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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安之夜  作者:玛丽克·卢卡斯·莱纳菲尔德

“这是一场入会仪式。”我对汉娜说,她正盘腿坐在我的新床垫上。她的睡衣胸前有个芭比娃娃的头像。娃娃有一头长长的金发,粉色的嘴唇。娃娃的半边脸已经磨光了,和浴缸边上的那只芭比娃娃一样。我们用海绵擦蘸了点肥皂就擦掉了她们的笑容。我们不想给妈妈留下一种印象:好像这个家里有什么值得一笑的,尤其是现在奶牛都病了。

“入会仪式?那是什么意思?”汉娜问道。她的头发梳成了一个髻。我不喜欢发髻——太紧了,而且会让别人更起劲地叫我们“黑长袜”,因为教堂里那些女人的发髻实在太像卷成球的短袜了。

“欢迎某人或某样东西的仪式。我的床是新的,这是它来这里的第一个晚上。”

“好吧,”汉娜说,“那我要做什么?”

“我们先从欢迎它开始吧。”

我把头发捋到耳后,大声又清晰地说道:“欢迎你,床。”我把手放在床单上。“现在,仪式开始。”

我趴在床垫上,头侧在枕头下,所以还能看着汉娜对她说:她是爸爸,我是妈妈。

“好的。”汉娜说。

她在我旁边趴下来。我把枕头拉过头顶,把鼻子往床垫里压下去。床垫闻起来有家具店的味道,新生活的味道,爸爸妈妈是从店里把它买回来的。汉娜照我的样子做。我们就这样趴了一会儿,像两只被击落的乌鸦;谁也没说话,直到我拿开枕头,看向汉娜。她的枕头轻微地上下移动。床垫是一艘船,我们的船。“因为我们知道,我们这地上的帐篷若拆毁了,我们将有上帝所造的居所,不是人手所造的,而是在天上永存的。”那个片刻里,我想起了《哥林多前书》中的这段话。我把注意力转回到汉娜身上,轻声说道:“从现在起,这里将是我们的行动基地,我们在这里就是安全的。跟我念:亲爱的床,我们,雅斯和汉娜——妈妈和爸爸——很高兴有你加入本次‘计划’的黑暗世界。这里所说的一切,渴望的一切,都只能保留在这里。从现在开始,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了。”汉娜重复了这些话,其实更像是她在嘟嘟囔囔,因为她的脸还埋在床垫上。听她的声音,我就知道她觉得这事儿有点无聊,很快就会失去耐心,想玩别的游戏。虽然这不是游戏,而是极其严肃的事。

为了让她领会这件事的严肃性,我将手放在盖在她后脑勺的枕头上,然后抓住枕头的两端,用力地往下压。汉娜立刻扭动起下半身,这意味着我必须使出更大的力气。她的双手胡乱挥动着,抓扯我的外套。我比她强壮,她无法从我身下逃脱。

“这是一场入会仪式。”我又说了一遍。“任何一个来这里生活的人都要感受近乎闷死的感觉,就像马蒂斯那样,窒息到差一点就死。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朋友。”

我移开枕头时,汉娜开始抽泣。她的脸红得像个番茄。她贪婪地拼命吸气。“白痴啊,”她说,“我差点儿闷死。”

“这是仪式的一部分,”我说,“现在你知道我每天晚上的感觉了,现在床知道可能发生什么状况了。”

我依偎在抽抽搭搭的汉娜身边,吻干她的脸颊,恐惧的味道是咸的。

“别哭了,小男人。”

“你吓到我了,小女人。”汉娜轻声说。

我慢慢地开始在妹妹身上蹭动,就像我经常在泰迪熊身上做的那样,我轻声地说:“如果我们展现出勇气,我们的时日可能会更长。”

随着上下起伏,我的身体越来越热;外套粘在我的皮肤上。我觉得汉娜快要睡着了才停下来。我们现在没有时间睡觉。我又在床上坐了起来。

“我选择兽医。”我突然说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坚决。片刻间只有沉默。“他很好心,而且住在对岸,他还听过很多心跳的声音,成千上万的心跳声。”我继续说道。

汉娜点点头,芭比娃娃的头也点了点。“对我们这样的女孩来说,要有太大的野心才能有鲍德温·代·格罗特。”她说。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像我们这样的女孩。究竟是什么决定了我们是什么人?人们怎么能看看我们就知道我们是穆尔德家的人?我觉得,世上存在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女孩,只是我们还没有遇到她们。世上的爸爸们、妈妈们也终有一天会相遇。既然每个人身体里都潜在一对父母,那么他们就终将可以结婚。

我们的父母是怎么找到对方的?这依然是个谜。实际上,靠爸爸去找是没希望的。他要是丢了什么,那东西通常都在他的口袋里;他要是去买东西,买回来的东西总是和清单上的不一样:不是妈妈要的酸奶,但在他吃来毫无问题,妈妈指定的酸奶也没问题。他们从没跟我们说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妈妈总觉得不是说这事的好时机。在我们家,几乎就没有过好时机,就算有,我们也只能后知后觉。据我猜测,他们的结合和奶牛一模一样,有一天,外婆和外公打开我妈的卧室门,把爸爸像公牛一样放进去,和她待在一起。之后,他们把门一关,嘿,瞧——就有我们了。从那天起,爸爸就叫她“老婆”,妈妈就叫他“老公”。遇到心情好的日子,称呼就变成“小男人”和“小女人”,我觉得这很奇怪,好像他们担心自己会忘记对方的性别,或是忘了他们是属于彼此的。

关于他们是如何相识的,我对贝莱编造了几句无伤大雅的谎话。我告诉她,他们是在超市的俄罗斯沙拉区偶遇的,两人都选中了加牛肉的沙拉,他们的手在取沙拉碗的时候短暂地碰在一起。按照我们老师的说法,爱情不需要眼神交流,触摸就足够了。我当时就想,如果他们两者——眼神交流和触摸——都没有的话,还算爱情吗?你该怎样定义那种关系呢?

虽然我觉得世间还有像我们这样的女生,但还是对汉娜点了点头。也许她们不会一天到晚带着奶牛味,或是爸爸的愤怒和香烟的气味,但总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气味吧。

我迅速地抬起手,在喉咙上按了一下。我还能感觉到绳子在皮肤上留下的触感,我想了想刚才厨房里的梯子一晃,坠地的闷响,绳索就似乎紧了一点,双环结抵到了喉头下面。一切都似乎止于喉头下方,爸爸开的拖拉机前灯在我的被子上留下的光束也是。我们能听到他在外面,把牛粪洒进田里。他只能偷偷地洒,因为现在为了减少污染的机会,已经不允许洒牛粪肥了。但要是不洒掉,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牛粪。粪坑早满了——用来推手推车、架设在粪坑上的木板已沉陷在粪里——没地方再存牛粪了。爸爸说,只要他趁夜把粪肥洒进田里,那就神不知鬼不觉,绝不会有人注意到。动物疫病处理公司甚至还派人来,都穿着白色防护服,把他们带来的几十个装满蓝色毒药的老鼠箱散布在农场里,这样老鼠就不会传播口蹄疫了。我和汉娜不能睡着。绝对不能让爸爸突然从我们身边溜走。光束从我的脚移动到我的下巴,过一会儿又从脚底开始。

“拖拉机事故,还是掉进泥坑?”

汉娜在被窝里挤到我身边。她的深色头发散发着青贮草的味道。我深深地吸了一下那味道,想到自己时常诅咒奶牛,但现在它们都要被扑杀了,我别无所求,只愿它们能和我们在一起,只愿农场里永远不要变得如此安静,以至于我们只能去回想它们的声音,只剩下雨水槽上的乌鸦们在监视我们。

“你和冷冻面包一样冷。”汉娜说着,把头顶在我的胳肢窝里。她没有陪我玩那个游戏。也许她担心自己说了什么,就会真的发生什么。就像看《行话比赛》时我们可以预测谁能拿到幸运绿球中大奖,我们也能预测死亡。

“冷冻面包总好过解冻的豆子。”我们笑着拉起被子蒙住头,以免吵醒妈妈。接着,我把手从自己的喉头移到汉娜的脖子上。感觉很温暖。我能隔着皮肤摸到她的脊椎骨。

“你比我更接近完美的厚度,小女人。”

“对什么来说更完美,我的小男人?”汉娜开始玩游戏了。

“拯救。”

汉娜推开我的手。为了得到拯救,你不需要完美的厚度——事实上,正是因为欠缺完美才意味着我们很脆弱,需要被拯救。

“我们脆弱吗?”

“像一根稻草那么脆弱。”汉娜说。

我突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最近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能说得通了,我们一直都很脆弱,我说,“这就是《出埃及记》里十灾中的另一灾,肯定是。只不过,灾祸降临到我们身上的次序弄错了。你明白了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流鼻血了,表示水变成了血。我们经历了蟾蜍迁徙、学校里传染头虱、长子之死、马蝇绕着粪坑飞、奥贝的靴子压扁了一只蚱蜢、我吃炒蛋后舌头上长了溃疡,还有雹暴。”

“你认为,这就是现在有牛瘟的原因?”汉娜一脸震惊地问道。她把手捂在心口,正好遮住了芭比娃娃的耳朵,好像不允许娃娃听到我们讨论的内容。我慢慢地点点头。牛瘟之后,还会有一灾,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才是最糟糕的一灾:黑暗,彻底的黑暗,白昼都会穿上爸爸的主日黑西装。我没有大声说出来,但我们都知道,在这个家里有两个人不断地渴望彼岸,穿过湖泊,在那边献上祭品,无论是火球牌太妃糖还是死去的动物。

接着,我们听到拖拉机熄火了。我打开床头柜上的地球仪灯来抵挡黑暗,因为拖拉机的前灯已经照不亮我的卧室了。爸爸撒完粪肥了。我想象他身穿连身工装裤,隔着很远眺望农场的样子。唯一亮着的灯光在农场前方,椭圆形的窗户被照亮了,好像月亮喝得半醉,脚下一滑跌落了几尺。他看到农场时会看到三代农夫。农场最早是穆尔德爷爷的,然后传给了我爸爸。爷爷去世后,他养的很多牛都活了下来。爸爸经常讲爷爷的一头牛的故事,那头牛也有口蹄疫,不肯喝水。“他买了一桶鲱鱼,硬塞到那头病牛的嘴里。这不仅让牛补充了一点蛋白质,还让它非常渴,就这样,它强忍水疱的疼痛,又开始喝水了。”我至今仍觉得这是个好故事。现在,你不能用鲱鱼治疗舌头上的水疱了,爷爷留下的牛也将被扑杀。爸爸这辈子拥有的一切都将一下子被夺走。他肯定会有蒂西有过的感觉——但要乘以牛只的总数:乘以一百八十头。他对每头奶牛、每头小牛都了如指掌。

汉娜翻身离开我——黏黏的皮肤慢慢地从我的皮肤上扯开。有时候,我觉得她就是从我天花板上一次又一次掉下来的宇宙天体之一,也就是说,我的愿望已经许光了;虽然我已经明白,天堂不是许愿池,而是乱葬岗。每颗星星都是一个死去的孩子,最美的那颗就是马蒂斯——这是妈妈教我们的。所以,我才会在某些日子里害怕他掉下来,结果落在别人家的花园里,而我们根本不会注意到。

“我们必须让自己进入安全区。”汉娜说。

“非常正确。”

“但是什么时候呢,我们什么时候去另一边呢?”

我妹妹听起来不太耐烦。关于等待,她懂得不多,总是想一出是一出,恨不得立刻去做。我更谨慎,所以会错过很多事情,因为事情本身有时也会不耐烦。

“你很能说,但没说出什么来。”

我答应汉娜再努力一点,又说道:“猫不在,老鼠就作怪;老鼠不在,爱就作怪。”

“老鼠?又是一灾吗?”

“不,是等猫回来时的一种保护。”

“爱是什么?”

我想了一下,然后说:“就像不太虔诚的奶奶以前做的蛋奶酒,很浓稠,金黄色的:想要味道好,就要按照正确的顺序,正确的比例加入所有材料,这一点至关重要。”

“蛋奶酒好恶心的。”汉娜说。

“因为你必须去学着喜欢它。一开始,你也不会喜欢爱,但时间越久,滋味就会更好,更甜。”

汉娜飞快地抱紧我——像抱她的娃娃那样,从我的胳肢窝下抱住我。妈妈和爸爸从不拥抱,那一定是因为——只要拥抱了,你的一些秘密就会像凡士林一样,最终粘到了对方身上。这就是为什么我从来不主动去拥抱别人——我不确定自己想送出哪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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