房子都会臭烘烘的。犹太人要忍住不偷吃,不偷偷地把手指尖带罗勒碎的淡黄色糊糊弹出去也挺难的,我有时就会那样弹。我留下了蛋清,因为没有馅料,蛋清也就没用了。马蒂斯还在的时候,他们说:“又到了一年中的这一天,吃蛋的人好忙哦。”我就会笑着从冰箱里拿出第二个裱花袋,那是他们留着备用的。现在他们不过生日了,妈妈也不再做酿馅鸡蛋了。

“不,”他说,“我才开始呢。”

他把蒂西丢进水杯里,用掌心盖住杯口,开始慢慢地来回移动杯子。我忍不住笑起来,这看起来挺好玩的。凡是你能用数字算出的事情,都会得到可靠的答案——我敢打赌,蒂西一分钟后就需要呼吸了。仓鼠从玻璃杯的一侧移动到另一侧,速度越来越快,它的眼睛开始往外凸,它的双腿疯狂地踢来踢去。只过了几秒钟,它就漂浮起来,俨如漂在水平仪上端的灰色气泡。没有人说话。我们只能听到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然后,汉娜开始放声大哭。楼梯上几乎是立刻传来了脚步声。奥贝吓了一跳,飞快把玻璃杯放到他的乐高城堡后面,城堡里的敌人正按兵不动,暂时停火。

“出什么事了?”爸爸推开门,恼怒地四处张望。我的脸颊红彤彤的。汉娜在灰色床罩上蜷缩成一团。

“雅斯把汉娜推下了床。”奥贝说。他盯着我的脸。他的眼里没什么显而易见的内容。没有保持水平状态的气泡。那两只眼睛像骨头一样不动声色。爸爸看向另一边的时候,奥贝飞快地张开嘴,手指伸进伸出,好像在催吐。我立刻从床上滑了下来。

“对,”爸爸说,“去你的卧室吧,你,去祈祷。”

他的鞋子踢在我屁股上;堵在那儿的屎现在可能已被踹回我的肠子里去了。要是妈妈知道蒂西的真相,肯定又会沮丧,好几天不说话。我最后看了一眼汉娜和奥贝,然后看了看乐高城堡。我哥哥突然去忙活他收集到的那些蝴蝶了。他大概是赤手空拳把它们从半空中捉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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