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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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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屁股要尽量分开。” 我侧躺在棕色皮沙发上,回头看着父亲,像只撅起屁股的小牛。他穿着蓝色运动衫,这意味着他很轻松,今天的牛群让他很省心。我却一丁点儿也不轻松。我已经好多天没大便了,盖在外套下的肚子又硬又胀,像妈妈常用条纹茶巾盖着的发酵中的圆环蛋糕。三王从伯利恒返回的路上获赠圆环蛋糕,因为蛋糕是用他们的头巾当模具的,所以是环形。在找到星星之前,我决不能把大便拉出去,尽管坐着都疼。我无法想象这样子长途旅行几个小时。 “你要做什么,爸爸?”我问。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运动衫领口的拉链往下拉了一点。我看到一小块胸膛露了出来。他拿着一块绿色肥皂,用大拇指甲掰下一块。我在惊恐中回想过去几天的情况。我有没有在《行话比赛》没有播放的时段里说过什么“脸红词”?我有没有欺负汉娜?还没等我想出更多可能,爸爸就用食指把掰下的肥皂深深地塞进了我的屁眼。我只能脸面朝下,把尖叫闷进坐垫里去。我的牙齿都咬进布料里去了。蒙着眼泪,我能看清坐垫上的花纹。三角形。马蒂斯死后,这是我第一次哭。我脑海里的湖水清空了。爸爸抽出他的手指,和捅进去时一样迅速。他又从肥皂上掰了一块下来。我不想哭下去,就试着去想象我们在玩“抢地盘”,我和几个同学时常在村里玩这个游戏:你要把一根棍子扔到对方的地盘,爸爸的手指就是那根木棍,仅此而已。但我还是夹紧屁股,紧张地回望坐在厨房桌边的妈妈,她正在整理牛的耳标——蓝的配蓝的,黄的配黄的,原本挂着这些标签的牛都已经死了。我不想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但也没有什么能遮掩自己,只能任由羞耻的红色像马毛毯一样重重地盖在我身上。她没有抬头,继续手上的活儿,哪怕我们一向节省用皂,而现在,一小块一小块的肥皂消失在我体内,这肯定会让她不满。有只耳标落到地上。她弯下腰,头发垂挡在她脸前。 “张开点。”爸爸吼道。 仍在抽泣的我用两只手把屁股拨开,就像新生的小牛犊不肯吮奶瓶,你就得用手撑开它的嘴。爸爸的手指第三次伸了进去,我已经没反应了。我只是盯着旧报纸糊住的起居室窗户,那真是莫名其妙,因为他们喜欢谈天气,但现在这样根本看不到什么天气。“为了阻止偷窥狂。”我问起这事儿时,爸爸这样说,现在我倒是能说是为了阻止他,因为我的屁股就像两片窗帘一样被拉开了。但据我爸爸说,往小孩肛门里塞肥皂是屡试不爽、沿用了好几百年的良方——用不了两三个钟头,我就又能大便了。爸爸最后一次拿起绿色肥皂时,妈妈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说:“150号不见了。”她戴着看书用的眼镜,离她很远的所有东西都会突然变得很近。我试着让自己变小,像汉娜的摩比世界游戏玩偶那样小,有一次,奥贝半个屁股坐到沙发上时,摩比世界玩偶后面的另一个娃娃顶到了它的屁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觉得这事很好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长老来家访时把它们拂下沙发。把自己变小没有用,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变大了,更显眼了。 接着,爸爸拉了拉我的裤腰,表示这波操作已完成,我可以站起来了。他把手指在运动衫上蹭了蹭,然后就用那只手从碗柜上拿起一块姜饼,咬了一大口。我的小腿被拍了一下。“只是肥皂而已。”我飞快地提起裤子,跪坐着扣好前门襟。然后像一头牛倒在板条地板上那样,侧身躺倒的我用手掌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150号。”我母亲又说了一遍。现在,她摘下眼镜了。 “运输热[牛只在运输过程中感染的呼吸道疾病。]。”爸爸说。 “可怜的小东西。”妈妈说。 150号和所有别的死牛一起落入托盘。有那么一瞬间,我万分希望那个标牌永远不再被人看到:那个滚动着的、染了污垢、孤零零的,并且很快就会消失在档案柜里的数字标牌。柜子总是锁住的,钥匙挂在碗柜侧面的钩子上:那是一种姿态,束之高阁,一个畜栏随之在他们的想象中腾空出来。我依然有爸爸的手指在我体内的感觉。没过多久,那块绿色肥皂就被放回了厕所水池上的金属盘里。没有人会担心被掰下的肥皂块正在我体内的某处游荡。 我小便时看着那块肥皂,好像又听到奥贝说过的:小肠内壁全部展开的话,表面积有网球场那么大。现在,奥贝想取笑我时不再只会假装发出呕吐的声音,还会做出抛起网球的姿势。一想到我的体内可以打场网球赛,想到构建我的空间远远大于我实际占用的空间,我就感到恶心。不止一次,我想象有个小人用拖网整平网球场内的碎石,好让新一轮比赛在我体内进行,那样的话,我就又能大便了。但愿那小人的眼睛里不会有肥皂的绿色。 桌上,新耳标的旁边是我的淡蓝色泳衣,毫无生气地摊放在我的帆布背包上,再旁边是一包咸脆薯片,再旁边是一盒草莓酸奶饮料。有时候,游泳池的池底会有薯片,浸湿的残渣像起皱的水泡一样粘在脚底,你不得不用毛巾的一角把它们擦掉。再过一会儿,你会看到它们又粘到别人脚下去,就像搭上了另一趟车。 “长颈鹿是唯一不会游泳的动物。”我说。 我努力地想忘掉那些绿色小肥皂在我体内游荡,一如努力地想忘掉我爸爸的手指。 “你是长颈鹿吗?”妈妈问。 “现在我是。” “你只剩这一门课程没完成了。” “但这是最难的课程。” 我是同龄人中唯一没有通过学校游泳测试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在“游出水洞”时驻足不前的人:能从洞中游出去很重要,因为这个村庄的冬天很严酷。即便在十二月的那天过后,在爸爸烧了我的系带木制冰刀鞋之后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即便现在才五月中旬,但总有一天,我终究要再次鼓足勇气,踏上冰面。现在,冰面上的洞基本都在我们的脑袋里。 “如果上帝不希望人能游泳,就不会把我们造成这样了。”妈妈说着,把我的泳衣和薯片放进我的背包。底下还有一盒膏药。我决不能忘了在肚脐上贴一块,否则,透过泳衣就能看到那只绿色图钉。那样,每个人都会知道我从来没有度过假,否则我就会向往去外国,去涂了厚厚一层防晒霜似的白晃晃的海滩。 “我可能会淹死的。”我慎重地说道,同时观察妈妈的神色,指望着她吓一跳,指望她的皮肤上出现更多的皱纹——比她独自哭泣时更多,还希望她能站起来,抱住我,摇晃我,让我像浸泡在盐水中的小茴香奶酪一样前后晃荡。妈妈没有抬头看。 “别傻了。你不会死的。”她说这话好像很勉强,好像我不够聪明,所以不会早死。当然,她不知道我们——三王——打算见识一下死亡。我们看见死亡带走了蒂西,但太快了,转瞬即逝。再说了,如果你对死毫无预备,就根本不知道该戒备什么。人要有所成就,就必须准备充分——上帝创世时就知道了:我们必须用一天来休息,从前七天创建的万事万物中抽身而出。 “你拿不到学分,我们就不能去度假。” 我叹了口气,感到图钉扎进了我的肚脐。那一圈皮肤已变成了淡紫色。上周,他们在泳池里平铺了一块白色油布,上面有个洞,潜水员浮在洞口边。游泳老师教过我们:恐慌和失温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为了让场景看起来更逼真,潜水员的脖子上还挂着凿冰锥。圣诞节那天,马蒂斯忘了带上他那把钢尖破冰凿。它在门厅镜下的小桌子上。没人知道我看到它在那儿,还想出去追上他,但是,大人不允许我跟出去玩,我一气之下就没有说出来。 到了游泳池,贝莱用手指戳了戳我的侧腰。她穿着粉色泳衣;右臂上有个宝可梦图案的假文身,就是买两包口香糖附送的、会从皮肤上一点一点慢慢消失的那种贴纸。她几年前就通过了游泳测试,现在能在泳池独自游,还可以从高高的跳板上跳下来,或是去玩水上大滑梯。 “伊娃的胸变大了。” 我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排队上大滑梯的伊娃。开学的时候,她在我耳边说我肯定没搞清楚“帅”和“潮”的区别。当然,她说的是我的外套。伊娃比我们大两岁,据说她很了解男生喜欢女生什么,还知道如何表现出来。游泳课下课后,她包里的青蛙糖总是最多,虽然一开始,我们有的糖果数量是一样的。你想得到关于男生的一条锦囊妙计,就要给她两颗青蛙糖。只有她不和我们一起冲澡。我觉得是因为她有疣,她说没有,但我能看到她的脚底两侧有肉疣,就像我的蟾蜍身上的黏液腺,充满了毒性。 “我们的会不会长大一点?”贝莱问。 我摇摇头。“我们永远不会有胸。一个男孩看你的时间超过十分钟,你才会长出胸。” 贝莱转头看看那些准备从洞口潜下水的男生们。我们是没有人看的,只是被看到而已,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那我们必须确保他们来看我们。” 我点点头,指了指游泳老师。他正用手摸索吊在脖子上的哨子。我的词语像是卡住了,就像那些堵在滑梯上、挤成一列的孩子——偶尔才会有谁一头冲进水里。我的身体开始颤抖,图钉摩擦着我的泳衣。 “老师说,慌乱不是敌人,而是警告。那就只剩下一个敌人了。”我说。然而,就在我站到泳池边,准备往下跳时,我看到马蒂斯出现在眼前。我听到他的冰鞋嗒嗒嗒,冰下的气泡咕咚咕咚。潜水员说,人在水下,心跳会加快,但我还没潜下去呢,我的心就开始撞击胸口,就像我的拳头在噩梦中锤击冰面。贝莱搂住我:他们教我们怎样把人从冰面下救上来,但在水面之上,我们却不知道怎样把人留在岸上,所以也难怪贝莱的手臂又沉重又笨拙。她的泳衣紧贴在她身上,我可以看到她瘦削双腿间的窄缝。我想了想伊娃脚上的疣,想象它们会怎样爆开来,让泳池充满绿色的毒,让潜水员一个接一个变成青蛙糖,呱呱地叫。 “她哥哥。”贝莱对游泳老师说。 他叹了口气。村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们家的事,但马蒂斯离去越久,人们就越习惯我们家只有五个人。新落户的村里人甚至都不知道那件事。我哥哥在慢慢淡出众人的印象,却在我们的脑海里越沉越深。 我挣脱贝莱的臂膀,逃进了更衣室,把外套直接穿在泳衣外面,然后在长椅上躺倒。这里有氯水的味道。我相信泳池里的水会因为我体内的绿色肥皂而冒出肥皂泡。每个人都会对我指指点点,我就得告诉他们我身体里出了什么问题。我趴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做出游泳的动作。闭着眼睛,我做出蝶泳的动作,让自己从冰洞口沉下去。很快,我意识到自己的双臂不动了,只有臀部在上下起伏。潜水员说得对:心跳加快,加速呼吸。失温不是敌人,想象才是。 长椅像黑冰,在我肚皮下面嘎吱作响。现在的我不想得救,我想下沉。越沉越深,直到呼吸变得困难。与此同时,我把青蛙糖嚼成碎块,咂着明胶,甜蜜的慰藉。汉娜说得对:我们必须离开这个村子,离开牛群,离开死亡,离开生命的本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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