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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新闻频道建议我们每小时喝一大杯水,甚至还展示了大杯子的照片——但看起来不太像我们家的杯子。在我们村里,没有两户人家的杯子是一样的,你用杯子就能让自己与众不同。我们用的是以前装芥末的杯子。我们喝水反而是用可乐瓶,爸爸用它来给杯子倒水。瓶子没有冲干净,所以水有可乐的味道,被太阳晒得温温的。我的鼻子被堆干草时的扬尘弄得很痒。我去抠鼻子,挖出来的鼻屎是黑色的。我把它抹在裤子上,不敢吃,怕生病,还怕病死归尘。包围着我的干草捆很像田野里的绿肥皂。我不想去回忆爸爸把手指伸进我身体里的事,就咬了一口他刚给我们的甜甜圈。我几乎没法再吃完一只返潮的甜甜圈了,根本吃不完那么多,因为面包店里最近几乎没有别的品种。反正我咬了一口,哪怕只是为了感到自己和奥贝,和爸爸有所关联:三个人需要某种关联才会这样坐靠在草垛上一起吃甜甜圈。潮乎乎的面包皮粘在我的牙齿和上牙膛上。我没去品滋味,只是囫囵吞下。

“上帝打翻了他的墨水瓶。”奥贝盯着我们汗津津的头顶上越来越暗沉的天空说道。我笑了笑,就连爸爸也笑了,他都好久没笑了。他站起身来,手在裤腿上擦了擦,这表示我们该回去干活了。很快,他就会紧张起来,担心下雨,干草垛就会发霉。我也站起来,拔了一把干草握在手里,以免捆绳蹭破掌心。我又飞快地瞥一眼爸爸脸上的笑容。我心想,瞧,我们只要保证绳子不会留下印记,一切就会好起来,我们不用非得惧怕审判日像寒鸦捕食猎物那样随时降临到父母身上,也不用怕我们的罪孽多过祈祷。我拿起一捆干草时,外套粘在了汗湿的皮肤上。即使现在热得冒泡,我也不会脱下外套。我把那捆草扔到干草车上,好让爸爸把它们整齐地排成六排。

“我们得赶紧了,趁天还没变。”爸爸说着,望着我们头顶上越来越暗的天空。

我抬头看他时说道:“马蒂斯可以一下子举起两捆干草,他把叉子插进干草里,就好像它们是荨麻奶酪一样。”爸爸的笑容立刻沉下去,直到面孔皮肤上什么都没剩。有些人,即便在悲伤的时候,你也能看到他们的笑容。笑纹是抹不掉的。爸爸妈妈刚好相反。他们即便在微笑时也显得很悲伤,好像有人在他们嘴角放了三角板,画出了两条向下延展的线。

“我们不去想死者的事,我们记住他们。”

“我们可以大声地去记,不是吗?”我问道。

爸爸犀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跳下干草车,把他的叉子插进地上。“你说什么?”

我看到他上臂的肌肉绷紧了。

“没什么。”我说。

“没什么?还有呢?”

“没什么,爸爸。”

“这才像话嘛。你拔掉冰箱的插头,把现成的豆子全毁了之后,竟然还敢跟我顶嘴?”

我抬头注视天空,因为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生平第一次,我注意到自己也绷紧了肌肉,我想把爸爸的头当作钢笔,摁进墨水,再用它写出一个丑陋的句子——或是关于马蒂斯、关于我多么想念他的句子。我这念头立刻把自己吓了一跳。“当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华你神所赐的你的地上得以长久。”我当即想到:但愿这所谓的日子是在另一边,而不是在这个愚蠢无聊的村子里。奥贝从地上抓起可乐瓶,问都不问我是不是还要就贪婪地喝光最后一点。接着,他起身,继续去忙干草的活儿。

最后一轮的速度慢下来了。我的任务是开拖拉机,奥贝负责把干草捆扔到车上,爸爸把它们堆起来。爸爸一直在喊叫,我不得不随之加速或减速。时不时地,他会突然拽开拖拉机的车门,粗暴地把我从驾驶座上推开,然后用力地拉住方向盘,以免我们开进沟里,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来。他一回到堆好的干草垛上,从奥贝手中接过另一捆,我就开始想:如果我猛然加速,只要一次,他就会从车斗上掉下来。只用一次。

收完干草后,我和奥贝靠在牛棚的后墙上。有一根干草秸从他的门牙缝隙里伸出来。背景中,你可以听到牛蹭背的嗡嗡声,它们会绕着圈蹭,背就不那么痒了。离喂食还有很长时间,所以我们可以闲一会儿。奥贝嚼着他的草秸,向我保证,只要我帮他完成一项任务,他就把电脑游戏《模拟人生》的密码告诉我。有了密码,你就可以变得超级富有,让人嫉妒到恨,还能让你的小人儿们互相法式接吻。我的身体一阵颤抖。有时候,爸爸来跟我道晚安时会把舌头伸进我耳朵里。虽说这比用手指捅绿肥皂好一点,但也一样糟心。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大概就像他每天晚上把香草蛋奶的盖子舔干净一样,要不然就太浪费了,这是他说的;我的耳朵也一样,因为我经常忘记用棉棒清洁。

“不是和死有关的什么事吧?”我对奥贝说。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否够强大,强大到可以面对死亡。他们只许我们穿着最好的主日礼拜正装出现在上帝面前,但我不知道面对死亡要遵守什么规矩。我仍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承载着爸爸的愤怒。学校里有人打架时,我从来不会站在某人一边。我在远处观望,在我的脑子里支持最弱的那个人。至于死亡,我几乎不能为自己撑腰,因为我从未学过怎么撑。就算我有时试图远远地观望自己也没用,我是被困在里面的。而且,仓鼠的事尚且记忆犹新。我知道以后我会有什么感觉,但这不会压制我对死亡的好奇心,想去看,去了解死是什么。

“总会不小心提到他。”

奥贝把牙缝里的草秸吐出来,一摊白色落在卵石地上。

“为什么不许我们谈论马蒂斯,你明白吗?”

“你到底要不要密码?”

“贝莱也能加入吗?她过一会儿就来。”

我没告诉他,她主要是为了邻家男孩的小鸡鸡来的,因为我一直在吹嘘,说它们有点像她们家的淡白色羊角面包胚——我们时常在她家吃午餐,她妈妈会用锡罐里的面团做羊角面包,先卷成形,再放在烤箱烤成棕色。

“当然可以,”奥贝说,“只要她别又哭又闹的就行。”

过了一会儿,奥贝从地下室里取来三罐可乐,他把它们藏在自己的针织毛衣里面,还向我和贝莱做了个手势。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很镇定。镇定到忘了把拉链头咬在牙缝里。这大概也要归因于隔壁的黎恩和她的丈夫基斯的抱怨。他们认为我在堤坝上骑车的方式很危险:袖口盖在手指上,拉链咬在牙齿间。对于他们的担心,爸爸妈妈不屑一顾,就像拍卖会上的小牛竞标价太低时甩甩手那样。

“这只是暂时的。”妈妈说。

“是的,她长大就不会这样了。”爸爸说。

但我不会因为长大就不这样——实际上,我越长大越这样,陷入僵局,而且没人会发现。

我们打开兔棚的门时,贝莱正说起生物课上的测验,还有坐在我们后面两排的汤姆,他的黑发长及肩膀,总是穿着同一件格子衬衫。我们都怀疑他没有妈妈,要不然怎么会没人给他洗衣服,或是给他穿别的衣服?据贝莱说,汤姆至少盯着她看了十分钟,这意味着她的T恤下面随时都可能长出胸部。我没有为她感到高兴,但还是微笑了。人需要小问题,才会觉得自己很重要。我不渴望长出胸部。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奇怪。我也不想有男生,只想有自己,但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就好比你不能泄露自己诺基亚手机的密码,以免有人闯入你的秘密世界。

兔棚里很暖和,也很暗。阳光照在屋顶的石膏板上一整天了。迪沃恰四仰八叉地躺在它的笼子里。妈妈换掉了昨天那些软蔫的叶子,在它的笼子里放进了新鲜叶子:她会忘记往糖果罐里放新的糖果,却不会忘记兔子的叶子。奥贝把食槽从木架上滑移出来,放到地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剪刀,刀口上残留着的一点番茄酱是妈妈剪开亨氏小包装袋时留下的。奥贝做了一个剪的手势,刚好在那个瞬间,阳光射进棚墙的缝隙,反射在剪刀的金属刀刃上。死亡正在发出警示信号。

“首先,我要剪掉胡须,因为那都是传感器,然后迪沃恰就没法知道它在做什么了。”他一根一根地剪下胡须,放在我摊开的掌心里。

“这是不是对迪沃恰不太好?”贝莱问道。

“这就跟我们把舌头烧焦,然后尝不出太多滋味差不多。其实没什么危害。”

迪沃恰在它的小屋里四处奔逃,但终究逃不出奥贝的手。每一根胡须都剪掉了,他说:“你们想看它们交配吗?”

贝莱和我对视一眼。剪掉胡须再看它们是否会长出来,这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之内,但虫子回到了我的肚子里。自从奥贝给我和汉娜看了他的小鸡鸡,妈妈的驱虫药水在我身体里流逝得更勤快了:因为我故意抱怨自己的屁股很痒。有时,我梦见像响尾蛇那么大的虫子从我的肛门里钻出来,它们有狮子那样的下颌,而我跌入了床垫的空洞,就像被扔进狮子坑的但以理,不得不保证自己坚信上帝,但我还是不断地看到那些肮脏、饥饿的面孔及其蛇身。直到我哭着求饶,才从噩梦中醒来。

奥贝冲着迪沃恰对面兔笼里的那只矮小兔点点头。我想起爸爸的话:千万不要让大兔子趴在小兔子身上。这是不对的。爸爸比妈妈高两个头,但她把我们生下来了,自己也活下来了。这应该也没问题吧,所以我把矮小兔放进贝莱的怀里。她抱了一会儿,然后把它放进了迪沃恰的笼子里。我们一言不发地看着迪沃恰小心翼翼地嗅着矮小兔的气味,围着它跳来跳去,开始用后脚站立,然后先是往前一跳,再往后一跳。我们看不到它的小鸡鸡。我们只能看到它急切地动来动去,还有矮小兔恐惧的眼神,和我在仓鼠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热心而无见识,实为不善;脚步急快的,易入歧途。”我们有时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爸爸就会这样说,这一刻也会,因为迪沃恰从那只小东西身上侧摔下来了。我飞快地想了一下:爸爸是不是也像这样,每次都搞得自己摔下来?也许这就是他的腿脚变形、总是疼的原因。也许联合收割机的故事根本就是编出来的,因为更可信,也不丢人。我们刚想松一口气,却看到矮小兔已经死了。没什么奇观可看。它闭上眼睛,死了。没有抽搐,没有痛苦的尖叫,没有一丝死亡的迹象。

“这游戏太蠢了。”贝莱说。

她快哭了,我看得出来。她太柔弱了,不适合这种事。她像是用乳清干酪做的,而我们更熟成,已经裹上了一层塑料膜。

奥贝看着我。他的下巴上长出了淡淡的绒毛。我们什么也没说,但都明白,我们必须重复这种事,直到我们能彻底理解马蒂斯的死,哪怕我们并不知道该怎样去理解。我肚子里的刺痛感更疼了,好像有人把剪刀戳进了我的皮肉。肥皂还是没用。我把胡须收进外套口袋,和奶牛罐的碎片、奶酪铲勺放在一起,拉开可乐罐的封口,把冰凉的金属放到嘴边。越过可乐罐的边缘,我看到贝莱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期待。现在,我必须履行我的承诺。耶稣也有追随者,因为他总能给他们一些让自己看起来很可信的东西。我必须给贝莱一些东西,以免她从朋友变成敌人。我带她去紫杉树篱笆上的窥视孔前,拉了拉奥贝的袖子,低声问道:“密码是什么?”

“Klapaucius[《模拟人生》第一代中用作弊代码实现的虚拟币密令。]。”他说着,从迪沃恰的笼子里抓出矮小兔,塞到毛衣下面,那儿肯定还凉凉的,留着可乐罐的温度。我没去问他要怎么处置它。在这里,一切需要保密的事情都会被默许。

贝莱坐在紫杉树篱笆另一边的钓鱼椅上。我在窥视孔前卷起小手指。

“那又不是小鸡鸡。”贝莱喊道,“那是你的小手指。”

“今天的天气不适合看小鸡鸡。你运气不好。”我说。

“那什么时候才算好?”

“我不知道,你永远也说不准。在乡村这种地方,好天气很少的。”

“这都只是一派谎言,对不对?”

贝莱的一绺头发粘在脸颊上——都已经垂到可乐罐里了。她用手背挡住,打了个嗝。就在那时,我们听到篱笆后面的笑声,看到隔壁的男孩们跳进充气水池,棕色的脊背向下,漂浮在水面上,就像葡萄干浸在白兰地里。

我拽起贝莱的胳膊。

“走吧,我们去问问,能不能去他们那边玩。”

“可是,我们怎么才能看到小鸡鸡呀?”

“他们总得尿尿吧。”我用确凿的口吻说道,那让我有了底气。想到自己有别人渴望的东西,我觉得自己变得重要了。我们肩并肩走向隔壁。我的肚子里充满了气泡。我体内的虫子浸在可乐里还能幸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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