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我在半夜惊醒。汗湿了我的羽绒被,被面上的行星和月亮散发出的光亮似乎减弱了。也有可能,它们发出的光亮照旧,但对我来说已经不够亮了,渐渐失效。我推开湿乎乎的被子,坐到床边。在薄薄的睡衣下面,我的身体立刻开始发抖,门缝下的穿堂风一下子揪住我的脚踝。我拉起被子披在肩上,想着刚刚做的噩梦,在梦中,我的父母像两条冻僵的鳗鱼躺在冰下,俨如农夫埃弗森时常送给我们、用《归正宗日报》包裹的冻鳗鱼。爸爸曾说过:“它们裹在上帝的箴言里,味道就更好了。”

埃弗森也在梦里。他穿着主日礼拜时常穿的那套西服,窄边翻领,闪亮的黑领带。看到我,他开始在冰上撒盐,说:“这样可以让他们保存得更久”。我趴在冰面上,像从天堂落地的雪天使,看着我的父母——他们很像封存在罐装凝胶里的恐龙玩偶,那是我某一年的生日礼物。我和奥贝用苹果核把恐龙从凝胶里挖了出来。一旦被挖出来,它们就没什么意思了:正是因为没人能触碰到,它们才让人产生兴趣,我封冻的父母也一样。我拍了拍冰面,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了冰鞋歌唱般的旋动声。我想对他们大声呼喊,但嗓子眼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再次站起身时,突然发现伦克马牧师站在水边,穿着他在复活节时才会穿的特殊样式的长袍,那时,所有本教区的小孩都会手持木头十字架走过教堂里的长廊。每只十字架上都挂着一只新鲜出炉的面包做的复活节兔子,还有两只醋栗当眼睛。在我们离开教堂前,奥贝常常把他的那只兔子吃掉大半。我从来不敢去吃我那只兔子,生怕回家后会看到兔笼里空空如也,还怕我折断复活节兔子的耳朵,迪沃恰的耳朵也会断掉。我就让那只兔子在书桌抽屉里发霉。那还不至于太可怕。发霉至少是一场漫长的解体过程。但在我的噩梦中,伦克马牧师站在芦苇丛中,像只鸬鹚在等待有什么东西可以啄上几口。在我醒来前,他用庄严的声音说道:“天堂高于大地,我的途径也高于你们的途径,我的思想也高于你们的思想。上帝的计划就是你们的计划。”他的话音刚落,一切都陷入黑暗:我身下的盐粒开始消溶,我似乎缓慢地滑到冰面之下,直到最后,看到一个冰里的洞:卧室书柜边插座里的夜灯。

“上帝的计划就是你们的计划。”牧师说的会不会是奥贝和汉娜的计划?我打开床头柜上的地球仪灯,脚在地板上摸索,找到我的拖鞋,然后抚平我外套上的褶皱。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计划,只愿爸爸妈妈有朝一日能再交配,重获幸福,那样的话,妈妈就能开始吃东西,他们就不会死了。一旦完成这个使命,我就可以安心地去另一边。我把牛奶桶从桌底抽出来,看了看用惺忪的睡眼望着我的蟾蜍。它们好像瘦了,肉瘤变白了,很像奥贝在新年除夕烟花目录里圈出的摔炮的照片——他花了好几个星期来研究火箭和喷花,想拼出最好的组合。我和汉娜只挑贴地旋转的小烟花,因为我们觉得它们最好看,也最不吓人。

我微微倾斜牛奶桶,想看看它们有没有吃东西,但桶底的生菜叶子都成褐色的了,蔫巴了。蟾蜍看不见静止不动的东西,我知道,所以它们会饿死的。我捡起一片生菜叶,在它们面前上下扇动。“这个很好吃的。吃呀。吃吧。”我轻轻地念叨。没有用,这些蠢笨的生物不肯吃。

“那现在就交配吧。”我坚决地说完,拿起两只中较小的那只。我轻轻地用它的肚皮摩擦另一只蟾蜍的背。我在学校电视机的自然课中看过这种场面。蟾蜍在蟾蜍身上坐了好几天,但现在没那么多时间。我的父母时日无多:他们像硝纸摊在我们的掌心里,等着有人点燃他们,才能给我们温暖。我把两只蟾蜍叠在一起摩擦时对它们轻声说道:“你们不这样做就会死。你们是想死还是怎样?嗯?”我感觉到脚蹼抵着我的手掌。我越抓越紧,越来越固执地要把两只蟾蜍压在一起。过了几分钟,感觉有点无聊了,我就把它们放回桶里。我拿出几片包在纸巾里的菠菜叶,那是吃晚饭时偷偷留的,还有一大块烤面包,但现在已经软塌了。蟾蜍看起来还是一副死相。我等着,想等到它们开吃,但什么也没发生。我叹了口气,站起来。也许它们需要时间,改变总是需要时间的。奶牛也不吃混上新饲料的吃食:你必须一把一把地把新饲料加进它们吃惯的旧饲料里,直到它们无视团粒的不同。

我把放进自己晚餐残食的桶推回桌底,刚好发现桌上有个图钉,就在我的笔筒旁边。它是从我的软木板上掉下来的,本来钉的是隔壁黎恩寄来的明信片。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给我寄一张明信片,因为我曾抱怨自己从没收到过邮件,而爸爸总能收到——漂亮的蓝色信纸。我想,有些信应该是关于犹太人的。他们在我们这儿躲了这么久,现在肯定有人惦念他们吧?我本想把他们的事告诉老师,但又担心被人偷听到。我们班上的几个男生有点像纳粹,尤其是达威,有一次,他把老鼠装在铅笔盒里偷偷带到学校。整整一天,他把它和漏墨水的笔关在一起,最后在生物课上把它放了出来,还大喊大叫:“一只老鼠!老鼠!”老师用面包屑做了个圈套,把它逮住了,但它受到惊吓,当场就死了,全班同学欢呼起来。

隔壁的黎恩在她寄来的明信片上没写几句话。通常是说说天气和她家的牛,但正面的图片都很漂亮——白色的沙滩,大袋鼠和小袋鼠,长袜子皮皮住的维勒库拉别墅,还有终于敢下水游泳的勇敢的跳鼠。我突然有了个主意。老师曾在教室后墙的世界地图上插了一枚大头针。贝莱想去加拿大,因为她叔叔住在那儿。老师说,畅想自己以后想去的地方是很好的事。我把外套和衬衫拉起来,让肚脐眼露出来。我们家只有汉娜的肚脐眼是向外凸的——白白的小肉球,像只刚出生的小老鼠,我们有时会在盖住青贮饲料堆的油布下发现它们,眼睛还没睁开,蜷缩成一团。

“早晚有一天,我要走向自己。”我平静地说道,把图钉扎进我柔软的肚脐眼里。我咬住嘴唇,以免喊出声来,一滴血流淌下来,流向裤腰的松紧带,然后渗了进去。我不敢把钉子拔出来,害怕鲜血会喷溅得到处都是,那样的话,家里的每个人都会知道我不想走向上帝,而是走向自己。

上一章:6 下一章:8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