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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奥贝的卧室门上有张黑纸,用白字写着请勿打扰。他不想被打扰,但如果我和汉娜有一会儿不去他的房间,他就会来我们的房间。我们的门上没有标牌。我们想被打扰,被打扰的我们才不会太孤单。

他在白色字母周围贴了流行明星的贴纸,包括罗比·威廉姆斯和《流行金曲》最新合辑中的甜心宝贝组合。爸爸知道奥贝听他们的歌,但不敢没收他的随身听——这是唯一能让他安静下来的东西,可他却不允许我攒钱买一个。爸爸说:“用你的积蓄买书吧,书更适合你。”所以我心想,我被排挤在酷玩意儿之外了。无论如何,爸爸认为CD和收音机里的音乐都很邪恶。他宁愿我们听《音乐果篮》,但那实在太无聊了,都是给老人家听的,奥贝有时会说那些歌都是给烂水果听的。我觉得那个说法挺好玩的,病床上的烂水果:点播《赞美诗11》。我宁可去听《芝麻街》里的伯特和厄尼,因为他们总是为普通人只会耸耸肩的事情争论不休;他们的争吵能让我平静。然后打开CD机,钻回被窝里,把自己想象成伯特收藏的一枚罕见的回形针。

“Klapaucius。”我把卧室门轻轻打开一条缝时轻轻说道。在一条门缝里,我看到了奥贝的背影。他穿着连身裤坐在地板上。我把门再推开一点时,门嘎吱一响。我哥哥抬起头来。就像他门上的纸条一样,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我突然想到,如果蝴蝶知道扑扇翅膀会把自己扑死,它的寿命会不会变短?

“密码?”奥贝喊了一声。

“Klapaucius。”我又说了一遍。

“不对。”奥贝说。

“这明明就是你说的密码,不是吗?”迪沃恰的胡须还在我的口袋里。它们挠得我的掌心有点痒。我很幸运,妈妈从不清空我的口袋,否则她会发现所有我想保留的东西,我收集的各种东西变得越来越重。

“你最好想出更好的答案,否则我就不让你进来。”奥贝转回身玩他的乐高。他正在建造一艘巨大的飞船。我想了一会儿又说道:“希特勒万岁。”一阵沉默。接着,我看到他的肩膀轻轻地上下颠动,他笑起来了,而且越笑越大声。他在笑,这是好事——表明我们达成了联盟。我去买新鲜香肠时,村里的屠夫总是对我眨眨眼。那表明他认同我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他付出了那么多爱,做出了散发着肉豆蔻味的香肠,他很高兴我来帮他解除负担。

“再说一遍,但要举起你的手臂。”

奥贝现在完全转过身来了。和爸爸一样,他松开了工装裤最上面的铆钉。被晒得发亮的胸膛看似烤肉棒上的鸡肉。我听到背景声中响起了《模拟人生》那支熟悉的主题曲。我没有一秒犹疑,把手伸向半空,又把那句问候语说了一遍。哥哥冲我点点头,表示我可以进去,接着又把目光投向他的乐高。他的身边有各式各样成组的积木,按颜色分类。他已经把那座乐高城堡拆开了,之前他把死去的蒂西放在城堡里,直到它开始发臭。

他的房间里有一股污浊的味道,腐烂的气息,很久没有清洗的青春期身体的味道。他的床头柜上有一卷卫生纸,周围有些淡黄色的纸团。我把纸团拿起来玩,小心地闻闻味道。如果眼泪有香味,就不会再有人偷偷地哭了。那些纸团闻起来没有任何味道。有些感觉黏黏的,有些硬得像石头。他的枕头下面露出杂志的一角。我把枕头掀起来——封面上有个裸体女人,胸部很像西葫芦。她看起来很惊讶,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赤裸着,好像各种机缘巧合凑在一起才让她成了这个时刻的她。有些人会被那样的时刻吓到,哪怕一辈子都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但时候到了,却依然会觉得出乎意料。我不知道我的“那个时刻”什么时候到来,只知道我会一直穿着外套。这位女士肯定很冷,尽管我没看到她的手臂上有鸡皮疙瘩。

我迅速地放下枕头。我以前没见过这本杂志。除了《归正宗日报》《归正宗期刊》《奶农》和一些超市广告册,我们家就没别的杂志了,还有马蒂斯的柔道杂志——爸爸妈妈一直“忘记”取消订阅,也就是说,每逢周五,他的死都会在门垫上砸响一次。也许这就是奥贝用头撞床头板的原因——把那些裸体女人从脑子里赶走,把他自己清查干净,就像筛除某些有线频道那样,因为你脑子里但凡有什么不纯洁的东西,爸爸肯定看得出来。

我在奥贝身边的地毯上坐下来。他的乐高城堡的废墟里囚禁着一位公主。她涂着口红和睫毛膏,长长的金发垂到肩膀下面。

“我要给你人工授精。”奥贝说着,让他的骑士在公主身上上下蹭动,就像公牛贝洛对奶牛那样。我应该不用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因为没人会来检查我有没有偷看。还是让诱惑无拘无束吧,我决定了。我看着那一幕时,他从乐高盒子里拿出一只干净的金枪鱼空罐头,我们一直用它存放硬币和金质奖章[游戏《魔兽争霸》赠送的奖章。]——它们闻上去会有一股油腻的鱼味。奥贝伸出手。

“这是给你的钱,妓女。”我哥哥假装让自己听起来很低沉。他从春天开始变声了,从高音区骤跌到低音区。

“妓女是什么?”我问。

“一种女农民。”他看向房门,确保爸爸妈妈听不见。我知道妈妈不反对女人务农,哪怕她认为这更像是男人的工作。我从一座坍塌的瞭望塔里取出另一个骑士。奥贝又用他的玩偶去蹭公主。他们看起来还是挺快乐的。

我压低声音。“公主,你的裙子下面是什么?”

奥贝笑出声来。有时候,他的声音就像有只小椋鸟顺着他的喉咙飞下去了——他捏着嗓子说道:“你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让公主站直,从各个角度仔细端详她。我只认得小鸡鸡。

“你自己也有一个。一个屄。”

“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奶黄包。”

我扬了扬眉毛。爸爸有时候会从面包店带奶黄包回来。包子底儿有时会有些蓝色的霉斑,蛋黄酱都浸到面包皮里了,但还是挺好吃的。我们听到爸爸在楼下大喊大叫。他喊的次数比之前还多,好像要把他的话恶狠狠地按进我们身体里。我想,那是因为《以赛亚书》里的一句谚语。“你要高声呼喊,不要停止;要放声高呼,像响亮的号角。要向我的子民宣告他们的过犯,向雅各家宣告他们的罪恶。”他说的是什么样的过犯?

“口蹄疫是什么?”我问奥贝。

“牛得的一种病。”

“会怎样?”

“所有牛都得被弄死。整个牛群。”

他说得丝毫不带感情,但我注意到他头顶的头发比发际线旁的头发更油腻,好像受潮的青贮草。我不知道他摸了多少次天灵盖,但他显然在担心。

我的胸口感觉越来越烫,好像一口气喝了一杯热巧克力,喝得太快了。有人在用勺子搅动它,在我心里搅出了一个漩涡——我听到妈妈说:别搅了——奶牛们一头接一头消失在漩涡里,就像一块块可可融入了牛奶。我倾尽所有心力,去想乐高公主的事情。她在裙子下面藏了一只奶黄包,奥贝获准可以舔出里面的奶油,他的鼻子上沾满了糖霜。

“但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它们生病了。反正它们都会死的。”

“会传染吗?”

奥贝端详着我的脸,如同看平刀片那样眯起眼睛,我们有时会给隔壁黎恩家的木片机买刀片,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小心:在哪里可以呼吸,在哪里不要呼吸。”我用双手勾抱膝盖,摇晃起来,越摇越快。我突然有了幻觉,看到爸爸妈妈像乐高玩具那样变成了黄色。所有的奶牛都死了之后,他们必将停顿在某个地点,除非有人揪着他们的脖颈,把他们拎起来,卡到正确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汉娜也来了,和我们坐在一起。她带来了樱桃番茄,用牙齿剥皮,嫩红色的果肉露了出来。她吃西红柿时层层剥开,那种小心令我感动。她吃三明治时先吃馅料,再吃面包皮,接着才吃面包最柔软的部分。她吃牛奶饼干时会先用门牙刮掉牛奶,把饼干留到最后吃。汉娜一层一层地吃,我一层一层地想。就在她又拿起一只番茄,刚放到齿间时,奥贝的房门又开了,兽医把脸凑在门缝里。他很久没来了,但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纽扣的深绿色风衣,橡胶手套的四根手指软绵绵的从口袋边缘垂下来,大拇指向后折着。这是他第二次给我们带来了坏消息:“他们明天来取样。你们应该想得到:它们都保不住了,甚至没登记的那些也是。”爸爸养了几头没有登记的奶牛,只图有点富裕的牛奶可以卖给村民或亲戚。“黑市牛奶”卖出的钱都放在壁炉架上的一个罐子里。攒下来过节用。不过,我有时也会看到爸爸打开罐子,拿几张纸币出来,他以为那时候没人在附近。我猜他是在攒钱,存在他的“最底下的抽屉”里,等他搬出去的时候再用。学校里的伊娃也这么做,虽然她只有十三岁。爸爸可能在找一个新家:新的家人会允许他舔一舔刚放进苹果糖浆罐的餐刀,而且不会大喊大叫,也不会摔门就走,也不介意他吃完饭后不扣好裤扣,你可以看到他内裤腰带上卷曲的金色毛发。说不定,他甚至能在新家自由地挑选衣服:每天早上,妈妈都会把他必须要穿的衣服搭在床沿上——如果爸爸不认同她的选择,她就会一整天不和他说话,或是从她稀少的饮食中再剔除一种食物,她会叹口气,宣布这件事,好像是那种食物不要她了。

“如果主要这样做,那就一定是主的旨意。”他带着微笑,把我们一个一个看过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微笑,比鲍德温·代·格罗特的微笑还要好。

“还有,”他接着说道,“对你们的父母要格外好一点。”我们顺从地点点头;只有奥贝阴沉地盯着房间里的暖气管。有几只蝴蝶在那儿等待被烘干。我希望兽医别看到蝴蝶,然后去告诉爸爸妈妈。

“我得回去看牛了。”兽医说着,转身关上了门。

“爸爸为什么不自己来告诉我们?”我问。

“因为他必须采取措施。”奥贝说。

“比如什么?”

“封闭农场,安装消毒池,把小牛单独关起来,消毒所有工具和奶罐。”

“我们不算他要管的‘措施’吗?”

“当然算,”奥贝说,“但我们一生下来就被围在栏里,被绑住了。我们不可能成为别的什么。”

然后他向我凑过来。他抹了爸爸的须后水,好像那样就能分到一点爸爸天生就有的权威感。“你想知道他们要怎么杀牛吗?”

我点点头,想起有个老师说过,我的共情力和无限的想象力能让我大有前途,但我必须尽快为它们找到词语,否则,所有物事和所有人只能留在我的内心。早晚有一天,就像同学们有时会嘲笑我穿黑长袜——只因为我们家信仰归正宗,但其实我从来不穿黑长袜——我会在自己身上皱缩塌陷,直到我只能看到黑暗,永恒的黑暗。奥贝把食指顶在太阳穴上,发出射击的声音,然后把我外套的抽绳猛然拉在一起,紧紧地勒住我的喉咙。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看到了憎恨:和他那天摇晃水杯里的仓鼠时一样的恨意。我挣脱开来,大叫一声:“你疯了!”

“我们都要疯了——你也是。”奥贝说。他从自己的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包迷你装雅路斯牌牛奶巧克力,撕开包装,一颗接一颗地塞进嘴里,直到它们在他嘴里变成一大坨棕色的烂泥。这包巧克力肯定是他从地下室偷来的。我希望犹太人来得及躲到那一大排装着苹果酱的罐子后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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