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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早晚挤奶正好相隔十二个小时。今天星期六,也就是说,爸爸挤完第一轮奶后会回去睡觉——你能听到楼上的地板嘎吱嘎吱,然后安静下来。必须等到十一点前后,也就是爸爸想吃早餐的时候,我们才能在厨房的餐桌旁落座。早餐在八点就摆好了,有时候,我饿着肚子绕着餐桌走来走去,满心希望爸爸能隔着天花板听到我的不耐烦。有时候,我会偷偷地带一片姜饼上楼,掰成两半。以前我会把一半给汉娜吃,但现在是给我的蟾蜍们吃。等爸爸终于来到餐桌边了——他先要把胡子刮干净,以便在主日吃饭时保持整洁——他的脖子和衣领上还有一点剃须泡沫。已经十一点多了,爸爸的面包还在盘子里干等着。我已经绕着餐桌走了四圈,妈妈已经在一片全麦面包片上抹好了黄油,还在上面放了几片腌猪肉和一点番茄酱,爸爸喜欢这么吃。

铺好食材但还没合起来的三明治,让我想起昨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在路边看到的那只被车碾死的刺猬。那场景让人难过:身子被压得扁扁的,内脏鼓凸在一边,眼睛被啄掉了,一定是乌鸦干的。留下两个小黑洞,你可以把手指捅进去。它躺在田间小路上,其实很少有汽车或拖拉机会经过那里。也许这是刺猬自己的选择,也许它等了好几天才等到错误的时机过马路。我蹲在刺猬旁边,伤心地轻轻说道:“主啊怜悯我们,靠近我们。我们在此地聚合,与惨死的刺猬道别。我们将这个破碎的生命交还予你,置于你的手中。请收下刺猬并赐予它找寻不到的祥和。仁慈有爱的上帝与我们所有人同在,以使我们能与死亡共存。阿门。”说完,我揪了几把草,铺在刺猬身上。骑车走远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看。

我把一片面包放进盘子,很小心地洒满巧克力糖粒。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

“爸爸还在睡吗?”我问道。

“他根本没上床睡觉。”妈妈说,“我摸过被子了——凉的。”

她弯腰凑近桌面,用勺子把爸爸那杯凉透的咖啡上的奶皮舀下来。她喜欢吃奶皮。我看着软绵绵的棕色奶皮消失在她的嘴里,一阵战栗由上而下掠过我的脊骨。我对面的椅子是奥贝坐的,现在也是空的。他肯定在玩电脑,或是和他的鸡在一起。奥贝和我各养了二十只鸡:白色莱克亨鸡、奥尔平顿鸡、怀安多特鸡和几只产蛋的母鸡。我们经常假装是两家成功的公司——他的公司叫“到处啄”,我的公司叫“小矮脚鸡”。我们每年会得到一次小鸡,它们的细腿上都有黄色小棉花糖似的花纹。小鸡大多由鸡妈妈抚养,它们把小鸡罩在翅膀下,给小鸡保暖,但有时鸡妈妈也会拒绝小鸡,好像不知道自己的翅膀有什么用。问题在于,鸡妈妈不能带着小鸡飞——小鸡的身体太胖,太重,飞不到半空。所以,我们在鸡棚里放了一只水族箱,装满锯木屑,再把小鸡们放进去,箱子上面还挂了给小牛用的保温灯。有时候,我会带一只小鸡到阁楼上去,让它睡在我的胳肢窝里。我用一张厨房纸包住它的屁股,这样我就不会沾到鸡屎了。奥贝和我会把我们的鸡蛋卖给广场上卖薯片的人——十二只蛋一盒,卖一欧元。他会用鸡蛋做出最美味的蛋黄酱,还会用煮鸡蛋做俄罗斯沙拉。以前,奥贝会花很多时间和他的鸡在一起。他可以一连几小时坐在底朝上的牛奶桶上,看着某只红毛母鸡洗尘土澡。现在他在鸡棚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有时甚至忘了喂鸡,它们就会饥肠辘辘地飞到笼子的网眼上。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他开始讨厌一切,所以可能也讨厌卖薯片的人和他的蛋黄酱了。所以,我经常给那些鸡喂点面包,把产蛋笼的蛋拣出来,偷偷地放在我的蛋箱里。我希望他最终会把鸡笼清理干净。爸爸撂下狠话了:要是他不赶紧清理,他就把鸡都卖掉。特别是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会有很多很多蛆和鸡虱。你都能看到它们沿着你裸露的手臂走来走去,褐色的小身子有六条腿,然后,你就会把它们捏死。

这时候,汉娜也到餐桌边了。她只花了几秒钟就把整碗草莓吃光了。等待让我们紧张,因为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爸爸去哪儿了?他终于鼓起勇气骑车离开,再也不回来了吗?不过,车子没有挡泥板,车在教堂后面被风吹倒时撞破了挡泥板。还是说,爸爸倒在牛群中,就等着被牛踩死?我把注意力转移到草莓上。我去菜地里又摘了些回来:爸爸很喜欢草莓,喜欢在草莓上裹上一层厚厚的细砂白糖吃。

“你去牛棚找过了吗?”

“他知道我们这个点儿吃早饭。”妈妈说着,把爸爸的杯子放进了微波炉。

“他会不会去扬森家取青贮草了?”

“他星期六从不做这些事。我们吃吧,别等他了。”

但我们谁也没有开吃。爸爸不在,感觉很奇怪。而且,谁来为“必需及丰盛”感谢上帝呢?

“我去看看。”我说着,把椅子往后一推,却不小心撞到了马蒂斯的椅子。它摇晃了一下,然后倒在了地板上。坠地声在我的耳朵里震荡。我想迅速把它扶起来,妈妈却抓住了我的胳膊。

“别碰它。”她看着椅背,好像是我哥哥又一次摔倒了,在我们的脑海里,他总在摔倒,一次又一次。我放手了,盯着椅子看,好像它是个死人。汉娜已把所有的草莓都吃光了,这时开始咬指甲。有时候,她的齿缝间会有带血的指甲皮。椅子坠地后只有一片寂静,没有人喘息。过了一会儿,各种身体机能才慢慢恢复:感觉、嗅觉、听觉和运动。

“这只是一把椅子。”我说道。

妈妈已经放开了我的胳膊,正要抓起一罐花生酱。

“你真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她低声说道。

我看向地板。妈妈只知道一个星球:地球。我知道有八大行星,还知道到目前为止,只有地球上有生命。很有教养的母亲刚给我们端上了玉米片。妈妈从不给我们吃玉米片,这句话只是记住所有行星的秘诀,每个单词的首字母对应了八大行星的名字。假如有什么事让我紧张,或是要在学校附近的红绿灯前等很久,我就会在脑海里重复这句话,一口气背十遍。这句话也能让我变得微不足道。我们都不过是一只大碗里的玉米片。

“你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妈妈抱怨起来。她的另一只手正抓着双味品诺巧克力酱。自从马蒂斯死后,我们谁也没有吃过那瓶酱,实在很担心我们无法保持白巧克力部分的纯白,生怕颜色会混淆,最后搅成一个黑洞。

“我们会变成圆梦巨人,妈妈,当然,这把椅子不只是一把椅子。我很抱歉。”

妈妈赞许地点点头。“那个人去哪里了?”她再一次按下微波炉的启动按钮。她没有把我放回太阳系,而是任我漂游。我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吗?

我赶忙打开后门,走进庭院,穿过庭院,走向牛棚。我深吸一口气,呼出时用尽全力。如此重复了几次,我看到头顶的天空在变阴。在这样的日子里,逃到另一边去再完美不过了。在另一边,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将由我说了算,我想什么时候吃早餐都行,但越接近牛棚,我就走得越慢。我试着跳过庭院里铺了瓷砖的矮墙。要不然你会病得很重,会上吐下泻。而且每个人都能看出来。村里的每一个人,你的每一个同学。我摇摇头,甩开这种想法,又注意到通往青贮仓的活门——就在挤奶棚旁边的那个仓门——竟然敞开着,没关上。一大堆饲料颗粒堆在门下。爸爸一直警告我们,要小心老鼠,“如果你洒落了什么,它们就会从饲料开始吃,然后一路吃到你的脚趾头。它们能咬穿你的鞋底”。从小活门滚落出来的饲料越来越少,大部分都洒落在地上了。我在那些颗粒里摩挲了片刻。颗粒从我的指缝间滑落时感觉凉爽又舒适。接着,我关好活门,用绳子把门绑牢。

猛然间,这害我想起了挂在谷仓中央的那根绳子,以前曾绑过一只蓝色弹力球,好让牛群分分神,消遣消遣。但有一天,弹力球被一头新来的牛撞破了,因为新来的牛还有角。后来,绳子就一直悬在那儿。有时候,我们把核桃树叶钉在上面,或是把爸爸没收的奥贝的《流行金曲》吊在下面,CD闪光的那面有助于驱赶粪蝇,和核桃叶的作用一样。现在,我想象吊在绳下的不是弹力球,而是爸爸的脑袋。妈妈经常替爸爸说话。谁知道呢,也许那天晚上我躲在兔棚后听到的其实是这么回事。乡间的绳索多得是,但没有哪根绳子的用处是恒久不变的。无论如何,他没有站在仓顶上。

透过牛棚的门,我看到奥贝站在喂食区。他正用干草叉叉起青贮草甩进牛群,动作画出了优美的曲线,他脸上的汗水就像棚窗上的晨露。奶牛们躁动不安,尾巴左右摇摆。有些尾巴上糊着干掉的牛粪。我们时不时地会用蹄刀把干粪从毛皮上铲下来,但这更多是为了美观,而不是为了奶牛本身的舒适。奥贝的二头肌随着每一次优雅的抛甩而鼓动。他越来越强壮了。我的视线扫向几十头牛的背影,又飞快地瞥向牛棚的角落和棚中央的绳子。随后,后门开了,爸爸出现了。他的样子和往常不太一样,好像有人忘了关紧他脑袋上的插销,好像他的脑袋就是青贮仓。连身工装裤最上面的铆钉敞开着,露出了他晒黑的胸膛。妈妈觉得这很不得体——万一让买牛奶的顾客看到他这样子可怎么办?我想,她是担心顾客没有带走牛奶,反倒带走了爸爸。牛奶一升一欧元。爸爸大约由五十升液体组成。这也是妈妈最喜欢星期天的部分原因:因为谁也不能在主日花钱或收钱。在那一天,我们只许呼吸,只能享用最基本的必需品,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去爱上帝的教诲,只能喝妈妈煮的蔬菜汤。

爸爸在棚里追赶最后的几头牛,用手掌拍打牛屁股。他把大畜栏门锁住了。我不明白。只有在冬天或是农场里没人的时候,这道锁才会被锁上。现在不是冬天,我们都在家里。爸爸把喂食区的干草叉都堆起来,又用青贮饲料袋里剩下的塑料膜把干草叉包起来。有那么片刻,爸爸抬头望向上天。我注意到他没有刮胡子。他把手放在面孔两边,下巴紧绷。我想告诉他,妈妈在屋里等着,她没有生气,她还没有问我们是否爱她,因而也无法怀疑我们的答案,他的三明治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他最喜欢的盘子里,就是边缘有牛皮拼皮图案的那只盘子,汉娜和我今天早上练习了本周要学的圣歌:《诗篇》第100篇,这首歌纯净如牛奶。

爸爸还没注意到我。我站在那儿观望着,手里捧着装草莓的瓷碗。他和奥贝一起,把小奶牛群中的公牛牵了出来——那头公牛到我们农场还不到两天。我们叫他贝洛。爸爸把所有的公牛都叫作贝洛。即便他让我们选择别的名字,它们最终还是会被唤作贝洛。我已经见过它的小鸡鸡了。但也没看很久,因为妈妈刚好就在那一刻从挤奶棚里出来,把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挡在我眼前,她说:“它们在跳康加舞。”

“为什么不让我看?”我问。

爸爸终于发现我了。他摆摆手示意我,“你得离开牛棚,立刻就走。”

“是的,立刻,马上。”奥贝随他重复了一遍。蓝色工装裤紧紧裹住他的臀部。看这身打扮就知道,他是很顶真地在扮演爸爸徒弟的角色。我的脾脏部位有一下短暂的刺痛感。在这里,在牛群中,他们似乎突然能够互相理解了:他们是父子。

“为什么?”

“照我说的做!”爸爸喊道。“把门关上。”

他语气中的愤怒吓到了我。他的眼睛就像落在脸上的兔粪,硬得像石头。汗水从他的额头滴下来。这时,离我很近的一头奶牛蹭过栅栏,乳房着地,趴到地上。它没有尝试再站起来。我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爸爸和奥贝,但他们已经转过身去,蹲在一头小奶牛旁。我大步走出牛棚,把门重重地关上,听到木头嘎吱嘎吱响。让那该死的牛棚倒塌吧,我想,又立刻因这种闪念感到羞愧。为什么不允许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把我挡在事外,什么都不告诉我?

我爬进菜地里的鸟网下面。隔壁的黎恩把它铺在几排草莓上,以防海鸥和椋鸟吃掉草莓。我跪坐下来,膝盖顶着潮湿的泥土。今天是星期六,我可以穿长裤,因为有活儿要干。我小心翼翼地拨开叶蔓,去找完全熟透的、最好的红色果实,然后摘下来放进碗里。我时不时地摘下一只就直接扔进嘴里——汁液丰富,甜美极了。我喜欢草莓的质地,喜欢小种子和绒毛在嘴里的触感。质感能让我镇定。质感生发统一感,让某样东西聚合成一,因而不会瓦解。我不喜欢的质感只限于炒过的蔬菜、煮熟的菊苣和扎人的衣服。人的皮肤也有质感。妈妈的皮肤越来越像鸟网了:柔软的皮肤上裂出了很多小格子,她仿佛是一幅拼图,但失落的碎片越来越多。爸爸的皮肤更像土豆皮——很光滑,有些粗糙的斑点,有时会被他撞上的钉子顶出一个凹痕。

碗装满后,我就从鸟网下面爬出来,把裤子上的土拍干净。爸爸和奥贝的长筒靴都在牛棚里,紧挨着门垫,其中一只还半钩在靴架上。他们没坐在早餐桌边,而是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上,而且,现在是白天,白天的电视机屏幕理应是黑色的。就算打开,通常也只能看到满屏雪花。一开始,我还以为我们会在雪花里找到马蒂斯,但后来发现那其实只是因为爸爸拔下了有线电视光缆。电视里在播新闻:“本地农场也受到了口蹄疫的重创。这是上帝的惩罚,还是令人悲痛的巧合?”

上帝总是办错事,就像搞不定天气那样。如果有人在村里的什么地方救起一只天鹅,在另一个地方就会有教友死亡。我不知道“口蹄疫”是什么,也没机会问,因为妈妈说我应该去找奥贝和汉娜玩,今天不会是个寻常日子,我不想打断她说:日子不正常已经很久了,因为她的脸色就如窗户上的乳白色钩针窗帘那么苍白。我还注意到,爸爸妈妈坐得特别近。也许这是个征兆,表示他们很快就会脱光衣服,我不该去烦他们,就好像你不该把两只叠在一起的蜗牛硬生生扯开,因为那很可能弄破它们壳上的珍珠层。我把那碗草莓放在他们面前的矮柜上,紧挨着摊放的《钦定版圣经》,万一妈妈交配后饿了,终于想恢复进食了呢。爸爸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嘶嘶地倒吸气,低吼,叹气,摇头,连声说“不、不、不”。不同的动物交配时会发出不同的声音——人类肯定也有声响。接着,我瞥见屏幕上的牛舌头上有水疱。“口蹄疫是什么?”无论如何,我飞快地问了一句。我没有得到答案。爸爸俯身拿起遥控器,只是不停地按音量键。

“去吧!”妈妈说道,看也没看我一眼。

屏幕上的音量条就像楼梯,我一格一格走上楼去自己房间时,跺脚声一点一点地变响,但没人跟着我上来。没人告诉我究竟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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