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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疙疙瘩瘩的皮肤松垮地挂在骨头外面。每隔几秒钟,它们就会鼓起腮帮子,好像要鼓足气力说些什么,却又不停地改主意。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割开那些疣,看看里面有什么,但最终只是在桌上支起胳膊,手托下巴。从迁徙到现在,它们几乎什么都没吃。也许和妈妈一样,它们加入了某种抵抗派,虽然我无法明白它们在反抗什么。二战期间,抵抗总是针对别人的——现在却只把矛头对准我们自己,就好比我的外套,抵抗的是《音乐果篮》点播节目中列出的所有疾病。所有可能感染的毛病都让我越来越怕。有时候,我甚至会在体育课上看着排队等待跳鞍马的同学们去想象——他们一个接一个开始呕吐,吐出像粥一样的东西,积聚在他们的脚踝——恐惧就会把我牢牢地铆在油毡地上——我的脸颊就会发烫,俨如天花板上的暖气管。但只要一眨眼,幻觉又消失了。为了抑制我的恐惧,我每天早上都会在桌边把几颗薄荷糖磕成四瓣,放进裤兜。感到不舒服或想吐的时候,我就吃一瓣。薄荷的味道会让我镇定。

校长不许我早退。“长期生病休学的孩子通常都有更深层、更根本的问题。”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光穿透我,似乎能在我身后看到爸爸妈妈的脸,以及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就是那个叫“死亡”的恍惚走神的家伙——总是把不该带走的人带走,或者反过来说,让不该活的人活下去。

今天下午贝莱过来之前,我拿出包在纸手帕里的两条蚯蚓,那是我从菜地里捉的,我对蟾蜍说:“你们别乱喷口水就好。”蚯蚓是最强壮的动物之一,因为即便被切成两半,它们还能活下去。它们有九颗心。我用钳子夹住蚯蚓,放到胖一点的那只蟾蜍头上时,蚯蚓扭动起来;蟾蜍的眼睛转来转去。它们的瞳孔是条纹状的,我心想,就像一字口螺丝刀。会不会有一天,我不得不把它们拆开来,找出它们的毛病,就像我拆开那台被融化的奶酪糊住的烤三明治机,那倒也不难。蟾蜍不肯张嘴。我并紧双腿,扭搓了一下——从学校里拿的短裤让皮肤很痒。我最近经常尿湿,还把湿内裤藏在床下。这时才可见悲伤唯一的好处:妈妈的鼻子时常堵塞,所以她来向我道晚安时都不会闻到尿湿的内裤的味道。

今天在学校里也闯了一次祸。幸好,除了老师,没别人发现。她从失物箱里给我找出一条短裤——箱子里的有些东西是大家不再去找的,所以完全可以算作“失物”。那条短裤上有红色的字样:COOL。我觉得一点儿都不酷。

“你生气吗?”老师给我短裤的时候,我问她。

“我当然不会生气。这种事是会发生的。”她说。

我便想到,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却没有哪件事是可以提前阻止的。关于死亡和拯救者的计划。不再叠在彼此身上的爸爸妈妈。还没等妈妈把洗衣标签看熟就嫌衣服小了的奥贝,他长得太快了,而且不仅是身体在生长,他的残忍也在增长。肚子里的虫让人痒个不停,让我在泰迪熊上摩擦又摇移,起床时总是精疲力竭。还有,为什么我们不再有酥脆颗粒花生酱?为什么糖果罐好像长出了嘴巴,发出了妈妈的声音:“你确定你想这么做吗?”还有,为什么爸爸的胳膊变得像个交通障碍物——不管你是不是在等转弯,它都会劈头盖脑地拦在你面前?还有地下室里的犹太人,就像马蒂斯一样,从来没有人谈及他们;他们还活着吗?

有只蟾蜍突然向前走动起来。我用手挡住,以免它从桌边跌落下去。它们有青贮仓的概念吗?我把头枕在手背上,这样就能凑近了去看,并说道:“亲爱的蟾蜍们,你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吗?你们要用到自己的强项。如果你们游得没有青蛙好,跳得也没有青蛙高,就要在其他方面做得更好。比如说,你们真的很擅长坐。青蛙在这一点上和你们没得比。你们坐得那么稳,一动不动,简直就像两团泥巴。而且,你们很擅长挖洞,我必须夸你们一句。整个冬天,我们都以为你们消失了,但你们就坐在我们脚下的土里。我们人类总是可见的,哪怕我们想隐身的时候也会被看到。除了这一点,你们能做到的每件事我们也能做到——游泳、跳跃、挖土——但我们不觉得这些事有多重要,因为我们想做的基本上都是我们做不到的事情,要在学校里花好多年去学习的事,而我宁愿可以游泳,或者挖个洞,让自己在土里待两个季节。不过,我和你们之间最重要的区别大概在于:你们没有父母了,或者说你们看不到他们。那是怎么发生的呢?是不是有一天他们说:‘再见,嘟嘟脸的孩子,没有我们,你现在也能应付一切了,我们走啦。’就这样吗?还是说,你们在七月某个晴朗的夏日去戏水,他们坐在睡莲叶子上,从你们身边漂走了,越漂越远,最后看也看不见了?会伤心吗?现在还会伤心吗?也许听起来很疯狂,但我每天都看得到父母,却非常想念他们。也许,这就好比我们想学一些东西,因为我们还不会;所以,我们惦念的一切都是我们所没有的。爸爸妈妈都在,但同时又都不在。”我深吸一口气,想起妈妈,她可能在楼下看《归正宗期刊》。你只能在星期四把它从塑料封套里拿出来,早一天都看不到。她双膝并拢,手里拿着一杯茴芹籽牛奶。爸爸在浏览图文电视,查看牛奶的价格。如果价钱好,他就去厨房给自己做个三明治,而妈妈又会紧张起来,担心会有面包屑掉落,好像她是害虫防治所的人。如果价钱不好,令人失望,他就会出门,从我们身边离开,沿着堤坝走。每一次,我都以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然后,我会把他的连身工装裤挂到门厅的钉子上,紧挨着马蒂斯的外套——死神在这里有它专属的衣钩。但最糟糕的是无尽的寂静。只要电视一关,你就能听到墙上布谷鸟钟的滴答声。问题是,他们不是从我们身边疏离漂远,而是我们从他们身边漂走了。

“答应我,亲爱的蟾蜍,这些话只有你知我知:有时候,我真希望有不一样的父母。你们明白吗?”我继续说道,“就像贝莱的父母那样,像刚出炉的酥饼一样柔软,在她伤心、害怕甚至非常高兴的时候都会给她很多拥抱。那种父母会赶走你床底下、你脑袋里所有的幽灵鬼怪,每个周末都像电视里的迪沃恰·波洛克那样跟你总结这星期过得怎样,所以你就不会忘记那一星期里你达成的每一项成绩,还有曾把你绊倒,但你又原地爬起的每一件事。你和他们讲话时,那种父母会看着你——虽然我觉得直视别人的眼睛很可怕,别人的眼珠子好像两颗漂亮的弹珠,你可以赢到或输掉,然后再输掉或赢到。贝莱的父母会去外国度假,她放学回家后,他们会给她泡茶。他们有几百种不同类型的茶,包括我最喜欢的茴芹籽和小茴香茶。他们有时会坐在地板上喝茶,因为那比坐在椅子上更舒服。他们会打打闹闹,但不会真的打起来。他们时常闹别扭,但一闹别扭就会互相说对不起。”

“我很想知道,朋友们,你们蟾蜍到底会不会哭,还是一伤心就去游泳?我们的身体里有眼泪,但你们或许要在身体之外寻求安慰,那样,你们才能沉溺其中。但更多是要靠你们自己的长处,这是我的出发点。当然,你们必须知道自己有什么优势可用,还要知道自己想怎样利用优势。我知道你们擅长抓苍蝇,擅长交配。我觉得交配很滑稽,但你们一直在做。如果你们喜欢做的事停止了,那么,另一件事就会开始。你们是不是得了蟾蜍流感?你们是想家了,还是仅仅在耍性子?我知道我的要求可能太高了,但如果你们进入交配季节,爸爸妈妈也可能会开始。有时候,必须要有人以身作则,就好比我时时刻刻都要给汉娜树立好榜样,其实她当我的榜样更有用。还是说,你们现在的主要任务是亲吻?贝莱说有四垒:接吻、抚摸、更多的抚摸、交配。我没发言权,别说上垒了,我连击球都没试过。我明白你们要循序渐进,但是,我们没太多时间了。昨天,妈妈连黑麦面包和奶酪都没吃,爸爸也一天到晚威胁说要离开。你们应该知道吧,他们也不亲吻对方了。从来没有。好吧,除夕夜十二点那次就算吧。那时候,妈妈小心翼翼地朝爸爸靠过去,像捧着油腻腻的苹果馅饼一样,非常短暂地捧住他的头,把嘴唇贴在他的皮肤上,但没有发出亲吻的声音。你们要知道:我不明白爱是什么,但我知道爱能让你跳得高,能让你游得更远,能让你被看到。奶牛经常爱奶牛——它们会跳到对方的背上,甚至母牛跳到母牛的背上。所以,我们必须为这个农场里的爱做点什么。但说实话,亲爱的、尊敬的蟾蜍们,我想我们已经挖了洞,钻进去了,哪怕现在是夏天。我们被深深地埋在泥土里,没有人会来把我们挖出来。你们的世界里真的有神吗?一个会宽恕的神?一个会牢记的神?我不知道我们拥有的神是哪一种。也许他去度假了,也许他也钻了洞,把自己埋了。不管是什么情况,他都擅离职守了。有这么多问题,蟾蜍们。你们的小脑瓜里能装下几个问题?我不擅长算术,但我猜大概能装下十个吧。你们要想一想,如果我的脑袋能装下一百个你们的小脑袋,那么,我的脑袋里会有多少问题,又有多少答案还没有被钩掉。现在我要把你们放回桶里去了。我很抱歉,但我不能放你们走。我会想你们的,要不然,我睡着后,谁会照看我呢?我保证,早晚有一天,我会送你们去湖里。然后,我们就一起坐在睡莲叶上漂流,也许,只是也许,那时候我就敢脱下外套了。哪怕会有一阵子觉得不舒服,但牧师说过,不安是好事。心有不安的时候,我们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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